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有千千結
2024-09-12 21:23:29
作者: 語笑嫣然
他們決定輪番看守秦憐珊。
七天。
只要熬過了第七個黎明,水患可以止息,怨氣可以滅亡,就連被音織吞食掉的花月,也可以復生。
流雲一想到這裡,心裡的難過便稍稍減輕,像是曙光之前撇開了黑暗最後的陰影。他坐在房門外的台階上,憂鬱的眼神,仿若一汪千年古潭。白萱衣端了幾塊精緻的小茶點過來,在流雲身邊坐下:「還是熱的呢,吃幾口,暖暖身子吧。」
流雲道:「我吃不下。」
白萱衣將盤子擱在膝蓋上,單手扶著:「你的元神,如今已恢復幾成了?」想這一路兜兜轉轉,從飛鸞流仙鏡在九闕神殿被打碎的時候起,流雲的傷就總不見徹底地好,他輕聲答道:「大約有八成了吧。」
東陵焰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倏地便摘走了盤子裡兩塊翡翠綠的茶果,又遠遠地坐上圍牆翹著二郎腿吃:「我就說了,有些人啊,傷沒有好呢,指不定什麼時候突然就高貴地消失了——看守?呵,這麼偉大的任務他可擔當不起,要是犯人跑了怎麼辦?」
流雲沒有說話。
白萱衣瞟了一眼東陵焰,想說你能不能不要總是針對流雲,背後的屋子裡卻傳來咿咿哇哇的喊叫聲:
「放我出去——」
「白姑娘,你們放我出去好不好?」
「唐大哥,唐大哥你在哪裡?我怕!」
……
秦憐珊不斷地變換著措辭,用一味楚楚可憐的驚恐,來軟化眾人的鐵石心腸。——當然是無效的。誰都知道,此刻那屋子裡面的人已經難以辨識,她究竟是弱質纖纖的千金小姐,還是心腸歹毒的邪惡女妖。
他們一律對她不予理睬。
就連唐楓也咬緊了牙關,只差沒有在耳朵里塞幾團棉花。因為白萱衣一再告誡他,你若是心軟,就等於害了秦姑娘,無論她怎麼哭怎麼鬧,你都不能踏進那個房間半步。唐楓握緊了拳頭,就好像自己被綁在刑架上,正在遭受嚴刑拷打一般。
秦憐珊的哭聲起起伏伏,大珠小珠落玉盤,顆顆都滴在唐楓的心上。第一天便在那般難熬的時光里度過了。
夜很深的時候,白萱衣隱約看見唐楓的身影,他一個人,出了門口,走上空曠的巷子。巷子裡全是積水,幾乎淹沒了他半截小腿。漫漫一擊嚴冬尚未徹底走遠,此刻春寒料峭,水冰涼刺骨,他卻渾然不覺。
碩大的圓月,照出他心事重重的背影。
「小老爺,你這樣會生病的!」白萱衣一溜煙飛奔過去,踏浪無痕,像一隻蜻蜓踩在水面。
唐楓低頭看了看,勉強擠了一個笑容:「有什麼辦法呢,我又不似你,會法術,可以凌空飛渡。我只是一個無用的書生,就連自己心愛的人也無法保護,我留在那裡,聽著她的哭聲,實在難受得很。」
白萱衣咬了咬嘴唇,安慰道:「再過六天便好了。」說著,右手食指與中指靠攏,向著唐楓的雙腿輕輕畫一個圈,唐楓的身子便緩緩升起來,到了與白萱衣同等的高度,早已經被浸濕的褲管,也瞬間干透了。
唐楓的眼神略是猶疑,皺眉問道:「我想看看她,萱衣,你能讓我看看她嗎?」
白萱衣面露難色,想了想,道:「其實……也並非不可以——但我必須陪著你,寸步不離!」後半截話,有點焦急,也有點霸道。那是一份難言的擔憂,箇中複雜,惟有白萱衣自己方可體會。此刻的唐楓漸漸露出喜悅,滿腦子想著的,也只有秦家的小姐,他看不見近在眼前的深刻和繾綣——
那含愁的雙目不復初時的清澈,是因為他。
那彎彎的嘴角總是帶著尷尬的弧度,是因為他。
那水晶般的心肝,琉璃般的思念,隱藏在幽深月光下,易痛,易碎,也是因為他。
他不知道。
此情江海深。
白萱衣溫柔地攤開手掌,示意唐楓伸出右手給她。唐楓茫然地照做了。她在碰到他的右手的一霎那,心中有輕微的顫抖。
惆悵地顫抖。
她定了定神,咬破食指,在唐楓的右手掌心畫了一道符。血紅的印子,在最後一筆完成的剎那,消失不見,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她說道:「這道符可以助你,在危難的時候,將敵人暫時牽制住。若敵人想對你不利,你只需要用右手掌心對住他,大喊其名字,他便會被一團寒冰封凍,無法前行,也不能施展法術。只不過,這寒冰凝符咒的效力,最多只能將對方囚困一炷香的時間。」
唐楓盯著掌心仔細地看了看,又抬頭對白萱衣笑笑,道:「萱衣,謝謝你……唔,你會一直在我身邊的,對不對?」炯炯的雙眸,毫不收斂,逼視著白萱衣,但似乎又想起了別的什麼,轉而低頭苦笑,「至少,在我還活著的時候。」
白萱衣聽不得唐楓說喪氣的話,急著跺了跺腳,踩起幾瓣水花,水中明月的倒影也隨著漣漪的波動擴散蕩漾:「小老爺!有我在,我怎會讓你死呢,待眼前這困局解了,我,流雲,還有焰公子,我們都一起幫你想辦法,治好你的頑疾。」
寂月皎皎。
深夜的柳浪巷,萬籟俱靜。
一切都是呆滯凝固的。帶著災難的氣味。沒有人煙。就連流浪的野狗也選擇到別處逃難了。
只有月色尚有一絲安寧,在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美得有些破碎。
那個夜晚,特別漫長。
白萱衣終究還是有些後悔——當唐楓的手,碰到門上掛著的銅鎖的時候,她忍不住拖著他的手腕。
「萱衣,你答應過我的。」唐楓咳嗽道。
白萱衣皺著眉頭看唐楓那病怏怏的模樣:「可是,可是……」她半天說不出話,唐楓便道:「放心吧,有你在,我不會有事的,對不對?」白萱衣咬著唇,屋子裡傳出秦憐珊的聲音:「唐大哥,唐大哥是你在外面嗎?你來放我出去了嗎?」
唐楓清了清嗓子,拉開門鎖:「是我,憐珊。」
他走入秦憐珊的房間。
白萱衣緊隨其後,小心翼翼地閉了門,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要守著門口,還是守著她最重要的唐楓。
將怨氣封閉在人體內,誰也無法預知,這裡面會否有什麼難以估算的意外。
但秦憐珊看見唐楓,倒是與平常無異,只是多了些嬌弱可憐,眼淚花倏忽之間便溢滿了眶子,啪嗒啪嗒掉下來,一頭撞進唐楓的懷裡:「唐大哥,你告訴我,我究竟是怎麼了?你們為什麼要鎖著我?」
唐楓溫柔地撫著秦憐珊的頭,安慰她,直叫她放心,說有我在,我定會保護著你的。旁邊的白萱衣看著他們的親密,心裡不是滋味,惟有故意別過臉去,緊咬的雙唇,死死守著她難以訴說的心事。
那一面,見得溫馨而順暢。
並沒有白萱衣想像的什麼特殊狀況爆發。秦憐珊不僅清醒,而且通情達理,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以後,直說白姑娘你們要好好看著我,別讓我傷到你們,我會乖乖地熬過剩下的五天。
曙光初透。
這時,天快要亮了。唐楓依依不捨離開秦憐珊的屋子,一跨出門便看見東陵焰像蝙蝠似的倒掛在屋檐下,險些把唐楓嚇了一跳。白萱衣跟在唐楓身後叱道:「焰公子,你這是做什麼呢?」
「保護你們啊。」東陵焰揉了揉鼻子,靈巧地翻身坐到欄杆上,「不是說了,不許小楓接近那個女人嗎,你怎麼還讓他進去?我就是擔心會出事,所以你們在裡面呆了多久,我就在這兒守了多久。」
白萱衣覺得牙齒又痒痒了,白了東陵焰一眼,道:「哼,有我在,小老爺還需要你的保護啊?」
東陵焰也不知從哪兒提來了一股高興勁,趕忙搭上唐楓的肩膀,甩著袖子道:「那可不一定,誰知道你這半吊子小仙女能不能保護好我家小楓,他要是傷了一根汗毛,我都是要心疼的。」
「東陵少爺——」唐楓又臉紅起來,窘得連眉毛都有點抽筋,還故意乾咳了兩聲,「你就別再拿我開玩笑了。」說罷,只匆匆地拂開東陵焰的手,像逃似的回了房。白萱衣似笑非笑地看著東陵焰,用眼神奚落他自找沒趣,東陵焰哼哼幾聲,正要走,卻見流雲從白萱衣的房間裡走出來。
東陵焰瞬間移形換影,衝到流雲面前,指著他問:「你為何在小仙女的房間裡?」
流雲怔了怔,還沒想好怎麼回答,白萱衣立刻奔過來,扯了扯東陵焰的衣袖:「焰公子,飛鸞流仙鏡一直是我保管著,流雲要休息,要療傷,要回鏡子裡,也就間接回了我的房間了。」
「可是他明明有自己的房間!」
「但他突然消失的時候,也是身不由己嘛。」
「男女授受不親,你知道嗎?」
「胡說什麼呢,我跟白雲又沒怎樣!哪像你滿腦子的齷齪思想……」白萱衣跺著腳瞪著東陵焰。
流雲捋了捋搭在前肩的烏髮,慨然道:「我雖可以窺知鏡外的世界,但非禮勿視,我亦絕不會對萱衣有任何冒犯之舉。」白萱衣挑了挑眉,望著東陵焰:「聽見沒,人家流雲可比某些人可靠多了。」
東陵焰還不服氣,索性嚷嚷著,要白萱衣將飛鸞流仙鏡擱在他的房間裡,由他保管。這其實也是在情在理的事,原本那寶鏡就是屬於九闕神族的,可是這會兒白萱衣卻偏偏故意犟起來,就是不肯點頭,一時間滿院子都是他們吵吵鬧鬧的聲音。
流雲只覺無奈,守著關緊秦憐珊的那道門,在門外的台階上坐了,望著這似靜非靜的清晨。
怔怔地,發呆。
前方院子的另一頭那扇關緊的大門,在門的縫隙里時不時溢進來一些裹滿灰塵的髒水,漸漸地將地面浸成深黑一片。
槐水還在漲。
只是,漲得比較緩慢,就像幼蠶啃食桑葉,是無聲的,溫柔的。
他們曾以為將怨氣困住,便可以遏止水勢上漲,但看那渾濁的江水依舊蠢蠢欲動,他們便知,有些事情並不如他們所預想。音織雖然受困,但卻是還有氣力垂死掙扎,她不會乖順地臣服於那具囚困她的軀體。
所以眾人才會這樣謹小慎微,才會這樣憂心戚戚。
難以估算的七天,已經走到第三日。
暫且無波無瀾。
再看而今槐水這樣輕微的上漲趨勢,即便七天過後,音織覆亡,它也不會漫過唐家院子裡那幾級石階。整座印霄城,於死氣沉沉之中,充滿了肉眼所不能看見的驚濤駭浪,也充滿了或許即將到來的祥和與寧靜。
第四日,看守秦憐珊的,是東陵焰。
從天明到日落,東陵焰看著白萱衣的房間裡燭火漸漸亮起,女子時而踱步,時而靜坐,窗戶紙上,斷斷續續映出她纖細的剪影。——不知道小仙女此刻在幹嘛呢?東陵焰倚著廊柱,拿食指敲著下巴,他想,不知為何我最近愈加想著她,又為她激動嫉妒,莫非是真的愛上她了?
還記得以前在九闕神殿吵架作對無憂無慮的日子嗎?
還記得她弄壞飛鸞流仙鏡是如何害怕,而自己又是如何在暗地裡為她緊張嗎?
還記得他弄丟了她以後有多著急多奔波,天南海北四處尋她,可是就算找到了也要繼續裝出一副事事不上心的樣子,繼續不虧待了他作為神族公子高貴的身份,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反正她的心裡都沒有他。
東陵焰依稀嗅到了一陣潮濕的水氣,好像是從院牆外飄來的,裡面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花香。東陵焰突然站起來,三兩步闖到白萱衣的房門口,毫不禮貌地一掌推開門,白萱衣嘴裡剛含了一口茶,噗地一聲噴出來:「焰公子,你怎麼不敲門呢?」
「我以九闕神族族長繼承人的身份命令你,將飛鸞流仙鏡交給我!」東陵焰攤開手,手掌里冒起赤色的火焰。
似乎那並不是一個友好的命令。
白萱衣眉頭一皺,隱約覺得有些不妥:「都說了我要親自照顧流雲,直到他的元神徹底恢復為止,你怎麼又提這事了?」白萱衣的話剛說完,便見東陵焰的掌風呼呼地扯開,向著她的左肩刷地砍下來。她閃身避過:「焰公子,你……」
東陵焰的目的,乃是在梳妝檯上那面飛鸞流仙鏡,他的掌風也不過是想逼得白萱衣挪動方位,讓他可以更方便地搶奪寶鏡。他握住了鏡柄,狠狠一扯,那鏡子便離開了鏡架,他一臉得意的炫耀表情,大搖大擺往門口走,白萱衣大喊:「焰公子,你要拿飛鸞流仙鏡去哪裡呢?」
忽然,砰的一聲——
隔壁房間的門也開了。
那是流雲的房間。流雲從房間裡疾步跨出來,見東陵焰手裡據著飛鸞流仙鏡,立刻便冷了臉,喝道:「寶鏡是我所屬,留下它!」東陵焰的嘴角露出挑釁的輕笑:「本公子難道要聽命於你?」
一句話,已是劍拔弩張。
低沉的屋檐,瞬間殺氣騰騰。
黑白兩道光影,似蛟龍般,盤旋衝撞,將小小的院子填充得不留空隙,再一眨眼,光影又直衝雲霄,化作兩朵祥雲。
流雲和東陵焰峙立相對。
白萱衣見此情形,腦袋裡亂成一團,她想要阻止,可是才剛剛召來一朵祥雲,卻猛地覺得胸口一痛,面前有幻影閃過。
她雙膝一軟,趴在地上。
她又看到了當初飛鸞流仙鏡呈現給她的那些畫面,山河崩塌,血流滿地,生靈塗炭,還有那張陌生的、充滿怨恨的臉。她覺得自己開始下沉,下沉,就像陷在無法自拔的沼澤里,又像從懸崖墜落。
她抬起手,半空中的人誰也沒有往下瞧一眼。
他們的祥雲倏地朝著對方飛去,狠狠碰撞,黑色綢緞般的夜空,一時間電閃雷鳴。幾個回合之後,他們卻遠得連影子都看不到了。
白萱衣的手,無力地垂下去。
她想擺脫那些可怕的幻影,想站起身,但全身卻似乎沒有一點力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絕望再度侵襲了她,她伏在地上,渾身發顫,哭成一個淚人。她閉著眼睛,捂著耳朵,嘶聲地哀嚎著:「離我遠點,不要再纏著我了……」
吱呀——
又一間房門開了。
唐楓款款地走出來,那腳步輕飄飄的,目光呆滯。白萱衣吃力地喊他:「小……小老爺……」
唐楓卻好像根本沒聽到。
他徑直走到秦憐珊的房間門口。
解了鎖,開了門。
昏暗的光線照著秦憐珊妖嬈的影子。她款步走出。面帶嫵媚的微笑。她的纖纖玉指輕撫上唐楓的臉,在他的臉頰細細摩挲:「唐大哥,謝謝你放我出來,我可是好掛念你呢!」
唐楓傻傻地笑起來。
又是一場瘋魔。
處心積慮的陷阱。
誰會想到呢?就在唐楓心軟前去探望秦憐珊的時候,秦憐珊的楚楚可憐通情達理,全都是偽裝。
她已經不是秦憐珊。
是被音織迷惑的傀儡。
她的眼淚,是音織精心炮製的魔咒,滴在唐楓的手上,當唐楓離開,那魔咒就會隨著他的呼吸而傳播,感染了所有的人。
最終,仿如病毒,慢慢地爆發。
他們變得不像平時的自己,他們的嫉妒、憤怒、恐懼、愛欲貪嗔,等等人性的陰暗面,都會無休止地放大,影響他們的性情,使他們做出種種不理智的、瘋狂誇張的舉動。——東陵焰陷在對流雲的嫉妒之中。流雲的憤怒,使他一心只想保護屬於自己的東西,因而對東陵焰不再隱忍退讓。白萱衣被自己內心最大的恐懼所淹沒,她越想擺脫,那魔障就越是纏繞著她,她站不起身,驚恐顫抖,只能嚎啕大哭。
唐楓卻只是麻木地看著她。
那空洞的眸子裡,有疼惜,但卻無動於衷。仿佛他此刻澄澈的內心,有更濃郁更沉厚的陰霾占據著,他只剩下很小一部分理智,來辨認眼前如淚人般的女子:「萱——萱衣?」
白萱衣抬起手,指尖散發微弱的求救訊號,卻重重垂下。
秦憐珊撥弄著鮮紅的蔻丹,此刻的她,已是勝券在握,但眼前這好似生離死別一般的場景直讓她覺得有趣:「唐大哥,你愛我嗎?」
「愛——」唐楓痴痴地道。
「那麼,你願意為我死嗎?」
「我,願意!」
唐楓斬釘截鐵,一句我願意,似萬箭刺穿白萱衣的心,她虛弱地嘶吼:「不要……不要傷他……音織,你殺了我吧,求你,放過他!」
秦憐珊格格地笑道:「我原來還想留著你們自生自滅呢,可你們偏就是愛管閒事。呵,你們對我做過什麼,我定當十倍奉還,早死晚死,也不過就是時間的問題,你又何必搶在最前頭呢?」
說罷,優雅地轉了身,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銀亮的匕首。
那匕首沁涼,像女子纖細的手指般,在唐楓的臉頰上來回摩挲著,唐楓怔怔地站著,有些微皺眉,那是他的疑惑和恐懼所致,但那並不足以喚醒他反抗或逃跑的意識。白萱衣離他只有幾步之遙,可是,她卻仍然陷在天崩地裂的幻影世界,她的仙術無法施展,她的氣力只剩下最最微弱的一點。
——就是那最最微弱的一點。
迫在眉睫。
也許是情急危難之中的豁然爆發,白萱衣的那一點點微小力氣,支撐著她,像瘋狂的小獸似的,朝著秦憐珊撲去。她絆住了秦憐珊的雙腿,秦憐珊一掙扎,身體便失了重心,也摔倒在地上,匕首咣當咣當地滾出一丈。
秦憐珊氣急敗壞,重新撿起匕首,便就改變了目標,直奔白萱衣而來。她一手按住白萱衣的肩骨,將匕首在她臉上一划,哧!白萱衣的左邊面頰便出現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傷口處,立刻有雲霧般繚繞的氣流汩汩地冒出來,白萱衣疼得幾乎背過氣去。
那匕首亦是經過秦憐珊精心炮製的,那上面,全是她惡毒的念力與怨氣。她早已預想著有這樣一天,必要之時,或許這匕首能助她反擊。她以至陰至寒的無形之氣為養分,澆灌這把匕首,匕首便不再是普通的匕首,就連有修為的神仙也要忌憚三分。
因為——
那匕首會成為一個狠毒的切口。若只傷及皮外,倒也不過是虛耗體力,流損仙氣;但若傷及五臟,匕首之上的陰寒之氣會隨之侵入全身,蠶食掉受傷者的元神,那元神越是高尚純淨,便越容易受腐蝕,受傷者只能不治而亡。
音織作為怨氣,雖受困於宿主,無法再自由施展有形的妖術,但依然可以用念力,孜孜不倦地做為她傷人於無形的利器。她的眼淚,她的匕首,都是如此。而怨氣的可怕之處,也正在於它的幻變,難以預計。
如今那匕首傷及白萱衣,雖則不致命,但傷口卻令白萱衣體內的仙氣流逝,白萱衣原本就受困於幻覺,難以抵抗,此刻更是無力,只虛弱地匍匐在地,氣喘如牛。秦憐珊還在破口大罵:「賤蹄子,你要逞強,我便先殺了你!」
說著,手剛剛舉起,便有人從後面拉住了。
盛怒之下,秦憐珊回頭一看,唐楓還是那般痴痴的,但迷惘的眼神之中,已經開始出現掙扎與猶疑,一個字一個字,結巴道:
「不要,傷害,萱衣……」
「滾開!」秦憐珊用力地一推,將唐楓推出三步遠,唐楓一個趔趄撞在柱子上,額角頓時紫了一塊。
秦憐珊再度回頭,預備將手裡的匕首扎進白萱衣的胸口,突然覺得,有一陣沁涼而綿綿的氣流從背後籠罩過來,將她整個人都包裹住了,她的四肢雖然仍可動彈,但十分費力,她手中的匕首,就算勉強能觸到白萱衣的身體,卻割不傷她半片衣角。
秦憐珊頓時明白過來。
是寒冰凝符咒。
她回頭的時候,還能看見動作遲緩的唐楓,正慢慢地放下雙手,曾經輕念過她的名字的嘴,仍舊痴痴地未有閉合。
「憐珊,為什麼要傷害萱衣呢?你不能……」
唐楓呢喃。
迷惘的眼神,正對上白萱衣抬頭的剎那,星眸中的閃爍晶瑩。還有她面頰上的傷口,血淋淋,從顴骨斜入鬢角,像拉開的紅色水幕。
此時,秦憐珊重新恢復了她邪魅如花的笑靨,她知道,若在從前,若是自己沒有受困於這具肉身,對付唐楓這樣的凡人,她定是可以迷惑得對方言聽計從,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意志掙扎,臣服得並不堅定。她詭異地笑道:「你們以為,這點小戲法便能夠困住我?寒冰凝符咒的持續效力不過就是一炷香而已,一炷香之後,看誰還能阻止我!」
白萱衣氣喘吁吁,表情時而沮喪,時而驚恐,仍然淪陷在她心中黑暗的陰影。但她也時不時掙扎著想要起身,卻次次都失敗了。她喊了幾次唐楓快走,唐楓卻只是遲鈍地站著,茫然看著眼前的殘局。
他的腦裡面,迷惑與理智,像兩個競爭的極端。
他分不清善惡真偽了。只有秦憐珊的容顏將他籠罩著。而他痴迷的同時,並非看不見旁的人。
他看得見白萱衣。
清楚地知道,那個人,是曾經與自己朝夕相伴,並肩作戰的朋友。秦憐珊的眼淚蠱惑了他,令他內心的痴愛無限擴大,加深加重,令他變得渾渾噩噩,可那並不能將他徹底占據,他的身體裡,仍然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屬於原來的那個他,是屬於自由的。這一部分,讓他懷疑,懷疑自己是否要保護這個朋友。
他站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炷香。
像一隻蝴蝶飛過花海的時間。
像一個並不足夠綿長的擁吻。難以鐫刻深切的誓言。潮濕的霧氣逐漸降下來,那如紅顏般脆弱的時間,轉眼,便已經垂垂暮去。
符咒的效力結束了。
秦憐珊狂笑不止,此刻的她,再不給唐楓任何動搖的機會,她高舉了匕首,那匕首像一朵暗夜裡盛開的花。
荼蘼花。
漆黑的,充滿怨恨的。
一點一點向著唐楓的瞳孔里靠攏。
短短几步的奔跑,衣袂似流動的綢緞,飛揚的裙角,罩著纖纖細足,如涌動的烈火,還有青絲,飄散凌亂。
白萱衣眼睜睜看著。
只能眼睜睜看著。
內心的魔障,可怕的幻影,讓她感覺自己的雙手雙腳都被束縛了,什麼也不能做,只能眼睜睜看著。
寂靜的夜空,忽然一隻飛鷹掠起。
俯衝而下。
但那不是飛鷹,是兜兜轉轉又折回來的流雲。若不是寒冰凝符咒的拖延,他未必能如此及時地出現,他大喝一聲:「誰也不能傷害主人——」他眼睛裡的烈火,好像要把所看之處燒得寸草不生。
他一掌劈在秦憐珊的天靈蓋上。
那時候,匕首離唐楓的心臟,還有半寸之遙。
秦憐珊緩緩地倒地。
宿主死亡——
換來的結果,是怨氣潰散,消失於三界之中,再不能作惡。這一直都是他們盡力迴避的辦法,畢竟作為宿主的秦憐珊,她是無辜的。可是,失去理智的流雲,一心護主,就像他一心保護自己的飛鸞流仙鏡一樣,那一掌,沒有任何的猶豫。
亦沒有憐憫與慚愧。
只聽朗朗夜空下,好像從四面八方湧來無數聲的痛苦哀嚎,那聲音,幾乎所有還留在印霄城的百姓都聽到了,他們覺得心悸,心慌,挑燈夜看,但除了一片凝固的黑,什麼也看不見。
槐水出現了劇烈的涌動。
仿如暴風雨推動中的海浪,一潮接著一潮,嘩地一聲,將唐家的大門也沖開了,水急急忙忙地漫進來,很快,沒過了流雲的膝蓋。
也沒過唐楓的膝蓋。
唐楓撲通一聲跪下來,濺起的水花,濕了他全身,他抱著秦憐珊的屍體,滿臉縱橫的,也不知是水還是淚。
無聲。
無息。
水的喧譁逐漸停止。烏天黑地,都凝固在朗朗乾坤之下。繁星漸漸亮起,一輪弦月掛在天邊。
月色明亮了不少。
這時,天空中一朵祥雲飛降。是東陵焰。方才,他與流雲混戰了幾十個回合,時而在柳浪巷,時而又在折月坡,時而掠過某戶人家低矮的屋檐,時而又沖入那九霄高聳的雲層。某個瞬間,流雲居高臨下,看見唐家的院子裡,秦憐珊舉刀向著唐楓而去,他便顧不得東陵焰的掌風還在背後緊緊相隨,跳下祥雲,飛身折返。
那都是短短的幾個瞬間的事情。
東陵焰也不過只比流雲晚到一步。那一步,有人的身死了,有人的心死了,滄海都變成桑田。
那一步,東陵焰看見滿目的瘡痍。
他看見白萱衣溺在水裡,掙扎著,喘息著,顫抖著,狼狽痛苦。他將祥雲揮開,如蜻蜓落在水面,然後一把扯過白萱衣,將她攔腰抱起,又重新飛上祥雲,倏地飄出了幾百里。直到尋見一片山頂寬闊的空地。
此刻,音織雖然已經死亡,可眾人的心魔依舊不同程度地存在著。
他們的神志依舊有些恍惚。
有些身不由己。
只有當翌日初透的曙光落在他們身上,他們才會漸漸地從黑暗裡甦醒,擺脫自己混亂的思緒,擺脫內心的恐懼或怨恨。
「帶我回去,我……我要去看小老爺怎麼樣了!」白萱衣疲軟無力地哭喊著。東陵焰沉默不說話。
白萱衣趴在地上,乞憐地看著東陵焰。
「帶我回去,焰公子?」
東陵焰卻立刻惱了。他一把掐著白萱衣的肩,拇指狠狠扣著她清脆的鎖骨:「你想去看流雲對不對?你自己都傷成這樣了,為什麼還想著他?」他不停地咆哮,白萱衣便不停地搖頭,她一搖頭,她臉上的傷口就裂開了,鮮血很溫柔地滲出來,一點一點地往下淌,掛滿了她半邊白皙的俏顏。
星月都不見了。
山風獵獵。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此時,東陵焰輕輕地蹲下身,一根手指捻起女子尖瘦的下巴,顫抖的雙唇,緩緩靠攏,直吻上她面頰上的傷口:「小仙女,你為什麼就是看不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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