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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 淚別

2024-09-14 14:44:24 作者: 周葆亮
  張小翠的兒子張荊李,由李大行撫養長大。張小翠返鄉創業,李大行舉雙手贊成,而且願意放棄城裡生活,隨張小翠到美女屯定居,做一個榮譽村民,嘴裡說的是照顧孩子,其實是心裡放不下張小翠。

  李大行領著張荊李走進美女屯,張荊李用鼻子嗅了嗅新鮮空氣,發現路邊的花草,拔一把攥在手裡。

  李大行告訴張荊李:「這路邊的花草,是公路的裝飾品,不是大山裡的野花野草,怎麼能隨便拔下來,攥在自己的手裡,占為己有呢?」

  張荊李一聽爸爸在教訓自己,知道做錯了事,羞紅著臉,急忙跑回去,將手裡的花草栽植在原坑裡。李大行看一眼張荊李,撲哧笑了,「再栽進去還能活嗎,這個時候不是栽花草的季節,以後知道愛惜花草就行了。你應該知道花花草草也是有生命的哦。」

  張荊李攥著花草,勾著頭,羞紅了臉,慢慢走在李大行的身後。

  「爸爸,你看那兒。」張荊李用手指著美女湖,驚喜地叫喊著。

  「那是美女湖公園。」李大行對張荊李說,「走,我領你去看看美女湖公園。」

  美女湖公園裡,碧綠的荷葉像個大玉盤襯托著荷花,美麗絕倫。移步換景,微風吹過,綠油油的荷葉舞動起來,像是舞池裡舞者的裙子在飄動,又像是翡翠雕刻的大綠盤。

  綠葉叢中,一朵朵荷花亭亭玉立,紅的像翔雲火炬,白的像雪花,粉紅的像早上初升的太陽,散發著陣陣芳香。一朵朵荷花仰頭微笑,像是在歡迎這位陌生的從縣城走來的小小少年。

  夜深了,山風吹著窗戶發出響聲。張小翠坐在床沿,手托腮幫想心事。到美女屯建炒貨廠是對還是錯?同意李大行來美女屯定居的選擇是對還是錯?李大行回縣城準備搬家,一個混社會的人,真能為我一個山村女人痛改前非,委曲求全?她撫摸著熟睡中張荊李的腮幫子,流著淚想等到孩子長大了怎麼開口說真相?

  一個又一個問題在她腦海里盤旋,揮之不去。

  李大行回縣城沒帶張荊李,張小翠陪著孩子苦思冥想了一夜。

  天亮了,張小翠叫醒孩子,給他穿好衣服,讓他獨自玩耍,自己便集中精力調試幾台電磁炒貨機。電磁炒貨機是個新開發的產品,張小翠翻閱著產品使用說明書,還是弄不清楚怎麼接通電源。她掏出手機,撥通了京小亮的電話。

  不到一頓飯的功夫,京小亮騎著電動車趕到張小翠的炒貨廠,接通了幾台電磁炒貨機電源。一摁電鈕,炒貨機啟動了,瓜子、花生、白果等從炒貨機里吐出來,流進包裝袋。一個個肚皮鼓鼓的包裝袋,似乎在歡唱著炒貨飄香之歌。

  初來乍到美女屯的張荊李,對什麼都好奇。他想起和李大行一起逛美女湖公園的樂趣,想起了色彩各異的一朵朵荷花向他招手,便離開炒貨廠,一個人去美女湖公園逛公園。

  京小亮精心準備著美女屯新農村建設告捷、小曼果品加工廠、小翠炒貨廠建成投產慶典保電預案。鄭荷花撰寫著慶典用的橫幅,標語,還有她的講話稿。京小曼調試著果品加工廠幾條生產線機器。

  閒著沒事的京大河,手裡攥著棗木長杆菸袋散步,不知不覺走進美女湖公園。走著走著,只聽鑲嵌著鄭荷花書法雕刻的大寒橋頭「撲通」一聲響,抬頭一看,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滑進美女湖,在水中掙扎,雙手劇烈地拍打著水面,原本平靜的美女湖水面起了波浪,一會兒竟翻騰起來。這是誰家的孩子落水了,烏黑的頭髮浮出水面又沉了下去。京大河沒有思想準備,更沒有多想,加快腳步,鞋也沒脫,蹚水救人。

  水越來越深,水位已經到了京大河的胸口,他一把拽住落水孩子的衣服,用力往岸邊拖,當他把孩子拖到岸邊,耄耋之年的京大河體力不支,一歪身,沉入水底。

  躺在岸上的張荊李感覺有一股力量將他順勢扯了下去,越來越沉。他拼命地想擺脫,可無濟於事。他張嘴大喊,鼻腔、口腔、耳道、眼睛都被大水堵塞了,張荊李像一團海綿,被壓入深處。

  張荊李慢慢睜開眼,用手指著湖水哭喊:「救人,救人。」

  聞訊趕到的京小亮從大寒橋上縱身一跳,到美女湖公園散步的三個人沒來得及脫去衣服,就和京小亮一起潛入水底,尋找著京大河。薛玉潔坐在那兒,泣不成聲:「大,我給您沖的雞蛋茶還沒喝一口呢。」鄭荷花一看爺爺京大河救的是張小翠的兒子張荊李,淚如泉湧。京小曼哭得噎隔子。張小翠跪在那兒,一個勁地磕頭。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四個人浮出水面,一個個失望的眼神盯著水面,像是想借用孫悟空的火眼金睛察看京大河。

  「爺爺,您去了哪裡啊?」京小亮用手擼去臉上的水珠,哭了。哭著哭著,又一頭鑽進水裡尋找著爺爺京大河。

  終於發現京大河的蹤跡了。京小亮頂起一個水柱,水柱在嘩嘩流水。京小亮露出頭來,臉色發青。「我發現爺爺了。」京小亮話未說完,又潛入水底。幫忙施救京大河的三個人接到命令似的,緊隨京小亮露出腦袋的方向潛入水底。他們齊心協力把京大河打撈上來,只見京大河皮膚發紺,顏面腫脹,球結膜充血,口鼻充滿污泥。臉色雪白,身體冰涼。京大河已沒有了生命體徵。

  那個棗木長杆菸袋緊緊地攥在手裡。

  京小亮陰沉著臉,長時間沉默不語。他臉色陡然變得黑黃;瞬間又出現絕望的氣色。他抬起頭來,用絕望的眼神掃視著四周,恐怖地迴避著薛玉潔的眼睛。張小翠艱難地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走在施救隊伍後邊。京小曼什麼也沒說,只是臉上浮現一絲悽苦的表情。那雙濃密的睫毛,晶瑩的黑眼睛,流淌著乾涸的眼淚。

  那個伴隨京大河一輩子的棗木長杆菸袋,被他攥著就這樣離開了這個世界。

  人死不能復生。京小亮領喪安葬爺爺京大河。棺棚里,祭桌上方懸掛著京大河的遺像,祭桌兩邊貼著兩副白紙黑字輓聯。看祭桌邊的第一副輓聯,就知道是京小亮送爺爺的殯葬儀式了。上聯是:恪守宗祧繩祖緒仰承父志,下聯為:哀陳冥餞慰先靈聊盡孫心。

  第二副輓聯的上聯是:捧觀彌深今日痛。下聯為:聚書難忘舊時恩。匾聯:痛深惟領。

  靈堂中靜靜地躺著的京大河,再也看不見從早到晚許許多多人來送他最後一程,一個一個地或者五六個人有序站在那兒,向他致最深的敬禮……

  運河鄉人民政府、運河鄉供電所、美女屯村委會等送的花圈在微風中瑟瑟發抖。

  荊大雷弓著背走進棺棚,忽然埋下頭低聲哭了,蹲在棺頭前哭成了淚人。


  薛玉潔扯開嗓子,放聲痛哭:「大,您怎麼就這樣走了——」

  京小曼身披重孝,扶著棺材,哭紅了雙眼。她用額頭撞著棺木咚咚響。淚眼婆娑的鄭荷花,急忙扶住京小曼:「你不要命啦?」

  京小曼紅著眼圈哀求道:「讓我再看一眼爺爺吧,這是最後一眼了啊。」

  身披重孝的京小亮,抹一把鼻涕、淚水,抬眼看看站在另一邊扶著棺材的京小曼,捏幾張火紙點著火,放進泥盆里,把爺爺的棗木長菸袋靠在棺頭,聲淚俱下地哭訴著:「爺爺,您的棗木長杆菸袋咋辦,是留給孫子做個念想,還是隨您一起火化?」

  淚眼婆娑的薛玉潔小聲對京小亮說:「留著吧,留個念想。」

  哀樂聲聲,如泣如訴。

  靈堂四周擺滿鮮花紮成的花圈和花籃,在微風中瑟瑟發抖,晚香玉的馥郁的香氣一股一股的沁入弔孝人的心肺。

  荊大英來了,帶來了一個碩大的紙花圈。她將寫著輓聯的白紙遞給接花圈的人。接花圈的人展開寫在白紙上的輓聯,這才發現荊大英沒有寫「沉痛哀悼京老大人千古」之類的舊詞,而是寫著「一代村魂架鶴去山河嗚咽,千人悲痛淚悲泣功在人心。」荊大英躬身進了棺棚,注視著供桌上方懸掛的京大河的遺像,二目含淚,恭恭敬敬地行了三鞠躬禮。

  美女屯村人人悲痛,個個流淚。只有荊小棍一會兒走出房子,在院子裡亂轉圈,一會兒走進屋,搓著手掌。他抬頭看看掛在牆上的書法作品。那是鄭荷花用楷體寫的書法作品送給荊小棍的紀念品。荊小棍默念著:「頭腦有理想,心中有信仰,前進有方向,腳下有力量。獻給走進新時代的美女屯人。」是啊,美女屯人人人都走進了新時代。新時代塑造新人物。我荊小棍是不是也該洗心革面,從新做人?京大河和我鬥了一輩子,處處與我為敵,事事讓我堵心。如今,他為了救一個十歲的孩子,溺水身亡。我該不該去燒把紙,磕幾個頭?荊小棍剛想往外走,折身又回到院子裡,他怕京小亮誤會,更怕京小曼讓他下不來台。死者為大。我來燒紙的,當官不打送禮人呢,我怕他們幹什麼?

  荊小棍靠近棺棚,剛想躬身進去,只見京小曼走出靈堂,手裡還拿著一塊白布。荊小棍撒腿就跑。

  京小曼一跺腳,扯開嗓子說:「荊小棍,你跑什麼的?我是給你送孝帽子……」

  鑼鼓響起,民間嗩吶班子的板鼓「咋咋」兩聲脆響過後,瞬間沉寂無聲。接著,琵琶彈奏,二胡伴奏,笛子吹響,只聽有人扯開嗓子有板有眼,叫板說:「請欣賞『拉魂腔』《村魂頌》。」

  村魂頌?誰寫的詞,誰編的曲?不用說,這個詞出自京小曼之手。至於誰譜的曲,京小曼淚眼朦朧的,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那地道的柳琴戲催人淚下呢:

  美女屯,回頭望,

  村魂故里響叮噹。


  耄耋之年身板硬,

  施救少年把命喪。

  風雨之中的腳步聲,

  聲聲催淚淚水旺。

  抗日戰爭硝煙起,

  英俊少年激戰狂。

  解放戰爭有歷史,

  英雄的青春放光芒。

  新中國,成立後,

  建設家鄉掛勳章。

  美女屯,通電急,

  智斗小人不慌張。

  電網升級大改造,

  肥田沃土換脊樑。

  日新月異變化大,

  村魂長眠也安詳。

  村魂駕鶴西遊去,

  男女老幼真心傷。

  人生自古誰無死?

  村魂頌歌美名揚……

  京小亮領喪安葬爺爺,沿襲著美女屯的習俗。親朋燒紙弔唁,痛哭聲在山谷間迴響。

  京大河出殯,美女屯一千多人自發到路邊送別。

  京小亮的兒子和張小翠的兒子張荊李手牽著手,高舉引魂帆,走在送葬隊伍最前邊。張荊李頭戴孝帽,身披孝褂,和京大河的重孫子一樣的尺寸。

  張小翠讓張荊李披麻戴孝送京大河最後一程,美女屯人心服口服。

  京小亮身披重孝,弓腰走在靈柩前邊,腰系的孝繩在身後拖著地面,留下一道痕跡。擺在棺頭的棗木長杆菸袋,閃著鋥亮的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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