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秀民
2024-10-20 15:52:40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622章 秀民
「陛下?」
李成裕聽了李泌對薛白的稱呼,不自覺地輕蔑一笑,道:「薛逆而已,他算什麼陛下。」
他語氣偏激,李泌遂雲淡風輕地應了一句,沒表現出任何立場。
「他登基已數年,至少是大唐名義上的皇帝。」
「那不過是恰逢其會,諸王爭奪皇位激烈,使這心圖謀篡的逆賊撿了個便宜。」
李成裕未必是真看輕薛白,只是利益使然,刻意言語打壓,實則神色間還是頗為重視。
他不經意地蹙著眉,思量後,選擇信任李泌,遂把計劃全盤托出。
先是拿出了當今天子不是李唐宗室的證據,這是老生常談的話題,與當年李亨等人所做的無異。
「先生對大唐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想必不會坐視社稷落入如此奸邪小人之手。今我多方聯絡,與公卿義士商議,打算共擁玄宗皇帝之二十子,延王李玢為帝,先生以為如何?」
李泌雖神機妙算,卻也沒料到局勢已經到了如此地步,微微沉吟,應道:「成算有幾何?」
李成裕道:「若有先生相助,大事必成。」
李泌擺擺手,態度坦誠,道:「實話實言,我之所以出山,是顏真卿顏公來請我的,目的在於維護社稷安穩。」
「顏真卿乃薛逆之岳丈,他口口聲聲『社稷』,道貌岸然罷了!」
「那你可信我?」李泌問道。
「自然是信先生。」
「那我便直言不諱,若擁立延王能有六成勝算,且能保社稷不至於動盪,我必當支持。可延王比忠王、廣平王如何?昔日李倩尚未登基,我尚且不能助忠王父子成事啊,何況如今?」
李成裕聞言笑了起來,因李泌如此軟弱的言論而起了些輕視之意。
但他欣賞李泌的坦率。
「昔日,忠王不能成事,是因為我們選擇了薛逆,這是出於儘快平定戰亂的考慮,雖然我們看走了眼,但強大的並非是他這個人,而是我們。此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現在我們看穿了薛逆的陰謀,他的敗亡也是註定的。」
李泌苦笑,他知道,這些人不是看穿了薛白的陰謀,而是被薛白損害了利益。
當然,顏真卿也好、李成裕也好,一方認為薛白堅決,一方認為世族強大,都是一面之詞,李泌需要有自己的判斷。
他遂問道:「哪怕興起兵戈,李公也是如此認為?」
「何懼之有?!」
李成裕有些激動,起身道:「先生隨我一看便知。」
他引著李泌到了書房,拿起一封長長的聯名信遞過去,又去拿紙筆請李泌簽字。
只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單,全是大臣、將領、名士。
就連李成裕這樣的人物,名字也只能排在後面,因為他沒有實權。
而在這份名單的前面,李泌還看到了幾個完全讓他意想不到的人物。
他不由指著那幾個名字,訝道:「他們也支持延王?」
李成裕見他驚訝,更篤定事情能成,擲地有聲道:「這便是民心!」
「計劃是什麼?」
「先生只怕還不知道,兵戈已經興起了,諸鎮已經點齊兵馬,進圍東都,逼薛逆退位。」
李成裕遞過了他方才正在寫的信,那是寫給延王李玢的,稱鄭州的民變已經控制不住,亂民恐怕要衝擊東都。
這更是寫給天下人看的,給所有反對薛白的藩鎮一個擅自出兵的藉口。
事態的嚴重程度再次超過了李泌的預料,他不得不重新估量雙方的實力。
~~
洛陽。
自從顏真卿罷相之後,杜妗出入宮闈再無阻礙,也不再遮掩。
再加上她時常有要緊之事與薛白商議,兩人常常待在明堂里陰謀算計,倒有些出雙入對的樣子,比起過往杜妗一直躲在暗處,自是有了巨大的不同。
落在有心人眼裡,不免會生出一種「陛下開始冷落皇后」的判斷。
旁人不知薛白與顏嫣私下裡是如何相處的,但根據過往的歷史來看,強權外戚遭打壓是再常見不過的。
洛水上的天津橋還未修復,這場爆炸案的幕後黑手想必就是顏真卿,不論是為了刺殺天子還是刺殺杜妗,顏家顯然是站到了世族的那邊。
另一方面,杜妗在一系列的變亂中,確實始終是站在薛白這一邊。
京兆杜氏其實一直在給杜有鄰施壓,杜妗察覺到之後,親自到了杜有鄰的書房,砸開鎖著的信匣,拿走了所有信件,然後或警告、或捉拿、或流放、或罷免,甚至是殺人滅口,以近乎大義滅親的方式扭轉了族人的態度,接著,她又肅清了手底下所有與各公卿世族暗中聯繫之人。
這日清晨,杜妗手執著一封情報站在窗前思索著,任貼身的婢女給她搭配披風。
天還冷,那是一會入宮時穿的。
「這件紅的好看。」曲水給杜妗系上披風,不自覺地道:「娘子近來到明堂的次數比皇后都勤呢。」
「閉嘴。」杜妗叱罵道:「該說的,不該說的,心裡沒數嗎?」
「是,奴婢知錯。」
「你也不是奴婢了。」杜妗道,「依著朝廷的新法,你也是有籍有戶之人,是我雇來做事的。」
「可我就想當娘子的奴婢呀。」曲水道,「陛下與娘子這新法,只怕讓人不領情哩。」
「要的也不是讓你領情。」
說話間,曲水已為杜妗略施粉黛,她們很快便出了門。
到了紫微宮,禁衛見了杜妗的牌符便徑直放行,但明堂外的侍者卻說陛下正在召見崔祐甫。
杜妗遂吩咐去東宮看望太子。
如今李祚也已回到了洛陽,因顏真卿罷相之事而頗受打擊,正在悶悶不樂。
他課業繁重,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停歇,杜妗到時,還因他在讀書而等了小會兒。
「乾娘,我聽說,阿翁是因為派人刺殺你,而被罷官的,是真的嗎?」
「你聽誰說的?」
「回東都的路上,聽官員們議論的。」
杜妗只好道:「並非是顏公刺殺我,而是有人蒙蔽了顏公,刺殺陛下。」
這些事是很難說明白的,但杜妗卻是不厭其煩地親自與李祚解釋了前因後果。
她認為唯有自己親口說,才不至於讓李祚有誤解,而這也是一種教導,比起書上學的,更能讓李祚成為一個帝王。
她沒有孩子,一直以來,都是將李祚視如己出的。
末了,她輕輕拍了拍李祚的頭,道:「天家便是如此,並非是沒有親情,但太多事身不由己。你必須學會習慣。」
「是。」
李祚依舊很難受。
作為一個孩子,他還是無法理解為何外祖父會與父親有這麼深的矛盾。
淚水在眼裡打轉,便他死死咬著嘴唇,硬是忍住了。
「去吧。」
杜妗知他還有課業,溫柔推了推他的背。
「對了。」
接著,她卻有一事好奇起來,問道:「你阿娘都沒和你說這些嗎?」
李祚搖了搖頭。
「她不常來東宮看你?」杜妗又問道。
李祚道:「阿娘有了身孕,近來在養胎呢。」
「好,莫對旁人說。」
杜妗有瞬間的失神,然後笑了笑,心想顏嫣倒真是沉得住氣,顏家都風雨飄搖了,她還能安坐在宮中只管養胎。
想必是薛白能讓顏嫣心安吧。
杜妗很快回過神來,不再去想這些閒雜事。
如今局勢緊張,她是薛白的左右手,考慮的該是國家大事……
明堂。
杜妗到時,崔祐甫已然走了。
但她從明堂往外望去,還能看到崔祐甫走下石階時的背影。
「這等名門貴胄前來,可又是威脅陛下的?」
「他提出了些頗務實的國策。」薛白應了,反問道:「你卻對他有些敵意?」
「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杜妗說著,拿出她今晨收到的最新消息,親手遞在薛白面前。
「這是從管城驛劫獲的情報,隴西李氏用他們自己的快馬遞的,信使很小心,沒露出身份,但在驛站歇息時被我們的人注意到了,夜裡偷了他的信,發現是重要情報,第一時間送來。」
信是李成裕寫給襄州刺史來瑱的,內容是鄭州的亂民想要衝擊東都了,請來瑱勤王,後面則說了「勤王」的詳細計劃,涉及到了不少人。
薛白看了,問道:「會不會是反間計?」
「不像。」杜妗道,「到了這個地步,他們已不必再遮遮掩掩了。」
「是要明著反我啊。」薛白道。
這麼重要的消息,方才杜妗卻沒有急著求見薛白,被攔住了便先跑去見李祚。
她原以為薛白會有些著急,可他並沒有,放下信之後就看著地圖,發著呆。
「我列了一份名單,反對新法、串聯造反者大多已羅列在這上面。」
杜妗再次展現了她強大的情報搜查能力,拿出一份寫得密密麻麻的卷宗來。
上面的名字,從崔祐甫、李峴等朝廷重臣開始,到地方官員、名士竟有上千人。
薛白看了,道:「這些人反對新法,朕一向知曉。」
杜妗道:「我可以殺了他們。」
「沒用的。」薛白道,「反對新法不一定就是要造反,便是造反者,靠刺殺又能殺幾人?」
說著,他拿出幾封奏摺。
杜妗接過看了,卻是包括郭子儀、李光弼、封常清等大將在內,紛紛上奏,請朝廷暫緩檢括、平息民亂。
他們語氣雖然平和,但忠言逆耳,有些像是下最後通牒的意思。
而杜妗顯然不能把郭子儀、李光弼也刺殺了。
「得打一仗了。」薛白緩緩道。
杜妗原以為通過她那些無孔不入的刺殺、恫嚇手段便能應對,沒想到要興兵,這超出了她的能力,連她也不免有些擔憂。
「可若這次郭子儀、李光弼、封常清等人也站在對立面。」
「那也得打。」
薛白已然考慮了很久,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
自從鄭州民變的消息傳出來,朝廷便多次下詔,命令河南道官兵平叛,可民變反而愈演愈烈。
真假如何且不談,但雪花般遞到御案上的奏摺似乎想要嚇倒薛白。
眼看薛白沒有被嚇倒,反而一開春就三令五申,要嚴查地方上春苗貸的進展,凡有地方官員敢夥同大戶放高息者,立斬不饒。
這種態度使得地方官更無心平叛,民變遂向東都席捲而來。
河南有一部分官兵眼看著「亂民」過境卻不阻攔,而各地也有不少安撫使沒得到勤王的詔令就私下率部趕來。
相比於安史之亂,這場叛亂本身並不大。波及的地方很小,也就是東都周圍,但偏偏圍住了天子;人數也不多,便偏偏天子身邊能調動的兵力也少。
薛白沒有調動關中的郭子儀前來,只是命老涼接管了洛陽的防務,命姜亥東進平定民亂。
姜亥的兵馬一出洛陽,那所謂的亂民便立即東撤,姜亥遂一路追擊,卻是數日不得一戰。
而就在這時候,來瑱、李峴等地方安撫使也陸續率部趕到,請求進入洛陽守衛。
奏摺遞進宮中,薛白全部拒絕,並勒令他們各回駐地,否則以謀逆治罪。
諸鎮卻都不肯走,皆表現出擔憂天子安危,忠心耿耿的態度。
他們並沒有完全撕破臉,實則給薛白留了一條退路。
這倒是讓李泌有些許意外。
當年,他輔佐李亨與薛白爭天下,李亨都不曾有過如此局面占優的情況。
反而這些世族看似一盤散沙,利益一致時竟展現出了極強大的實力。
只是,隨著更多的兵馬齊集洛陽,諸鎮卻沒有急著攻城,莫名地又等了兩日。
李泌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的原由。
那邊,李成裕急得團團轉,終是找到了李泌相詢。
「先生說如何是好?我幾番催促,來瑱、李峴等人,他們偏是不肯攻城。」
「敢問李公,你可是他們的主帥?」
李成裕只是反對變法,他家大業大的,並不想擔那謀逆的風險,連忙擺手道:「當然不是,我不過是隨之倡義。」
李泌道:「既不是主帥,催促自然是沒用。」
「但我就不明白了,眾人既然有膽量領兵來逼宮,都沒了退路,怎麼到了城下反而不攻城?」
「鬧餉是一回事,變兵又是另一回事。」李泌道,「只要箭未放,刃未沾血,聖人一服軟,他們便不是造反,而是勤王。」
「薛逆若能服軟,事態便不會到此地步。」李成裕停頓了好一會,又補充道:「何況此番我等興兵討逆,是因薛逆根本不是皇室子孫!」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
在乎這件事的人,如李亨、李俶早死了,薛白都登基好幾年了,如今大家都是為利益來的,連李成裕有時候也會把藉口忘掉,如何有號召力?
既然是為利益來,自然想要利益最大化的方式,那就是逼得薛白服軟。
李泌對這些看得很透,也知道薛白能把握住人心。
他遂問道:「李公是否覺得太過順利了?當年忠王尚且沒有如此戰果。」
「是還算順利的。」
「這種時候,只怕要小心了。」李泌提醒道:「你等優柔寡斷,當心被圍在這洛陽城下。」
李成裕悚然而驚,立即反應過來。
若是薛白早猜到了他們的會舉兵前來,並且料定他們不敢立即攻打洛陽,事先安排好兵馬斷了他們的糧草,大事休矣。
他連忙趕去找諸鎮將領商議。
「李公多慮了。」
大多數人都是對此不以為然。
「我們是來勤王的,明面上並未造反,他以什麼名義主動攻打我們。」
「不錯,借著勤王之名,堵住洛陽城,朝廷詔令不得出入,要不了多久,他只能妥協。」
「你們!」李成裕道:「不是說好了擁立延王嗎?」
李峴是宗室,在此事上最有發言權,道:「故而要圍住洛陽城,使天子不能與城外通信,長安得不到天子消息,我等便可勸說郭子儀擁立延王。」
「你是這個計較?與其指望別人,何不乾脆殺入城中?」
「李公也有部曲,何不親自上?」
李成裕搖頭道:「你等節度地方,帶的都是精兵良將,我不過是一介鄉翁,如何輪得到我?」
此前面對朝廷的檢括,眾人都深感薛白倒行逆施,遂眾志成城、齊心反抗,眼下局面掌握到了他們手裡,各種私心計較就全都出來了。
爭吵中,忽有人大喝了一聲。
「你等真是來造反的不成?!」
眾人目光看去,卻見是一個高大的身影站了起來,正是來瑱。
來瑱素有名望,品行、能力、功績都極能服眾,他一開口,旁人就都安靜下來。
「君主有錯,為臣者當諫之。現今天子變法不當,致使民不聊生,朝臣屢番勸諫天子不能改,使亂民衝擊東都,我等既來勤王,自當面見天子,敢言直諫!」
李成裕聽得連連搖頭,心想諸鎮各懷心思也就罷了,偏混進來這麼一個崇尚名節的,關鍵時候怕要因為太過迂腐而誤事。
他們是因為薛逆篡位前來討伐的,怎麼會是來敢言直諫的呢?
但,來瑱又說了一句話,卻是讓李成裕眼前一亮。
「我已聯絡城中百官,放我等入城覲見。介時入了宮城,各抒己見便是!」
李成裕驚訝地張了張嘴,沒想到來瑱看起來古板,行事竟如此雷厲風行。
就在次日。
「嘉豫門開了!」
呼聲響起時李成裕有些不敢相信,但他很快見到士卒們往前動了起來。
前方回報,來瑱已親自控制了嘉豫門,正在放勤王兵馬入城,準備接管宮城防事。
「好一個接管宮城防事!」李成裕激贊不已,對來瑱更加地刮目相看。
很快,隨著兵馬都入了城,李成裕也穿過了嘉豫門的城洞。
他一轉頭,見李泌還隨行在他身後,遂道:「想必是崔祐甫給來瑱開的城門吧?」
「想必是。」李泌點了點頭。
李成裕感慨道:「先生相信嗎?來瑱、崔祐甫等人,反對變法並非是為了私心,他們才多少田畝。但他們深知這是惡政。」
李泌道:「現已入了長安,切記,你等並非是為了變法一事而來。」
「不錯,我等是為薛逆謀篡一事而來。」李成裕也是對自己強調道。
他之所以總是忘,並非是因為年輕大了記性不好。
而是改朝換代這種大事對於他而言確實是太遙遠了,他一開始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利益,後來是太多人一起反抗,給了他勇氣走到這一步……
「臣聽聞御駕在泗州受困,洛陽城內亦發生了爆炸,故此番驚聞變亂,不及奉詔便領兵前來護駕,請聖人賜罪!」
來瑱在宮外大喊道:「臣心憂天子安危,懇請覲見!」
李成裕聽了,暗忖這理由真是不錯。不僅是懷疑天子的身世是假的,現在更懷疑天子出巡之後到底有沒有真的安全回來。
「我們要面聖!」
「我們要面聖!」
勤王兵馬到了宮城門下高聲喧譁著,名為護駕,實則對著宮內進行恫嚇。
李泌遠遠望著,心想今日若是李亨把薛白圍在小小的宮城裡,必能成大事,但薛白不敢冒險讓李亨做到這個地步。
過了半晌,終於有重臣匆匆趕到了城頭。
是崔祐甫與元載。
兩人高聲安撫了諸將士,許久之後,崔祐甫下了宮城城頭,往明堂趕去。
李成裕站得遠,不由喃喃道:「他們在說什麼?」
李泌道:「想必來瑱、李峴等人求見,務必要確認聖人安危,崔祐甫與元載推脫不掉,只好回去稟報。」
「那為何是崔祐甫去稟報?」
「該是元載不放心他,怕他獨自留下,打開了宮門?」
李成裕道:「是啊,幾個宰相接連被罷,如今朝中崔祐甫威望甚高,他若再要開宮門,只怕少有人能攔得住?」
李泌想了想,忽搖了搖頭。
「若是他,既開了城門,又豈還能再開宮門?」
李成裕道:「所以啊,元載不讓他獨自留下……」
正在此時,前方忽然響起了歡呼聲,卻是宮門已經打開了。
就連李成裕都愣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
若如此就入了宮,豈非馬上就要政變成功了?竟比他預料中還要順利得多。
難道這便是得民心得者天下,薛白已盡失他們這些秀民之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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