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人情
2024-09-18 10:39:42
作者: 怪誕的表哥
第118章 人情
傍晚,涼風入殿。
李隆基一覺醒來,老眼半睜,慵懶地倚在那聽高力士敘長安新事。
「薛白氣量狹隘,柳勣案時右相冤他一遭。此後這小子凡做事,皆似對右相叫囂『再來冤我』,此番連王忠嗣也被連累了,盡日就是『交構』,誰聽不厭?」
「嗯。」
只聽結果,李隆基猶感冗陳乏味。
此前有過一遭「韓愈」之事,今日再重演,他根本沒耐心再聽細節。
「王忠嗣『交構』薛白這『來歷不明』的,倒是願打石堡城了,稱聖人賜的軍器或有用,待他想個法子來。」
「肯打了?」
李隆基抬手,任高力士把他架起,神態高深莫測,讓人不知他在想什麼。
高力士道:「肯打,滿朝都說他『違逆聖命』『施恩於下』『養兵自重』,他卻是一聽說有辦法,連規矩也不顧,直接去城郊『私造軍器』了。」
「他把戰略看得比朕的旨意還重要!」李隆基依舊罵了一句。
但「戰略」二字入耳,高力士知聖人對王忠嗣的怒氣消了不少。
從戰略考慮不打石堡城,與因為某種私心而不願打,是完全兩回事。事關邊鎮重將之性命,只在聖人一念之間。
「畢竟是聖人一手養大的孩子,是何脾氣,聖人還能不了解嗎?」
「高將軍啊,你又在幫人說好話了。」
「老奴定是『交構』王忠嗣了。」
「哈哈哈。」
李隆基還沒完全睡醒,晃了晃腦袋,想著今日是邀貴妃梨園演舞,還是與梅妃泛舟,或召張家兩個侄女入宮打牌?
張汀的長姐張泗,牌技也極好。
正在醒神,高力士已將幾個捲軸遞了過來。
「聖人,陳將軍帶回來了。」
「嗯。」李隆基已有些習慣看故事醒醒神,喃喃道:「要到高老莊了。」
高力士如想起來一般,提醒道:「聖人,右相還在候見。」
李隆基恍若未聞,末了,將捲軸一收。
「詞藻太糙了,又是沒潤色過的,發回去重寫。」
「喏。」
「做事如做文章,火急火燎,以粗糙、低劣之結果呈報,糊弄朕嗎?」李隆基微帶不滿,「讓哥奴回吧,做好份內之事。」
~~
「阿爺為何不向聖人解釋清楚,此事根本與阿爺無關。」
「解釋?本相一國宰執,三番兩次折辱於一豎子,莫非聖人想聽宰執言『陛下,老臣被那乳臭未乾的稚子耍了啊,老臣好委屈』,這便是你要我做的解釋嗎?!」
「可此事,阿爺分明沒有中計……」
「啪!」
「還敢多嘴。」
李林甫林抬手便給了李岫一個巴掌。
「廢物!你身為將作監右校,不知管教屬下,反而管教起我來了?」
「孩兒不敢。」李岫當即便跪倒在地,手足無措,「孩兒不知……」
「查!」
李林甫怒叱道:「既不知還不去查?跟在老夫身邊,一輩子餵飯給伱吃嗎?!」
「啪!」
李岫抬手給了自己一巴掌,慌慌張張往外跑。
其實此事與他毫無關係,無非是恰趕到了阿爺氣頭上了,將作監連工匠在內有兩萬人,他根本就不認識蕭邡之……
~~
是夜,刑部獄。
隨著鐵鏈鋃鐺作響,蕭邡之被綁到刑架之上,臉上猶帶著震驚、不可思議之色。
「諸位,可是弄錯了?是我揭發王忠嗣、薛白私造軍器,他們未經有司,擅於京畿製造重砲。我秉公探查,未觸任何律例,我乃朝廷命官,諸位以何罪名拿我?!」
任他喊了許久,卻是無人應答。
直到刑房外有人開始對話。
「刑部官吏也懂施刑?還是我來。」
「久仰羅公大名。」
「來人,將我的『驢駒拔撅』搬過來。」
蕭邡之目光看去,待見一個身穿淺綠官袍的陰翳男子進來,一瞬間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因為他知道眼前這人是誰,羅希奭,羅鉗。
站在羅鉗身後的還有三名紫袍官員,竟是親自到刑房來觀刑。
「不,不,你們沒有罪名拿我!」
「蕭邡之,你誣陷邊鎮大將,何人指使?!」
羅希奭還未動手,猶在招呼人搬東西。
蕭邡之已有些扛不住,哆哆嗦嗦道:「羅御史,自己人啊,是右相讓我做的,真的是右相吩咐……」
「事到如今,還敢狡辯?」
「真的!真的!就是與你一樣的御史,持右相手令命我做的……」
「無妨。」羅希奭笑了笑,「一開始都嘴硬,我有的是時日與你慢慢詢問。」
「……」
慘叫聲響起,連壁上的火把都跟著晃動。
~~
薛白已回到了長壽坊的宅院中。
青嵐知道他怕蚊蟲,一回來就拿了很多艾草將屋子熏了一遍,因此這一夜他睡得格外香。
似乎做了個夢,夢到他在岸邊插了很多魚杆,第一根拉上來是空的,第二根的魚鉤上掛著一個不認識的人,慘兮兮的。
拉到第三根,卻是釣到了咸宜公主,她哭得十分傷心,說怎樣懲罰她都可以,薛白湊近一看,卻發現她人身魚尾,原是一條美人魚……
真是個奇怪的夢。
「郎君,你做夢了嗎?」
薛白睜開眼,只見是青嵐正蹲在自己榻邊。
四月下旬的天氣有些燥熱,她的春衫系得不高,顯得很是青澀。
「嗯。」
「今日要去老師家嗎?」
「反正起晚了,一會到縣衙找老師。」
薛白翻了個身,青嵐目光看去,覺得他的床榻很舒服的樣子。
賴了一會床,等收拾停當,薛白在廊下練功,才隱約聽到內院那邊有人在敲門。
繞過竹圃,開了門,只見薛十一郎站在那,敲門敲得滿頭大汗。
「好累,六哥,給院門裝個門環吧?」
……
薛宅,前院大堂。
柳湘君、杜五郎正在待客。
來的是王忠嗣的麾下一名近衛士卒,名叫管崇嗣。
「不急,將軍沒先送拜帖,我冒昧登門,等一會無妨。」
管崇嗣確實願意等,就是薛嶄一直在旁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讓他有些不自在。
「管將軍,你有多高?」
「莫喚將軍,喚我『崇嗣』就好,我崇敬王將軍,因此改了這名字,身高七尺二寸。」
「真高啊,將軍在戰場上殺過敵嗎?」
「帳中攢有賊頭九顆。」
「哇。」薛嶄又問道:「我可以與將軍比試一下嗎?」
正受不了這多嘴的小孩,薛白來了,管崇嗣連忙起身,恭敬道:「見過薛郎,王將軍想邀你一見。」
這態度倒不是沖別的,而是他知道若巨石砲能使河隴軍少死一些人,撿回條命的就會是他身邊同袍,甚至是他自己。
「我們見過,將軍與王將軍到過灃谷監,測量了拋石距離,我記得將軍大名該是管崇嗣?」
「薛郎竟記得小人,榮幸備至。」管崇嗣驚喜不已。
「走吧。」
「薛郎請。」
杜五郎特意早起了過來,還仔細梳了頭,換了新衣衫,是有話與薛白說的,沒想到才見面,薛白卻被請走了。
他只好跟了上去。
~~
延壽坊,王忠嗣宅。
庭院很大,顯得頗空曠,前院豎著箭垛。兩個力士只穿著褲兜正在相撲,一群軍漢正圍在旁邊吆喝著看熱鬧。
管崇嗣一路帶著薛白、杜五郎往裡走,穿過布局方正簡單的兩重院落,直登大堂。
「將軍,薛郎來了。」
王忠嗣正站在一個簡易的沙盤前,見客來,只是頷首示意,徑直說起正事。
「且看看石堡城的地勢,你我談談巨石砲如何用。」
薛白上前一看,那沙盤是用泥胚做的,比地圖更能直觀地看出石堡城之險峻。
旁邊還擺著一張大輿圖,畫著周遭地勢,輿圖上還題著一首詩,「石城門峻誰開闢,更鼓誤聞風落石。界天白嶺勝金湯,鎮壓西南天半壁。」
王忠嗣拿起幾個小木架擺在沙盤前。
「若不能將兩三百斤的巨石拋上石堡城,二三十斤,可否做到?」
這個重量的東西拋上去砸不出威力來,薛白想了想,問道:「將軍想用火攻?」
王忠嗣不答,反問道:「你以為如何?」
「我曾在書上看過,秦人修五尺道時,有一種『積薪燒岩』的辦法,能讓岩石被燒紅之後遇冷爆裂。但不知石堡城地勢如何?」
薛白之所以造巨石砲,因對宋元歷史略有了解,知蒙軍攻城正是喜歡用砲車拋火球,以屍油燒裂城牆。
王忠嗣頷首,答道:「名為『石堡城』,自是石城堅固。」
「將軍想用何物制火球?」
「脂油,你呢?有何看法?」
薛白沉吟道:「燒岩須烈火久燒,可用石脂水,也叫石漆,我曾在西市見過,用於燃燈、制硯。」
王忠嗣吩咐管崇嗣去買石漆回來。
他則在沙盤上演示,與薛白講述他需要怎樣的砲車。
等到管崇嗣買了石脂回來,薛白聞了聞,一股辛辣味撲鼻。
王忠嗣竟是直接搬了一塊石頭到院中,倒上石漆,火摺子一點,「轟」地便燃起熊熊大火。
杜五郎嚇了一跳,只覺熱氣撲面,目光看去,黑煙把院子熏得亂糟糟,一片狼藉,場面十分駭人。
「啊這……是自己家……」
王忠嗣像沒看到,任火勢熊熊,與薛白繼續說話。
「此番薛郎出手保了我一遭,我看得懂、也記在心裡。可惜軍情緊急,不能久在長安,待拿下石堡城,再尋報答。」
「王將軍客氣了。」薛白也不與他婉言客氣,「能出一份力是我的榮幸,且我也有私心,只盼王將軍報功時莫忘了我的請求。」
「好,坦蕩。」王忠嗣道:「你若不能中進士,可到我幕下歷練,我為你舉薦為官。」
「多謝將軍,春闈若不能登第,必投奔將軍門下。」
王忠嗣久在邊鎮,說話自在慣了,卻也不是全無分寸,笑道:「當然,以薛郎之才,必是能及第的。」
「謝將軍吉言。」薛白道:「對了,還有一事,不知可否請將軍……」
「但說無妨。」
「將作監主簿蕭邡之檢舉我們私造軍器,不論目的如何,並未真傷及我們。聽聞他已被下了刑部大獄,他家人卻無辜,且他兒子曾與舍妹有婚約……」
「好!」王忠嗣大手一擺,道:「我會保蕭家。」
「多謝。」
「不必謝,你氣量恢宏、格局寬廣,我便小器了不成?朝中有隻鬥雞,近年來動不動就索人全家,我早看不慣。」
於薛白而言,這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事。
他知會對蕭邡之滅口的必是東宮,恰讓王忠嗣來保一保無辜,看其人與李亨是否萬事都一條心。
……
烈火裹著石頭燒得發出了「噼啪」聲,王忠嗣親自提了一桶水站在一旁等著,人也像石頭。
直到時間差不多了,他猛將一桶水澆下去,受熱的石頭突然受涼,「嘭」地一聲炸裂開來。
「石漆可用。」王忠嗣道,「石堡城晝熱夜寒,此法或可行。」
商議妥當,又請了匠師安帛伯依這辦法造軍器,薛白方才告辭。
~~
出了王宅,杜五郎才舒一口氣,只覺被那股殺伐之氣壓得憋壞了。
他有些遺憾,沒能與王忠嗣說上話,連見禮都不曾。
但想來四鎮節度使忙著邊關重事,豈有閒心理會自己一個少年郎?他反而愈發感到對方了得。
「大將果然是大將,與這長安城裡的人都不一樣。」
「嗯。」
「對了,你也知道我的事了吧?」杜五郎道:「我與三娘……那個……」
薛白道:「看三娘的心意,若她肯嫁你,待你春闈授官之後議親便是。」
「真的?!」
「我說了不算,問你阿爺,問柳娘。」
「哎,你怎麼一直喚你阿娘叫『柳娘』,多生分啊。」杜五郎道:「我還得每次替你哄她,免得她積悶在心裡。」
薛白懶得與杜五郎說。
如今他的才望已在漸漸積累,連李林甫都不敢輕易再構陷他,那等到及第授官、人脈鋪開……總之有了足夠的實力,他或有可能去當薛平昭,謀求河東郡公的爵位。
真假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不可能真把誰當成親爹親娘去孝敬。重要的是,能否接得住這個身份。
眼下還差很多,但已有了想法。
~~
出了延壽坊,已是下午。
兩人驅馬回了長壽坊薛宅,恰見一輛奢華馬車停在門口,卻是虢國夫人要見薛白。
薛白早有預料,這次則將青嵐也帶上。
……
「這是你的貼身婢女?」楊玉瑤喜歡美人,一見青嵐便仔細打量了一會,訝道:「還未開臉?」
「是。」
青嵐聽了,恨不能把臉埋到衣領里去,楊玉瑤愈覺好笑,向薛白道:「你不碰她,可別說是為了我。」
「為了專心學業。」薛白道:「她是皇甫德儀娘家的孫女,因此有人指我與她是李瑛餘孽,相互勾結。」
「是是是,一心仕途,真了不起。」楊玉瑤掩嘴而笑,啐道:「你這妖怪,又想利用我。」
「不是利用,我想給她謀個功勞,好贖籍入良,此事已拜託了王忠嗣,擔心往後有人又以此作文章,先與你說一聲罷了。」
「這小婢子,三生有幸遇到這樣的主家……明珠,你帶她去玩,吃些糕點,裁幾件新衣衫。」
「是。」
待婢女們退下,楊玉瑤拈起一顆櫻桃,輕輕一丟,丟在薛白脖子上,啐道:「許多日不來,原是攀上了玉真公主,往後用不到我了。」
「想知我為何如此?」
「過來說。」楊玉瑤抬腳勾了勾薛白。
「咸宜公主指我是薛鏽之外室子,我亦不知真假,可萬一再遭構害,必死無疑,多備些自保的手段……」
「別怕,姐姐護著你。」
楊玉瑤聽罷,俯首從薛白脖子上咬走她方才丟過來的櫻桃,秋波一掃,媚態橫生。
「想降妖了。」
「降得住嗎?」
薛白有了動作,逼迫著楊玉瑤,眼中有些取笑她不夠厲害的神情。
她不甘示弱,輕哼了一聲。
「我有緊箍咒,緊緊箍住你這隻大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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