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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9章 出航(三十)

2024-10-14 19:24:51 作者: 未聞墨卿
  第1919章 出航(三十)

  趙高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不發一言——作為中車府令,這種國本大事他根本沒有參與的資格,也就不存在站隊一說,崇古非古都沒他的事。

  當然,背地裡他當然沒少在自己的皇帝主子面前表忠心,支持郡縣,鄙棄分封。

  此時,李斯和淳于越可以回憶當初,他就只能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笑容,當個純粹的旁聽者。

  李斯話音落下,嬴政的目光投向淳于越:

  「淳于博士,時至今日,你可有改觀?」

  淳于越站起身,正式行禮回應道,「回稟陛下,臣依舊堅持應當恢復舊制,分封皇子以固天下四方。」

  「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輔枝。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

  「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

  淳于越一點不管嬴政的想法和心情,也不管場合,直接開始勸諫了。

  嬴政並不動怒,目光平靜的移向李斯:

  「李相,對淳于博士的話,你這個非古派有何看法?」

  皇帝點將了,李斯立刻起身,權當這裡就是朝堂,開始反駁淳于越:

  「淳于博士的觀點未免有失其實。」

  「殷周之王千餘歲不假,但這千餘歲間,周王名存而實亡,所謂子弟功臣,各自征伐,視周王若無睹,焉有輔枝一說?」

  「莫忘孟子有言,春秋無義戰!」

  「至於博士話中的田常、六卿之臣,未免有些杞人憂天。」

  簡單反駁了淳于越所說的分封的好處後,李斯繼續發功,開始展現真正的水平:

  「五帝不相復,三代不相襲,各以治,非其相反,時變異也。」

  「今陛下創大業…………

  …………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這段是史記原文)

  李斯這一段話,反駁淳于越的崇古之論的同時還批評了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基本上所有人他都噴了。

  被噴的點就一個,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不夠忠誠,他們不是在不忠,就是走在不忠的道路上——話題涉及的範圍已經完全超越了崇古還是崇今,分封還是郡縣這個議題了。

  簡而言之還是老主題——天無二日,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太陽。

  而聽了李斯這番高談闊論的淳于越等人,則暗自猜疑了起來。

  李斯的能力水平不消說,就算是荀子也得承認自己這個已經不被承認的學生學問上是真的沒毛病。

  但就算是李斯,也不可能在這麼短的一點時間裡就組織好語言,給他這頓噴啊!

  這傢伙難不成早就做好了準備?

  這倒是可以接受,畢竟皇帝大概率早就做好了今天對小聖賢莊發難,剛才的一切都是策劃好的,李斯提前跟皇帝通過氣兒做好準備也正常。

  但所有儒家的人,包括淳于越還是在心中罵起了李斯。

  即使是完全不了解情況的淳于越,也能聽出來李斯擺明是要做嬴政攻訐諸子百家的排頭兵,而第一個要針對的就是尊崇周禮的儒家!


  至於荀夫子他們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知道焚書令的事,也知道李斯知道焚書令。

  現在看到李斯連這種離譜的命令都願意給嬴政打頭陣,恨不得給李斯全族當場銷戶!

  但是不管他們有多憤怒,也改變不了事態的發展。

  嬴政來之前沒有特意和李斯通氣,以他的格調干不來這麼雞賊的事,但李斯足夠聰明,他第一時間把握住了嬴政意思,也完美的達成了嬴政想要的效果。

  不等淳于越亦或其他人回應,嬴政先開口搶過了話頭:

  「這些話,朕之前好像看過。」

  李斯朝嬴政躬身一禮回道,「回陛下,前段時間臣上過一道奏疏,上述的話正是原文內容。」

  接著不用嬴政多問,李斯自己繼續往下說道,「在那道奏疏中,臣也提出了防範此種局面的辦法——當然,不是淳于博士所推崇恢復舊制。」

  「一言以蔽之,上述之亂象皆為於國無益有害之錯事。」

  「既是錯的,禁之便。」

  「臣請陛下下制,推行焚書之令!」

  「史官非秦記皆燒之。

  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

  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


  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

  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

  一言處,恍如冬雷震震,響徹在在場的所有人的心頭,哪怕是早就知道的荀子等人也不例外。

  不管對外如何和李斯切割關係,但他曾是荀子親傳學生這一點都是改變不了的。

  此時的荀子聽到自己的學生口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論,饒是以他的養氣功夫,也氣的內腑一陣翻騰,臉色漲紅,幾欲嘔血——既是在憤怒皇帝的荒唐命令,也是為自己教出這麼一個學生而自惱。

  伏念師兄弟三人臉色陰沉的彷佛被潑了墨,一個個牙關緊咬,恨不得起身動手——就像荀子和李斯的師生關係無論如何也洗不掉一樣,李斯出身小聖賢莊同樣無可改變。

  他這短短几句石破天驚的焚書之請,算是把小聖賢莊連帶盯上恥辱柱了。

  至於淳于越……老爺子人完全傻了。

  他哪怕做噩夢都不想像不到一個儒家出身的讀書人,能夠向皇帝提出焚書這種建議。

  這特麼是人能幹出來的事!?

  他愣愣的看著李斯,訥訥如木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你……你……你……」

  等他大腦終於清醒過來後,氣的渾身顫抖,鬍子都在打哆嗦,怒聲罵道,「荒唐!荒謬!千古未有之大謬!」

  別人都氣的半死,嬴政卻是一臉淡然,彷佛李斯只是在跟他提議明天午飯吃什麼一樣,還反問已經快氣昏過去的淳于越:

  「怎麼,淳于博士覺得李相的建議,不好?」

  嬴政這話一出,他的態度展露無遺,淳于越聽的猛然一扭頭,也顧不上尊卑之分了,瞪大眼睛看著嬴政,然後一口氣沒上來,真昏死過去了。


  一直沒動靜的趙高終於找到了表現的機會,率先起身,搶在所有人之前一把扶住倒地的淳于越。

  接著倒也沒做什麼過分的舉動,簡單把了下對方的脈搏後眼珠子一轉,面帶笑意向嬴政說道:

  「陛下,淳于博士並無大礙,只是昏了過去。」

  「大概是年歲已高,今日在莊子內隨行轉了一圈後,血氣翻湧,一時難以支撐。」

  淳于越明顯是被氣昏過去了,他卻愣是睜眼說瞎話,說人家是累的。

  淳于越的年歲確實不小了,但身體一向康健,就小聖賢莊這片地他哪怕轉上一整圈也不至於累到昏厥。

  但是趙高不管,就是要胡扯,嬴政也就愣當真話聽,趕緊安排僕役扶

  一直沉默不言的荀子終於忍不住開口了,老邁的聲音依舊充滿鋒銳——他甚至不講道理,就直接人身攻擊了。

  「趙府令……哦,你不是中車府令了,那老夫該怎麼稱呼你呢?」

  不等趙高回話,荀子直接一搖頭,自顧自的說道,「老夫還是稱你一句趙府令吧,也沒別的稱呼可用。」

  「趙府令,你久隨皇帝近前,卻跟李相國學得好一手胡言亂語的本事。」

  「荀夫子這話讓小人不明白了。」趙高臉色稍變,但維持著沉著,淡淡回應道,「淳于博士的身體狀況一目了然,久聞荀夫子也是醫道聖手,還能被我瞞過去不成?」

  淳于越的症狀俗稱叫急火攻心,實際上就是心跳過快,血沖腦子。

  但並不只有生氣會導致這種狀況,可能性有很多種,生氣是一種,其他任何激動的情緒也都可以,趙高所說的情況也可以——當然,要扯淡許多。

  不過這種事你硬跟他掰扯就沒意思了,更何況當著皇帝的面也不可能讓你跟他扯。


  所以荀子不掰扯,選擇直接攻擊。

  「趙府令說的自然不是騙人的話,騙人的話也算不上胡言亂語,最多叫花言巧語。」荀子淡淡的回道,「像李相國那樣,前言不搭後語,才叫胡言亂語,居心叵測!」

  荀子這話,算是把矛頭轉向了李斯。

  被自己的老師指責,即使身為帝國左相,李斯也不能發作,甚至不好正面駁斥自己的老師,但為自己辯駁還是可以的。

  但嬴政搶在了李斯之前,彷佛沒察覺到荀夫子的陰陽怪氣一樣,平靜的問道,「聽起來,荀夫子似乎對自己學生的想法並不認可。」

  即使面對嬴政,荀子也還是優先澄清自己和李斯的關係:

  「回陛下,老夫可沒有李相國這般……優秀的學生。」

  「至於他的想法……既是胡言亂語,有何認可的理由?」

  「朕覺得李相國的話合情合理,有理有據,何來胡言亂語一說呢?」嬴政沒有計較荀子的前一句話,也沒有生氣,依舊平靜的反問道。

  「毫無因果關係的話,當然是胡言亂語。」荀子同樣平靜的回道,「且不說他一開始那段慷慨陳詞是否正確,即使算他是對的,諸子百家妄議國策,誹謗皇帝,裹挾民意,結黨亂征……那又和焚書之事有何關聯?」

  「怎麼,天下人不讀書難不成就都成了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牲畜!?」

  「說諸子百家心懷叵測可以,說百姓黔首盲目愚從也可以,李相國大可以把所有罪責都往諸子百家和黔首百姓身上推,但這與書有何關係?」

  荀子的話簡單來說,就是刀殺了人和刀無關。

  這道理當然沒問題,但恰恰在嬴政這裡講不通——因為他是真的把罪責算到兵器身上的人。

  他當年能做出收天下之兵鑄以為金人十二的事,現在再做焚書愚民的操作也是合情合理——至少在他看來很合理。


  不過嬴政不會正面和荀子辯經,李斯識相的接過了話茬:

  「荀夫子所言自然有理,刀兵傷人,罪責在人,讀書人非議朝政,罪責自然也在讀書人。」

  荀子再三撇清和他的關係,李斯也不好強腆著臉以弟子自居,只能以荀夫子稱之。

  李斯繼續說道,「但,刀兵鋒利,持之可以傷人而於民無用,故帝國律法禁之。」

  「同理,有心人讀聖賢之書卻用以攻訐帝國朝廷,則聖賢之書於民無用而於國有害,帝國自然也應禁之。」

  李斯的道理也很簡單。

  刀劍作為工具自然無罪,但作為一種可以傷害他人,又非必需品的工具,帝國將其禁止是合情合理的——雖說帝國禁兵的力度很一言難盡。

  書作為工具同樣無罪,但有心人學習其中道理並以之攻擊帝國,攻擊皇帝,那它同樣應該被禁止——作為必需品的醫藥卜筮種樹之類的工具書又不禁。

  你總不能說百姓種個地還非得看幾篇《論語》才能種的下去吧?

  至於說需要讀書人治理國家,那同樣不用擔心。

  朝廷本身還是會保存天下藏書的,有需要自然會用。

  話說到這個份上,荀子不吭聲了。

  講道理已經講不通了。

  李斯就是強行把書跟兵器一併打成民間不需要的『違禁品』。

  既然不需要,那銷毀也很合理吧?

  但事實上,就算書真的不算必需品,那天底下所有不必要的東西都能銷毀了之嗎?

  荀子還覺得桑海西邊的幾座山不是必需品呢,帝國要不要派人給它挖平了?

  人吃飯就能吃飽,就算需要葷腥也有雞鴨鵝豬,那是不是該把其他用不上的動物全都給殺了?

  「孔子曰: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卻不知你李通古是否也能問心無愧的說上一句知我罪我,其惟『焚書』!」

  說罷,荀子直接起身拂袖而去。

  他不僅不管李斯的顏面,連皇帝的臉面也不顧了——後面那句話,既是說給李斯的,也是說給皇帝的。

  嬴政的臉色也第一次有了明顯的變化,露出了些許陰暗。

  說句不客氣的,僅憑荀夫子這不辭而別的舉動,嬴政殺了他也算合乎禮法。

  張良這個時候卻站了起來——不只是為了平事,同時也是拱火:

  「荀師叔他年歲已高,時常神志不清,喜怒無常,平時又總是靜修不動,今日興許是太過勞累了,一時不察才駕前失禮。」

  「還請陛下恕罪。」

  張良請求嬴政恕罪的話很直白,也很有效——荀夫子老了。

  相比較趙高口中的老年人淳于越,荀子那才是真正的高壽老者,已是耄耋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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