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拒絕的繁花似錦

  1

  二十一歲，我大學畢業，在一個中學教書，父母終於肯答應讓我一個人獨自出遠門四處遊玩。寒假，我連春節都沒回家，背著我最喜歡的旅行包，去投奔昆明的遠方表姐。

  在北方成長的我，一直對遙遠的南國心生嚮往。昆明，在表姐的講述中充滿了明麗清澈的氣息。我時常看著地圖，想像著走在花團錦簇的春城，那會是怎麼一番情景。

  第一次站在東風廣場上，風像一隻溫柔的手佛過，有種埋藏了很久的快樂湧起。聽說這個地方，曾經是昆明的標誌，那些來過的人，都要在噴泉前留影，以證明到過昆明。我環顧四周，眼裡沒有熱鬧的人群，我只看到湛藍的天空、潔白的雲朵和燦爛的鮮花。冬日溫暖的陽光下，那些空氣乾淨得似乎不沾塵土。

  表姐忙上班，工作日顧不上管我。好在昆明不大，我每天騎著她那輛破舊的女士單車，在大街小巷裡閒逛。我喜歡在龍頭上插一大把鮮花。昆明的花又新鮮又漂亮，而且便宜得要命。我可以不停換花樣。要是我那群死黨看見我居然很奢侈地插著百合，一定會嫉妒死的。

  那一天，我騎著車在北京路上看風景。其實我車技很臭，不過，昆明的紅綠燈很多，別人常常抱怨，我卻很喜歡。雖然過十字路口要等半天，但井然有序，我那點技術竟然也可以怡然自樂。那一天，下過一點小雨，我的剎車壞了我也不知道。因為是最後幾秒的綠燈，我加快速度過馬路。沒想到，一個老太太橫穿過來。我眼睜睜感覺車就向她直衝過去。忙亂中，我一點對策都沒有，就只會"啊--"地大聲尖叫。我還害怕地把眼睛閉緊，心裡搗騰著：死定了！死定了！

  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的車突然停下來了。睜開眼睛，我看見一個有著陽光一樣笑容的俊郎男孩在我面前，他的一隻手抵著我的龍頭，我插的那些粉紅玫瑰灑了一地，那個老太太早已走到一邊。我怔怔地看著他，他怎麼可以長得那麼好看？腦海里跳出一個流行的詞：花一樣的男子。直到他的臉上好像浮起一種戲謔的表情，我才回過神來。英雄救美啊，我趕緊道謝。可能因為我說的是普通話，我看見他愣了一下。然後我看見他另一隻手抱著大把的紅玫瑰。

  一個賣花男孩。

  一個長得像花一樣的賣花男孩。

  我笑笑，卻不奇怪，在昆明這些天，涉及花的各種景象我早習以為常。第一次看見很多自行車，後坐上綁著大捆大捆的玫瑰花四處穿梭的時候，我大驚："玫瑰花居然可以像草一樣賣！"表姐說，兩塊錢就是一大把，有十幾枝呢。從那天起，我算見識了這個有"高原明珠"稱號的城市，她的魅力自然流露又與眾不同。

  哪個女子能拒絕盛開的鮮花呢？

  我想，我肯定是因為這些斑斕的花，才這樣不可救藥地喜歡昆明。

  男孩抽出一枝玫瑰遞給我，"送給你！"我納悶地看看他。他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節日快樂！"我一拍腦袋，可不是嗎？2月14號，是情人節呢。

  就這樣，我和江其認識了。

  2

  江其是雲大的大四學生，昆明人，一個人悶得慌的節日跑出來賣花打發時間。昆明很多大中學生都經常在情人節賺情人們的錢。昆明也只有這一天的花顯得貴一點。

  熟悉以後，我常常打趣他："你抱著花的樣子，真是傻呼呼的，白浪費了這副好皮囊。"

  他卻笑嘻嘻地回答："你閉著眼睛嚇呆的樣子，卻是滿可愛。"

  想起那天的窘迫，我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問他："你那麼好看，怎麼會沒有女朋友呢？"他做個鬼臉一點不謙虛："因為好看，所以挑剔。"我撇撇嘴："真臭美！"不過，他最討厭我形容他如花似玉。當他一惹我生氣的時候，我就恨恨地罵他"花一樣的小男人"。他總是氣急敗壞。

  那些日子，昆明在我的面前變得更加豐富生動。江其騎了一輛破的載重單車，帶著我到處瘋跑。常常是陽光很好的天氣，我們像風一樣在這個城市飄動。我們去民族村，那裡有微縮的雲南各族景觀。江其經常打擊說民族村跟所有微縮景區一樣價值不大，不倫不類，景色缺乏真景的大氣，民族風俗也不正宗，可我還是覺得新奇，並自得其樂，我還騎在大象上拍了張我覺得很威風的照片，江其一點不配合地直翻白眼。我們去西山龍門，龍門的那點險峻帶來的不是恐懼，而是歡樂。站在高處，昆明城盡收眼底，滇池也因為距離的作用，煙波浩淼或者波光粼粼，當風輕輕拂過，真是心曠神怡。有時我們什麼景區都不去，騎著單車在街上徜徉。

  我們最喜歡去翠湖裡小坐，那裡湖光瀲灩，楊柳垂岸。剛好這個季節，紅嘴鷗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飛到昆明過冬。翠湖就是人們餵紅嘴鷗最熱鬧的地方。我們買很多麵包，嬉笑著跟那些美麗的精靈玩耍。江其總把麵包屑攤在掌心，讓海鷗掠過叼走。我是把麵包屑拋起來，引得一群雪白的鳥兒飛舞。我說，看它們展翅的樣子真美。其實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是害怕它們的尖嘴觸到我的手時那種癢酥酥的感覺。江其說："那些依偎的鳥兒多麼幸福啊！我們可以像它們一樣嗎？"

  我心一盪。江其是玩笑還是試探？

  江其再沒有接下去說。我也裝作不在意地繼續看湖水餵海鷗。

  坐在楊柳垂岸的水邊，我知道了江其的初戀。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孩，高中畢業出國留學了。江其感嘆到："隔著千山萬水，愛情顯得多麼力不從心。"

  我趕緊轉移話題，指著那塊寫著"翠湖春曉"的石碑對他說："當年聶耳在這裡，肯定沒想到日後他會成為偉大的國歌的作曲者。"

  我面帶笑容，可我心裡有微微的酸。

  從第一次相見，我就喜歡江其。可是，我和他，何嘗不是隔著千山萬水呢？而且，他比我還小几個月。而且，我不知道他怎麼想。他給我拍照的時候，誇我："欣然，你笑起來很純真。可愛的酒窩叫人真喜歡。"我不敢去猜測，這個喜歡，離愛到底有多遠？

  3

  我跟表姐說，要用兩天的時間和江其去環滇。表姐有些擔心，我卻義無返顧，固執地出發了。再過一個星期就開學，我希望跟江其有多一點的相處和多一點的記憶。

  滇池曾經是昆明最美的一道風景，現在污染得嚴重。不過絲毫沒有影響我們出遊的興致。我們騎著車，在清晨碎碎的陽光中，穿越熱鬧的都市，踏上郊外的青色柏油馬路。大自然的開闊和野外的清新讓我們心情說不出的好。我想起台灣電視裡，那些騎著車慢慢地從兩小無猜，到生死相依的情侶。此時的我們，和他們一樣嗎？

  馬路上，很多跟我們一樣騎自行車出遊的年輕人。我們有時會跟他們招手打招呼，有時也同行一段路。春天剛剛來，太陽不是很大，空氣非常清新，在野外，可以體味到其中那種自然的滋味。路邊有農民賣水果，便宜和新鮮，我時時保持著唇齒流香。

  我忍不住快樂地迎著風大叫。半天，我才感覺我好象有點傻，江其肯定驚詫了，他半天沒出聲音了。

  我偏頭看去，江其在我的左邊，很溫柔地看我，眼裡有一抹奇怪的跳躍的光。我不敢停留太久。空氣一下子變得安靜。我們都不說話，但是我分明感覺到裡面有一股香甜的味道。

  滇池時隱時現。遠遠看去，看不出受過污染，波光粼粼，倒也有幾分别致的風韻。距離也不是不好，至少可以產生恆久的美。

  路遇一大片開滿野花的小山坡。我興奮地沖了過去。這裡這麼美，燦爛得真像一片花海。我終於知道，當數目足夠多的時候，野花也可以綻放得那麼輝煌。撲在花里，聞著花的香味，小巧的花瓣時不時碰到我的臉頰。我激動得要發瘋，抬頭卻發現江其竟然不見了。我大叫他的名字，那份聲嘶力竭令我自己都恐怖，就好像生離死別時一樣。江其從繁花似錦的深處走出來，我緊緊地撲過去抱住他。他叫我小傻瓜，他手裡拿著一個漂亮的花環，他把花環戴在我的頭上。他說："欣然，你真美！像一個公主！"然後，他輕輕地吻了我。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天地間都是花瓣紛飛。

  那一夜，我們落腳在昆明的郊縣晉寧。我們牽著手在寂靜的街上走到深夜。幽黑的天幕上星空燦爛，一彎淡淡的月牙懸掛著。我覺得幸福慢慢流淌著，在心裡開出一朵花。江其說了，第一眼看見我，他就喜歡我了，所以，他才送我玫瑰。他的喜歡是愛！

  哦，江其，原來我們早就彼此相愛了！

  4

  可是，我們不能不憂傷。我們相愛了，我們卻面臨告別。

  最後一次去翠湖餵海鷗。江其說："春天到了，紅嘴鷗也要回去了。這裡，只不過是它們歇息的一個站台。"我看見他好看的眼睛有點黯淡。

  花開了，花會謝。昆明有太多的花，昆明的四季從來沒有花謝過。

  可是，這個花一樣的男孩，這個讓我那麼喜愛的男孩，他竟然有凋謝的落寞。

  我說不出什麼，只能緊緊地依偎著他。他為什麼不開口叫我留下呢？可是，如果他開口了，我真的會留下嗎？

  在遙遠的北方，有我的父母，我的親人，有我生活的痕跡，夢開始和繼續的經歷，我肯為了他留下來嗎？

  我自己也沒把握。所以，他不開口留我，這反而成了一個藉口。我可以離開得不那麼悲傷。

  離開那天，江其沒來送我。倒是表姐，捧了一大束非洲菊給我。我喜歡這種花，它們長得像太陽的臉，綻放時，每個花瓣都舒展到極點，就仿佛拼了所有的熱情和力量。

  我又恢復了早九晚五的生活，沒有誰可以看出我有什麼不同。

  夜晚，我卻時常被很多模糊的夢糾纏。我夢見自己漫步在花香滿徑間，一張俊朗的面孔在面前，我卻怎麼都夠不到。每天24小時，每天就有24小時都是關於昆明的氣息、花的氣息、江其的氣息。

  5

  暑假，我什麼地方都沒去，一個人悶在家裡，對著地圖上那個遙遠的地方發呆。除了昆明，其他那些城市已經不能吸引我的目光。我想去昆明，可是我去幹什麼呢？那些日子，我終於想明白了，我寧肯遠離這裡熟悉的一切，我寧肯遠走他鄉，我也想要有江其在身邊。可是，就算我肯回頭，我有回頭的機會嗎？

  整整有半年多，江其連一點消息都沒有。哪怕一個字，一個電話，也許都會是我前往的理由。可是什麼都沒有。

  我覺得，在昆明看到的那些繁花似錦，都好像生命里一場奢華的夢。

  江其是不是也只是夢中的一個影子呢？

  冬去春來，轉瞬一年，回憶漸漸淡成夢境，我以為自己會漸漸適應沒有他的日子，他終於不過是我命中的過客吧，只須憶起那日他從似錦繁花中走來的身影，我就可以對自己微笑。

  6

  秋天的時候，我突然收到一個碩大的紙盒，來自昆明！顫抖著手打開，滿滿一盒，是盛開的白色百合。江其的聲音從藍色的信箋上飄出："欣然，我一直到害怕跋山涉水的愛情。所以我拒絕去懷念。可是，經過那麼長的時間，我抗拒不了思念。從你走後，每個晚上我都失眠，才開始的工作也提不起精神。今天，我終於明白了，只有你才能治好我的想念！"

  我的眼裡是熱熱的眼淚。兩天後，百合還開得很茂盛，風塵僕僕的江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拿著一把火紅的玫瑰，我看見那上面全部是昆明清澈的陽光。淚光朦朧中我看見環滇夏末的繁花似錦……有哪個女子能抵抗得了這世上美麗的一幕呢。

  跟著江其，從夢裡的花香滿徑回到昆明真實的可以觸摸的斑斕色彩中，我發現，原來生命中有那麼多的感動和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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