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024-09-12 21:25:27 作者: 語笑嫣然
  雲姜去暮煙樓的時候,是個陰天薄雪的午後。房間裡點著暖爐,還是冷,夏離嫣呵著白氣吹手,時不時搓著。

  雲姜一看見她便想到上次在水榭後背的院子裡偷窺到的那一幕,心裡還有點尷尬。

  她行了個禮:「雲姜見過夏妃娘娘。」

  夏離嫣道:「這裡沒有別人,你不用拘禮了,過來坐吧?」她的臉色有點泛白,因為近來感染了風寒的緣故。

  雲姜問:「夏姐姐,是不是炭還不夠熱,要不我再給你添點?」

  夏離嫣說:「不用了,添了也是徒勞。我最怕冷的,冬天是怎麼都暖不了的。」

  雲姜問:「那風寒要不要緊?」

  她說:「沒有大礙,御醫已經開了藥了。」

  雲姜又問:「夏姐姐找我來,是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嗎?」

  夏離嫣覺得雲姜仿佛是刻意在和她保持疏遠似的,說:「我想你了,不能找你來說說話嗎?是不是舜禾宮那邊還有差事?」

  雲姜說:「沒有。夏姐姐說吧。」語氣還是有點生分。

  夏離嫣問了問她的近況,其實早就已經打好了一番腹稿,她不是真的只是喊她來關切慰問的。她道:「我聽說,你又給我做了些香囊過來?」

  雲姜說:「我知道姐姐喜歡。」

  夏離嫣說:「那次你來給我送香囊——」她欲言又止,不過看雲姜的表情,知道她大概已經有數了,便問,「雲姜,那次你去了水榭,明明沒見過我,卻為何要跟宮女說我到御花園去了?」

  雲姜低頭扯著衣袖,沒吭聲。

  夏離嫣不知道她究竟是什麼心思,到底看沒看到她和沈就瀾私會,一時也有點為難,不知道如何啟齒。

  「夏姐姐,你後悔進宮了嗎?」雲姜忽然問。

  「是的,我後悔了。」

  「因為人心難測,爾虞我詐?因為……深宮寂寞?」

  「因為不敢愛自己真正愛的人。因為無法擁有一心一意,天長地久的感情。」

  「姐姐,你心愛的人不是聖上?」

  「我愛過那個踏水逐風而來的黃衫客,愛他對我的細心溫柔,曾用千金買我一笑。可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深宮女子,若將痴心向帝王,便註定是被用來消磨的。我已經不是最初的那個我了。」

  「你愛沈將軍?」話已至此,雲姜也不再遮掩了。可是問到沈就瀾,心裡還是忍不住悄悄嘆了一聲。

  夏離嫣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大概說的就是我遇見他吧!」

  雲姜急道:「可是你們之間是違反宮規,若被發現了,只怕還會殺頭的啊?」夏離嫣握著她的手,「妹妹!所以姐姐希望你千萬千萬不要將此事對任何人說!上次你怕宮女發現還故意騙開了她們,姐姐知道,你是為了姐姐好,你的心始終還是向著姐姐的。」是啊,她的心豈止向著她,原本也曾暗暗地向著那個對她一心,要跟她白首的男子。卑微的心事還無人問津便夭折了。

  雲姜說:「夏姐姐,我是不會將你們的秘密告訴任何人的。我只是真的很擔心你們。」

  夏離嫣如釋重負,「放心吧,我和就瀾一直很謹慎,而且我們已經……」她意識到不應該再往下說了,便故意另起了話頭,「所以你沒在暮煙樓了也是好的,我就怕萬一我的事情藏不住,也會連累到身邊伺候我的人。」

  雲姜想了想,問:「一開始我想進暮煙樓來跟你,你似乎還有猶豫,就是因為你不想我和你走得太近?」

  夏離嫣點頭說:「我就是怕連累你。」

  雲姜問:「你是把我的事情都告訴沈將軍了?」她問:「你不會怪我吧?但他是絕對信得過的。」雲姜說:「我不怪你們,如果不是你們幫我,我恐怕也不會有今天的安身日子了。只是,六皇子有點起疑了,他再三追問我,是不是跟沈將軍有什麼密切的關係,所以他才知道得那麼多?」

  夏離嫣緊張問:「那你是怎麼答的?」


  雲姜說:「我只說不清楚沈將軍的事情,別的什麼都沒說。我怎麼敢說呢?夏姐姐,你還是跟沈將軍說一聲,六皇子這個人,心思可不簡單,我怕他遲早會知道真相的。」夏離嫣說:「我會的。」

  雲姜再一想,又問:「夏姐姐,那沈將軍是不是很早就知道我跟你的關係了?」

  夏離嫣想讓雲姜知道多一些沈就瀾的好,便說:「嗯,就是你第一次來見我,昏倒在暮煙樓外,他送你進來,其實那時他是剛從我這裡離開。後來他問我,我便告訴他你是跟我關係很親的一個妹妹。」

  雲姜嘆息道:「想來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沈將軍記著我了,有時還會在暗中幫我吧?」

  夏離嫣說:「是的,他知道我關心你,所以也跟著關心你。他是個心思細膩,謙和純善的人,他若是要對誰好,那便是傾心盡力、毫無保留的。他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能得到他的愛護,就已經是今生無悔了。」

  夏離嫣開始細數沈就瀾的好,她希望雲姜明白,她並非不甘寂寞,而是真的遇到了一個令她心動,甘願為他赴險如夷的男子。可是她越形容沈就瀾的好,雲姜聽著心裡反而越不是滋味。她曾經以為沈就瀾幫她僅僅是因為她就是她,後來方才知道原來那是因為她是夏離嫣「關係很親的一個妹妹」,她以前的那些心思,便全都成了自作多情了。

  雲姜便找了個藉口離開了暮煙樓。經過御花園的時候,雲姜聽到似乎有人在喊她。喊的是「餵」,周圍沒有別人,雲姜四處看了看,竟然看到安定王樓驛風站在迴廊里,微笑著望著她。

  她過去行禮,「奴婢見過安定王爺。」

  樓驛風問:「靳雲姜?」

  雲姜驚訝,「王爺知道奴婢的名字?」

  樓驛風說:「你真不認得我了?」第一次他就問過這個問題了,但云姜沒有上心,「奴婢進宮還不滿一年,聽過王爺的事跡,但沒有見過您,所以並不認得王爺。之前冒犯了,還請王爺恕罪。」

  他說:「你是映州人?」

  雲姜說:「是。」心裡暗暗奇怪,他怎麼竟將她的底細都摸清了似的。他又問:「還記得福臨客棧嗎?」

  她說:「啊?福臨客棧?」就是她之前告訴過樓青煜的,她賣身葬母,受盡了欺負的那家客棧。她驚疑地望著眼前的男子,看得仔細一點了,仿佛他的眉宇間是有幾分似曾相識的味道。

  樓驛風伸出手去,說:「小姑娘,你的手這麼涼,不知道的,還以為被困在井底的是你不是我呢?」


  雲姜瞪大了眼睛,「啊?你?你是……是那位小公子?」這麼多年沒見,他比當初更高了,也瘦了很多,最重要的是他有如此貴氣的身份,她根本不敢將這位王爺跟那個落魄的小公子聯繫到一起。

  「你?你真的是我在映州遇見的那個小公子?」

  樓驛風笑了,說:「當初如果不是你堅持要救我,我早就葬身井底了。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竟然會在皇宮裡再遇見你。」她不好意思地說:「呃,王爺還能認得雲姜,真是雲姜的榮幸。」

  樓驛風說:「救命恩人嘛,豈是輕易就能忘的?」

  雲姜更不好意思了,說:「其實,王爺也幫過我啊,如果不是您鼓勵我,我也沒有勇氣逃出客棧。而且您還給了我銀兩,使我不必挨餓受凍,不然的話,我恐怕早就死在來京的路上了。」

  他問:「你是在映州出生長大的?」

  她點頭說:「嗯,是的。」

  他說:「其實我是想向你打聽一個人。當年我去映州,就是為了找那個人,可惜這麼多年了,始終沒有找到她。」

  雲姜問:「王爺想找什麼人?」

  他說:「我只知道她是一名繡女,刺繡縫紉的技藝尤其了得。她有一次進京,無意間替一位京官的夫人補了一條琉璃紗的褙子,竟是一絲縫補過的痕跡都沒有,手藝堪稱巧奪天工了。可惜她卻沒有留名,只聽說是映州人,所以我便去映州找她,但我幾乎問遍了映州的繡女,都說不認識那麼一個人。」這幾年,大凡是遇到映州的人,他總是要問上一問,但還是沒有結果。

  雲姜驚疑不定,「琉璃紗?就是千金難買、萬金難縫的琉璃紗?」

  琉璃紗是當今世上最珍稀的布品之一了。料是好料,尤其柔韌輕盈,光澤華貴,而且製作複雜,工藝精細,的確是上佳的東西。

  但平心而論,它其實也值不了千金,只不過因為出產琉璃紗的織坊曾用這種獨特的布料討好過某位皇后,所以織坊和琉璃紗都因此聲名大噪。

  能夠與尊貴的皇后用同等的布料,對很多人來說,都是顏面增光的事情。所以,大家紛紛都想購買琉璃紗。可是,織坊卻突然拋出一個新規矩,絕不大量生產這種琉璃紗,因為要保證其高貴和稀有,所以每五年只會出十匹,價高者得,最後竟成就了琉璃紗千金也難求的局面。

  而且,這種紗質如其名,脆如琉璃,非常嬌氣,很容易便受到損害。所以通常都是有錢人的,在極為重要場合才會穿琉璃紗的衣裳,而且穿著之後行動都非常小心,絕不敢有任何擦掛。一旦有了擦掛,出現脫絲裂口之類的,幾乎就不大可能縫補了。即便勉強能補上,也還是會留下痕跡,因而又說是萬金難縫。


  樓驛風道:「你既然也知道琉璃紗,可有聽說映州有什麼能人,能夠修補琉璃紗的?我原本以為,她有如此出類拔萃的技藝,在映州應該是很有名氣的才是,可是沒想到竟然無人知曉。」

  「琉璃紗大多都是被京中的達官貴人爭搶了,映州哪裡有誰穿得起琉璃紗呢?有再好的技藝,無用武之地,自然也就沒人知道了。」她又問樓驛風道,「不知道王爺您找那個人是為了什麼呢?」

  樓驛風說:「我母妃得先帝的御賜,有一套琉璃紗的衣裳,對母妃來講,那是很有紀念意義的。可惜當年母妃因為誤會了先帝,一時生氣,卻將衣裳都剪爛了。一直到先帝駕崩以後,誤會才得以清釋,母妃追悔莫及,一直想修補它們。她近年來身體越來越差了,卻心心念念,總惦記著這個多年未能實現的心愿。我若是能幫她了結這心愿,令她少一點遺憾也是好的。」

  雲姜幽幽一嘆,「王爺對太妃娘娘的孝心確實值得欽佩。可惜,始終還是太遲了。」

  樓驛風驚道:「你此話何解?」

  她說:「王爺您要找的人,其實就是我已經故去的母親。我母親她叫公冶毓秀。」

  樓驛風大吃一驚,驚的是他苦苦尋覓的人竟然是雲姜的生母,同時也依稀覺得,複姓公冶似乎有些耳熟。

  雲姜看出他的疑惑,道:「公冶這個姓氏,在琰昭國的確是很罕見的。」

  樓驛風一想,「公冶?繡里乾坤,公冶天下?你母親莫非是前朝的針黹名家,公冶家族的後人?」

  雲姜點頭說:「是的。公冶家族在前朝的確風光過,其針黹的工藝,跟如今的琉璃紗一樣,都是千金難求的。可惜那個時候家族中人得罪了朝廷,被勒令封針,其後三代都不得靠針線營生,公冶家便沒落了。而到我母親這一代,恰好是第三代。所以,我娘她沒有當過繡女,她是做廚娘的。」

  樓驛風道:「原來我一直都想錯了。」

  雲姜說:「我曾經聽我娘說過她那次進京的經歷,她當時見那位夫人傷心可憐,便忍不住幫她縫補了琉璃紗。雖然我娘此舉也不算是靠針線營生,沒有違背訓罰,但畢竟她能夠縫補琉璃紗,傳出去只怕也會引起不小的轟動,她不想惹來注意,徒添後患,所以便沒敢留下姓名。」

  她說:「我娘對針黹技藝的喜愛是與生俱來的,她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晚生一代,那樣她就不用避諱,可以重新將公冶家的技藝發揚光大了。」

  「她有心隱藏,難怪我怎麼也找不到她了。」

  「所以我說王爺來遲了,我娘她很早就過世了。」

  「嗯,我記得,七年前我遇見你的時候,你就說過,你是為了安葬你娘,所以跟客棧的老闆簽了賣身契的。唉,不過我心心念念找了她那麼多年,總算是知道結果了。」他又問,「雲姜,既然你娘的技藝如此了得,你可有學到她的本事?」

  雲姜慚愧說:「我雖然也會一些針線活,可是我自己並不感興趣,小時候我娘還想將公冶家的針黹技藝傳給我,但我卻不肯學,所以我比我娘差得太遠了,琉璃紗我是斷然不會補的。」

  樓驛風失望不已,嘆了口氣。

  雲姜忽然想到什麼,「呃——」他問:「怎麼?」她說:「我娘倒是留下了一本書,裡面記載著公冶家的針黹秘術,還有我娘自己的研習心得。」樓驛風重新燃起了希望,忙問:「那本書在哪裡?」

  雲姜說:「當時我怕自己年紀太小,謀生都成問題,更別說帶著我娘的遺物了,所以我便把那本書跟我娘的生前喜歡的一些東西都封進匣子裡,埋在了她的墓前。」她又嘆氣:「這麼多年了,不知道那些東西是不是已經損壞了。」

  樓驛風道:「雲姜,若是你不介意,能否告訴我你娘葬在哪裡?我想派人去將那個匣子起出來,這大概是我為母妃盡心的最後一點希望了。」

  雲姜道:「若是能完成王爺和太妃娘娘的心愿,奴婢當然也是樂意的。只不過……」

  他見她為難,立刻說:「你放心,我可以向你保證,一定會很小心,不會冒犯到你母親的。」

  她說:「我不是顧慮這個,其實我自己也想過,終有一天我也能長大,好好地營生,好好地活在這世上,我便要取出那些東西,留存在身邊,畢竟那些都是我娘留給我的遺物。只是,書裡面記載的是公冶家的獨門技藝,是不可以外傳的。奴婢能否斗膽,請王爺答應奴婢一個要求?」

  他道:「你儘管說。」

  她說:「既然是我娘家族的東西,我不想傳入外人的手裡,若是拿到那本書,就只能我一個人看,我會謹慎學習那裡面的東西,希望真的可以為太妃娘娘補好那件琉璃紗。」她有母親的遺傳,針線功夫向來不弱,以前在尚衣局的時候,便已經初露頭角了。所以她相信如果有書的輔助,她成功的機率還是很大的。她說:「但若我不能,我希望王爺也不會另覓他人,導致書中內容外泄。」

  樓驛風想了想,道:「好,本王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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