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驚蟄

2024-09-17 16:18:36 作者: 最愛吃橙子哈
  嘉靖四十五年,二月。

  驚蟄,雷雨。

  京城一處小小的宅院中,海中砥看著窗外肆虐的暴雨,上前將窗半掩了起來,無奈天風猛烈,燭火被吹的搖曳,屋子裡忽明忽暗。

  一陣春寒伴風襲來,海中砥搓了搓臉,覺得稍暖,他回過頭看向堂屋,只見屋子正中擺放著一副薄棺,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無奈起來。

  『終於來了,父親海瑞買棺死諫……』

  海中砥今年十一歲,在一年多前覺醒宿慧,然後發現自己成為了大名鼎鼎的海瑞的長子。

  適時海瑞剛升遷為戶部雲南司主事,要去京城任職,而海母因「怯北寒,思歸亟」,不得已下,海瑞便請正妻王氏,也就是海中砥的生母,帶著二男三女扶侍以歸,他自己則「輕身挾二仆北上」。

  只是主意定下前,海中砥堅決要求陪著海瑞前往京城,不願回瓊州府,言稱身為長子,要在父親身邊陪伴盡孝,至於祖母那邊,有母親王氏和姐姐弟弟們在即可。

  思慮良久,海瑞最終同意帶著長子海中砥同行,海中砥也因此鬆了口氣:

  托兩世為人的福,海中砥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前世他曾看過有關海瑞的史料卷宗,清楚地記得海瑞上疏入獄期間,長子和二子都死了。

  死亡原因倒是不詳,可能是聽聞父親下獄驚懼而死,可能是因瓊州的疫病而死,也可能是因為營養不良而死。

  但這都不是很重要,無論如何,海中砥決不願意回瓊州府坐以待斃。

  好在海瑞向來愛子,也有些捨不得與長子分別,所以海中砥最終被海瑞帶在了身邊。

  來到京城後,海中砥本打算想辦法賺些錢為後來計,無奈年紀太小,家裡又窮,連本錢都沒有,當真讓他哭笑不得。

  特別是窮這件事,堂堂六品官員家裡窮,說出去根本沒人信,但如果這個人是海瑞,想必不會有多少人懷疑。

  按照海中砥的估計,家中約莫也就只有十幾兩銀子,最多二十兩,不可能再多了,畢竟明朝官員的俸祿眾所周知,如果不貪不占,也就只能勉強度日。

  而二十兩看起來還算可以,普通人家一年能余個二、三兩都很難得,但是海瑞到底是官,得養著家人和幾名老僕,這錢根本不經用,更別提拿出些錢來給兒子用來做什麼生意、搞什麼發明了。

  海中砥微微嘆了口氣,這時一名穿著青布直身,頭戴一端葛巾的五十多歲的男子走了進來,他長著四方臉,兩鬢微白,身形瘦削,但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配著如刀的眉鋒,給人一種激越堅定之感。

  只是此時的他,眉眼中更多的是不舍之意,他走到海中砥面前,見其沉默不言,遂輕輕撫著長子的頭,道:

  「家中二仆都被我遣散了,待明日我入朝上疏後,若不能回返家中……我有一好友,名王弘誨,屆時他會將你帶去他家裡,再派人護送你回瓊山。」

  海中砥沉默少許,抬頭道:「父親何必執意上疏皇帝,難道您忘了楊最、楊爵之事嗎?」

  楊最曾任太僕寺卿,楊爵為河南道監察御史,兩人都曾上疏嘉靖,勸他不要相信所謂的長生不老術,要振奮精神,專心於朝政,撫慰臣民。

  但是這兩人的下場是什麼呢?

  楊最「杖未畢而死」,楊爵兩次入獄,合計八年,在獄中「屢瀕於死」。

  經過這兩件事,百官都再不敢言嘉靖玄修之事,最多是旁敲側擊、間接勸告。

  而海瑞所寫的奏疏內容,完全可以說是奔著嘉靖的雷點去的,他最後能夠僥倖活下來只能說是湊齊了天時地利人和。

  「我之所為,不過是以正君道,以明臣職罷了。」

  說到這裡,海瑞的眼神逐漸變得堅定起來,他望著窗外晦暗的風雨,緩緩道:「今時今日,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百姓流離失所,凍餓者難以盡數,我若不言,復等何人?」

  感受著海瑞視死如歸的氣魄,海中砥不再多勸,畢竟海瑞終究是不會死的。

  嘉靖逐漸病重,開始講究身後名,所以不會再像以往那般隨意杖殺大臣。

  裕王早就因為「二龍不相見」之事與嘉靖心生嫌隙,不說盼著嘉靖早日升天,總歸是有不滿的,海瑞上疏正好替他罵了嘉靖,他自然會保著海瑞。


  而其他的閣臣高官們更是痛恨嘉靖玄修之事,海瑞所說的就是他們想說的,故而他們也會盡力護住海瑞。

  最後則是海瑞自己為人太正,從不結黨,是個孤臣,不會被天子所猜忌。

  這些就是海瑞能夠安然存活的原因。

  海瑞說道:「夜漸深了,去歇下吧,明日總是能見分曉的。」

  「好。」

  回到自己的屋子中,海中砥在床上翻來覆去,腦子裡想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最終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做一個名臣真的能救天下嗎,父親海瑞以直聞名世間,能力手段也是高絕,無論是治理吳淞江還是在江南試行一條鞭法都有大功。

  而張居正一代名相,清正吏治、推行改革都很有成效,少說為明朝續命十幾載,可是到頭來卻身死族滅,為天下笑。

  這樣一看,名臣有何用,大明二百年間,上上下下早就腐朽了,尤其是未來的萬曆帝,懶逸尤甚,竟數十年不理朝政,縱是有名臣又如何用之?

  如今之天下,唯有成為皇帝才有機會徹底改變一切,可是我投胎水準一般,沒能出生在皇室,那……我該怎麼做皇帝呢?」

  帶著這般大逆不道的念頭,海中砥昏昏地睡下。

  翌日清晨。

  細雨輕飛,雞鳴聲燎亮,海中砥起床洗漱過後,陪海瑞用著早食,飯桌上兩人皆沉默不言。

  早飯過後,海瑞換上了一身官服,撐開油紙傘走出院落。

  院外,海中砥道:「父親,保重。」

  海瑞回頭深深望了他一眼,沒有言語,他腳步堅定,沿著街巷逐漸走遠,愁緒般的雨水滴落在他的油紙傘上,紛紛濺射開來,全然沒有沾污他青色的官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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