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9-12 19:43:10
作者: 澤澤
徐奕清又陷入夢中了。
榮華似殘燭,功名水中月,南柯一夢中,他的一生不僅短暫,還可笑、可憐、可恨。
短短二十四載的人生,他曾隻手遮天,操控傀儡小皇帝控制朝堂;也曾如最卑賤的塵泥,被民怨激憤的人群拖到骯髒的菜市場踐踏羞辱。
最終,一柄帶著恨意的長劍穿透了他的胸膛,結束了他的一生。
這場夢與他再次發作的寒疾相伴,糾纏得他整日渾渾噩噩,到最後,他竟然分不清到底是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
一睜眼,視野所及,是搖晃的馬車頂。簡陋的烏棚灰撲撲的,單薄的車簾時不時被車外的寒風掀起,雪花投懷送抱,直往他的脖頸里鑽。
他寒疾未愈,細微冷氣也讓他身體抖如篩子。他咬著上下顫抖的牙齒,裹緊了身上的被子。那該死的夢竟然讓他懼怕死亡的孤冷,那是比起身上寒疾更讓人深陷黑暗的無聲絕望。求生的本能,讓他在第一時間鎖定了腦海里那道紅衣飛揚的身影——讓他經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夢為真,他這一生,成也蕭靖宥,敗也蕭靖宥。
作為大楚皇帝最疼愛的皇長孫、未來權傾天下的攝政王,蕭靖宥寵著護著的人,自然而然身居萬人之上。
直到蕭靖宥被出賣背叛,為守大楚河山兵敗身亡,那寵著護著的人,自然也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徐奕清蜷縮著,身體越來越冷,呼吸卻很熱,腦袋漲得快要爆開。
眼前無數人影晃動,他們圍著他這個惡人,他們是來向他討債的。
「狗閹賊魅主欺世,惑亂朝綱!老天怎麼不長眼,早收了你這狗賊!留著你禍害我大楚百姓!」
「殺了他!千刀萬剮!」
……
他錯了,他不該為了復仇親手把蕭靖宥送上不歸路。
他後悔了,蕭靖宥活著比死去更有價值。
徐奕清的眼神慢慢地變沉,深如暗夜,眼圈也微微發紅,他這種連男人都做不了的下賤的奸佞,自然比不得蕭靖宥清風朗月的君子之風。旁人落在他徐奕清手裡,說不定活著還不如死了,想要實施報復,誰說只有奪人性命這一條道路。
他向來偏執,一旦決定的事情,不會輕易更改。這會兒心中有了方向,腦中那最後一絲茫然也漸漸散開。剩下的,就是擺脫他如今還未脫離的困境。
很快,他聽到馬車外面傳來了久遠又熟悉的女聲。
「你跟我們倔什麼?瞧這漫天大雪的,你上哪去能找到大夫?」高昂的女聲有些尖銳,還透出幾分不耐。
在徐奕清的記憶里,徐家那個處處看他不順眼的嫡母王氏,就總是這樣刻薄的聲音。
溫婉綿細的聲音回道:「夫人,大姑娘的寒疾拖不得,眼見著本就快要好了,若是又嚴重了……」
「喲,你這是怪我非要帶你倆出門?」
「卿九不敢,夫人,雖然大夫沒來,我卻從他手裡拿了五藥手爐回來,據說對寒疾有奇效,我這就給大姑娘拿去。」
「今日入城前,大姑娘能不能醒?」
「恐怕有些難。」
「醒不過來也要醒,不管你用什麼法子,今夜的弔唁隊伍里,必須見到她。」
「夫人,這……」
「你給我記好了,徐家是戴罪之身,按理不能在遼陽縣久留,今夜一過,明日正午怕是就要返程。你可不能讓她壞了侯爺的謀劃!」
「可是……」
「沒什麼可是!你杜卿九不過青樓妓子,是我善心留你在家中,還請侯爺賜予你身份,你才能堂堂正正立於人前。這一切我們能給你,也能收回。」
「說起來這也是她的好運,她從你肚子裡爬出來,能是個什麼身份,你們都心知肚明。如今徐家勢弱,以她這種身份,若是還在京城,連給人做正妻都難。侯爺給你們機會,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車簾幾乎是在王氏訓斥的尾音里打開的。
飛揚的雪花呼嘯著沖了進來。
徐奕清感覺到嫌棄的視線從外入內,落在他身上。他的身體又縮緊了兩分,牙齒打顫的聲音更明顯了。
「短短三日,怎麼就病成這樣了?快把你拿回來的藥爐送進去。」
「好的,夫人。」
身段婀娜的年輕婦人動作乾淨利落地鑽進馬車,坐在了徐奕清對面。她的五官不算精緻,但勝在身嬌百媚,細柔的眉眼就像化開的水墨,淡雅清新。然而,當車簾放下後,她原本柔軟惹人憐的表情瞬間消失,眉梢上揚,仿佛換了個人似的,變得如藏鋒之劍,隱忍冷厲。
徐奕清對她這種變化見怪不怪。
反正他又不是真正的徐家庶女,她也不是那草包徐二公子的偏寵小妾。
他們不過是為了活命,為了一線生機,借了死人的身份,藏在這徐家後宅緩緩圖謀罷了。
只是沒想到,他們這一藏就是十年,如今徐奕清已經十四了。
徐奕清沒忍住眼神往自己下方瞄了一眼。
他男扮女裝十年,至少這個時候,他的身體還是完整的,還沒淪為一個不男不女的閹人。
許是他的眼神過於幽暗沉悶,杜卿九盯著他皺了皺眉,探手摸他額頭。
「正午已經退燒。怎麼還嚴重了?」
她說著,從腰間香囊摸出一根細如小指的烏黑樹皮,遞到徐奕清嘴邊,「再咬一口。」
徐奕清嗅到那苦味,本能地避開。可杜卿九私下與人前完全不同,她不是個有耐心的性子,直接掰開了徐奕清的嘴,冷著臉把樹皮塞了進去。
苦味在徐奕清舌尖化開,他又打個寒顫,不過這次不是冷,而是一股舒服的涼意滲透四肢百骸。
藥很有效,她又幫了他。
徐奕清垂了眼帘。
這個養了他十年,帶著他東躲西藏十年的女人,他經歷一世滄桑,依舊看不透。
當初是杜卿九將年幼的徐奕清從冰窟里撈起來救活的。
若不是她精通醫毒,劍走偏鋒治療徐奕清,他早在四歲那年就夭折了。多年來,每次都是她在他生死邊緣將他給拉回來。
他還年幼的時候,曾經因為感激存了一絲希冀,妄想從她身上找到他從未獲得過的母愛。
可惜,就在十四歲的這個冬日,她親手斬斷了他那點兒念想。
為了所謂的復仇大計,為了讓他能忍辱負重地接近仇人,她竟然親手閹了他!
徐奕清閉了眼,再睜眼時,眼底那些一閃而過的怨已經被隱藏得無影無蹤。
對他來說,與其沉浸在還未發生的悲慘未來的恐慌中,不如提前解決這纏繞他未來一生的悲劇根源。
想到此處,徐奕清虛弱地開口問道:「我們不能返程嗎?」
杜卿九愣了一瞬,很快態度堅決地拒絕,「不能。」
徐奕清閉了眼,青白著一張臉,「我怕是會死在路上。」
「有我在,區區寒疾不會要了你的命。」
話雖冷漠,杜卿九還是將他扶起來,親手倒了水遞他面前說:「若不是主上有令,你年滿十六之前,不得跟騰衛聯絡,否則我讓騰衛收集些天材地寶,把你這寒疾根治也不是難事。」
徐奕清乖順地靠著她的手喝了水,一言不發。
他就知道,想要說服她改變決定,沒那麼容易。
大楚的所有皇族都是他們的仇人,是杜卿九恨不得吞其骨嗜其血肉的對象。
如今,徐家為了擺脫罪臣身份,為了攀龍附鳳,要將他這個養在後宅的徐家大姑娘送給在遼陽縣軍鎮駐守的安王做侍妾,這可是杜卿九等了無數年的機會。
雖說安王府作為鎮守邊疆的一道重要防線,向來戒備森嚴,但若是有正當理由留在府內,刺殺的難度不就降低很多了嗎?
這個「正當理由」就是徐奕清。
雖然杜卿九和徐家的老狐狸目的不同,但他們想要把他送去安王府的心思卻出奇的一致。只要徐奕清還有一口氣,杜卿九便是拖也會把他拖去安王府。
徐奕清回想那個夢,過於真實和連貫的一生體驗,讓他莫名的深信不疑。其實只需要再等三四個月,安王被刺身亡,邊境防線一潰千里,面對外族入侵,人們逃難還來不及,自然不用擔心有人發現他這個侍妾是個假女人。屆時,杜卿九也沒有理由再去為了更好地隱藏他的身份而閹了他。
不過,現在的話……
徐奕清身體的不適感漸緩。
藥爐加杜卿九的秘藥,緩解了他寒疾的症狀。他的手臂有了力氣,能撐坐起來。
他就這麼直勾勾地看向杜卿九,「母親就半點不擔心把我送去王府後,被人發現我的秘密?」
杜卿九多看了徐奕清幾眼。
總覺得近日來徐奕清高燒不退後,人比過去更為收斂陰沉,讓她越發看不透他了。
但她也沒心情去猜度徐奕清的心思,視線只稍微移開,說:「我自有辦法。」
徐奕清看明白了。
她這是早就想好怎麼對他了,並非夢中那般臨時起意,而是早有謀劃。
唯獨徐奕清陰差陽錯做了犧牲品。
思及此處,徐奕清的腦袋又疼了起來,他意識模糊地想,怕是此刻又是一場綿長而可悲的夢,他正在夢中一步步走向不歸路。
徐奕清的心中被近乎絕望的哀憤填充。
不,他不想坐以待斃。
他目光定定地盯著馬車側壁,突然近乎自虐地狠狠撞了過去。
杜卿九萬萬沒料到他會突然這樣,伸手阻止的時候已經晚了。
徐奕清只覺一股熱血猛地衝上腦袋,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的母親都變成了重影。
「清兒!清兒!」杜卿九的急呼越來越遙遠,徐奕清眼前一片黑暗,徹底失去了意識。
置死地而後生。
他有這個機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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