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純陰封魂術

2024-09-12 21:23:45 作者: 語笑嫣然
  山洞裡,烈風就像被囚困的鬥獸,盤旋撞擊,與石壁交織出駭人的聲響。聲音飛快地鑽出洞口,在山谷盤旋。

  似是將漆黑的天幕都吵醒了。

  天色微微發亮。

  白萱衣明知道她的抗爭是毫無意義的,可是,她心中痛苦,便像失了常性,與綠甲神侍胡攪蠻纏。

  最終的結局只有一種。

  敗陣被擒。

  神族專用扣押囚犯的鐐銬已經將她的手和腳分別纏住。她的手反附在背後。雙腳只能邁出很短的距離。

  「花仙,隨我們走吧。」執鐧者冷哼一聲。

  白萱衣的嘴角浮現出淒涼的笑意。若這一趟回到神殿,她想,她只怕是再難有機會到凡間來。

  她再也看不到唐楓了。

  她曾為了他奮力頑抗,就好比她也曾為了他深深深愛,到頭來,都不過是徒勞。

  她有如行屍走肉,隨綠甲神侍走出山洞。

  天邊魚鱗般的朝霞映入眼帘。那景致安靜而華美。這是獨屬於人間的旖旎。哪怕九闕神殿可以看到更多更燦爛的天象奇觀,卻只是美得讓人心碎,讓人無法捕捉到其中的真實,無法牽動內心那根柔軟的弦。

  綠甲神侍左手一揮,黑騎雲便出現在眼前。

  突然之間,一陣狂風颳起,似有黑壓壓的風沙鋪天蓋地而來。眾人一怔,那執鐧的神侍便將鐐銬抓得更緊了。颶風卷著沙石,吹痛了白萱衣的眼睛。她偏過頭,雙眼只留下一道微弱的縫隙,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撞在她臉上,她一看,竟是一隻不知名的鳥雀。

  那風沙之中,來了不少的鳥雀。

  以一群小小的霸鶲為首。

  它們對白萱衣視而不見,只有偶爾不小心撞過來的幾隻,發現自己找錯了對象,又再度改變飛行的線路。

  它們都衝著兩位綠甲神侍而去。

  或者說,是衝著神侍眉宇間的第三隻鷹眼。

  綠甲神侍暴跳如雷,拼命地揮開那些小雀鳥。但額頭上的鷹眼似乎比他們更害怕,緊緊閉著,甚至影響了他們的思維,令他們不敢再向前,而是退後了幾步。便正是那幾步,青碧的身影橫空殺出。

  狠狠地一陣疾推,掌心凌厲的內勁便咬准了綠甲神侍的前胸,綠甲神侍應接不暇,被那掌風推得趔趄,退到了山洞的洞口。東陵焰趁勢抓住了白萱衣,指尖彈出玄光,切斷她的手鐐與腳銬,將她整個人攔腰抱起,在空中旋轉了幾圈。與此同時,仍不忘震落山洞頂上的岩石,且喃喃地念開了咒語。

  岩石和著那些瘋狂的霸鶲,將洞口密密地封住。而咒語則令結界生成,將兩名綠甲神侍困在山洞裡出不來。他們若是要破開結界,所費需時,那便又是日後的事情,東陵焰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霸鶲素來是最愛攻擊老鷹的,雖然它們個頭極小,攻擊力並不強,但它們有頑抗的精神,它們最擅長的,便是啄掉老鷹的眼睛。還有許多類似霸鶲的鳥雀,也有這嗜好。」東陵焰還抱著白萱衣,看她驚魂未定橫躺在自己懷裡,他向她解釋,「我剛才假作離開,正是想去引來這些鳥雀。綠甲神侍的鷹眼,是鳥雀們好勇鬥狠最渴望的攻擊目標。」

  白萱衣的嘴唇輕輕一顫,她想說,我以為你真的丟下我不管了,可是卻覺得這句話太柔,太弱,太曖昧,她不知如何開口,之前的絕望憤怒,到此刻已經統統不見了,只剩下眼眸里一汪清澈的感激。

  東陵焰卻注意到白萱衣渾身的傷痕,眉頭一皺,道:「你明知不是他們的對手,何苦硬拼?」

  白萱衣避而不答,只道:「你可以放我下來了。」

  東陵焰與白萱衣回到唐家。院子裡靜悄悄的。地上還落了一束被踩壞的蘭花。淡黃的葉片,就像白萱衣頸上的瓔珞。

  「小老爺——」

  白萱衣急急忙忙地衝去唐楓的房間,猛地推開門,首先便聽到一陣急促的咳嗽,然後再看,唐楓躺在床上,床邊有一張染血的絲帕。秦憐珊在床沿坐著,紅著眼眶。兩個人十指緊扣。

  「他怎麼了?」白萱衣問。


  秦憐珊抽噎道:「我原是想今日自己去百花圃採花,讓唐大哥好好休息,誰知剛回來便見他昏倒在院子裡。看他如今的情況,怕是撐不了多少日子了。」說著,眼淚又啪嗒啪嗒地下來。

  唐楓已經漸漸甦醒,聽到白萱衣的聲音,手輕輕抬了抬:「萱衣,你回來了嗎?」白萱衣撲過去跪在床邊,強笑道:「小老爺,我在這裡呢。」

  「你跟東陵少爺去哪兒了?」

  「我們……」白萱衣回頭看了看東陵焰,道,「剛才是焰公子他有些事情要跟我私下裡談。小老爺,你放心,有我在你身邊,你一定不會有事的。」東陵焰亦步過來,看著唐楓虛弱難受的模樣,心中不忍。可是他也知道,他們不是沒有試過用仙法替唐楓治病,但別說治癒,他們甚至連病痛的來源也未能找到。

  唐楓的病,不僅是先天帶來,而且極為罕見,難以辨別,根本沒有前例可循,亦無法理出脈絡。

  正因為如此,才會一直拖著,拖到今時今日。

  唐楓問:「剛才你說,你有話要對我講的。是什麼?」

  白萱衣一怔,道:「我……我……我不過是想對你說,你要相信我和焰公子,我們一定會找到辦法治你的頑疾的。嗯,我只是想對你說這些,沒別的了。」白萱衣強調著。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欲蓋彌彰。委屈的神情都藏起來,被擔憂替代。此刻,仿佛已經不是說真心話的時機了。

  唐楓疲憊地笑了笑:「嗯,我沒事的,不過是太累了,想要多歇一會兒。我真的,很累,很困……」說著說著,便閉了眼睛,昏睡過去。但咳嗽還是時不時地迸發出來,那緊閉的眼帘,也便隨之愈加沉重。

  秦憐珊鬆開了唐楓的手,小心翼翼為他蓋好棉被。

  「白姑娘,我有事情想和你講。」她看了看白萱衣,示意她隨她出房門。白萱衣不是太情願,可也隨著去了。秦憐珊望著地上那捧破敗的蘭花,沉重道:「我或許有辦法可以救唐大哥。但是……」

  但是你並不信任我。

  這是秦憐珊話中不言而喻的後文。

  然而白萱衣自知,她對秦憐珊縱然有再多成見,最大的起因,卻是嫉妒。是並不嚴密並沒有太多道理的。就像唐楓說的,我與秦姑娘在天行異域共同經歷了生死,而這些日子,秦姑娘也從未害過我,她對我無微不至,我們是沒有理由懷疑她的。所有這些,也算勉強能支撐白萱衣在此等重要的關頭收斂了成見,給出一些緩和的顏色,她問她道:「你說吧,是什麼辦法?」

  秦憐珊有少少受寵若驚的表情。對於白萱衣此刻的態度,她感到尤為欣慰與珍惜,她道:「這是天行異域流傳的純陰封魂術。我不知在你們永恆彼岸是否也有此一說?」白萱衣的眼神頗為怔忡,純陰封魂術,她的確不曾聽過。


  可屋子裡東陵焰卻步出來,掩了門,接道:「我記得在年幼的時候,曾聽父君提過純陰封魂術,但不知具體……」

  秦憐珊輕聲道:「所謂純陰封魂,便是要找一個與唐大哥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而這個人,還必須是一個死人,一個屍身尚未有任何破損腐壞的人。我們要借用其軀體,來儲放唐大哥的魂魄,待九九八十一天之後,再將魂魄取出,重新放回唐大哥的軀體內,唐大哥縱然有再難纏的惡疾,都會被對方的屍體吸取乾淨,獲得淨化新生。」

  「將魂魄移出小老爺的體內?」白萱衣驚愕地看了看秦憐珊,又看看東陵焰,「若是魂魄無法歸位,小老爺豈不……」

  東陵焰凝重道:「三魂與七魄離開人體的時間,原本不能超過七天。但我們若用仙氣為唐楓護體,這時間便可以延續得長一些。九九八十一天,或許可行。」說罷,又極為嚴肅地看了看秦憐珊,「秦姑娘可有施展純陰封魂術的經驗?」

  「沒有。」秦憐珊毫不婉轉,「我只是聽說此法,我在天行異域曾識得一位通靈師,他與我相交甚好,是他告訴我,他曾用純陰封魂術救活過他的妻子。而我亦曾親眼看見他的妻子病入膏肓,但後來卻面色紅潤生龍活虎。我想,我們已是沒有別的法子了,與其看著唐大哥衰竭痛苦而死,倒不如破釜沉舟,放膽一試?」

  東陵焰沒有做聲。

  白萱衣緊緊地盯著那道虛掩的門,門內咳嗽聲陣陣,仿佛還伴隨著昏睡的人翻來覆去的煎熬與赤痛。

  眼淚忽然奪眶而出。

  白萱衣跑出了院子,出了大門,蹬蹬地踩著柳浪巷地面的青石板。兩側的路人都在投來驚異揣度的目光,誰也無法知道這滿面淚痕拔足狂奔的少女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心傷。穿街走巷,仿佛絲毫不知疲倦。

  最後,在一座莊園前面停了下來。

  正是百花圃。

  此時春意正濃,莊園裡撲鼻而來的花香可以浸透衣裳的每一寸紋理。白萱衣抹了一把眼淚,渾渾噩噩地走入。亭台樓閣小橋流水,花香滿徑。不知幾時東陵焰忽然出現了,在背後冷不防地吟詠一聲:「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白萱衣回頭,見他手裡正拿了一朵火紅的石榴花。

  「我想……一個人。」

  「我不出聲。你可以當看不見我。」東陵焰嘻嘻笑道。

  他們又走得深了一進。


  東陵焰果然乖巧地跟著,一聲不吭。可白萱衣卻反倒沉不住氣了,問道:「你相信秦憐珊說的話嗎?」

  東陵焰撓了撓鼻樑:「這個……我亦沒有十足把握。」

  白萱衣又不做聲了。

  幾瓣櫻花飄落在她的肩頭,東陵焰見狀,欲伸手替她拂去,她微略斜了斜肩,仍是有迴避的意思。

  東陵焰酸澀一笑,道:「方法是否可行,並非她說了算的。你忘了上次我們是如何尋得對付音織的辦法的?」

  「戮山神尼?」星眸中透出一點微光。

  東陵焰道:「那美人兒精通這世上無數玄奇靈異之法,便是一部活的寶典,我可以再去問問她有關純陰封魂術的事。若是她說可行,你便是信她,不是信了秦憐珊,這樣,你也可以更放心不是?」

  白萱衣又喜又急,道:「若真是可行,到哪裡去找一個與小老爺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而且,還要是一個屍身完好的死人。」

  「那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了。待我去戮山回來,我們再從長計議。」東陵焰說著,故意搖了搖頭,「唉,又要看到那暴殄天物的美人兒了。你可知我每次一見她,心裡都會生出一種無奈悵然之感。」

  「為何?」白萱衣問。

  東陵焰賊笑道:「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啊。」

  「呵呵。」白萱衣知道東陵焰是故意擺出吊兒郎當的樣子,可她卻無法像從前那樣配合他,譬如說幾句頂撞的話,或者罵他無賴好色,她只是淡淡地賠笑以表示自己還在他的話題之中。

  東陵焰沒趣地扁了扁嘴:「我這便啟程去戮山,若不出意外,傍晚即可歸來。」說著,袖中散出陣陣清風,吹亂了滿地粉紅的花瓣。祥雲已在頭頂候著,他翩然升起,落在祥雲上。

  白萱衣仰頭看著,忽然道:「焰公子,謝謝你!」

  東陵焰報以清淺地一笑。


  轉瞬,便騰空不見。

  到傍晚時分,東陵焰果真回來了。不遲不早,正踏著斜陽最後一抹餘暉落在唐家的院子裡。

  天色倏忽黯淡。

  秦憐珊在廚房為唐楓煎藥。唐楓的精神已經轉好了一些,便半躺著,抱著一本詩集打發時間。白萱衣站在檐下,焦急地盼著,看見東陵焰便立刻奔過去:「問到了嗎?」東陵焰鎮定地一笑:「問到了。」

  「戮山神尼怎麼說?」

  「純陰封魂術,的確如秦姑娘所言,不虛不假。」

  「也就是說,只要我們找到合適的軀體,便可以將小老爺的魂魄放進去,小老爺病癒有望了?」

  「沒錯。」

  一時間,白萱衣也不知是喜是憂。應該喜的是,他們終於找到了救唐楓的辦法,應該憂的,卻是這辦法並非取自正途,且不說其偏邪詭秘,單是要尋找那麼一具合適的軀體已經不容易,更別說其最終的結果,究竟能否成功,也屬未知。

  白萱衣此刻便是患得患失的心境複雜交織著。

  她想近,亦想退。

  害怕,卻亟待。

  秦憐珊端著藥碗從廚房裡出來,看見白萱衣和東陵焰,眼神淡淡的,逕自入了唐楓的房間。東陵焰問白萱衣:「小楓知道此事了嗎?」

  白萱衣答道:「下午的時候,秦姑娘已經跟他說了。」

  東陵焰問:「他是同意還是反對?」


  「同意——」白萱衣露出幾絲無奈的笑意,「小老爺說,如今他橫豎都是等死了,既然有一線希望,他便不懼怕嘗試。我知道,他是捨不得秦姑娘,所以才會這樣堅定。」東陵焰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我們便趕緊去找出那樣一個人吧。」

  「嗯。」白萱衣點頭。

  稍後秦憐珊亦從房間裡出來,說唐楓喝了藥睡下了,問白萱衣是否已經考慮好,白萱衣看了看東陵焰,轉頭對秦憐珊道:「事不宜遲,我們便著手去辦吧。」秦憐珊聽白萱衣這樣一說,喜不自禁,一雙嫵媚的眼睛裡,似全是感激。

  或許,要找一個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並不難。

  但難在還得生於同時。

  並且,須得是一個死去不多時,軀體沒有損害的人。

  偌大的印霄城,找不到這樣一個人。

  他們跑遍了所有的街巷,看過不少白事,連義莊、亂葬崗之類的地方都去了,始終也沒有尋獲。

  唐楓的病,時好時壞。

  時而精神奕奕,能說會笑。時而卻困頓萎靡,有氣無力。白萱衣和秦憐珊輪番留在家中照看他。

  他們會給他說故事,講笑話,可是沒有誰看見他發自真心的笑容。

  他的笑容,是一張眉眼彎彎的面具。

  他有時甚至虛弱得仿佛就快要死了。每逢那樣的時候,白萱衣都會哭得梨花帶雨,難以自持。

  唐楓便笑她:「我這病情總是反反覆覆,我自己都習慣了,你也應該看慣了,怎的還動不動就哭鼻子呢?」白萱衣苦著臉道:「我是擔心你哪天一覺睡去便醒不過來了。」說罷,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怎麼說胡話了,小老爺是長命百歲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唐楓忽然吟詠開來。那綿綿的聲音傳入白萱衣的耳中,女子低垂的眼瞼忽然輕顫,愕然地抬起頭來看向對方,可惜,對方的視線卻沒有與她對接,而是自我沉醉地,落在窗台上那一盆青郁的蘭花。稍靜片刻,又是喟然一嘆:「不知我能否做到。」


  白萱衣淚痕未乾,心傷又襲,卻偏要隱忍著,安慰唐楓道:「有秦姑娘做小老爺的精神支柱,這一關,我們一定可以捱過。」唐楓聽著,勉強笑了笑,又道:「萱衣,你又何嘗不是我的精神支持?」

  可是,那到底是不一樣的吧?

  你給了她情意。

  卻只給我情義。

  「小老爺,你見過優曇婆羅花嗎?」

  「此生尚且無緣得見。」

  「那可是很漂亮的呢。」漂亮得,勝過你採摘的每一朵蘭花,可惜,你又怎能看見,怎能明白?

  我等你的盛讚,已經,等得太久太久。

  仿佛春已落幕。

  今生已快要走向盡頭了。

  數天過後,白萱衣等人的尋覓依舊毫無進展。唐楓的身子骨卻日見虛弱,蒼白,疲軟,反覆,掙扎,已是命懸一線。倘若他落下最後一口氣,魂魄散去,難以捕捉,便沒有辦法收集放入別人的軀殼裡了。火已經燒到眉毛。

  白萱衣急得直跳腳:「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世間豈有病痛揪不出原因,連神仙都難以醫治的!」此類的抱怨已經說過無數遍,可是,除了束手無策,便只剩束手無策。難道真的連最後一絲機會也沒有了嗎?

  早出,晚歸。

  一次次地尋覓。希望,失望。希望,失望。

  不知怎的,忽然的某天,白萱衣睜開眼睛,她覺得心裡痛得慌,腦子裡嗡嗡地亂響成一片,仿佛有一個詭秘的聲音在她的耳畔呢喃:


  沒有希望了。

  放棄吧。

  唐楓的命是救不活的了。

  白萱衣猶如被人拿皮鞭狠狠地抽打著,披頭散髮衝出臥房,衝進唐楓的房間,屋子裡被褥疊得整齊。

  空無一人。

  他去哪裡了?

  莫非又像上次那樣,不辭而別?

  白萱衣急壞了。家裡只剩她一人留守。東陵焰和秦憐珊都跟往常一樣,外出尋找合適的軀體。

  白萱衣站在靜得仿如毀滅的院子,左右張望,最後只能提了裙裾飛出門去。飛在印霄城的上空,尋覓唐楓的蹤影。

  到晌午的時候,總算在一處山頂的斜坡上看到了他。

  他坐在那裡。

  獨自。

  風吹著他搖搖欲墜的背影。

  白萱衣疾步降落:「小老爺,你跑來這兒做什麼?害我好找。」語氣中的責備卻帶著無比哀切的關心。

  唐楓的臉色稍稍紅潤了一點,道:「我只覺得今日自己的精神似乎有所好轉,想要看日出,便早早地來了。」


  「怎不叫我陪你?」白萱衣在唐楓身邊坐下。

  唐楓答非所問:「可我還是到得遲了,我來的時候,金光已是衝破雲層。我便想,錯過了日出,何妨留下等日落。」

  「我陪你等。」白萱衣淺笑著偏頭看著唐楓。

  唐楓以笑容默許。

  兩個人的影子在背後交疊。可是實際的距離,卻並非那般親近。整整一個下午,他們說了許多的話,唐楓好似一點也不覺得累了,連咳嗽也少了,他們說起初相識,說起陌骨島,說起印霄城的水患,也說起流雲。

  「小老爺,關於流雲的死……」白萱衣略為吞吐,「我知道,你一直不提,並不是你怪他殺了秦姑娘,而是,你亦對自己殺了流雲感到矛盾自責。我所認識的小老爺,是一個善良的人,我了解他。」

  唐楓很是怔忡。他以為自己複雜的內心沒有人會懂。他甚至一再地欺瞞自己,告訴自己,我殺了流雲是應該的,因為他毀了我最愛的人。可是,午夜夢回,誰又知道他曾多少次夢見自己和流雲把酒暢談,或多少次看見流雲悲傷迷惘的臉。

  他不肯承認。

  不肯承認自己犯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錯誤。

  流雲死後,他對這個名字這個人避而不談,直到此刻,方才鬆了口,願意在白萱衣的面前承認一句:

  「我是真的不知,我到底是否做對了。」

  白萱衣低著頭,捏著腰間的佩玉:「你做錯了。小老爺,你殺了流雲,就是錯。」

  「你怪我嗎?」

  「怪。」白萱衣直言不諱,「可是,我卻無法真的狠下心腸怪你。我只好選擇跟你一樣,將這件事情收藏。所以,我也做錯了。我更加沒有資格責怪你。」

  天將暮了。


  遠山的輪廓開始變得凝重。落日熔金,暮雲合璧。斜陽半躺在山坳。金光耀得人渾身橙亮。

  「若能永遠留住這一刻的美,那多好。」唐楓惋惜道。

  白萱衣道:「小老爺喜歡,我以後每天都陪你來看日出日落。」唐楓不由得眼神輕顫。以後?

  他還有多少以後?

  他感到身體似乎變得輕盈了。可是,太輕盈,卻難以承托鈍重的頭顱。他坐著坐著,漸漸失了重心。

  眼皮也突然想要下墜,似墜進無底深淵。

  唐楓的身子一斜,倒在白萱衣肩頭。白萱衣被他這狀況冷不防嚇了一跳,推他道:「小老爺,小老爺你怎麼了?」

  沉睡的人沒有辦法回答。

  呼吸在減弱。

  身體在變冰冷。

  聲聲呼喚,都成了空。

  白萱衣的眼淚奪眶而出,像發了狂一般,嘶聲喊著,搖晃著,唐楓竟然一點甦醒的跡象都沒有。她用仙氣灌入他的體內,卻也像泥流入海,毫不起效。她只好將唐楓抱起來,乘著祥雲飛回唐家。

  一路上,唐楓枕著白萱衣的膝蓋,女子的眼淚便啪嗒啪嗒滴在他的面頰,滑落,滲進薄薄的衣衫。

  祥雲落在院子裡的時候,東陵焰和秦憐珊正好從外面回來,東陵焰見勢不對,忙問白萱衣這是怎麼了,白萱衣泣不成聲,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秦憐珊一把抓了唐楓的手腕,把著他微弱的脈搏,道:「先扶他進屋。白姑娘,方才我已經找到我們想找的人了。」

  電光火石。


  像黑暗中炸開璀璨的焰火。

  白萱衣和東陵焰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那人在哪?」

  「在離印霄城千里之外的楠歌鎮上。」秦憐珊道,「據其鄰居描述,他是心臟突發疾病而死,屍體完整,未有破損。但家中並無親眷,所以死後屍身暫且存放在義莊。」說著,若有期待地望著白萱衣。

  白萱衣知道,秦憐珊仍在擔心自己信不過她。她便看了看東陵焰,即便不開口,東陵焰也會意,便給了白萱衣一個寬慰的眼神,道:「我隨秦姑娘去楠歌鎮,你繼續用仙氣為小楓續命,若那人真是我們要找的,我便立刻將他的屍身帶回來。」

  正是此意。

  白萱衣感激地望著東陵焰。亦沒有落下將視線投給在旁的秦憐珊。對於這個女子,她究竟是懷疑?不屑?疏遠?還是厭惡?此時此刻她真的很難理清自己的心意了。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為唐楓做的點滴,白萱衣都看在眼裡,而她雖然寡言,冷傲,但無論言行還是表情都不會被探出惡意。

  白萱衣明知,自己的態度正在一點一點軟化,可是,卻硬撐著,不肯表露出來。

  稍後秦憐珊便帶著東陵焰離開了。漆黑的夜色中,白萱衣獨自對著如豆的燈火,在唐楓的床邊守護著他。他熟睡的眉眼看起來那樣惹人心疼,就仿佛剛剛歷經了一場生死的浩劫。白萱衣在他的耳畔呢喃:「小老爺,你一定要堅持下去,他們很快就會回來了,我們一定能救你。」

  唐楓的眼皮有了輕微的跳動。

  他就好像聽見了白萱衣說的話。

  女子輕執他的手,將蒼白冰涼的手握在自己暖熱的掌心,她閉上眼睛,默默祈禱。

  夜色漸深。

  時間如順著屋檐流淌的水珠,一滴一滴,敲擊著白萱衣心頭的焦慮。他們究竟要幾時回來?

  帶回是,是希望還是失望?

  白萱衣不敢往壞的方面想。尤其是看著唐楓昏沉的模樣,她只是想一想將有可能發生的噩耗,心便就像針扎一樣。


  破曉時分,東陵焰和秦憐珊便從楠歌鎮趕回了。

  帶回了一具嶄新的屍身。

  他就是他們踏破鐵鞋最終尋來的希望。那具屍身是一個長相極為粗獷的男子,約麼三十來歲的年紀,沒有絲毫起眼之處。

  但縱使已僵硬成一具無法動彈的雕像,卻似乎還是帶著層層迷霧,以及深深的哀愁。白萱衣愁眉微鎖,心道,此人死後必定吃了很多苦,亦有許多的心不甘。正想著,東陵焰已在催促:「事不宜遲,我們這便替小楓做法吧?」

  昏迷之中的唐楓似是聽到了三人的對話。

  緊閉的眼瞼又輕輕顫動了一下。

  秦憐珊淚盈於睫,跪在床邊,替唐楓抹去額頭的汗珠:「唐大哥,你放心,我們會治好你的。」

  唐楓的嘴角便動了動,似是默允。

  兩個人之間的濃稠,親密,密不透風,旁的人想要介入,似是比登天還難。白萱衣看得心中不禁泛酸,等了片刻,便催促道:「我們開始吧。」秦憐珊那才依依不捨從床邊站起,鬆開了唐楓的手。

  狹小的房間裡,氣氛頓時變得凝重。

  緊張。

  後來的白萱衣,在剪雨流霜島,總是要想起當時的一幕。混亂,可怖。想著想著雙眼便覆蓋起紅血絲。

  曾幾何時,她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花仙。有她的世界。她的美夢。她不足以為外人道的小快樂。

  然而一切的美夢都結束在某個命中注定的時刻。

  分崩離析,天地如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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