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骨牌
2024-09-18 02:38:43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84章 骨牌
裴寬時年已六十六歲,在河東甚有威望,曾經官任范陽節度使,天寶三載,聖人用安祿山接任范陽,裴寬本以為這是要召他回朝拜相了。
邊帥入相乃大唐慣例,裴寬家世、名望、功績、資歷都夠,卻沒想到李林甫把持相位十餘載,死活不放。
他回朝只任了戶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又因韋堅案牽連,連戶部尚書之職也丟了。理所當然地成了李林甫的政敵,心裡親近東宮。
今日見薛白,其實是有人與他說「薛白御前認親,當有高人指點,公可了解一二」,正好薛白遞了拜帖,他便見上一見。
待這少年郎走進官廨,裴寬上下打量,滿意地點了點頭。
「薛白見過裴公,敬請春安。」
「上元宴,你拼湊的長短句意境不俗。」裴寬性直,開口問道:「師承何人吶?」
薛白應道:「家師出身琅琊顏氏,開元二十二年進士及第,官任長安縣尉。」
「你是清臣的弟子?」裴寬不由疑惑,「詩詞一道,也是清臣教你的?」
「那不是,我去歲受傷失憶,近日才拜在老師門下。」
問來問去都是廢話,裴寬整理鬍子,撫平了不耐情緒。
一個捲軸已被遞到了面前。
「學生想應試明載的春闈,這是行卷,請裴公過目。」
裴寬老眼昏花,眯著眼湊近了,又再推遠了一點點,先是喃喃低語了一句「顏清臣的弟子,字寫成這樣?」
寫在卷首的是一首七言小詩,格律還錯了。
「天山萬仞更無梯,但使登臨回首低。揮袖拂開身上雪,吾生豈受古人欺。」
裴寬反覆讀了兩遍,嘆息道:「『欺』字用韻不對,詩意亦是凌亂,若要人看懂,伱可用些典故。總而言之,下等。」
薛白頗受啟發,應道:「學生記下了,多謝裴公教誨。」
「還有,投行卷,你當將五言詩放在前面。須知用越少的墨,寫出越高的意境,方是上等。」
「聽裴公一言,勝讀十年書。」薛白隨口就來,臉上還是從容清雋,毫無奉承之色,「學生也有五言詩,在後面。」
裴寬耐著性子,再往後看。
忽然,他眼皮一抬,整個人都站了起來。
只因行卷上那一首小詩,讓他激動不已。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這天下的忠臣義士,便如草原上的野草,一代一代,如李林甫這等奸相,無論如何迫害忠良,終究會有人站出來。
小小的五言詩,卻是何等壯闊意境?
裴寬直覺這詩寫到了自己心坎上,恨不能現在就貼到那斷了自己相位的李林甫腦袋上。
他平復了心情,緩緩坐下,撫須沉吟道:「你這兩首詩,前一首很糟糕,比喻、用典一概不見,乾巴巴地述志,枯燥、粗糙;這首《古草原送別》卻很好,非常好,字字寫景、寫離別,卻寫盡了這大唐天寶年間……真是你寫的?」
「我也不知。裴公或許不信,但我失憶之後,有時這些詩句自己就會浮進我腦中。」薛白道:「但若要我正經寫詩,我卻寫不出來。」
裴寬根本不信。
他已經萬分肯定了,薛白身後必有名家。
只是這小子油鹽不進,卻是不好問出來。
再次將五言小詩念了一遍,揣摩著這風格,裴寬試探著問道:「薛白,你可識得太子少保李适之?」
「並無如此榮幸。」
薛白不露聲色地應著,心裡對自己那莫須有的人脈又清晰了些……
~~
吉溫繼續在署院中站了一會,始終不見薛白出來,乾脆轉身,又去找了裴冕。
「裴寬不肯見我,卻見了薛白,這是為何?」
「真的?」
吉溫眉頭緊鎖,百思不得其解,道:「請王中丞拿下杜家,三木之下,右相想知道的事,我都能審出來!」
裴冕整理著公文,只以側臉對著他,道:「侍御史盧鉉被貶了,你知為何?敢在聖人面前亂說話,動貴妃剛提攜之人。」
「我只拿杜家……」
「杜家也是在給虢國夫人打理產業,你要動,可以,休想讓王公替你擔後果!」
吉溫大急,道:「我盡力辦事,就沒想這些。」
「總之王公不會出面,你自想其它辦法。」
「那這樣,我先將風聲放出來,待滿長安都知道薛白穢亂東宮了,為了保護東宮的顏面,裴寬這御史大夫不出面也得出面。」
裴冕斜眼一睨,淡淡道:「此事與我無關,你也莫讓人知道是你做的。」
吉溫眼珠一轉,挑眉笑道:「可讓那大皙娘子來辦?她既操持市井之事,又不怕楊家姐妹。」
「隨你。」
裴冕看著吉溫火急火燎地離開,眼神漸冷。
又等了一會兒,薛白從御史大夫的官廨那邊出來,似不經意般地從這個公房前走過。
裴冕正好有公文要送,與長廊上的薛白撞了個滿懷。
「吉溫去暗賭坊找人散布謠言了。」
「我來辦。」
兩人不再多說,各自離開。
~~
道政坊。
吉溫到了清涼齋,在雅間坐了好一會,才見達奚盈盈過來。
「你去哪了?竟讓我等這麼久?」
吉溫語氣頗傲慢。
他瞥到她又大又白皙的胸脯,喉頭滾動了兩下,眼神中的光芒便有些不同。
達奚盈盈不以為意,仿佛只是走在路上被一條狗看了,悠悠然笑道:「神雞童與王大郎來了,不知奴家是先招呼他們好,還是先招呼吉法曹好?」
吉溫清醒了許多,狠狠剜了一眼,談起正事:「我有事要你做,你結交的權貴廣、手下無賴多,放風聲出去,就說杜妗還是太子良娣時就常回娘家與薛白通姦……」
「不。」
「什麼?」
達奚盈盈微微一笑,道:「豐味樓要開分店,奴家打算將這清涼齋拿出來、再出一大筆錢,試著與他們談合作。這種時候,如何能多此一舉呢?」
「你!」
「奴家已經稟報右相了,右相還嘉許奴家,這麼快便接近他們了。」
吉溫聽得目瞪口呆,不悅道:「我要把杜家押去審,你接近他們有何用?!」
「審?你審你的,關我屁事。」達奚盈盈忽然變臉,懶得再與吉溫笑語,手一揮,道:「你既沒有線索,又不是來賭,請吧。」
吉溫好生惱火,此時才發現,自己拿這女人毫無辦法。
出了院門,牽馬走到道政坊的十字街口,忽然,前方有一匹驚馬撞來。
「吁。」
「阿郎!」
吉溫肩膀被撞了一下,摔倒在地,身後隨從們反應不及,紛紛大亂。
卻見馬背上的少年郎勒住驚馬,翻身下來,趕上前道:「抱歉,馬匹受驚,你可受傷了?」
「是你?」
吉溫正要爬起,抬眼恰遇到薛白俯身過來扶他,且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你兒子是我殺的,我早晚還要殺你……」
「薛白!」吉溫勃然大怒,抬手指著薛白喝道,「早晚讓你給我兒陪葬!我讓你不得好死!」
薛白退了幾步,楊玉瑤派給他的兩個護衛已趕了過來,一個叫何茂,一個叫卓廣。
方才他們三人從皇城驅馬過來,沒想到薛白馬驚了,好在沒出大事。
「我家郎君不過是驚了馬,不至於……」
「滾,賤奴也配與我說話?!」
何茂話音未了,吉溫再次怒喝,二人只好護著薛白又退了幾步。
此時周圍已有不少行人圍了過來,遂有武候來喝止,撥開起衝突的雙方,一場小鬧劇就這般散去。
~~
「無妨。」
薛白向兩個護衛擺了擺手,道:「再隨我去上次那個賭場一趟。」
「郎君還是莫招惹那暗賭場的女東家為好。」何茂道:「若虢國夫人問起你的行蹤,小人還是要直說的。」
「並非你們想的那樣。」薛白笑道:「我只是提醒她莫再壞瑤娘名聲,另外,還向她請教,制了一個禮物送給瑤娘。」
「如此便好。」
兩個護衛不是多嘴的人,有了說辭之後,隨薛白進了清涼齋,依舊在閣樓下守著,任他獨自上去。
達奚盈盈見薛白來了,有些不安,很快道:「吉溫想造謠……」
「我知道。」薛白道:「你什麼都沒向哥奴透露,這很好。」
他最近才注意到一個細節,有實力的官員都是稱李林甫為「哥奴」的,他的身份就適合這種口吻。
達奚盈盈抬出賈昌、王准就能唬住吉溫,在薛白面前卻總容易惶恐。
「奴家不敢。」
「你是編戶還是賤籍?」
「奴家的身契在壽王手上。」
「是逆罪嗎?」
「不是,奴家很小就是俘虜。」
「近日我會給你一樁功勞,讓你能夠面聖,到時聖人問你要何賞賜,你將身契要回來。」
達奚盈盈一愣。
事實上,她這兩天已經在思考若不聽薛白的話能有怎樣後果。畢竟他背後的勢力雖大,卻沒讓她看到能對付她的具體手段。
結果他竟像知道她所思所想一般……
「可奴家還不知是何功勞。」
「你明日到豐味樓陪杜家姐弟玩兩圈就知道了。對了,帶上錢。」
~~
豐味樓。
杜五郎正在與兩位姐姐商議事情,大部分時候卻只有他一個人在嘀嘀咕咕。
「依我說,盤下隔壁的清涼齋,無非是將總店擴大。第一家分店該開在長安縣才對,得靠近西市……懷遠坊,離京兆府所在的光德坊、長安縣衙所在的長壽坊都近,但不知何處有適合的宅院,若有一張長安輿圖就好了。」
杜媗低頭算著成本。
杜妗一直神色淡漠,獨自思考,此時才沉吟道:「是該有張長安輿圖。」
「二姐,你有在聽我說嗎?」
「你說你的。」
「唉,我馬上就要去國子監了,你們這般,我如何放心這一攤事……」
說話間聽得腳步聲,杜五郎轉頭一看,見是薛白進來,當即問道:「你覺得分店該開在何處?」
薛白早與杜妗商議好了,隨口應道:「懷遠坊十字街口,盤兩處地方,一為酒樓,二為茶鋪。」
「那……」
「你把控菜品才是關鍵。」薛白安撫了杜五郎,看向杜妗。
杜妗抬頭一瞥,目含秋水,都不必他開口問,已抿嘴笑道:「制好了,且隨我來拿。」
兩人上了小閣,杜妗反手摟住薛白的脖子,低聲道:「我要把酒樓直接開到長壽坊去,方好日日見你。」
「怕是想夜夜見我?上次便想問你,為何你每次夜裡來都不出聲?」
「怕被人聽到。」
時間短,只能偷偷有這般一個小小的親昵動作,他們亦覺意趣。
……
一個木匣被放在桌上,打開來,裡面是一個個骨牌。
杜五郎拿起來看了一眼,有些疑惑道:「這便是你要獻的寶?看起來也不稀奇嘛。」
「教你們玩玩?」
薛白不好玩這些,但確實也會,便教了杜家姐弟們壘骨牌。
杜妗很聰明,一學就會。杜五郎看著呆呆的,其實除了讀書,旁的事物學得並不慢。
反倒是杜媗竟有些迷糊,薛白教了幾次都還沒記住,他只好到杜媗身後多教了幾次。
「這樣便算是和牌了。」
說話間杜媗喜得往後一仰,不小心與薛白撞了一下,他本以為以杜妗的性子必要吃味,目光看去,杜妗渾不在意,反而避開了些。
肌膚相親,他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心裡不由有個猜想……但自己都覺得太過荒謬了。
待開始玩了,兩圈下來,看似沒學會的杜媗竟是不聲不響贏了最多。
「接下來動真格了。」
杜妗也小贏了一些,將兩串銅錢往桌上一擺,笑道:「都拿出些誠意來。」
「啊。」杜五郎忽有驚恐之態,「這是賭博啊,若讓阿爺知曉,會將我們都逐出家門的。」
暮鼓聲響之前,幾人都已完全學會了骨牌,一道策馬回家,到了昇平坊北門,薛白揮手作別,自往長壽坊而去。
杜五郎駐馬看著他的背影,喃喃道:「以前不覺得,他原來住在家裡的時候多好啊。」
~~
杜妗很不願意隨薛白去虢國夫人府送骨牌。
但她知道杜家不能僅憑薛白來維繫這個靠山,要讓旁人不敢輕易動杜家,她得與楊玉瑤多走動。
好在,當著外人的面,楊玉瑤並沒有太過份的舉動,只是纖纖玉指拈著一枚骨牌把玩,與薛白談笑著。
「妾身笨得厲害,若沒人教可學不來。」
「我馬上要去國子監讀書了,因此帶了二娘來教你。」
楊玉瑤笑了笑,招來明珠,四人邊教邊壘。
她其實學得很快,也很喜歡玩這些,不由問道:「你在府中養傷時從不沾這些,如何又制出這般有趣之物來?」
「我去告誡了達奚盈盈一番,見她賭具奇多,向她請教了一番……」
「哦?你如何請教的?」
薛白感到楊玉瑤拿腳背在他小腿處摩挲著。
他稍稍一夾,把她那褪了繡鞋的腳丫子夾著,不動聲色地推了一張牌,從容道:「不過是虛張聲勢嚇唬了她一下。壽王想找我們麻煩,大可策反了這女人,將長安城的賭業攥在我們手裡?」
「容易,我將這骨牌獻給聖人,分潤她一點功勞。」
楊玉瑤這方面倒頗大氣,從不與女子為難,比如多年來就不與達奚盈盈計較,見明珠落難便出手相助。
說話間,她拔了兩下沒能將腳拔出來,含嗔瞪了薛白一眼。
薛白心裡算著牌,故意推了一張牌給她吃。
「碰。」
杜妗表情平靜,伸手便將那張牌從楊玉瑤手裡接過。
「有趣。」
楊玉瑤笑了笑,這次卻是說杜妗有趣。
於是,待薛白要走了,她卻還把杜妗留下來陪她再玩幾圈。
「說來,你我既合夥豐味樓,往後也該多親近才是。」
~~
薛白出來時,何茂、卓廣正蹲在前院數著剛領的賞錢,他們抬頭一見他,當即興奮地站起身。
「薛郎君!」
「走吧。」
「郎君真是神了,怎知府里會給我們發賞錢?還這麼多!」
「運氣好罷了。」
三人出了宣陽坊便往薛宅而行,路上薛白還說,如今閒雜事都辦妥了,接下來在家中安心溫書,準備入學國子監。
何茂、卓廣大喜,薛宅高牆深院,他們留一個人在前院吃吃喝喝都足夠守衛,可以輪流回家陪妻兒。
說話間,進了長壽坊,拐入小巷。
忽然,巷口有一大漢倏地撲起,將薛白撲下馬背,揚起一柄匕首便扎。
寒光一閃。
「噗。」
血湧起。
薛白肩上一片殷紅,刺客滿手是血。
「郎君!」
兩個護衛驚駭不已,躍下馬背,撞在這刺客身上。
「叮。」
匕首落在地上。
三人纏鬥,何茂腹中挨了重重一拳,膽汁都噴出來。卓廣背上挨了一肘,差點沒能起來。
此時已有行人趕來,薛白捂著肩踉蹌起身,逃向人群,喊道:「京兆府吉溫殺我!」
眼看殺人不成,那刺客轉身便跑,跑得迅捷如風,須臾不見了身影。
「郎君,你沒事吧?我去報官。」
「回來。」
薛白捂著傷口,眉頭微蹙,道:「不必報官,此事算了,到此為止。」
「算了?」
兩個護衛卻不答應,虢國夫人護著的人都敢刺殺,豈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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