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紅樓相望冷

2024-09-12 21:29:03 作者: 語笑嫣然
  惱人的春色仿佛是在一夜之間怒放,靜悄悄地開遍了花府里的各個角落。雲翩穿著鵝黃的錦裙站在瓊花樹下,便是這春色里最明艷的一筆。她想著今天早上,剛一睜開眼睛,便看花無愁好整以暇地坐在床邊,專注而溫柔地看著她。他輕輕地點了點她的鼻尖,「有沒有做夢夢到我呀?」

  她不禁羞怯,紅著臉拉緊了被子,微嗔道:「誰要夢見你了?」

  他笑道:「也對,你一晚上都抓著我的手不放,哪裡還用得著去夢裡找我。」她的臉更紅了,卻讓他看得滿心歡喜。她問道:「你怎麼起這麼早?不多睡一會兒?」他正色道:「我還有點事情要出去辦,晚些時候,我……還要帶一個人回來。」

  「帶誰?」

  「陸顏留。」

  雲翩一聽那名字就發慌,「你……你帶他回來做什麼?」

  花無愁那才把幾天前發生的事情都對雲翩講了。他之所以會知道陸顏留強暴了雲翩,是陸顏留自己親口告訴他的。那日,雲翩逃回來報信以後,他得知陸顏留的紫玉符被藏在夜闌曲中,他心生一計,並不去官府要求查證此事,而是私下裡差人帶訊,約陸顏留在鳳鳴樓見面。

  晌午過後,陸顏留姍姍來遲,周身似還有未消散的酒氣。他一走近,花無愁便掩著鼻子奚落他,「大禍臨頭了,你倒還有心思飲酒尋樂?」

  陸顏留問道:「你約我來做什麼?」

  花無愁道:「和你做一筆交易。」

  「交易?什麼交易?」

  「只要你交出虞美人的第二重解藥,我便不追究你和宮華群勾結誣陷花家一事。」花無愁冷冷地看著他,「否則,你的紫玉符,便會立刻出現在官府的大堂上。」陸顏留當時倒真的吃了一驚,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原來是雲翩撿走了他的錢袋,還將他的紫玉符塞進了裝夜闌曲的麻包里。

  他卻不肯鬆口,道:「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怕承認,事情的確是我一手策劃的。可那又如何?單憑我的紫玉符,你能入得了我的罪嗎?」

  花無愁道:「陸顏留,你別忘了,劉先生和那批工人,受的是宮家的賄,而不是你。他們不敢得罪宮華群,不敢說出他才是幕後的主謀,但他們卻可以為了自保,將責任推卸在你身上。」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也許未必能證實事情是宮華群在幕後操縱的,但卻未必不能證實,你跟這件事情有關。」他說著,得意地一笑,進一步解釋道,「劉先生和那些工人是懼怕宮家的勢力,所以不敢吭聲。但是,你想想,我如果退而求其次,只要他們在公堂上說出,整件事情其實是你在一手操控呢?這樣的話,他們既不得罪宮家,也不得罪我花家,還有什麼理由去包庇你這樣的小角色?」

  陸顏留的擔憂被花無愁言中,自然有些坐不住了,「你大可以試試!」

  花無愁眼角一掃,笑道:「那再說說宮家吧?倘若我現在就去官府,讓府尹派人將那兩百袋夜闌曲逐袋打開,搜出你的紫玉符,再把整件事情如實告訴府尹大人,你說,宮華群那隻老狐狸又會不會為了自保與你撇清關係,將罪名推在你一個人身上呢?」

  陸顏留最擔心的也正是這個。他幾乎可以斷定,倘若事情真的那樣發生了,宮華群是必然要棄車保帥的。他問花無愁,「你想要我交出虞美人的解藥?」花無愁看他態度有所軟化,便道:「沒錯,只要你肯交出解藥,我不僅不會向官府揭發你,而且還能安排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將紫玉符取出來,免你的後患。」

  陸顏留翻心一想,卻道:「如果我先把解藥給你,你卻出爾反爾,再到官府咬我一口,我豈不是淪為這天底下最笨之人?你說,我會同意嗎?」

  花無愁道:「但如果我先派人盜走紫玉符,那紫玉符一旦離開夜闌曲,我就算拿到,也無法作為證據指證你,你到時候根本無須與我交換解藥,那就換了我淪為這天底下最笨之人了。」

  陸顏留道:「看來你早就有計劃了?」

  花無愁道:「我要你帶著解藥來花家,等我取得紫玉符,你再把解藥交給我。到時候你如果發現我欺騙你,大可以當場毀了解藥。但如果你到時候不肯交出解藥來,我必然有辦法對付你。」

  陸顏留道:「你這是要我到花家做人質?但如果我交出了解藥,你還是不肯放過我呢?我能相信你嗎?」

  「呵,你還有別的選擇嗎?」

  「你怎知我沒有?我可以任由你現在就走出這道門,去官府揭發我!」

  「然後呢?」

  「哼,就算我擔負了所有的罪名,也不過就是一場牢獄之災。我陸顏留孑然一身,何須懼怕?」

  「那,雲翩呢?」

  「你這話什麼意思?」

  「若是你身陷囹圄,雲翩毒發,誰來給她解藥止疼?她體內的毒,再延誤幾次,便就足可致命了。」


  陸顏留突然大笑起來,「花無愁,這番話應該是我對你說吧?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樣天真的,竟反過來想拿雲翩要挾我?別忘了,她只是我的棋子而已。」花無愁呷了一口杯中的陳年女兒紅,自得道:「她真的只是你的棋子嗎?既然是棋子,你又何必再三對她低聲下氣?她不肯要你的解藥,你還親自主動送上門去!你有多緊張她,別以為我不知道!」

  陸顏留知道,他是徹底被花無愁料中了。他不可能丟下雲翩的生死不管。那女子對他而言,早已不是棋子。而是心,是命。花無愁繼續道:「你遲遲不肯給出第二重解藥,並不是你還想利用她來做你在花家的眼線,而是因為你不願意被她脫離了掌控。因為,你如今愛的人已經不是我大嫂,而是雲翩!」

  陸顏留愣了愣,突然上前搶過花無愁左手的酒壺,「沒錯!我是愛上她了!那又如何?你有資格嘲笑我嗎?花無愁,她已經是我的人了!」他咬牙切齒道,「我現在就清清楚楚地告訴你,洛雲翩已經是我陸顏留的女人!哈哈哈……花無愁,我能搶走的,不只是你手中的這壺酒而已!」說著,把酒壺往地上一砸,濺濕了花無愁的白靴。花無愁頓時暴跳如雷,一拳揍在陸顏留的臉上,「你說什麼!你敢那樣說她!你敢那樣污衊她!」

  陸顏留的嘴角立時淤了一大塊,他齜牙咧嘴地看著花無愁,道:「你知道一個男人在什麼時候的防備是最弱的嗎?哼!不然你以為她是怎麼從我手上逃出去的?你若是不信,倒不如回去親口問問她……」

  花無愁的腦海中頓時浮現出那日雲翩回到花府的時候那副狼狽的模樣,他想起她當時閃爍其詞,甚至在肢體上刻意與他保持距離,他頓時心痛如絞。即便是此刻,他已經將雲翩找回來,卻還是忘不了那一刻他是如何灰心絕望,痛不欲生。他恨透了自己,只望可以用餘生所有的時間來彌補她所受的傷害。

  此刻,陸顏留已經隨他到了花家,身後有好幾名彪壯的護院跟著,一路穿庭過廊,到了丹錦院,遠遠地,兩個人同時看到站在瓊花樹下的雲翩。

  異口同聲,「雲翩!」

  雲翩打了個冷顫,轉身回頭來看,目光只飛快地掃過陸顏留,怯意便迫使她退後了好幾步。花無愁上前柔聲道:「別怕,有我在這裡。你不是說,他給你看過真正的解藥嗎?你只管去看看,他帶過來的是不是真的。」

  雲翩點點頭,鼓足勇氣走到陸顏留面前,朝他手上的盒子裡一瞧,看見那顆淡綠色的藥丸。她急忙又跑回花無愁身邊,「是真的。」整個過程,她沒有望陸顏留一眼。陸顏留心中堵了千言萬語,卻無法開口,就連眼神也無處投放。花無愁揮了揮手,跟身的護院便一左一右將陸顏留攔著,示意他隨他們走。

  陸顏留卻故意到雲翩面前繞了一圈才離開。雲翩膽怯,掌心都已經涼透了。花無愁柔聲安慰她,「你不用怕他,我派人隨時跟身監視著他,他不敢傷害你的。」

  雲翩扁了扁嘴,點頭道:「我知道,有你在,我不怕的。」雖然嘴上這樣說,可表情還委屈得很。花無愁見了又是心疼又是好笑,颳了刮她的鼻子道:「怎麼,信不過我?」雲翩撅嘴道:「我哪有啊?」

  「真的沒有?」

  「沒有。」

  「你說謊,我不信你……」花無愁說著,假裝要走。雲翩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喂,你又要去哪裡?」花無愁摸著肚子道:「唉,奔波了一上午,粒米未進,我都要餓暈了,你還不心疼我的呀?不讓我去吃點東西填填肚子?」

  「我跟你一起去!」雲翩踮了踮腳,把花無愁黏得更緊了。花無愁狡猾地笑了笑,欺身過來,「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賄賂我……」雲翩的臉頓時紅了,看了看四周,悄靜無人,便飛快地在花無愁臉上親親一啄。


  花無愁看她溫柔嬌怯,頓時心猿意馬,又想起昨夜與她纏綿的光景,一時情難自禁,低頭吻她。那一幕,卻悉數收進了陸顏留的眼底。——站在暗處轉角不肯離開的陸顏留,面無表情地看著,身體卻因為震怒而難以自制地發抖。眼眸之中仍是蓄著最寒冷的冰川,眼神如刀,削斷了滿園的春色。

  自從陸顏留來了以後,雲翩更不敢再隨意踏出丹錦院。那幾日春色稍見旖旎,牆外的白榆被風一吹,新芽便探上了琉璃碧瓦。偶爾有一場短暫的春雨,所過之處,清芳四溢。雲翩在迴廊里站著,伸手出去,綿綿的雨絲便落了一掌。

  那邊垂花門外撐著傘走進來一個綠衣的丫鬟,手裡還抱了幾件新做的袍子。雲翩一看便認出那是以前跟在李若伶身邊的紫雀。雲翩看她頗有不便,迎上去接她手裡的新袍,一邊問她道:「這是前幾天向天繡莊定的袍子嗎?」

  紫雀看了雲翩一眼,笑道:「難不成還能是我自己縫的?我可沒那麼大的本事,能哄得主子開心。」雲翩聽出話里的諷刺之意,想起紫雀平時應該在翠明院當差,便問她道:「紫雀姐姐,你不是跟著少夫人的嗎?這樣的小事怎麼勞你親自來了?」紫雀杏眼一瞪,道:「少夫人?你難道不知道少夫人早就不在花家了?」

  「什麼?她去哪裡了?」雲翩本以為李若伶素來孤僻,深居簡出,回來這幾天就算沒有碰上她,也不足為奇,但聽紫雀這樣一說,心中反倒起了幾絲掛牽。

  紫雀道:「自從大公子死後,少夫人便鬱鬱寡歡,之前她還老是跟我說,想到靜水庵去住住,過些清淡的日子,我還當她只是胡思亂想,沒想到她真的去了,而且……沒住上幾天,她便剃髮出家了。」

  雲翩想起自己被花無愁趕出花府以前,有一次在院子裡聽到紫雀跟丫鬟的對話,當時她不明白他們說的是什麼,現在才知道,原來那就是在議論李若伶要搬去靜水庵一事。

  李若伶走後,紫雀便只做一些閒活兒,雖然輕鬆,可地位到底也不比以前,有時候聽身邊的姊妹們說起雲翩,說她得到二公子的垂青,就快做花家的少夫人了,她免不了妒忌,這會兒看雲翩好像還挺心疼李若伶的遭遇的,她便有些心軟,多說了兩句。「我有時也要去靜水庵探望少夫人,她常跟我說,對著青燈古佛,可以尋到內心的安穩,她反倒自在。可我就是不明白,她有何不安穩,不自在?為什麼一定要那樣委屈自己?」

  雲翩便不再多問了,但心中總是有些猜測的。所謂的安穩,是要避開種種傷痛的前塵往事吧?其實,在她心目中,無論是陸顏留也好,是大公子也罷,發生了那樣的事情,她又怎能輕易釋懷?

  但云翩不知,李若伶最無法面對的人,始終也是她自己。她嫁入花家,雖然並非心甘情願,但花靖宣對她的好,她看得清清楚楚。她是知恩的人,也曾想過還他這份情,無奈情不由衷,她左右不了自己的心。

  在她的心裡,只有陸顏留。

  可她也從來不曾奢望還能和陸顏留有任何的機會。從披上嫁衣的那一刻起,她便將自己封閉在無情的命運之中。花靖宣一死,花家對她而言便成了空殼。她不是沒有問過自己,那會不會是上天給她和陸顏留之間製造的最後一次機會?

  但她做不到。

  她不能懷著對已故丈夫的感激與歉疚,再同別的男子親密相處,那有違她自小學奉的禮教道德。

  她惟有選擇逃避。


  但那或許並不全是一件壞事吧?雲翩忍不住黯然嘆息,至少,她還不知道陸顏留在背後做了那麼多污濁的事情,也不知道陸顏留的心裡已經換了別人。她是一個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人,從前是,以後也將如此。

  雲翩想得出神,紫雀早已經出了丹錦院。微風吹橫了絲絲細雨,飄打在她的臉上,她愣了愣,忽然覺得肩上有人來扶。她頓時喜上眉梢,一面回身一面道:「不是說要晚上才回來嗎?怎麼……」

  話還沒有說完,笑容卻猛地僵在臉上。

  她尖叫了一聲,「陸顏留?你竟敢到這裡來!你出去!你給我滾出去!」

  陸顏留道:「你放心吧,護院就在門外,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我來,是有些話想跟你說。」

  雲翩只要一看到他的臉,便就會想起此前不堪的經歷,她別過頭指著他道:「我跟你之間沒什麼好說的!你最好永遠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陸顏留的外表再是冷靜,聽著雲翩那樣決絕的話語,愁眉卻還是皺起,「雲翩,你我之間真的到了這樣的地步嗎?你連看我一眼都不願意?」

  「不願意不願意!你走!你走!」雲翩捂著耳朵哭起來,尖利的斥罵,卻隨著眼淚變做了柔軟的哀求,「求求你,你走!」

  陸顏留邪魅地一笑,一把扯開她的雙手,在她耳邊狠聲道:「你不想見我,我卻還是要來!你不想聽我說,我卻偏要說!雲翩,你是擺脫不了我的,這輩子你都無法擺脫我!有些事情發生了,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雲翩大哭起來,兩手亂抓,啪的一個耳光過去,在陸顏留的臉上拉出五道鮮紅的口子。同時身後也飛來一道猛虎般的身影,撲准了陸顏留,將他狠狠地按在地上。

  花無愁這日是去處理紫玉符的事情,一切比他想像的更加順利,他便提早回來了。一踏進園子就看到陸顏留抓著雲翩不放,他怒髮衝冠,扇子一丟衝上前來,一拳一拳打在陸顏留的臉上。

  陸顏留卻好像不知疼似的,也不還手,任由花無愁打他。雲翩想勸卻勸不開,那邊聞聲而來的護院也到了,七手八腳才將兩個人分開。花無愁仍不罷休,踢了一腳,將身邊一名護院踢倒在地,罵道:「你們是怎麼看著他的?為什麼讓他進來?」

  護院們都嚇得不敢吭聲。

  陸顏留擦了擦嘴角的血漬,大笑著走出了丹錦院。花無愁來看雲翩,見她可憐,心又疼了千萬遍,「對不起,我不應該留下你一個人在家。」

  雲翩瞧見花無愁的右手淤青一片,還擦破了皮,想是剛才跟陸顏留打架的時候傷的,急忙翻了藥箱出來,輕輕地給他塗藥,低聲道:「我沒事的。只是夜闌曲一事尚未解決,你還動不得他。你這麼衝動,叫我怎麼放心?」

  花無愁仔細瞧了瞧她,問道:「他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沒有。」

  花無愁仍不放心,道:「不管他跟你說了什麼,你只要記得,我什麼都可以不在乎,只在乎我每天是否能看到你的臉,聽到你的聲音。只在乎你的不安是不是由我為你承擔,你的傷痛,是不是由我為你撫平。雲翩,就算將來我們白髮蒼蒼,奄奄一息,你最後一眼看到的人,也只能是我!」

  雲翩愣了愣,旋即噙淚笑起來,溫柔的拳頭打在花無愁肩上,「哼,哪有你這樣霸道的人?」花無愁抱著她,「難不成你現在才知道我是這樣的人?唉,不過可惜了,你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

  那晚的薛凰城又下了一夜綿綿的春雨,淺薄的寒意,卻滲不進月白的幔帳,穿不透蝶舞花飛的溫柔錦被。花無愁凝神看著倚在他臂彎里蹙眉睡去的女子,手指輕輕地滑過她凝脂般的肌膚,他將她抱得更緊了,好像生怕自己不夠用力,她便會化作輕煙從懷裡消逝。

  她是知道的。

  他的動作、他的呼吸,她都能感受到。

  可是她卻假裝還在熟睡,腦海中揮之不去陸顏留猙獰的笑臉,和他那些惡毒的話語。她想哭,卻拼命抑著,眼淚無聲地滑入錦被,幸而他並未察覺。直到他終於睡著了,她那才敢睜開眼睛,望著他熟睡的輪廓,暗暗心疼。

  再過了兩日,天色愈加晴暖。

  花家的正廳里,雲翩並著腿在扶手椅上坐著,顧盼間流露出一種惶恐與焦灼。花無愁輕聲問道:「這裡有我就行了,你回丹錦院去吧?」雲翩不肯。稍後護院便將陸顏留像人犯似的押過來了。

  陸顏留一看花無愁,便冷笑起來,「聽說你已經拿到紫玉符了?」就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向來沉得像冷水寒潭一般的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學會了將各種各樣的笑容掛在嘴邊。

  可是,那些冷笑、訕笑、苦笑、獰笑,無奈的笑,尷尬的笑,強顏歡笑,卻沒有一次是愉悅的。

  最簡單的那種笑,他惟獨學不會。

  花無愁從袖中掏出紫玉符,問道:「解藥呢?」

  陸顏留拿出錦盒,做了一個要遞出去的動作,但眼神掃過雲翩時,卻有了一點猶疑。見雲翩始終不肯正眼看他,他兀自嘆息了一聲,用自嘲的口吻道:「恭喜你,你自由了。」

  花無愁故意擋了陸顏留的視線,想接過他手裡的錦盒,陸顏留卻將錦盒一收,道:「先把紫玉符給我!」花無愁想了想,將紫玉符遞出。陸顏留的手在紫玉符上輕輕摩挲著,深黑的眼眸里,漸漸又聚起深邃難測的寒光。


  他將錦盒交給了花無愁。

  花無愁的手指觸到錦盒的一剎那,陸顏留的嘴角便浮現出幾絲隱約的笑意。他道:「花無愁,你到底還是輸了。」

  花無愁一驚,隱隱覺察到不妥,急忙打開錦盒一看,卻見裡面的的確確是裝著那顆淡綠色的解藥。

  「陸顏留,你又想玩什麼把戲?」

  陸顏留卻昂首挺胸走到雲翩面前,問道:「你是不是一直都以為,當初我對你下毒的時候,是將毒藥摻在你的酒水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陸顏留搖頭道:「雲翩,你真是不了解我。唉,你若是肯多花點心思、再跟我走得近些,或許我就會早一點告訴你,你之所以會中毒,並不是因為喝了當時我遞給你的那杯酒……而是因為,你碰了那隻酒杯。」

  他道:「毒是抹在酒杯外壁的。」

  雲翩驚恐地看著花無愁那隻仍然拿著錦盒的手,頓時全身發抖,「你?你將虞美人用在錦盒上了?」

  花無愁頓時也明白了陸顏留剛才那句話的意思,整個人都呆住了。陸顏留獰笑道:「沒想到吧?我怎麼會那麼輕易就成全了你們呢?雲翩!你是我的!我得不到你,我也不要任何人得到你!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虞美人的第二重解藥全都被我毀了,只留下了這一顆!哈哈!就這一顆!……不管你們倆誰吃了它,這輩子都無法跟對方在一起了。哈哈哈哈!這樣的抉擇,很痛苦是不是?……雲翩,這是你逼我的……是你們逼我的!」陸顏留說著,漸漸大笑不止,可是滿臉卻清淚橫流,他彎腰撫著心口,就好像那裡很痛很痛,痛得他已經快要窒息。

  能不能拿回紫玉符,已經不重要了。

  是否會陷入官府的牢獄之災,也不重要了。

  連生死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只是內心的仇恨與瘋狂。

  雲翩不管陸顏留此刻如何猙獰,卻是再也按捺不住,尖叫一聲拔出頭上的髮釵便朝他的肩上狠狠扎去!


  「啊!」陸顏留大喊一聲,單膝跪在地,左肩頓時湧出鮮血。他咬牙切齒地望著雲翩,「好!很好!雲翩,我常常問自己,你我之間一夜溫存會不會只是我酒醉糊塗、一廂情願的幻覺,我恨我醒得太遲,沒有將你留下,沒有留下半點屬於你我之間的證據。但現在,這道傷口……有了這道傷口,這輩子我都不會再懷疑,我是真的愛過你,得到過你,而你,也是真的……這麼恨我!……我還不算輸得太徹底!」

  他終於還是親口承認,他輸了。

  那錦盒上既然染了虞美人的毒,而他的手也碰過,毒也同樣進入了他的身體。他沒有解藥,他也不敢再為自己保留一顆解藥。因為他害怕他會在最後一刻心軟,怕他會像如姬那樣,將本來屬於自己的那顆解藥也拱手相讓。

  他只想要一盤徹底的殘局。

  一次玉石俱焚!

  雲翩的身體搖搖欲墜,險些因過度的激動而昏倒,花無愁上來扶著她,手裡仍捏著那只有毒的錦盒。她紅著眼一把搶過來,揚手欲摔出去,但卻還是沒有。那盒子裡裝著的至少有一個人的希望。她怎麼能衝動毀了那希望?如果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能活,那個人必然是花無愁啊!

  迴廊夜燈下,桀驁霸道的他。

  細雨流光里,隱忍嗟嘆的他。

  千迴百轉中,固執情深的他。

  宿命里,魂夢中,前生與後世,生生不息,愛過了忘不掉的他。她願將自己的餘生都奉上,只求能夠換來他活下去的希望。

  這時候,門外風風火火地沖了一隊官差進來,腳步聲急如馬蹄,將廳前廳後圍了個水泄不通。

  原來,前幾日花無愁雖然去了官府,卻不是安排人手偷取紫玉符,而是見了翁貴山,將夜闌曲一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那兩百袋夜闌曲原封不動地擺在倉庫里,官府沒有逐袋打開細查過,翁貴山不肯信花無愁的話,花無愁費了好大的心思去籠絡他,他最終才答應說服府尹開倉查驗。

  紫玉符果然在其中一袋夜闌曲里藏著。

  翁貴山將紫玉符翻轉一看,果然看到那幾行蠅頭箴言,還有嵌在裡面的「陸」字。花無愁又將雲翩告訴他的、這紫玉符的來歷解釋了一番,道:「翁大人要是想求證草民所言到底有沒有虛假,只要找到做這枚紫玉符的冷華冷老先生一問,便就知道其獨特性了。」

  翁貴山和府尹互看一眼,道:「就算真如你所言,這紫玉符,頂多也就說明此事有陸顏留的參與,跟宮三爺有什麼關係?」花無愁知道翁貴山向來被宮華群討好,自然不免偏幫,便道:「大人說有關係就有關係,大人說沒有關係,那自然就沒有關係了。」


  翁貴山眼睛一眯,「你話中似有所指啊?」

  花無愁道:「草民是想,若是大人就此事質問宮三爺,迫不得已,他一定會說事情是陸顏留背著他做的,他也是被蒙在鼓裡。」

  翁貴山拂了拂袖,「廢話!」

  「所以草民覺得,大人不是一定要治他或者宮家的罪,大人只需要聽聽三爺的辯解,他如果能辯解得讓大人滿意了,大人自然就不會再追究他。說到底,決定權都在兩位大人的手中。」

  翁貴山頓時來了精神,他明白花無愁的意思,他是說要他就這件事情假裝質問宮華群,實則是趁機敲詐他一筆,讓他拿著金銀財帛來賄賂他,賄賂得他滿意了,他自然就相信事情真的跟宮家無關。

  花無愁也是早就摸清了翁貴山的脾性,知道他是貪得無厭的人,販賣夜闌曲又算不得一等一的大罪,只要翁貴山能從中撈到足夠的好處,這件事情背後到底是誰在操作,其實都不那麼重要了。

  翁貴山使開了差役,只留府尹和花無愁在身邊,問道:「二公子,我要是判了此事跟宮家沒有關係,你難道就不怕我還繼續追究你們花家?」花無愁道:「草民還是那句話,決定權在大人您手上,草民相信,宮三爺的辯詞能讓大人信服,我們花家,也一樣可以。」

  翁貴山聞言,十分滿意地拍了拍花無愁的肩膀,「我早說了,此事疑點重重,不能輕易判論。如今看來,果然沒錯。二公子啊,以前我還以為你是個不通情理、莽撞無知的小兒,這會兒我倒是覺得,你比你大哥還懂得做人吶!」

  花無愁從容地作了個揖,「那草民便在此先謝過大人的明察秋毫了。」

  因了陸顏留這條線索,翁貴山和府尹周旋於花宮兩家之間,撈足了好處,自然是樂得合不攏嘴。花無愁與翁貴山約定,只要再多給他幾日時間,讓他處理好和陸顏留之間的私人恩怨,他便能助官府輕而易舉捕獲這件事情的「幕後元兇」,為夜闌曲一事圓滿作結。

  所以,這會兒官府的人正是聽了花無愁的安排前來,要捉陸顏留回去治罪。只不過,花無愁最終也沒有算到的,是那錦盒之外奪命的劇毒。

  少頃,官差押著陸顏留撤出了花府,喧鬧的大廳重又恢復寧靜。寧靜之中,卻還似帶著低沉與暗涌。就仿佛應有一場驟雨,但只見狂風,走石飛沙之下,要到來的,始終還沒有到來。

  雲翩想起那日,花無愁到覓泉巷接她回府,夜色蒙蒙里,他牽著她的手走在寂靜的長街上。好幾次她都想掙脫他。他感受到她反向的力道,卻只是將她抓得更緊,問她道:「你反悔了嗎?」

  她皺著眉,「我只是想……大庭廣眾的,你讓我自己走吧?」

  花無愁微微一笑,「你這麼害羞,將來我娶你的時候,還要背你下轎,背你進門,到時候滿堂賓客都看著我們,你難道也要自己走?」


  雲翩愣住,「什麼?」

  花無愁喜歡看她的眸子時不時流露出的迷糊,帶著一點可愛,他捧起她的手道:「什麼什麼?你現在不是跟我回家嗎?以後你就是家裡的女主人,我自然要娶你的。」

  當時的夜霧薄如輕紗。

  當時的眼神溫柔似水。

  雲翩望著自己面前情深款款的男子,腦海中漸漸地浮現出與他之間那些過往的畫面,一幕一幕,若浮在星河之上。

  「你真的願意娶我嗎?」他看她那副痴痴的模樣,眸中已是寫滿了期待,便起了心要捉弄她,故意不說話。她的眉頭又皺起來,催道:「你說啊?怎麼不說了?」

  他忍不住撲哧一笑,道:「看把你急的!原來你就這麼想嫁給我啊?」她一聽,臉立刻紅了,紅得就像街邊檐下的那盞紅燈籠。

  若是可以,多想再和他說一次那樣的情話,和他再許一次那樣的山盟海誓啊。她其實很想向老天再多賒借一點時間。若是多一年,那她便可以等到來年臘梅花開,和他共看一次。若是多一天,那她至少還能與他賞一次日月晨昏。若只多一個時辰,那麼,至少讓她在他的面前起舞一次吧,讓她依照寐月族人的習俗,遞他一杯酒,看他當面飲下,表示他正式接受她的愛意,願意與她皓首白頭。

  她放開了手中的錦盒。

  那一剎,她覺察到花無愁嚴肅的目光,追隨著她,亦追隨著那隻錦盒。她知道,他的想法是和她一樣的。他們都在想,若是自己拿到了那顆解藥,應該如何強迫對方服下。他們都在想,如何能讓自己的犧牲成為對方活下去的希望。誰也沒有懷疑過那份決心。

  他希望活下去的那個人是她。

  而她希望活下去的那個人是他。

  雲翩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對花無愁嫣然一笑,道:「無愁,你不是埋怨我還從來沒有單獨為你跳一支舞嗎?現在我便跳給你看,好不好?」花無愁沒有想到她會給他那樣從容的微笑,也沒有想到她會在這一刻說出那樣的話,他心中反倒更加惶恐,不知道她的笑靨背後到底隱藏了什麼。

  他痴痴問,「跳舞?」

  雲翩的手腕一翻,漸漸舉過頭頂,腳尖輕輕一起,蓮步便翩躚了起來。花無愁不無驚愕地看著,她的舞姿之美,瞬間將他的心牢牢鎖住。如風中嬌花,於氤氳的水氣中溫柔搖曳;如雲上金鳳,於浩淼的煙波里撒下半天風韻。


  她不停地跳著,跳著,轉到桌前,提起盤中的酒壺,慢慢地斟了一杯,再轉到花無愁面前,溫柔地一傾身,雙手捧上。

  她遞上的酒,縱有穿腸的毒,他也會不問情由,一飲而盡。

  他便接過她手中的酒杯,毫不猶豫仰頭喝下。那一瞬,淚光盈滿她期待的眼眸,她知道,這儀式終於完成了。

  終於有人接了她的酒。

  終於有人與她相和。

  終於有人願意承擔她孤苦飄零的一生。

  她望著他,心滿意足地笑著,退步,再退步,單手舉過頭頂,拔出她頭上的髮釵。

  轉身。

  突然!猛地將那髮釵狠狠朝著自己胸口一插!

  花無愁只見雲翩跳著跳著便倒在地上,他臉色大變,一個箭步衝上去。鮮血已經從心口溢出,染紅了她的衣裙。

  「雲翩!雲翩!你這是在做什麼?你這是在做什麼啊……」他失控了!完全失控!嘶聲大喊了起來,滿屋子都充斥著他的憤怒。

  可是,更多的卻是絕望。

  他怎會不明白她的苦心呢?她在他面前跳舞,分散他的注意力,趁著他不察,了斷了自己,都是為了將解藥留給他!他方才並沒有想到她竟會用這樣的方式,一心只留神盯著那擺在一旁的錦盒,到此刻看她渾身染血,後悔卻已經來不及了。

  雲翩勉力一笑,「無愁,謝謝你……謝謝你不問情由便喝了那杯酒。你知道嗎?這支舞……是我們寐月族的女子獻給自己心愛之人的舞。你喝了我的酒,就表示你願意接受我的情意,我……沒有遇上你之前,我一直都希望有一個人能讓我為他跳完這支舞……現在,我的心愿終於達成了,我……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了!」

  花無愁渾身發抖,「不要!雲翩……不要扔下我一個人!你既然將你的一生都交託給我了,沒有我的同意,你怎麼能夠擅自做主離開我……你怎麼……怎麼敢這樣對我?」


  雲翩氣若遊絲,「無愁,對不起……我早已經累了,你讓我歇一歇吧?」

  「不!我不許你歇,不許……」

  「雲翩,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我虧欠你的,還沒有還……」

  「雲翩,你振作一點……」

  「雲翩,雲翩,雲翩……」

  花府的下人聽見花無愁的聲音,都慌手忙腳地過來,見狀又急忙衝出大門找大夫,雲翩的氣息卻很快減弱下去,身體也開始發涼。「你不是說過,將來在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最後一眼看的人,只能是你嗎?我現在也做到了,是不是?」

  花無愁哭著,「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雲翩,你堅持著,大夫很快就來了,你不會有事的!」雲翩的呼吸卻愈加沉重,說話也越來越吃力,「無愁,答應我,不要讓我的犧牲變得毫無意義,你一定要服下那顆解藥,一定要!否則……我死也不會瞑目!」花無愁涕淚縱橫,「只要你好起來,我什麼都答應你!」

  雲翩哭道:「不,我要你現在就答應我。你說過的,要在城外建十八道水關,那是為我而建的,你……不能食言!你答應我……答應我……」他看她激動,怕她傷口擴大,急忙穩著她,「好,我答應你……」

  她見他抬手時衣袖微微捲起,露出手臂上那兩排淺淺的牙印,便想起他到覓泉巷找她的那晚,她推他打他還咬他,若時光能倒回,她再不要做出半點傷害他的事情來了……想著想著,瞳仁里越發凝聚起僵冷的霧氣。

  花無愁憂心似焚,卻看大夫還沒有來,懷中的人兒卻仿佛是用雪砌成,涼得刺骨,一點一點朝著某個遙遠的地方蒸發化去。她的聲音,像從雲端透下的一絲寒風,飄過他耳畔。她說:「鳳圖山的臘梅我是看不到了……」

  「雲翩?」

  「雲翩?你醒醒?」

  「雲翩?你醒醒?」

  「雲翩?你要是累了,就好好地睡上一覺吧。但是,不要睡得太久……我會在你身邊守著你,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攪你,再也不會有人敢傷害你了……等你睡醒,我們便去鳳圖山賞梅。這是我欠你的,你要我用多少時間來償還都可以。十年?二十年?這一生夠不夠?」外面春色那麼好,繁花吐蕊,煙柳輕搖,早不見了一絲臘梅的芳蹤。他坐在地上,抱著懷中那個冰涼的人兒,開始喃喃自語。

  「雲翩,你都走了,鳳圖山的臘梅怎麼還會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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