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置身事外
2024-09-15 11:53:09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22章 置身事外
夜愈深。
右相府中堂溫暖如春,唯杜妗的聲音帶著些冷峻之意。
「兩願方能稱為和離,今可有誰人問過妾身願否?又有誰人在意過李亨為達目的如何逼迫妾身?他不仁我不義,請右相賜紙墨,妾身親筆寫狀紙便是……」
其後又過了許久許久,堂上也不知道在說什麼,沒完沒了,杜五郎站在那聽得昏昏欲睡,頭不住地往下掉,如母雞啄米一般。
忽然,他一個激靈,甩了甩自己的大腦袋,借著兩頰的肥肉抖動讓自己清醒一點。
「噗嗤。」
不知何處傳來女子的輕笑聲。
杜五郎愣了愣,轉頭向側壁看去,只見那選婿窗的絳紗後有個人影晃動,隱隱能看到雲鬢高聳,是個女子!
這一驚非同小可,他連忙低頭看向腳底,心中憂愁,再無半點困意。
沒留意到方才薛白說了句什麼,屏風後的李林甫語氣也帶著笑,道:「也罷,便許你帶杜二娘回去,但不許她離坊半步。」
「多謝右相。」
聽得出來李林甫頗高興,又道:「社稷往後不至於交由昏弱儲君,此事你出力不小,回去好好用功。」
「是。」
杜五郎瞪大了眼,只見薛白執了一禮,與杜妗一起轉身往外走。
他也連忙跟上,忽然又想起一事,遂轉頭瞥了眼,只見皎奴依舊立在堂上,並不跟來。不由心中大喜,須臾稍稍有些離別之緒,遂揮手作別。
此時已宵禁,李林甫遣了金吾衛巡卒持文書送他們還家。
夜路騎馬,薛白騎術不好,依舊與杜妗共乘,由她執韁。
宵禁中的長安大街黑漆漆,唯有那金吾衛手中提著的燈籠泛起一點亮光,引著他們前行。
行到昇平坊,杜妗忽然不自覺地嘆息了一聲。
氣息吹到薛白耳朵里,有些癢。
他卻沒做反應。
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經歷這些,大抵是傷心無措的,她又逞強,他只當沒聽到便是。
就這樣默默駐馬等了一會,坊正被喊起來核驗了文書,打開坊門……
~~
今夜杜宅一直亮著燭火,諸人都未睡。
待聽到馬蹄聲起,門房連忙站起,推開虛掩著的西側門,大步向前廳跑去。
「回來了,回來了!薛郎君神了,真把二娘接回來了!」
一時間杜宅便熱鬧起來,眾人紛紛往前院涌。
「回來了就好。」盧豐娘由彩雲、青嵐扶著,一路小跑,嘴裡哭道:「回來了就好,回來了還能改嫁。」
趕到前院馬房,正見杜妗有些吃力地下馬,她連忙讓兩個婢女上去幫扶。
薛白本還在扶杜妗,見她們來了便讓開,卻被青嵐頗為幽怨地瞥了一眼。
不久前,也就是在這個院裡,他在昏迷中隱隱聽到盧豐娘的嚎哭聲才轉醒過來。
今日終於又聽到了。
「嗚嗚,可算回來了,我就在想啊,既已沒名沒份了,還被他藏著,豈不比被打落掖庭還苦?連指望都沒。」
「娘,瞧你說的。」
「人說伱不是我親生的,可我嫁進杜家那年,你才這麼點大,嗚嗚,這麼一點大,如今出落得這麼漂亮,誰見了不夸句好,誰都指著你。嗚嗚,你從小就是要強的性子。」盧豐娘哭得聲不成句,末了,抹著淚又道:「沒事,改嫁,不愁嫁不了個好的。」
杜妗只是笑,拍著盧豐娘的背,道:「娘啊,都看著呢,失了體面。走吧,先回屋。」
「你阿爺還昏迷著呢,愁死人了。」
「……」
眾人往裡去,杜家姐弟自與盧豐娘到內宅說話。
管事全瑞讓別的下人都散了,只留下他兒子全福。他往門外看了一眼,向薛白問道:「薛郎君,那位沒跟來了?」
薛白笑著搖了搖頭。
「她的事辦完了,不用再跟著我了。」
全瑞不由鬆了口氣,臉上泛起喜色,先去把門給栓了,抬手道:「這邊說吧?」
「請。」
三人到了東廳,全瑞撫須長嘆道:「從昨夜起,小人這一顆心就惴惴不安,如今可算安穩了。」
全福道:「我也是,薛郎君不知道,昨夜她追我時,我可嚇壞了。」
「我還沒來得及問你們昨夜……」
忽聽得外面有腳步聲,三人停下話頭。
過了片刻,杜五郎進來,好奇道:「咦,你們在聊什麼?怎又不說了?」
全瑞應道:「不過是問問右相府的女婢是否還來。」
杜五郎會意,笑道:「她不來了你們很高興吧?」
杜媗進來道:「但與五郎說了吧,免得他心中疑惑,反而說漏了嘴。」
全瑞問道:「五郎疑惑什麼?」
「我與你們說,昨夜不是有兇徒來過嗎?我在正房見到幾個帶著金汁的腳印。」
「啊。」全瑞道:「那該是小人沒留意踩到了……」
杜五郎不等他說完,道:「但怪的是,我台窗上也有,可只有那兇徒爬上我的窗台。」
全瑞吱唔著,道:「五郎,是小人上了你的窗台。」
「我是說昨夜有兇徒闖進我屋中,猛地一捶我。據說是太子想要滅口,唉。他定是與全管事踩到了同一灘金汁。」
「小人是說,」全瑞道:「就是小人猛捶了五郎的床。」
「啊?」
全瑞道:「其實就沒什麼兇徒,都是大娘與薛郎君安排的,為的是讓右相更信任薛郎君。」
杜五郎眼睛瞪了瞪,其後卻也明白過來,道:「我就說太子不會派人來滅口的,但你們也不必瞞我吧?我口風可緊了。」
「倒不是瞞你。」薛白道:「怕你在皎奴面前演得不像。」
「若要我演,我也是演得像的。」杜五郎嘟囔著,走了幾步,道:「讓我猜猜,引走了皎奴的是全福,對吧?」
全福應道:「是小人。」
「她有武藝在身,你如何跑脫的?」
「薛郎君說她怕臭,小人與阿爺便先將茅廁弄髒,在院牆上踩了腳印。嘿,其實她追來時,小人就躲在茅房桶堆後面,她卻以為小人飛檐走壁跳走哩!」
全瑞則道:「小人卻還是疏忽了,事前布置時沒留意到腳底沾了金汁,教五郎看出了端倪。」
杜媗向薛白問道:「如今李林甫拿到太子暗養死士的關鍵證據,聖人真要廢太子了吧?」
「很可能。」
「當此時節,杜家也不敢奢求別的,唯求平安了。」
「是啊,只求杜家能置身事外,不再牽扯到這些權爭里。」
全瑞道:「昨夜之事,我們一定爛在肚子裡。」
此時杜妗獨自提著燈籠進來,道:「阿爺醒了。只是身體虛弱,還不能見人,需歇養一陣。」
「太好了。」杜五郎大喜過望,拍掌道:「今日真是五福臨門,好事連連!」
全瑞父子亦是喜上眉梢。
「那小人去吩咐廚房,明日給老阿郎熬些補食。」
「嗯。」
全瑞才退下去,杜妗已忍不住向杜媗問道:「我方才似乎看到前院擺著兩口棺材?」
「是郎君與流觴的。」
杜妗從進門就在忍,此時臉色已完全冷了下來,淡淡問道:「那大姐是在為流觴戴孝嗎?」
杜五郎素來更怕二姐,聽得這句話,無聲地驚呼了一下,招呼薛白讓開幾步,意思是「我二姐要發作了」。
「若是和離了便罷了,他死時猶是我夫婿,禮節……」
「迂腐!」杜妗忽然提高音量,叱道:「你且看大唐有幾個女人如你這般窩囊?!非要等他真將杜家滿門害得死無葬身之地?!」
「人死已矣……」
「我不管人死已矣,我不許他還能得一口棺材收留、看到他的魂魄還能再進杜宅!你給他置辦喪器時可想過?若非薛白相救,今日阿爺還與大理寺外的數十具屍體堆在一起,而我別的家人此時正在發配嶺南的路上!莫說身披枷銬徒步至嶺南,未過秦嶺你便已生不如死了你給他戴孝?!」
杜妗語氣愈嚴厲,語速愈快,又狠狠罵了幾句才算泄恨。
杜媗由她罵著,抹著淚道:「莫當著兄弟們吵可好?」
姐妹二人沉默了一會,各自收拾了心情,方才轉過身來。
「讓你見笑了,我久未歸家,有些失態了。」杜妗雖還有淚痕,表情卻已恢復了平靜,抬手請薛白坐下,道:「你救了杜家,我們自也要盡心幫你。你抱負不凡,但要實現抱負,首先得有個身份,總不能帶著逃奴或賤籍的身份出將入相。」
薛白點點頭。
與杜妗聊天確實簡單許多,她一開始就明白他想要什麼,對人心的把握雖然不夠火候,眼界卻算夠高。
「我們打算先為你查出身世,再做主張,可好?」杜妗又道,「門蔭要有家世,科舉要遞家狀,便是你搭上了心心念念的貴妃,臨到要賜你官了,你總不能也說不記得自己是誰。」
「好,那就多謝了。」
杜妗笑了笑。
杜媗忙抹乾淨淚水,道:「我白日裡到對面魏宅走了一趟,想找當時將你背回來的兩名奴僕打聽,看是平康坊何處撿到你的。不巧,他們出城接年禮去了,需過兩日才回來。」
「不怕。」杜妗道:「我們替你留意著,人一回來便問清楚。」
對此事薛白說的不多,依舊是點頭稱謝。
杜妗又笑道:「官奴也好,逃人也罷,往後你便當杜宅是自己家,若是你身世不凡,也莫嫌棄我們。」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好了,去睡吧。」薛白起身道:「不早了。」
杜妗整晚都想把握局面,偏薛白一句話,她卻還是莫名感覺到他似將她當成小姑娘。
杜五郎往外走了幾步,忽想到一事。
「姐,我在右相府,把選婿窗後面一女子逗笑了,沒事吧?」
「去吧。」
「真沒事吧?」
「去吧。」
杜妗又坐了一會,拉著杜媗道:「今夜我與你一起睡,可好?」
「嗯。」
姐妹倆才吵了一架,但等進了被窩,杜妗終是忍不住抱緊了杜媗,默默哭了出來。
良久。
「還是當姐姐的,罵你也不懂回嘴。」
「我知道你多不容易才得了三品良娣,這一路來我都看著。」
~~
是夜,右相府的燈火徹夜未歇。
終於得到了能扳倒太子的關鍵證人,李林甫連夜著人審訊、商議,如過節般熱鬧。
忙到天明,他卻還不忘一件事。
「讓你查薛白,查得如何了?」
「稟右相,已查到薛白真是杜家撿的,據說是魏少游宅的奴僕撿到的。」
「還有呢?」
「那些奴僕近來到城外去了,等過兩日……」
李林甫大怒,叱道:「你便不懂出城問嗎?!」
吉溫驚恐不已,連忙應道:「這就著人去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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