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女上司

  在我們學校，有一位副校長，是女的。整個地區同系統內，唯一的一個女校長。

  她臉色白皙，嘴巴總是抹玫瑰色的口紅，頭髮是漂染的黃色，穿著講究。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去把頭髮染了顏色。原本是想要栗色，結果頂著滿頭火紅回到了學校，不想惹人注意都不行。到了期末，在搜集到的學生意見里，我被點名批評，說一個老師頭髮弄成那樣簡直不象話。跟我一起被點名的還有女副校長。成人學校里，這個不算什麼原則性的大事，被隨便說了幾句也就不了了之。只是從那以後見到女副校長，我都忍不住偷偷樂樂。我喜歡做事認真但不放棄個人想法的人，喜歡用內涵而非形式來衡量人。

  她就是認真工作的人。從她分管的教學，每個環節都井然有序。她自己的業務也在不斷加強。我曾經不止一次聽到學生跟我談起她，對她講授的課程大加稱讚。很多機關部門都請她去講課或做專題報告。在本地的報紙上，有大塊的篇幅介紹過她，還配了張拍攝得不怎麼樣的照片。她忍不住都嘟囔幾句攝影師不怎麼樣的水平。

  每當這種時候，我在一邊聽見，都會偷偷樂樂。她算是這個小地方出名的一名巾幗，但肯定不能列到女強人名下。女強人是個多麼沒趣的詞，而她卻有很多感性的情懷。她會跟好多同事眉飛色舞說話，說到哈哈大笑；會小女人地介意絲襪的顏色。比如漂染的頭髮、玫瑰紅的嘴唇，還有清脆的聲音和有時豐富得可愛的表情，好象在表明，女人就是不能不愛美。

  但是，她始終還是領導，不算太小的領導。當她不說話、不笑的時候，看上去就有點凶。她批評人很直接，一字一句不留情面。

  我從小就是個膽大而倔強的人。上學時不怕老師，工作了也不怕上司。把我該做的事情按要求做好做完，怕什麼呢？所以，我也不怕她。

  很多人面對她，要麼掛著笑說漂亮的奉承話，要么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情。我卻是大大咧咧的。有事，就去她的辦公室，在門口打了招呼，進去，匯報完，就出來。我稱呼她「老師」，從以前她當主任，到現在她任副校長，從沒改過。

  女上司每次見到我，都笑眯眯的。如果我沮喪著臉，她會很關心：「小囡，你怎麼了？」因為我剛工作時，在全校教師里最小，人也顯小，大家就都叫我「小囡」。她也這麼叫，一直到現在，改不了口。有時她也會張羅著要給我介紹對象：「小囡，差不多該嫁了。」

  我知道，她是個直率的人，批評人也都有理由。我那時，經常跟領導頂嘴。我們學校管理混亂，有的部門職責交叉，很多人都可以管我。有些領導不分青紅皂白，隨便就斥責人。我不服氣，頂嘴，或者用眼睛瞪人，做無聲的抗議。

  但我從來不會這樣對我的女上司。她沒有無緣無故批評過我。雖然有一次，她把我訓得直掉眼淚。但那是我的過失。我一邊擦眼淚，一邊好好聽著，一點不恨她。

  唯一有一次，我沒好氣地對她說話，她似乎也生氣了。

  那是一個夏天，暑假，全校的班主任被拉到滇西重鎮騰衝考察。說考察，學習之餘也要玩耍。因為我是學校里出了名愛東跑西跑的人，騰衝也不是第一次去，一路上偶爾我就充當了講解。那一天，去的是頂頂好玩的草海。出門時，我有點拖拉，上車遲到了。本來很內疚，可接二連三被不同的同事大聲斥責，我終於也惱火了。早餐時，女上司迎面見我，就遠遠說：「你，今天真是有點……」她沒說重話，甚至連批評的話都沒說完，但是我特別生氣。看她一下，垂下眼瞼，我根本懶得說話。

  一路上悶悶不樂。到達景點大門口時，女上司笑呵呵問我，景點外哪裡有好吃的，要先去預訂大家的午飯。我沒好氣地說了句：「不知道，別什麼事都來問我。」說完扭頭就走。

  後來我被幾個朋友責備太不懂事。因為當時那架勢讓我的女上司在眾人面前都難以下台。景區里遇見我們幾個鬧得嘻嘻哈哈的年輕人，女上司對身邊的人拋下一句：「我根本不想搭理他們。」誰都看出來，是對我生氣了。

  我又一次被群起攻之。冷靜地想想，確實是我的錯，不接受批評還耍孩子氣。一向如此，當我意識到自己的錯之後，我會真心彌補。不好意思去見她，我就發了個信息給她認錯。杳無音信，如石沉大海，也不知道收到沒有。但是對於倔強的我來說，是萬萬不肯去求證了。

  第二天，泡溫泉泡到感冒發燒的我昏昏沉沉大睡，她跟著大家一起來看我。就好象那個不愉快的場面沒有發生，「小囡」長「小囡」短的噓寒問暖。

  過了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次我的頂撞她當時確實生氣了，卻沒有真正放在心上。她故意不搭理我，還和身邊的人討論我是有口無心小孩子氣，但很快會意識自己的不對。果真，我的簡訊緊接著到達，她們幾個人一邊看一邊哈哈大笑起來。

  我跟她一起去出差。夜裡，她跟我聊天，說一個女人，如果婚姻不幸，性格和生活都會遭受很大影響。她還說她先生經常喝酒，不過人還是不錯。我聽著，並不著聲，不知道要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了，如我之前所感受，這個風風火火、表面堅強幹練的女領導，骨子裡就是一個溫柔的女人。

  我們最深刻的談話，也是在出差當中。關於學校的前途和現狀，我甚至象一個有遠見的人，跟她探討。

  聊過的這些，我從沒告訴過別人，也沒有因此，和她更接近。

  年底的考評工作，我和她在一組。輪到她，大家也是形式主義地大談優點輕描淡寫地提到不足。我沒有。我羅列了一、二、三地給她提意見。又嘮叨又冗長地說了一堆。所有人都開始安靜地聽，她更是興奮而專注地聽完我最後一個字。末了，給我的意見一個很好的肯定。

  其實，我並不是憂國憂民的人，對學校的前程發展也沒有興趣。之所以會和她聊起，會給她意見，實在只是她個人的原因。在我眼裡，她是學校里最不象校領導的校領導，卻又是最受大家喜歡的校領導。她是個女人，卻有著男人都難以比擬的大氣量。不單是我，不單是類似我出遊那次的頂撞，學校的很多人很多問題的處理，都可以顯示她的氣量。她還有堅定的心，那些作弊的、托人傳話的，到她這一關，都堅定不移地按照規則處理。她發自肺腑充滿真誠的一席教導，讓那些玩世不恭的學生也屏息靜聽，發出雷鳴般的掌聲。

  我就是欣賞這樣認真、感性而又公正的領導。並不靠近，只是安靜地在一邊欣賞。

  但是，喜歡，卻是相通的吧。連身邊親近的同事也會說，我的女上司好象也很喜歡我欣賞我呢。

  她會為我的每次出遊發出歡呼而驚嘆的聲音。她會激動地把我拍的地方作為婦女們活動的目的地。她會毫不掩飾地當著眾人面給我誇獎。在學校的工會活動中，她還樂滋滋地告訴別人她一定要買件T恤送我。甚至，她還叫著上報紙時應該讓我給她拍照片，我的技術還是讓她放心的。

  也許太多的人都沒想過，真誠的欣賞，會讓內心中充滿力量。無論同性還是異性間，無論上司和下屬間，無論是親人間、朋友間、愛人間，還是同事間，莫不如此。

  事實上，我對她的喜歡，並不是無緣無故的。連她也不知道，除了那些大家都欣賞的秉性，我對她，還有一種親近，那也不是無緣無故的。

  我在學校，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我不喜歡和同事扎堆，固執地堅持自己的原則，連領導的面子也不給。大家當著我，會誇我可愛、單純、有性格。但是一轉身，他們就在背地裡咬牙切齒，說我的很多壞話。我對這些兩面三刀，早已經習以為常。

  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我懶。我承認我懶散。我開會神遊，討論不發言，如果領導安排一項任務給我三天時間，前面兩天半我肯定在玩，最後的半天才會麻利地完成。但我敢保證，我上課認真，全校沒有誰批改作業會象我一樣細心。但是，連最無所事事的那個人，也敢說我懶。

  我懶得計較，也不屑跟他們計較。

  只有我的女上司，有一次在會上跟大家說到我：「她並不是懶。她是有把握。很多事情，交到她手中，我就放心。」

  士為知己者死。她的評價傳到我耳朵，我感動得想哭。

  表面看來沒有什麼變化過。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就從那天起，我比任何時候都賣力完成她給我的每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