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2024-09-12 21:26:22 作者: 語笑嫣然
  夜已經很深了,也不知是哪位宮娥在這清幽的春夜唱起了低徊的歌曲,聲音像來自遙遠的天際,悠悠地飄入那個栽滿了細竹的庭院裡。

  庭院裡煙織月籠,夏離嫣倚在沈就瀾懷裡,隨著那歌聲喃喃地念起了唱詞:「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要見無因見,拚了終難拚。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他的手指輕撫著她柔軟的幾縷髮絲,「後日我便要動身了。」邊疆的戰事亟待增援,皇帝命沈將軍率十萬兵馬前往,此刻春盡花落,他也要遠行了。

  她想著他前幾日跟她說的那番話,心中不無擔憂,問道:「就瀾,你真的決定了?」

  他道:「邊疆的戰局一穩,我就回來帶你走。」他不想再繼續與她活在黑暗之中了。三個月前,是他第一次向她提出,要帶她飛出皇宮,逃離京師,在僻靜的鄉野隱居,做一對神仙眷侶。他們之間的事情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縱然再謹慎,在皇宮這樣難藏秘密的地方,他們若再繼續,也終將引火自焚。「離嫣,我早就想帶你走了,離開這牢籠,去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在那裡開始我們的新生活。雖然沒有錦衣玉食,但我會努力給你最好的生活。」

  夏離嫣道:「我知道,我何嘗不是盼著有那樣一天,再也不必提心弔膽地過日子。我不怕跟你一起冒險,就算我們逃不出去,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無怨無悔。但是,就瀾你是將軍,你的地位,你的功績,這麼多年,你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什麼都沒有了,你真的捨得嗎?」

  沈就瀾向來不會說甜言蜜語,便淡淡地笑了笑,道:「只要有你,我還有什麼是捨不得的?」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那是他們十指緊扣、生死相許的誓言。他早已經在這場盛大而危險的愛裡面心無旁騖了。「離嫣,我們這次是用生死來做賭注,你害怕嗎?」

  女子嫣然一笑,也學他說道:「既然你決定了,那管它生生死死呢,反正只要有你,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她溫柔的笑容,帶著一點頑皮和隨意,好像眼前他們談論的只是到湖上泛舟,或者到花園賞月之類的閒雜事。這皇宮裡的龍樓鳳閣瓊枝玉樹,壓了她的小半生,壓得她步步維艱,若真的可以跟心愛的人飛出這牢籠,那將是多麼的奢侈,用生命去換取也是值得的吧。

  那晚他們商量了很久,天快亮的時候沈就瀾便離開了皇宮。

  軍隊在下一個天亮的時刻便動身了。雲姜聽聞沈就瀾領兵出征的時候,她無端覺得眼皮跳得厲害,想著那個被燒掉的祈福包,還有未能掩埋的灰燼,她跟自己說,都是些空口無憑的思想寄託而已,不能太當真的,沈將軍久經沙場,智勇雙全,他一定會跟從前一樣平安歸來的。

  她想著想著,聽到身旁宮女們的議論。有人說道:「我聽說皇上近來冷待沈將軍,已經不如從前那麼重視他了。」

  有人附和道:「我前些天還聽見陳大人跟福大人他們在御花園裡說閒話呢。說沈將軍雖然能幹,但性格孤僻了點,不太懂得為官之道。在朝廷裡面,他父親沈老將軍死了以後,他什麼都是單打獨鬥的。誰不知道,在朝為官,結黨營私雖然是忌諱,但你至少得結黨啊,若是有什麼事情,有幾個幫腔的,怎麼也容易點。」

  有個宮女格格地笑了起來,說:「哎喲,阿晴說話還有模有樣的,只做宮女可真虧待你了喲。」叫阿晴的宮女便嬌嗔:「誰說做宮女的就是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伺候主子了?我還曾讀過書呢。」

  兩個宮女說著,嘻嘻哈哈地鬧成了一團。

  旁邊的太監聽到她們的議論,也來搭腔。「人家沈將軍以前立過多少戰功,豈是可以忽視的?他麾下的鐵甲精騎,個個驍勇善戰,也不是一般的士兵可比的。哼,有麝自然香,何須當風立?沈將軍那是真性情!」

  宮女嘀咕道:「輸了兩座城池了,也不知道沈將軍這一去能否力挽狂瀾,將咱們輸掉的奪回來?」

  那阿晴又開腔了,說:「誰知道呢?唉,你們說,咱們這萬歲爺,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是跟風棲國開戰,這一來二去的,勝仗也有,敗仗也有,其實也沒討多少好處,倒是苦了邊境那些老百姓了。」

  阿晴這麼一說,在場眾人的表情立刻都有點僵硬了,相互看了幾眼,沒敢搭腔。雲姜一直在旁邊聽著,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阿晴,萬歲爺的閒話可說不得。還是別說了,你們的活兒都幹完了嗎?」

  「她們還能有什麼活兒啊?」身後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雲姜一聽就知道是芷琳。芷琳走過來道:「現如今,飲食起居的事情,六皇子都不要我們插手了。用個膳要喊雲姜,梳個頭也要雲姜,我看吶,將來沐浴啊、出恭啊什麼的,也都要雲姜了。你說,她們還能幹點什麼?」

  眾人聽芷琳這麼說,都忍不住捂嘴偷笑。

  芷琳說的也是實話,近來樓青煜對雲姜越發依賴了,本來不在雲姜的職責範圍以內的事情,他也要吩咐她來做,可是打掃之類的粗活卻又不讓她碰,甚至有時候還要她陪他游御花園,或者聽戲、下棋,儼然把她當成了最貼身的宮女來使喚。雲姜也提出過抗議,但樓青煜的耐心出奇的好,一點也不發火,把她的抗議甚至抱怨都當成耳旁風,照樣小宮女小宮女地喊個不停。

  雲姜早就擔心這樣會招來話柄了,聽芷琳這麼一說,再看眾人的臉色,知道他們也都對她有不同程度的意見,她沖芷琳翻了個白眼,生氣地走了。因為要到御膳房去一趟,經過御花園外面的時候,雲姜無意間看到一扇月洞門內,張公公正和那個伺候李妃的錢嬤嬤走在一起。

  只有他們兩個人,一邊走,一邊竊竊私語。

  張公公尤其謹慎,時不時還打量著周圍。雲姜看他的目光往這邊掃過來,她急忙躲到了月洞門旁邊。

  雲姜忍不住心中的好奇,等他們走遠了一點,她便悄悄地跟了過去。她依稀聽到他們在說什麼六皇子近來的動向,什麼獻計用兵、揣摩聖意之類的,後來還提到了她,說到了她的名字靳雲姜。

  錢嬤嬤說:「娘娘是想用那宮女來抹黑六皇子的,你倒好,騙沒騙成,現在聽說她越發受寵了。」

  張公公說:「其實這不也正合娘娘的心意嗎?六皇子越是被那賤蹄子迷得昏頭轉向,要在這上面做文章,就越容易。」

  錢嬤嬤說:「張公公,你這是在為自己開脫吧?呵呵,總之娘娘也不怪你,以後你還得繼續為娘娘辦事呢。」

  雲姜聽他們那番對話,大概明白了之前發生的種種事情。魚花粉果然是張公公放在香爐里的,而且還是聽了李妃的授意。他早被李妃收買了,一直以來都在幫李妃監視樓青煜。而他騙雲姜出宮,也是因為李妃聽說樓青煜在去西京的時候想說服皇上不再干涉他舜禾宮的人事調動,李妃看樓青煜對雲姜還是一副不放棄的樣子,所以想趁他還沒回來,讓雲姜再惹禍事,便等著看他如何收場。

  雲姜越偷聽越入神,沒注意到腳下,突然踏空了一級台階,身子一傾便朝路旁的花叢里撲去。

  錢嬤嬤耳尖,「誰在後面?」


  錢嬤嬤轉身倒回來,可把雲姜急壞了,她摔進花叢裡面,還只是兩隻手撐起了上半截身子,兩條腿還被花藤纏著,突然覺得腰間一暖,整個人都被抱了起來。她回頭一看,竟是樓青煜。

  樓青煜一手捉著雲姜的手腕,一手攬著她的腰,她幾乎是腳不沾地,被他用輕功帶著出了御花園。四下無人時,他放開了她。她的手腕被他握得發燙,白皙的肌膚蒙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剛才一路跑過來,耳旁呼呼的風聲還散不去,兩個人呼出的氣息,也依然瀰漫在彼此之間。

  雲姜慢慢地回過神來,「六皇子,你剛才可有看見張公公跟錢嬤嬤?」

  他說:「我看見了。」

  她說:「張公公是李妃的人!」

  他點頭說:「我知道。」

  她說:「魚花粉的事情,是那個張公公做的!」她說著,卻發現他的表情始終很平靜,突然意識到什麼,「你剛才說,你知道?你知道些什麼?什麼時候知道的?」他尷尬道:「我去西京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雲姜怔忡道:「你知道是張公公在香爐里放的魚花粉?」

  樓青煜點頭,「嗯。」

  她搖頭道:「那你為什麼不揭穿他?你知不知道,就因為你的放任,張公公便在舜禾宮裡胡作非為,險些害了我?」她心中憤怒著急,什麼禮節尊卑都不管了。他吃驚問:「發生什麼事了?」

  雲姜那才把張公公想騙她出宮的事情說了。樓青煜問:「你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她冷笑說:「告訴你?無憑無據的,說了你會信嗎?你會信我這樣一個小宮女?」

  周圍靜得出奇。

  沉默了片刻之後,樓青煜忽然道:「我相信你,雲姜。」我會相信你所說的,不會再胡亂地猜疑你了,我也為了之前對你的懷疑和責備感到慚愧不已。——這句話他雖然只是藏在心裡,沒有說出口,但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慢慢地變得很溫柔,散射出一種深邃而複雜的光芒,落在她因為生氣而微微發紅的臉上。

  他解釋道:「其實,去西京之前,我便已經知道張公公是李妃的人,我沒有揭穿他是想看看他們還會有什麼陰謀。」他又嘆氣,「但我卻沒想到他會再加害你,雲姜,對不起,我向你保證,這樣的事情以後再也不會發生了!」

  這個高貴驕傲的皇子,像認錯一般看著雲姜,他的低眉細語,憂心忡忡,都隨著他的眼波漾進了她的心底去。


  她剛才摔了那一跤,脖子上面還沾著一點泥。他這時方才注意到,忍不住伸著衣袖過去想為她擦掉。

  她看著他傾身過來,剛好擋住了他身後的那輪紅日,她眼前微微一暗,她忽然像被那迅速降下去的光亮提醒了一般,急忙往後退了一步。她此刻的心跳已經慌亂得不能自抑了,他卻還追近她一步道:「雲姜,我想我以前總是戲弄你,責罰你,以後不會了,不管是誰,張公公也好,或者李妃也好,誰想害你,想給你委屈受,都得先問過我同意不同意。我會好好……」

  樓青煜還沒說完,雲姜急忙打斷他道:「算了六皇子,奴婢身份卑微,怎麼經得起您這樣跟奴婢說話?既然您知道張公公是信不過的,日後便提防著他就是。」她頓了頓,故意笑得很曖昧道,「說起來,那次真的多虧了沈將軍,他三番兩次地幫我,我是記著的。他真真是個英雄!希望他能早些凱旋歸來,為朝廷為百姓再立個大功就好了。」

  樓青煜看雲姜說到沈就瀾便眉飛色舞,心中果然不悅了。「別在我面前提他!」

  雲姜道:「沈將軍是蓋世的英雄,但縱然是英雄,也難免過不了美人關。奴婢覺得,像沈將軍這樣智勇雙全,有地位功業,又憐香惜玉,多情重情的男子,才是真英雄呢!」雲姜越說越起勁,溢美之詞全都湧出來了,樓青煜卻越聽越覺得逆耳,「好了!你是怎麼了,讓你別提,你還說?」

  雲姜知道樓青煜生氣了,卻還故意說:「六皇子既然不想聽奴婢說話,奴婢就回舜禾宮了,宮裡還有事情等著奴婢做呢。」他喊住她:「喂,我給你好臉色,你就不能改一改你的態度嗎?」

  「奴婢的態度不是很好嗎?」她笑得很做作。

  「你!」他瞪著她,她仿佛覺得從前那個傲慢壞脾氣的六皇子又回來了,她反倒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又對他做了個假笑,「六皇子,奴婢告退了。」說罷她飛快地便跑了。從碎步到疾步,越跑越快,一直跑回自己的房間,用背抵著門,那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她只是卑微的宮女,不應該對那身份尊貴的皇子有任何非分之想,她更加承受不起他對她一星半點的溫柔。

  她知道自己在慌什麼怕什麼。她很想忘記剛才的他。

  她應該記著的,是初見的時候,幾乎不用正眼看她的那個傲慢的他;是為了尋開心就將她倒吊在樹上,害她淋雨受傷的他;是不分青紅皂白就懲罰她,對她亂發脾氣、喜怒不定的他……

  那樣的他,自有他的高貴神聖。而她,也自有她的低賤卑微。

  他們是有著雲泥之別的。

  可是,她怎麼還要記著春風柳浪里,那個笑容不羈、自信從容的他?怎麼還要記著那個在她淋雨受傷之後,替她檢視傷口、眼底還暗藏幾分溫柔的他?怎麼還要記著那個在黑夜裡非要將燈籠讓給她、分明是心軟卻還嘴硬的他?怎麼還要記著那個痛失所愛,痴情而可憐的他?怎麼還要記著那個看見她掉眼淚,就藏也藏不住一臉的心疼慌亂的他?

  ……

  她是愛上他了吧?

  因為心動,所以心也亂了。

  他何嘗不是一樣?她都走了,他還在那裡站著,生氣、愕然、難過,什麼情緒都有。他知道她是在躲他,在害怕他,他甚至知道她是故意在他面前吹捧沈就瀾的。她的心思他都知道,也因為知道所以哀其隱忍,怒其膽怯。他狠狠地拂了拂袖,滿心的煩憂,卻是拂之不盡揮之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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