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世一雙人
2024-09-12 21:23:03
作者: 語笑嫣然
一瞬間光影交錯。
柳絮漫天。
那一場仿如風與火、雷於電衝撞交織的戰役,帶著虎嘯龍吟,遮天蔽日。黑與白的廝殺,好像要將清幽的溪谷都染成血紅。
瀑布的水,時而緩如緞帶,時而急若懸河。
白萱衣看著流雲等三人交戰,懷裡捧著飛鸞流仙鏡,心中一陣緊一陣松。沒有想到七劫竟然連流雲和心魔都能抗衡,彼此之間打得難分難解。眼看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兩個時辰已經快要到尾聲了。
白萱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某一個瞬間七劫被心魔的韌術纏住,雙腿無法離地,流雲便知那是最好的時機,他將內勁在掌心一聚,猛然打出,那掌風就如發狂咆哮的野獸,直奔七劫而去。七劫只感到措手不及,被掌風的前勁震傷,倒退三步。
那三步,亦讓他擺脫了心魔韌術的包圍。
他以單手相迎,將流雲掌風的後勁抵消了大半。
是兩敗俱傷。
就在那一個瞬間,兩個時辰也徹底終結。空氣中此消彼長的勢頭,忽然變了一種形態。
柳絮紛紛下墜。
白萱衣緊張得大呼小叫,一邊舞著手裡的鏡子喊:「流雲,怎麼辦啊?快把心魔收回來吧?」
話音剛落,只覺得一道凌厲的光射向自己。
那是不傷身的光。
是心魔的目光。
但是卻將白萱衣僅剩的一點勇氣都扼殺了。白萱衣瞪圓了眼珠子,心魔盯著她手裡的飛鸞流仙鏡,她盯著心魔黑洞一般無底的眼睛。兩道目光,紊亂交織。白萱衣只覺得自己雙腿就像灌了鉛一樣笨重,眼睜睜看著心魔飛身撲過來,她動彈不得。
流雲心知不好。此刻,擁有獨立意識的心魔想要毀了流仙鏡,以杜絕流雲用鏡子將他收回的念頭。
流雲緊隨其後,飛撲而去。他一掌扣住心魔的左肩,在心魔的指尖已經觸到白萱衣的身體的霎那,將他狠狠地扯開,向旁側扔去。儘管如此白萱衣還是被心魔指尖發散的氣流撞擊推開,身不由己砸在一棵大樹的樹幹上,然後咕嚕嚕滾了好遠。而心魔被流雲那樣一扯,藉助那勢頭,將身體一轉,用腳尖抵住溪邊一塊岩石,然後,輕飄飄地、穩穩地站在了陌骨花叢里。
但凡是活的生物,都是心魔要誅殺的對象。
陌骨花也不例外。
心魔只是順勢將手落下,便已經抓住了一朵開得正濃艷的陌骨花。正欲輕輕一扯,忽然覺得耳畔風聲強勁,像有一把利劍飛插過來。一時間措手不及,心魔只好鬆了手,再度閃身躲避。
襲擊他的人是七劫。
不為別的,只因為他要傷害一朵陌骨花。
七劫要保護陌骨花。那些花,無論是數以千計已經凋謝的黑,還是寥寥三百朵已經盛開的紅,它們都像七劫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七劫的憤怒,夾著驚惶,不顧一切飛身阻止。幸而他逼退了心魔,看陌骨花安然無恙,他的心才稍稍鬆了下來。但突然覺得胸口一陣悶痛,稍不留神,竟是被心魔的反擊咬住了他。他的胸口遭受重創,身體被那股力道向後推起,落地的剎那,鮮血自口中噴涌,撒進陌骨花叢。他頓時覺得身邊那些染了血的花好像都在嘲笑他。他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一絲冷笑。也是故作的倔強。他知道,這些陌骨花們大概都是憎恨他的吧。
惡鬥進行到此時,幾乎所有人的力氣都快要衰竭。
但心魔卻恰恰相反。
心魔站在中央,衣襟獵獵,巍峨挺拔。白萱衣和七劫都匍匐在地,氣喘吁吁,流雲已是將右手悄悄藏在背後,握緊了拳頭,他尋遍全身才勉強找到一點微弱的氣息來支撐自己,之前他跟七劫對陣的時候已經消耗太多。
照眼前的情形看來,縱然流雲跟七劫聯手,也是無法對抗心魔的了。
流雲知道他的心底已經有了一個後悔的聲音,那聲音在責備他竟然選擇複製心魔這樣極端的辦法,他看了一眼七劫,那眼神是無奈,也是自嘲。再看看白萱衣,白萱衣分明是又疼又怕,可還是咬緊了牙,死死地抱著飛鸞流仙鏡。
所有人都靜默了。
鴉雀無聲。
那些漫天懸浮的柳絮,已在不知不覺間落了滿地。就像積雪一般。可是,就算空氣里有再多的漩渦,就算柳絮的身體再輕,它們竟無法重新飛舞起來了。它們好像也怕了。怕了心魔,所以不敢有半點動作來引起心魔的注意。
這時,七劫從袖子裡掏出了半截玉簫。白玉簫,簫只有半截,但是放在嘴邊一吹,樂曲卻還是完整的。
婉轉的。
就像有一天夜晚白萱衣聽見過的那樣。
白萱衣便知道了那一晚月下的簫聲是從何而來。但她卻不知道在這個危急的關頭,七劫怎麼還有心思吹什麼曲子。只見七劫神態哀傷,眼瞼低垂,似是完全沉醉於他的簫聲之中,根本就不管心魔是如何盯著他,對他動了多大的殺機。
心魔朝著七劫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流雲和白萱衣都沒有動。
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他們都在猶豫著,驚慌著,他們知道自己如果稍有動作,興許就會觸動心魔,引他將殺念轉向自己。可是看七劫那穩若磐石的模樣,他們不知道他意欲何為,禁不住暗暗地為他捏了一把汗。
心魔的魔掌已經對準了七劫。
朝著他靠攏,再靠攏。
像一隻猛虎鎖定了孱弱的獵物。突然,又幻變成迅疾的閃電,狠狠地朝著獵物撲去。只是,那道閃電在即將擊中七劫的一霎那——
竟被什麼東西截斷。
就像一把長刀,忽然之間,被另外一把長刀斬斷。
電光火石。
斷裂的聲音如爆破般刺耳。
可是心魔的武器並不是長刀,截斷他的,也並非是如何鋒利的兵器。而是一片花瓣。一片鮮紅的、飽滿的,像翡翠一樣晶瑩剔透的,陌骨花瓣。
暗暗的清香在空氣里流轉。
之前這裡原本瀰漫著的是一朵陌骨花盛開的時候充溢的馥郁芳香,但那陣芳香只會維持一個時辰,早在流雲跟七劫激戰的時候,芳香就已經消褪。只不過情況緊急,誰也沒有注意到。
此時,那陣芳香似乎重新凝聚了起來。
但又不如盛開時的那般濃烈。
而是清緩的,恬淡的,一點一點,隨著呼吸遊走遍全身。
七劫的嘴角浮現出一抹不易被察覺的微笑。為這一刻,他已經等了太久太久。他如釋重負。
青空中飄來一個哀愁緩慢的聲音:「師兄,你這又是何苦?」七劫抬起頭,一片白色輕煙降落在面前。
然後,漸漸凝聚成人形。
並最終幻化出一個婀娜婉約的白衣女子。
「送蝶——」
「你終於肯見我了——」七劫忽然笑得像個孩子,笑容里全是天真的哀傷。這時,周圍那片廣袤的陌骨花海突然變了。
再也沒有黑。
只是紅。
鮮艷的紅,比血色更璀璨。
所有的陌骨花都盛開了。一時間花香仿佛要逼得人窒息。整個空間被包裹得沒有一絲餘地。
早聽說陌骨老人座下有兩名弟子,便是七劫和送蝶,白萱衣也曾納悶過,何以來了島上一段時間,只見七劫卻不見送蝶。而今送蝶翩然地落在面前,白萱衣看她骨骼清奇,面龐秀麗,亦不失為絕色的美人。
飄飄的白衣,將她凌駕於塵俗之上的氣息表露無遺。
她淡淡地一伸手,將七劫扶起,轉過身面對著心魔和流雲,清雅的眼神里,有幾絲脆生生的凌厲。
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事情,送蝶都知道。她雖然沒有親身參與,但卻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她就住在這片陌骨花海里。或者說,是她自己,將自己埋葬在這花海里。傳說中的天下第一奇花,雖則是陌骨老人所擁有,但鮮有人知,這些花真正的主人,乃是送蝶。
送蝶是這世間第一朵盛開的陌骨花。
陌骨老人給予她仙的靈氣,再給予她人的身軀,讓她從沒有思想不能行動的植物,變成了跟自己、跟七劫一樣,獨立於三界之外的異類。她的使命,便是用自己體內源源不斷的鮮血澆灌陌骨花。
可是,在陌骨老人應輪迴之劫精魂俱散之後,陌骨島只剩下送蝶和七劫的時候,送蝶開始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陌骨花的反噬之氣。那些被泥土禁錮的花朵們,就像來自冥界的靡靡之音,終日纏繞著送蝶,在她的耳邊控訴著命運的不公。
為什麼陌骨花到最後都必須遭受被連根拔起、被牙齒嚼碎、被吃進體內屍骨無存的命運?
為什麼,陌骨花永遠都只是奉獻,卻什麼也不能索取。它們覺得,自己似乎永遠都是在付出,為仙界、為人界,甚至為妖界。它們都說,為什麼我不能像送蝶那樣,擁有錦繡的命運,像她那樣自由自在地生活著,不必擔心自己會變成誰的盤中餐。
於是,年生日久,陌骨花的怨氣越來越重,它們的反抗意識也逐漸強烈。忽然有一天,送蝶發現這些陌骨花已經成熟到不需要再用她的鮮血做養分了,她知道,那就是它們離徹底爆發的日子不遠了。一旦它們爆發,掙脫了花的形態,它們必然就會像之前抱怨過的那樣,向這不公道的天與地討個公道。
它們要所有吃過陌骨花的人都付出代價。要讓世間萬物都知道,陌骨花不是任誰欺凌的魚肉;它們要以殺戮來建立自己的威信,甚至建立自己的王國,繼而顛覆這時空,寫下屬於陌骨花的歷史篇章。
那必將是瘋狂而可怕的。
而那一天也不會太久遠。因為,送蝶已經愈加感受到陌骨花的叛逆,對於駕馭它們,她開始有些力不從心。
誰會想到,無止境的索取,原來也是暗藏險情。
因為根本沒有什麼是無止境的。
有的,只是予與求的矛盾。是舍與得的權衡。是奉獻與貪婪的戰爭。是拋身取道與袖手旁觀的抉擇。
送蝶選擇了犧牲自己。
她將自己葬進這片陌骨花海,用自己的鮮血,覆蓋了泥土中所有的根須,一時間源源不斷的養分沿著根莖傳遍每一朵陌骨花。須知道,花朵的存活應當有正確的條件,過於充足的養分,反而會使它們肥膩而死。
就那樣,陌骨花停止了生長。
原本鮮紅的一片花海,瞬間變為焦黑。
從此送蝶再也不能離開花海下的根莖,一旦她離開,陌骨花又會重新盛放,重新凝聚怨氣。
「師兄,陌骨花是師父和我們的心血,而它們亦是我的同族,我既不能眼睜睜看它們積蓄力量為禍蒼生,亦無法對它們痛下殺手,所以,只好犧牲自己,將它們禁錮著,壓制著,也是減輕我心中對它們的歉疚……」送蝶望著七劫,幽幽一嘆,「可是師兄你卻始終不肯罷手。」
是的。這些七劫都是知道的。
他知道送蝶投身陌骨花海的原因,他也因此跟送蝶爭執過,他說他寧可犧牲這世間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也不願意看到送蝶犧牲自己。
因為,她是他此生的最愛。
七劫和送蝶不同,他的心裡,只有那一道婀娜的倩影,沒有蒼生,沒有天下。送蝶了解他。她也勸服不了他。所以,她只能趁著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投身於這片花海,然後,再也不出來。
那以後七劫就變成了一隻盲頭的蒼蠅。他心急如焚,痛如刀割。他的性情也變得偏執而陰森。
起初,他還想尋找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但是,他越找,就越清晰地發現,那是根本沒有辦法的。
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花海邊,對送蝶訴說著他的苦悶與彷徨,他內心的傷,還沒有結痂,又再度惡化。他想要送蝶放棄這些陌骨花,不理什么正道與蒼生,他說我們只要逃到北方的那片極樂淨土去,就可以過平靜安逸的生活,所有的凡塵俗事都跟我們沒有半點關係。可送蝶始終不肯。
悲慟之中,七劫發現,一旦舍了兩全其美,絕處亦能逢生。
他不能勸服送蝶,但卻可以逼迫她。
他可以用人類的心臟來催使陌骨花重新開花。一個人的心臟,餵一朵陌骨花,陌骨花便可以重新綻放。
綻放的一瞬間,香味襲人,好比一朵盛大的怒氣。
一旦整片花海的陌骨花都重新盛開了,送蝶就算不甘心情願,也不得不離開那片花海,恢復她原來的樣子。
並且再也不能融入花海中去。
因為七劫對陌骨花灌注的心臟,會改變陌骨花的精元,重開之後的那些花,跟送蝶就沒有血緣的關係了。
整片花海,一共有三千朵陌骨花。
而到方才送蝶離開花海的一霎那,被七劫用凡人心臟澆開的,也只有三百朵。這是一場耐心與慈悲的較量。正如七劫對送蝶說的那樣:「你若是忍心,就看著我是如何利用一個個無辜的人類,來餵養這些暴戾的怪物吧。有三千朵花,我就要讓三千個人,成為沒有心臟的活死人。」
送蝶知道七劫的倔強,知道自己縱然對他好言規勸也毫無意義。她也知道,這三千個人,並非隨便信手拈來就可以,而必須是誕生的時辰與她相同——都在卯時。
恰好,秦憐珊和唐楓都是卯時出生的人。
七劫到印霄城帶走了九顆心臟,其中就包括秦憐珊的,他那個時候還沒有發現唐楓,直到唐楓跟白萱衣到陌骨島來求花,他一眼就看出,他也是他要找的那一類人,所以,他才會騙走白萱衣,用結界將她困住,然後取走了唐楓的心臟。
他不清楚白萱衣的來歷,但能看見她周身的仙氣,他不欲同仙界中人為敵,所以一再忍讓,只是想把白萱衣等人趕出陌骨島。而流雲竟然劍走偏鋒,想到用自己的心魔來對付他,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已經傷重。他知道,若硬拼起來,他不是心魔的對手。
但送蝶卻可以。
送蝶無論是修行還是法力,都高出他許多。這或許是逼迫她現身的最好的時機。
所以,七劫決定放棄反抗。他吹起了他時常都坐在花海邊,吹給送蝶聽的那支曲子,他希望自己還能夠打動她。
希望她會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出手救他。
他的願望成真了。
送蝶說,你這又是何苦,她是知道他的用意的。她也知道,要找齊三千個在卯時出生的人,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們都在等。他在等她不忍心看自己傷害無辜,願意主動抽身陌骨花海的那一天。她在等時間磨平他的鬥志,等困難阻礙他的進程,等他最終心灰意冷,放棄負隅頑抗的那一天。
而眼前的危機,打破了彼此沉默的僵局。
在七劫的生命受到威脅的那一刻,送蝶再是無奈,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隔了這麼多年,她終於又一次站在他的面前。
花開成海。
仿佛開出的是一首纏綿的詩,一顆疼痛的心,也是一片陰森的墳冢,那裡面,怨氣一刻也不停歇,立刻便開始積聚。
風一吹,吹出的,全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劫灰。
送蝶看著心魔。
心魔的鼻腔里噴出輕蔑的、殘暴的氣息。可是,他也能感受到送蝶身上透射出的那股如甘泉的清冽之氣。
縱然他是炭黑的墨石。送蝶也可以將他洗淨。
洗成潔白無瑕。
一直到灰飛煙滅。
他竟然覺得怕了。他一怕,他的霸氣就流瀉了千里。白萱衣和流雲在旁邊看著,彼此對望一眼,心領神會,都是暗暗地舒了一口氣。
這時,柳絮又重新開始飛舞。
柳絮圍繞著七劫和送蝶,仿佛與他們嬉戲一般,親切地環繞著,舞蹈著。無聲的舞蹈。輕盈酣暢。
送蝶的雙臂平舉開,掌心裡騰起紅如火焰的光。那光芒逐漸擴大,將她籠罩,穿透紅光,依稀還能看見她的真身——那是一朵碩大而飽滿的陌骨花,比花海里的那些,更加鮮艷,更加奪目。
心魔暗暗地退後了兩步。
流雲向白萱衣遞了眼色,白萱衣便悄悄地挪了挪身子。忽然間光芒迸裂,廝殺漸起,白萱衣飛身躍至流雲的身邊。流雲接過寶鏡,咬破食指在鏡面輕輕一點,鏡面就像起了漩渦一般。
那是一道門。
隨時等候著要將心魔吸入,關閉,將他永遠地埋葬其中,再不存在的門。
海浪的嗚咽聲時高時低,時緩時急,亦不知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伴著這一場巔峰的對決。
眼看著心魔與送蝶和七劫的搏鬥愈演愈烈,心魔的軟弱潰敗,也愈來愈明顯,飛鸞流仙鏡的漩渦便越來越大,越來越深。流雲忽然握緊了寶鏡,迎向心魔,隨著他身體的移動而移動的氣流,在接觸到心魔的剎那,將心魔牢牢地鎖住。
心魔頓時臉色大變。
他的頭髮,衣裳,都在一點一點地朝漩渦里跌去。他的四肢,頭部,身體,也在劇烈地扭曲著,縮小著。
天地間響徹了陣陣絕望的嘶喊與哀嚎。
持續著,持續著。
最後,終於徹底地平靜。
心魔已被漩渦吞併。不復存在了。
送蝶和七劫從半空緩緩地降落下來,落在紅艷艷的花海里,陌骨花有輕微的顫慄,像是在怨,又像是在怕。
送蝶對流雲和白萱衣視若無睹,只是堪堪地望著七劫,道:「師兄,不要再傷害無辜的人了。」
七劫的眼神里有幾絲明顯的慚愧,她何嘗不了解送蝶,又何嘗不知道,自己將那麼多無辜者的心臟割來澆灌陌骨花,這樣的行為,是善良的送蝶反對甚至痛恨的。可是,他偏就是要那樣做,用那樣的激將法來逼迫送蝶放棄陌骨花,與他遠走高飛。
送蝶道:「師兄,還記得那年,我生日的那一天,我們在海邊說過的話嗎?」
七劫道:「記得——」她說過的那麼多話,他全部記得;她的脾性、喜好,都是他的必修課,關於她的一切,都像烙印似的打在他的心裡,他怎麼會不記得,他道,「你說,你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像凡人的女子那樣,穿嫁衣,戴鳳冠,與心愛的男子拜堂成親。我說,我會娶你。」
送蝶羞赧地笑了起來:「如果,這個承諾,只能在夢中兌現,你可願意跟我一起踏入只屬於我們兩個人的夢境?」
七劫愕然,疑惑道:「此話怎解?」
送蝶莞爾地背轉了身,面對著那一片更廣袤的陌骨花海,道:「師兄若與我一起,沉睡在這片花海里,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這是一個承諾。
或者說,更像是誘惑。
七劫凝望著送蝶笑盈盈的明眸,怔忡良久,忽然問:「你這樣做,是為了陌骨花,還是為了我?」
送蝶的笑容還天真著:「有區別嗎?」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不就是師兄想要的結果嗎?只不過是以一種別樣的方式實現了罷。
她的目光里開始流露出惶惑。
七劫的瞳孔微微擴漲,又縮小,反覆幾次,似是猶疑,也是痛惜。這個時候,他沒有說話。沉默的氣氛像一張無形的網,瀰漫開,將他和送蝶籠罩其中。他的背影,無論沉默或不沉默,看起來都格外滄桑,好像裝滿了陰霾。
白萱衣扯了扯流雲的袖子:「哎,你猜他們在說些什麼呢?」流雲搖頭。莫說他們跟送蝶和七劫隔得遠,就算隔得近,以送蝶的修為,她想要一場只有七劫才能聽到的談話,又有何難。
白萱衣看流雲不說話,撇嘴又問:「你說他們倆到底是敵是友呢?我們要不要趁現在偷襲他們,先下手為強啊?」
流雲頓時愕然地看了看白萱衣,心想這姑娘大概眼神不好,方才那一番激戰,誰高誰低早已經見分曉了,就算偷襲也不過是以卵擊石,如此這般的餿主意,她竟然能說得出口,唉,流雲顧自搖了搖頭。
白萱衣看流雲像看猴子似的瞪著自己,將嘴一撅:「你看我幹什麼,倒不如盯著前面那位美人姐姐,當心她一轉身就打得你吐血。」
剛說罷,花海中突然炸開一聲尖利的咆哮。
「不——」
山河震怒,風雲變色。
嬌嫩的花朵兒都在枝頭打著顫。
一陣疾風吹得遍地塵土飛揚,迷濛了雙眼。白萱衣只覺得眼睛裡的沙子像烈火一樣熏著她,她疼得難受,一個勁拽著流雲的胳膊,直往他的背後躲。片刻之後風暴停息,偌大的花海,送蝶還站在原地。
七劫像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飄蕩在花海上空。
周身縈繞的黑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有點像燒成廢墟之後的焦土。那是他的邪,是他的怒。
也是他,萬念俱灰的絕望。
「我錯了,我一直都錯了!」
聲嘶力竭,分明是狂怒的海嘯,帶著摧枯拉朽的洶湧,卻仿佛還有幾縷顫抖,幾縷哭泣,幾縷,藏不住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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