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清宵人相倚

2024-09-12 21:28:25 作者: 語笑嫣然
  雲翩受了傷,府里許多人都來看她。就連最吝嗇的家丁孫勝也給她送了兩隻烤乳鴿來,來了之後才知道她還昏迷著,吃不上,倒是和她同屋住的丫鬟九喜毫不客氣將乳鴿吃了。

  晌午時分,花靖宣也去了晚晴樓,出來的時候碰到花無愁。花無愁正準備到春雲滿月樓吃酒,便要花靖宣也和他一道去。花靖宣說自己還約了工匠討論建工圖紙,分身不暇,花無愁便問,「聽說朝廷會派欽差大臣前來,這消息可確實?」

  花靖宣道:「我已經向府尹大人打聽過了,確有其事。欽差大人不出十日就會到薛凰城來。」花無愁皺了皺眉,道:「此次爭奪修築權,關乎花家天下第一的聲名,大哥可有十足把握?」

  花靖宣朗朗一笑,「沒有十足,也有九成。至於這最後的一成,就要看無愁你能不能幫得了大哥的忙了。」花無愁揉了揉鼻樑,故作深沉道:「既然大哥你這樣說了,那春雲滿月樓我便不去了,我跟大哥到御匠坊參詳圖紙。」

  這正合了花靖宣的意,兩個人便一同往御匠坊去。路上花靖宣看花無愁似是精神氣兒不足,問他道:「你昨夜沒睡好嗎?」他尷尬地笑了笑,不置可否。想起昨晚發生的事情,心思恍惚地又飄遠了,好半晌才緩過來,又問花靖宣,「大哥剛才去晚晴樓了?」

  花靖宣道:「雲翩被毒蛇咬傷,我去看看她。」

  花無愁的聲音很低,「她怎麼樣了?」

  花靖宣道:「毒還沒有散,仍昏迷著,但是聽說氣色已經比昨夜好多了。」花無愁聽罷,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後來跟工匠們討論加固城牆的方案,直到天黑才回到花府,一跨進門,仿佛這園子陌生得讓他迷路,他竟不知如何回丹錦院,反而走著走著已是在晚晴樓外。

  從垂花門口看進去,晚晴樓燈火隱隱,池畔的假山翠柳,在幽光中泛著一陣清冷。偶有丫鬟進出,看到花無愁,都恭敬地行禮。花家二公子在她們的心目中可不比大公子的隨和溫柔,她們對他畢恭畢敬,絲毫也不敢有怠慢之心。

  花無愁清楚自己來此的原因,心中的那道倩影,分明清晰深刻,但他偏不肯承認,就像左手和右手打架,他把自己暗罵了一通,強忍著不跨進那道門。正欲離開的時候,垂花門裡忽然傳來一陣騷動,九喜一面大喊著,「不好了!雲翩出事了!」一面就朝門外衝過來。花無愁一伸手便抓住了她,「出什麼事了?」

  九喜一看來的是二公子,急忙道:「雲翩不知怎麼的,忽然抽搐得厲害,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好像很難受。」

  花無愁心想莫非是雜耍班主說的服藥以後的症狀?他急忙吩咐九喜去請大夫,又找人去把那位班主也請過來,自己進了雲翩的房間,看她正掉了半截身子在床邊,趕忙上前將她抱住。

  她雖然眼睛還閉著,可雙手卻在亂抓,一會兒扯住被褥,一會兒又揪著自己的頭髮,口中呻吟不止,極為痛苦。

  他的聲音立刻軟下來,在她耳邊輕喚,「雲翩?雲翩?」

  雲翩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她,吃力地張了張嘴,也不知是想說什麼。

  過了一會兒大夫和班主都來了。班主一看雲翩,立刻搖頭,「唉!這位姑娘看樣子不像是蛇毒發作呢!」大夫把了雲翩的脈,也是搖頭。花無愁看他不吭聲,吼著問他,「大夫,你倒是快說,她到底怎麼了?」

  大夫起身捋著鬍鬚道:「這位姑娘是中了蛇毒。可是,她的體內,還有另外一種毒。就是這種毒,導致她出現抽搐的症狀。」

  「什麼毒?」

  大夫搖頭,「老夫行醫三十年,從未見過這樣怪異的毒。對不起,公子,老夫實在無能為力。」

  難道就眼睜睜看著她毒發受苦?花無愁憤怒地揪著大夫的衣襟,「你不是號稱薛凰城裡醫術最高明的人嗎?怎麼會連一個姑娘都救不了?」

  大夫看花無愁那副暴躁的模樣,發虛道:「公子,這位姑娘體內的毒,已經有一段時日了。從脈象來看,這種毒是非常劇烈的慢性毒藥,每隔一段時間便會發作一次。老夫以為,這姑娘以前必定也曾有過毒發的時候,但她能熬過來,一定是有她自己的辦法,公子若能將她喚醒,親自問問她,興許還有得救啊!」

  花無愁聽大夫這樣一說,立刻又扶起了雲翩,大聲喊她,每一聲卻仿如石沉大海。

  九喜在旁邊站著垂淚,越哭越厲害,花無愁聽得心煩,吩咐道:「你帶班主和大夫到客房休息,若有事情,我隨時找他們。」九喜應聲去了。雲翩仍在掙扎著,痛苦的呻吟一刻也沒有消停,淚水不斷地滴在花無愁的胸口。

  無論花無愁怎樣喊她,她卻始終醒不過來。

  夜色越深,她的呻吟,她的哭泣,就越撕心裂肺。漸漸地,幾乎是喊出了聲音,「疼——」

  那一個字,撞進花無愁的耳朵里。他咬牙切齒盯著她,在她耳邊低吼,「洛雲翩,你給我醒過來!」

  雲翩忽然又大喊了一聲,「啊!救命!」竟然掙脫了花無愁的懷抱,便抱著自己的頭,疼得在床上打滾。

  花無愁看她那模樣,覺得她好像就快要死去似的,他立刻俯身下去抱她,拿自己的身體壓著她,想平息她的掙扎。

  「雲翩,醒過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不應該讓你去撿那髮簪的!」

  「你若能平安無事,我再也不刁難你了,我不想你有事!我不許你有事!洛雲翩,你聽見沒有?你醒醒啊……」


  ……

  花無愁在雲翩的耳邊低聲嘶吼,嗓子裡仿佛被割下一道道的傷疤。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傷痛最深,恐懼最勝,亦是他最失態最忘情之時,他竟然會對雲翩說出那樣的話!

  雲翩的血液里,仿佛有千萬隻螞蟻在啃噬。她的心就像被串在油鍋里翻滾煎炸。她也想醒,可是,卻醒不過來。她甚至依稀覺得,自己寧可被人一刀捅破心臟,也不願再受這樣的煎熬。

  絕望之中,花無愁的聲音似無還有地傳來,好像是從半空撒下一張溫柔的網。

  那一瞬,她倍受鼓舞,漸漸地,很努力很努力扣緊了花無愁的胳膊。

  花無愁感受到那股力度,頓時打醒了精神,「雲翩?雲翩你聽到我說話了?你醒醒!」她還是閉著眼,但雙唇已經微微開啟,吃力地擠出幾個字,「鳳鳴樓……找……陸顏留……」剛說完,手的力道突然卸去,柔若無骨地癱著。

  他的手指輕撫過她臉上貼著的凌亂髮絲,撫過她額心擰著的那幾道褶痕,想著她剛才說的那幾個字,忽然站起身,直衝鳳鳴樓而去。

  雖然是午夜,但鳳鳴樓那樣偎紅倚翠的地方,熱鬧的勁兒還未消褪。花無愁氣勢洶洶地進去,鴇母崔媽媽一看到他,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去了。「哎喲喂,花二公子,您可真是稀客啊!」

  花無愁不耐煩地推開她,「誰是陸顏留?」

  崔媽媽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心想,這還是破天荒地有人到鳳鳴樓來不是找姑娘,找的竟是個男人,若他不是花家的二公子,她真想把他好好奚落一番。不過那會兒陸顏留倒真是在鳳鳴樓,就在二樓角落的那間房裡。

  花無愁給了崔媽媽一錠白銀,她領著他上樓,門一開,就見陸顏留的表情里閃過幾絲驚訝和不安。崔媽媽賠笑著說:「二位公子好好聊聊,我就不打擾了。」轉身閉了門便暗暗地啐罵道:「這些人不知是唱的哪一出,這陸顏留霸了雲翩不說,怎麼連花家二公子都纏上了!」

  到了後半夜,客人漸漸散了。有留宿的,便入了姑娘的煙花帳,春宵一刻,時不時傳出淫聲浪語,花無愁聽著極不自在,離開時腳步提得飛快。崔媽媽看他從樓上下來,還迎上去想多領點賞錢,結果又被他一手推開,險些撞著樓梯的扶手。

  崔媽媽又暗罵了幾聲,看陸顏留也施施然地出來了,她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陸公子,那花家的少爺財大氣粗,我可惹不起。我若不是念在你我之間還有點交情,哪會讓你在我這兒來去自如,你可別給我添什麼麻煩才好啊!」

  陸顏留不屑道:「崔媽媽不是與我有交情,而是跟我錢袋裡的銀子有交情。」說著,甩了一枚銀錠給她,崔媽媽接過來,心裡歡喜,嘴上卻還念叨,陸顏留只當耳旁風,不理會便出門去了。

  花無愁回到晚晴樓,九喜一看到他,立刻跳起來,「二公子您可回來了。」花無愁問:「她怎麼樣了?」


  九喜道:「方才醒了一次,又哭又鬧的,這會兒剛靜下來。」

  花無愁從懷裡掏出一隻墨彩瓷瓶,交給九喜道:「你餵她吃一顆。」那瓷瓶里也只有一顆藥丸,九喜倒在掌心裡,問:「這是哪裡來的?」花無愁不耐煩,「照我說的去做。」九喜趕忙點頭,倒了杯水過去,剛把藥丸放到雲翩嘴邊,卻忽然又聽花無愁喊:「且慢——」

  「怎麼了?」九喜望著花無愁。

  花無愁滿腦子想的都是和陸顏留在鳳鳴樓見面的情形,他們之間的對話很少,氣氛很僵硬。他問陸顏留,你和雲翩是什麼關係,陸顏留不說;問他雲翩是中的什麼毒,他也不說。他只給了他這隻瓷瓶,說將裡面那顆藥丸餵雲翩吃下,雲翩便能暫時保住性命。

  花無愁滿腹疑惑,心亂如麻,他甚至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陸顏留。但是陸顏留說的沒錯,在這個時候,他別無選擇,也只能信他。他走到床邊,讓九喜把藥丸交給他,他親自餵雲翩服下,又給她捂好了被子。九喜在旁邊靜靜地瞧著,眼中已是黠光暗轉。

  雲翩服過解藥,漸漸地不疼了,氣色也開始轉好,再昏迷了兩日終於醒過來,一睜開眼睛便看到九喜。九喜自然是高興,一面餵雲翩吃參湯,一面喋喋不休地說著。她說:「你中毒這兩天,二公子都擔心死了。」

  雲翩一愣,「他會擔心我?」

  九喜道:「起初你被蛇咬了,是他救了你,那大夫和班主,都被他強留在府里,哪兒也不准去,就是怕你的病情有變。後來你不知道怎麼的,又哭又鬧,二公子就來陪著你,還替你拿解藥,幸虧是他,不然我看你都要疼死了。」

  雲翩聽九喜這樣說,腦海里便浮現起一些零碎模糊的畫面。花無愁的臉,仿若夜空明月,皎皎地照著她。在她被毒蛇咬傷時,是他焦急地抱起她,一路飛跑,將她放在溫暖的床榻上;在她痛苦掙扎時,是他用強有力的臂彎壓著她,撫慰她,在她的耳畔一遍一遍呼喊著她的名字:「雲翩……雲翩……你若能平安無事,我再也不刁難你了,我不想你有事!我不許你有事……」

  這些斷斷續續的聲音,就像回音似的,盤旋激盪,雲翩一點一點地想起,便就一點一點地紅了臉,紅得像塗了漫天的雲霞。

  可是,解藥也是他帶回來的?

  是從陸顏留的手裡?

  她依稀記起自己毒發的時候向他求救,告訴他到鳳鳴樓找陸顏留,這麼說來,他們倆已經見過了?

  他知道了什麼?

  她打了一個寒噤,先前的羞怯勁兒統統被湮滅下去。


  她在屋裡悶著躺了好幾天,看到外面碧空如洗,花影婆娑,忍不住想出去走走。不知不覺又走到琅環苑的花籬那邊,想起那支髮簪,就不由自主朝著花籬的背後探身看去。

  「你在找這個嗎?」一個聲音忽然飄來。

  雲翩知道是花無愁,回頭一看,見他手裡正拿著那支髮簪。她急忙福了福身,「見過二公子。」

  他盯著她,犀利的眼神,似是高深莫測,「鳳鳴樓的那個人,跟你是什麼關係?」

  她默不作聲。

  他又道:「陸顏留,華玉齋掌柜的兒子,十五歲那年父母雙亡,隻身一人,曾在私塾里做過教書的先生。幾個月之前變賣了家宅,左鄰右里都以為他離開薛凰城了,沒有人知道他現在住在哪裡。這偌大的薛凰城,與他相熟的人只有兩個。一個就是你,鳳鳴樓的洛雲翩姑娘,而另外一個……」

  他說到這裡,故意頓住了,目光犀利地看著雲翩。

  雲翩沒想到他這麼快就查出了陸顏留的背景,她緊張得手心直冒汗,不敢看他,一直低頭盯著自己的足尖。

  花無愁的表情愈加冰涼,又問道:「你難道不想知道,我和他在鳳鳴樓里都說了些什麼嗎?」雲翩想知道,可又不敢問,但她猜測,以陸顏留的個性,他是絕對不會在花無愁面前透露太多的。

  她還是不吭聲。

  花無愁怒極反笑,道:「他告訴我,是他主使你進花家當丫鬟,想要你介入我大哥與大嫂之間,破壞他們的感情,因為,在這薛凰城裡,第二個和陸顏留相熟的人,就是我大嫂李若伶,他們曾是一對相愛的戀人,但李若伶卻嫁給了我大哥,陸顏留心存怨恨,所以想要報復我大哥,破壞他們之間的感情,我說的對不對?」

  雲翩香肩發顫,道:「不對,不對!這都是你憑空猜測的!」陸顏留不可能把這些事情告訴他,不可能!她喘息著,一再搖頭,花無愁逼視著她,「如果我說的不對,那你告訴我,你跟他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

  雲翩說不出。因為她知道,花無愁的推測是對的!她進府的目的,就是要挑撥花靖宣和李若伶,要用盡辦法使花靖宣休妻,那樣,陸顏留才有機會與他心愛的女子在一起。她自知,她的存在是骯髒的,是一個陷阱,一場陰謀,她恨透了陸顏留,恨他用毒藥把自己變成作惡的工具。

  而這一點花無愁也想到了,他的語氣因此軟了下來,「告訴我真相!如果陸顏留是用毒藥在操控你,那我可以為你找出解藥!」雲翩的心弦輕顫,那顫音卻含著刀光。如果他知道我中的是什麼毒,大概就不會說這樣的話了吧?她悽然一笑,道:「沒有的事,二公子你多心了。」

  花無愁一把扼起她的手腕,「就算你不說,我也一定會查出你跟陸顏留究竟在背後搞什麼鬼!」

  「如此說來,二公子更要把我留在府里,好好調查了?就算我弄丟了髮簪,你也不會將我趕出府,是嗎?」雲翩故作天真地朝著花無愁笑了。那笑容有三分勉強,七分苦澀,全然不似平日裡她的清澈無瑕。花無愁竟覺得心疼,好像被誰在胸口狠狠地砸了一拳。他一愣,鬆開她,她便施施然地走了。

  此時已是盛夏天氣,愈加燥熱難當。花無愁站了許久,低頭一看,手中的髮簪上,一朵玉蘭花分明是死物,卻好像馨香四溢,勝過了滿架的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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