第七十五回侍母膳奉教立儲惑妃言誓神緘約
2024-09-14 09:40:37
作者: 【民國】蔡東藩(出版)
卻說申時行上疏以後,尚書楊巍,又請將丁此呂貶斥,頓時鬧動言官,統說時行與巍,蔽塞言路。御史王植、江東之交章彈劾兩人,神宗為罷高啟愚,留丁此呂。於是申、楊兩大臣,抗疏求去。大學士余有丁,上言殿閣大臣,關係國體,不應為一此呂,遂退申、楊。許國尤不勝憤懣,亦專疏乞休。神宗乃將此呂外調。王植、江東之始終不服,遂力推前掌院學士王錫爵,可任閣務。錫爵曾積忤居正,謝職家居。見七十三回。至是因台官交推,重複起用,晉授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學士。又因日講官王家屏,敷奏誠摯,由神宗特拔,命為吏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兩人相繼入閣,言官只望錫爵得權,抵制時行,不防錫爵卻與時行和好,互為倚助,遂令全台御史,大失所望。萬曆十四年正月,鄭妃生下一子,取名常洵,神宗即晉封鄭妃為貴妃。大學士申時行等,以皇長子常洛,年已五歲,生母恭妃,未聞加封,乃鄭妃甫生皇子,即晉封冊,顯見得鄭妃專寵,將來定有廢長立幼的事情,遂上疏請冊立東宮。時行初意,原是不錯。疏中有云:
臣等聞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自元子誕生,五年於茲矣,即今麟趾螽斯,方興未艾,正名定分,宜在於茲。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歲,孝宗以六歲,武宗以一歲,成憲具在。惟陛下以今春月吉,敕下禮部早建儲位,以慰億兆人之望,則不勝幸甚!
神宗覽疏畢,即援筆批答道:「元子嬰弱,少待二三年,冊立未遲。」批旨發下,戶科給事中姜應麟,及吏部員外郎沈,復抗疏奏道:
竊聞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貴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神宗第二子常漵,生一歲而殤。猶亞位中宮,恭妃誕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傳之天下萬世則不正,請收回成命,先封恭妃為皇貴妃,而後及於鄭妃,則禮既不違,情亦不廢。陛下誠欲正名定分,別嫌明微,莫若俯從閣臣之請,冊立元嗣為東宮,以定天下之本,則臣民之望慰,宗社之慶具矣。
這疏一上,神宗瞧了數語,便拋擲地上,勃然道:「冊封貴妃,豈為立儲起見?科臣等怎得妄言謗朕呢!」當下特降手敕道:「鄭貴妃侍奉勤勞,特加殊封,立儲自有長幼,姜應麟疑君賣直,著降處極邊,沈亦降級外調,飭閣臣知之!」申時行、王錫爵等,接奉此敕,又入朝面請,擬減輕姜應麟罪名。神宗怫然道:「朕將他降處,並非為了冊封,只恨他無故推測,疑朕廢長立幼。我朝立儲,自有成憲,若以私意壞公論,朕亦不敢出此。」既不敢以私廢公,何不徑立皇長子。申時行等唯唯而出,遂謫應麟為廣昌典史,沈亦降級外調。既而刑部主事孫如法,又上言:「恭妃生子五年,未得晉封,鄭妃一生皇子,即冊貴妃,無怪中外動疑」云云。神宗復動惱起來,立謫為朝陽典史。御史孫維城、楊紹程等,續請立儲,統行奪俸。禮部侍郎沈鯉,再上書請並封恭妃,神宗實不耐煩,復召申時行入問道:「朕意並不欲廢長立幼,何故奏議紛紛,屢來絮聒?」時行道:「陛下立心公正,臣所深佩,現請明詔待期立儲,自當加封恭妃,此後諸臣建言,止及所司職掌,不得越俎妄瀆,那時人言自漸息了。」時行此言,未免迎合意旨,與初意不符。神宗點首,遂命時行擬旨頒發。為了這事,言官愈加激烈,你上一疏,我奏一本,統是指斥宮闈,攻擊執政。神宗置諸不理,所有臣工奏疏,都擲諸敗字簏中。會鄭貴妃父鄭承憲,為父請封,神宗欲援中宮父永年伯王故例,擬封伯爵。禮部以歷代貴妃,向無祖考封伯的故事,不便破例,乃只給墳價銀五百兩。
小子閱明朝稗史,載有鄭貴妃遺事一則:據言貴妃父承憲,家甚貧苦,曾將女許某孝廉為妾,臨別時,父女相對,不勝悲慟。某孝廉素來長厚,看這情形,大為不忍,情願卻還,不責原聘。鄭女感激萬分,脫下只履,贈與孝廉,誓圖後報。已而入宮,大得寵幸,雖是貴賤有別,終究是個側室。追懷前情,耿耿未忘。不意孝廉名字,竟致失記,只有一履尚存,特命小太監向市求售,索值若干。過了一年,無人顧問,不過都下卻傳為異聞。某孝廉得著消息,乃袖履入都,訪得小太監售履處,出履相證,果然湊合。小太監遂問明姓氏,留住寓中,立刻報知鄭貴妃。貴妃泣訴神宗,備言前事,並云:「妾非某孝廉,哪得服侍陛下?」算是知恩報恩。神宗為之動容,遂令小太監通知某孝廉,令他謁選,即拔為縣令,不數年任至鹽運使。這也是一種軼聞,小子隨筆錄述,作為看官趣談,此外無庸細敘。
單說鄭貴妃既身膺殊寵,又生了一個麟兒,意中所望,無非是子得立儲,他日可做太后,便與李太后的境遇相同。有時宮闈侍宴,及枕席言歡,免不得要求神宗,請立己子常洵為太子。這也是婦人常態。神宗恩愛纏綿,不敢忤逆貴妃,用「不敢忤逆」四字甚妙。自然含糊答應。到出了西宮,又想到廢長立幼,終違公例,因此左右為難,只好將立儲一事,暫行擱起。偏偏禮科都給事王三餘,御史何倬、鍾化民、王慎德,又接連奏請立儲。還有山西道御史除登雲,更劾及鄭宗憲驕橫罪狀。神宗看了這種奏摺,只瞧到兩三行,便已拋去,一字兒不加批答。獨李太后聞了這事,不以為然。一日,值神宗侍膳,太后問道:「朝廷屢請立儲,你為什麼不立皇長子?」神宗道:「他是個都人子,不便冊立。」太后怒道:「你難道不是都人子麼?」說畢,投箸欲起。神宗慌忙跪伏,直至太后怒氣漸平,方才起立。原來內廷當日,統呼宮人為「都人」,李太后亦由宮人得寵,因有是言。神宗出了慈寧宮,轉入坤寧宮,與王皇后談及立儲事,王皇后亦為婉勸。後性端淑,善事兩宮太后,就是鄭貴妃寵冠後宮,後亦絕不與較。所以神宗對於皇后,仍沒有纖芥微嫌。此次皇后援經相勸,神宗亦頗為感動。
待至萬曆十八年正月,皇長子年已九歲,神宗親御毓德宮,召見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等,商議立儲事宜。申時行等自然援「立嫡以長」四字,敷奏帝前。神宗道:「朕無嫡子,長幼自有次序,朕豈有不知之理?但長子猶弱,是以稍遲。」時行等復請道:「元子年已九齡,蒙養豫教,正在今日。」神宗點頭稱善。時行等叩首而退,甫出宮門,忽有司禮監追止道:「皇上已飭宣皇子入宮,與先生們一見。」時行等乃再返入宮。皇長子、皇三子次第到來,神宗召過皇長子,在御榻右面,向明正立,並問時行等道:「卿等看此子狀貌如何?」時行等仰瞻片刻,齊聲奏道:「皇長子龍姿鳳表,岐嶷非凡,仰見皇上仁足昌後呢。」神宗欣然道:「這是祖宗德澤,聖母恩庇,朕何敢當此言?」時行道:「皇長子春秋漸長,理應讀書。」王錫爵亦道:「皇上前正位東宮,時方六齡,即已讀書,皇長子讀書已晚呢。」神宗道:「朕五歲便能讀書。」說著時,復指皇三子道:「是兒亦五歲了,尚不能離乳母。」乃手引皇長子至膝前,撫摩嘆惜。時行等復叩頭奏道:「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畀他成器?」神宗道:「朕知道了。」時行等方才告退。
誰料這事為鄭貴妃所悉,一寸芳心,忍不住許多顰皺。用元詞二句甚妙。遂對了神宗,做出許多含嗔撒嬌的狀態,弄得神宗無可奈何,只好低首下心,求她息怒。剛為柔克,古今同慨。貴妃即乘勢要挾,偕神宗同至大高元殿,祗謁神明,設了密誓,約定將來必立常洵為太子。又由神宗親筆,載明誓言,緘封玉盒中,授與貴妃。仿佛唐明皇之對於楊妃。自此貴妃方變嗔為喜,益發竭力趨承。神宗已入情魔,鎮日裡居住西宮,沉湎酒色,於是罷日講,免升授官面謝,每至日高三丈,大臣俱已待朝,並不見神宗出來;或竟遣中官傳旨,說是聖體違和,著即免朝。今日破例,明日援行,甚且舉郊祀廟享的禮儀,俱遣官員恭代,不願親行。女蠱之深,一至於此。大理評事雒於仁,疏上酒色財氣四箴,直攻帝失,其詞略云:
臣備官歲余,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惟聞聖體違和,一切傳免,效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長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時有十小閹被寵,謂之十俊。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宮女,明日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於直臣,如姜應麟、孫如法輩,一詘不申,賜環無日,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能治?故臣敢以四箴獻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矣。
神宗覽疏大怒,幾欲立殺於仁,還是申時行代為解免,才將他削職為民。後來吏部尚書宋,禮部尚書于慎行等,率群臣合請立儲,俱奉旨嚴斥,一律奪俸。大學士王錫爵,素性剛直,嘗與申時行言及,以彼此同為輔臣,總須竭誠報上,儲君一日未建,國本即一日未定,擬聯合閣部諸大臣,再行力奏云云。時行以曾奉上旨,稍延一二年,自當決議,此時不如暫行從緩。錫爵乃勉強容忍,既而耐不過去,特疏請豫教元子,並錄用言官姜應麟等,說得非常懇切。誰知奏牘上陳,留中不報。錫爵索性申請建儲,仍不見答。自知言終不用,乃以母老乞休,竟得准奏歸林。神宗只知有妾,錫爵不能無母。未幾,申時行等再疏請立東宮,得旨於二十年春舉行。到了十九年冬季,工部主事張有德,請預備建儲儀注,為帝所斥,奪俸示罰。適時行因病乞假,許國與王家屏語道:「小臣尚留心國本,力請建儲,難道我輩身為大臣,可獨無一言麼?」遂倉卒具疏,竟不待與時行商及,即將他名銜首列。神宗以有旨在前,不便反汗,似乎有準請立儲的意思。看官!你想這鄭貴妃寵冠六宮,所有內外政務,哪一件不得知曉!當下攜著玉盒,跪伏神宗座旁,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但說是「生兒常洵,年小沒福,情願讓位元子,把從前誓約,就此取消。」神宗明知她是有心刁難,怎奈神前密誓,口血未乾,況看她一種淚容,仿佛似帶雨海棠,欺風楊柳,就使鐵石心腸,也要被她熔化。隨即親扶玉手,令她起立,一面代為拭淚,一面好言勸慰,委委婉婉的說了一番,決意遵著前誓,不從閣議。可巧申時行上呈密揭,略言臣在假期,同官疏列臣名,臣實未知等語。於是神宗順風使帆,竟將許國等原疏,及時行密揭,一併頒發出來,故事閣臣密揭,悉數留中,此次神宗違例舉行,明明是諷斥許國等人;教他自行檢過。給事中羅大,奮上彈章,疏陳時行迎合上意,希圖固寵,陽附廷臣請立之議,陰為自處宮掖之謀。中書舍人黃正賓,亦抗疏痛詆時行,有旨削大籍,廷杖正賓,亦革職為民。許國、王家屏又有「臣等所言,不蒙採擇,願賜罷職」等語,神宗因他跡近要挾,竟下旨斥責許國,說他身為大臣,不應與小臣為黨,勒令免官。許國一去,輿論更不直時行。時行不得已求請解職,神宗一再慰留,到了時行三次乞歸,並薦趙志皋、張位等自代,才邀神宗允准。時行之屢疏乞休,還算知恥。時行去後,即以趙志皋為禮部尚書,張位為吏部侍郎,併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
至萬曆二十年,禮科給事中李獻可,以宮廷並無建儲消息,特請豫教元子,不意忙中有錯,疏中誤書弘治年號,竟被神宗察出,批斥獻可違旨侮君,貶職外調。王家屏封還御批,具揭申救,大忤帝意。六科給事中孟養浩等,各上疏營救,神宗命錦衣衛杖孟百下,革去官職,此外一概黜退。王家屏知不可為,引疾歸田。吏部郎中顧憲成、章嘉楨等,上言家屏忠愛,不應廢置。神宗又恨他多言,奪憲成官,謫嘉楨為羅定州州判。憲成無錫人,里中舊有東林書院,為宋楊時講道處,憲成曾與弟允成,發起修築,至被譴歸里,即偕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就院講學,海內聞風景附,往往諷議時政,裁量人物。朝士亦慕他清議,遙為應和,後來遂稱為東林黨,與大明一代江山,淪胥同盡。小子有詩嘆道:
盛世寧無吁時,盈廷交鬨總非宜。
才知王道泯偏黨,清議紛滋世愈衰。
內本未定,外變叢生,欲知當日外情,請至下回再閱。
立嫡,古禮也。無嫡則立長,此亦禮制之常經。神宗溺於鄭貴妃,乃欲舍長立幼,廷臣爭之,韙矣,但必謂儲位一定,即有以固國本,亦未必盡然。兄摯廢而弟堯立,後世嘗頌堯為聖人,不聞其有背兄之惡玷。然則擇賢而嗣,利社稷而奠人民,尤為善策,寧必拘拘於立長耶?惟典學親師,最關重大,士庶人之子,未有年逾幼學而尚未就傅者,況皇子耶?廷臣爭請立儲,致忤帝意,甚至豫教元子之請,亦遭駁斥,神宗固不為無失,而大臣之不善調護,徒爭意氣,亦未始不足疵也。至於東林講學,朝野景從,處士橫議,黨禍旋興,漢、唐末造,類中此弊,明豈獨能免禍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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