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首異心人

2024-09-12 21:34:16 作者: 語笑嫣然
  蒼茫大陸。

  臨昭。金苑。帛郎。乃最強悍之國家。呈三足鼎立之勢。數百年來,各國為統一大陸,戰禍不停。

  金苑國同仁六年,皇帝派第三子領兵,與臨昭國軍隊交戰赤尾河。兵敗。三皇子白夜尋淪為戰俘,被秘密囚禁於臨昭國內。

  一.

  綠綺沒有想到,此次,少主慕容錦會與她一同前往臨昭國。這是慕容家族最大的一筆買賣。如是千金一擲的豪賭。慕容錦說,再不能有半點差池。

  否則,唇亡,齒寒。

  綠綺卻不明白。

  雖說赤尾河一役,臨昭國得了三皇子這樣金貴的人質,但一人又如何比得上一國,金苑國君再是捨不得,也難遏抑他兼併天下的野心。他一方面同臨昭國的軍隊在邊境持續交鋒,一方面派人潛入臨昭國都城華鄴,打探三皇子被囚禁之所,並肆機營救,且不論成功與否,他既開戰,是必定想過自己的孩兒有可能在對方的一怒之下化成冤魂,但金苑國的興衰,是戰,是降,斷然不會因為區區一個皇子而受到牽連;之所以派人營救,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這任務交到慕容家族的手上,成,則論功封賞,敗,亦不無可能。朝廷不會因為一次任務的失敗而否決一枚有用的棋子。所以,綠綺想,除了酬金較以往更為豐厚,行程更加兇險,這仍然不過是一筆賺錢的買賣而已。

  彼時,同仁七年。

  慕容家族派出的人,隱匿於華鄴城,明察暗訪,探聽三皇子下落,已逾半年。這半年,雖無突破,但每月十五,必傳書與金苑慕容家的人互通消息。

  直到第七個月,音書斷了。

  第八個月。

  十五。

  綠綺已受命,準備動身前往華鄴,慕容錦來找她,說,這次行動,我和你一起。綠綺不問為什麼,只說,是。

  三年前,在綠綺只有十六歲的時候,她投靠慕容門下,只為了生計。她的少女的天真,從那時起,就像凋謝了再不會盛開的花。她最早學會的,便是如何控制自己的喜怒,以及怎樣收放自如的對待心中的好奇。在慕容門下,有眾多的能人異士,他們各有一技之長,為錢財,為名利,勞碌半生,樂此不疲。

  之前派去華鄴的,是一名女子,她叫紅萼,化名沈杳杳,憑一身柔媚的風骨綽約的舞技,成了春風樓的紅牌姑娘。春風樓是華鄴最負盛名的煙花地,在這裡,最多的,除了滿堂脂粉,和金銀珠寶的腐朽味道,那便是朝廷里的達官顯赫,甚至於皇親國戚了。

  而此時,綠綺扮上男裝,端端的坐於春風樓。紅衫翠裳,處處都是撲鼻的女兒香。她問鴇母,杳杳姑娘是不是要出來獻舞?

  鴇母的詫異如她所想。鴇母說,這沈姑娘失蹤有兩個月了,客人們都知道,公子想必是第一次來我春風樓吧?

  綠綺故做遺憾,可惜了,她怎的就失蹤了呢,該不會,是遭遇到不測了吧?

  鴇母嘟囔著,誰知道呢,人家蘇公子還打算贖她的身,娶她入門呢,只怪她命不好,無福消受了。

  蘇公子?

  好像,是勤王府的人,可是沈姑娘不在了,那蘇公子也不來了。這鴇母生就一副長舌,又要討客人的歡心,一時間,能說的,她都說了。綠綺聽得仔細,但那蘇公子的身份似乎頗為神秘,每次到春風樓,身邊都不乏精壯的武士隨行,鴇母只聽他們俯首作揖的稱他公子爺,卻不知道他的名字,連姓氏也是從沈杳杳的口中得知。後來因為無意間看到他腰上別著勤王府的令牌,揣測他必定是王府中地位顯赫之人。鴇母見慣了富貴人家的老爺少爺瞞著妻室來春風樓尋歡,只要有銀子,其餘的事,大可不必追究,於是,由著他去了。

  是夜。

  勤王府。

  有鬼魅一般的影子,披一件桃紅色的舞衣,穿行於迴廊走道。巡遊的士兵發現了她。大喊,有刺客,捉刺客。

  然後紅影又如鬼魅一般的消失了。

  接連幾天,夜夜如是。

  舞衣是綠綺花了十兩銀子從鴇母那裡買來的,熟悉沈杳杳的人,必定認得,更何況是那痴情的蘇公子。綠綺投石問路,擾亂勤王府,也是為了探詢出這位蘇公子的下落。倘若他真對沈杳杳情深一片,沈杳杳失蹤復又出現,他一定比任何人都著急想知道那鬼影是不是自己的心上人;倘若他無動於衷,那麼極有可能,他早已獲悉沈杳杳的行蹤,知道那鬼影斷然不會是她。但綠綺始終處於被動,她的小伎倆有用或者無用,只取決於對方是否甘心情願上這一當。

  後來的某夜,勤王府的牡丹全開了。當綠綺掠過花叢,以腳力震傷幾朵羸弱的牡丹,她忽然察覺有人在暗處偷望,她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然後假裝慌亂的,越牆而走。

  從幽冷的長街,到僻靜的城樓,那人果然一路尾隨。


  綠綺朝身後丟了三枚暗器,對方的武功不弱,施施然的避開,腳步依然穩定從容。綠綺停下來。桃紅色的舞衣在月光下顯得晦暗蒼白。

  他問,你是誰?

  綠綺說,沈杳杳。

  他說,你不是。

  綠綺笑了,看來,你知道真正的沈杳杳在哪裡。

  男子忽然赤手空拳的襲過來,綠綺躲閃不及,被他扯下了斗篷一般的舞衣。那時的綠綺,仍舊是一身男兒的裝扮。清冷的光落在各自的臉上。綠綺看見對方年輕俊朗的的容貌,英武,甚至有些咄咄逼人,而對方只看見體格嬌小的男子,眉清目秀,像軟弱的書生,只在雙瞳里折射出一股強硬之氣。

  你是誰?

  蘇青冥。

  蘇青冥。

  亦是眾人口中的蘇公子,乃勤王爺的獨子。勤王府的小王爺。偶然的機會他遇到沈杳杳,沉迷於她的舞姿,還有她驚世的美。他原本是真心要待她好,卻忽然發現,她接近自己,是另有所圖。他終獲悉她的身份,又失望,又惱怒,索性將她軟禁於王府。

  所以,蘇青冥知道,近來王府出現的鬼影,決計不可能是沈杳杳。他亦料想對方此舉必有目的,索性遂了對方的意。

  他說,在下蘇青冥。

  在綠綺看來,蘇青冥和慕容錦一樣,冷峻,深奧,他們的表情雖然清晰卻也模糊,他們能夠妥善的遮住一顆七竅玲瓏心。惟一不同的是,蘇青冥的臉上常帶笑,那笑容是輕佻,桀驁。

  想到這些,禁不住嘲笑自己。

  已經足月了。


  卻仿佛還是蘇青冥初初從暗影里走出的那個夜晚,所有的事情,毫無進展。雖然在明里暗裡的交鋒已有數次,但技不如人,次次都是徒勞。有一次甚至被蘇青冥逼得退進牆角,問她,你和沈杳杳一樣,是金苑國派來的奸細,對不對?

  綠綺無須否認。她問,你殺了沈杳杳?

  蘇青冥笑了。那笑容邪邪的,綠綺雖然還是一身男裝打扮,卻像受人調戲一般,竟紅了臉。蘇青冥偏還故意湊近了,盯著她小巧的鼻尖,說,我不會殺她。

  那一夜的風很涼,剩綠綺一個人,在瀰漫著輕霧的大街上,望著蘇青冥的背影,怔怔出神。

  二.

  夜探勤王府。

  蘇青冥是早預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他不防,甚至不屑,是因為他覺得就算讓金苑國來的人跟沈杳杳會了面,也是徒勞。

  沈杳杳沒有查出囚禁三皇子的地方。

  她不過是敵人的一件工具。

  綠綺亦然。

  蘇青冥那樣自恃甚高的男子,上陣殺敵亦是直奔主帥的所在,如何會將普通的士卒看在眼裡。他幾次三番對綠綺手下留情,任由她步步迫近,無非是想等待更大的獵物出現。

  可是,卻也正因了他這樣的心境,在他發覺自己愛上沈杳杳的那一刻,他是如此的潰亂,他生平第一次對自己失望。又尤其,他以為自己的樣貌和地位當無懈可擊了,以為沈杳杳那樣的風塵女子必定難以抗拒,卻偏偏又識破對方接近自己是有所圖謀,他軟硬兼施,連小小的一顆心也捕獲不到。

  尤記得,當初,在盛怒之下,蘇青冥問,沈杳杳,你容不下我,你對我虛情假意,是不是,你早有了心上人?

  她,沈杳杳,或者紅萼,訕笑著,兀自念叨,倘若沒有我的消息,他必定親自來尋我。

  他是誰?


  這樣的一個人,尚未出現,已抵消了自己的存在。

  蘇青冥從未覺得如此挫敗。

  而沈杳杳,她心心念念的他,此刻,亦在這華鄴城內。

  他是,慕容錦。

  她便一直記得,他是她仰慕到愛慕的少主,還在金苑國的時候,在慕容家,他喚她,紅萼,紅萼,一聲聲直喊進她的心坎里去。

  領了任務的那一天,她心有悲戚。她其實不願意離開慕容家,更何況,她即將要扮演的,還是人盡可夫的風塵女子。

  但慕容錦說,你去了,回報消息,我便知你安好,倘若你的消息突然斷了,我親自來華鄴,找你,你有危險,我便救你。好嗎?

  她是如此的沉迷少主溫柔的眼神,她覺得那裡面必定是有著非一般的情感,她願意為了他的一次細語安慰赴湯蹈火,她甚至幻想,大可憑藉這樣的機會試探出少主對她是有心還是無意,若真有心,隱藏的情感就要於患難中被引發出來才好。

  於是,她成了沈杳杳。

  她如今終日都盼著慕容錦的出現,她怎麼也不會忘記他說的,倘若你的消息突然斷了,我親自來華鄴,找你,你有危險,我便救你。

  後來,沈杳杳終於得到慕容錦的消息。

  是綠綺多番探尋勤王府,找到了她。她被困在一處周圍布滿陣法的破落庭院。好在綠綺諳熟五行八卦,懂得破解之法。

  綠綺說,少主也來了。

  沈杳杳的眸子突然閃出光,是盈盈的,淚光。她問,他在哪裡?你帶我去找他。

  綠綺搖頭,說,少主吩咐了,另有任務要交給你。


  是什麼?

  三日之後,我再來,你自然會知道。

  三日之後,乃勤王六十大壽。王府內張燈結彩,好不熱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老王爺不僅邀請了宮中的權貴,連臨昭國君亦在出席之列。

  沈杳杳方知,原來所謂的任務,竟然是綠綺假意要救她出王府,再假意闖入壽宴的當場,假意落荒而逃,丟下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偏不倚的跌進臨昭國君的懷裡。

  慕容錦機關算盡,早知道這臨昭的國君乃昏庸好色之徒,以沈杳杳那傾國傾城的容貌,他若見了,斷然沒有不動心之理。如此一來,不僅能多一條途徑去探尋三皇子的所在,而且,還能效法古人以紅顏充禍水,讓這昏庸的皇帝更加昏庸,臨昭國的覆亡,更加指日可待。

  一切都如慕容錦所想。

  臨昭國君看見沈杳杳,只道是天仙下凡,而勤王父子卻又不能說出這女子的真實身份,因為怕皇帝怪責他們沒有及時將敵國的奸細送交朝廷,就算他們能澄清自己是有所盤算而非包藏私心,卻也免不了落個好大喜功欺上瞞下的罪名,勤王太過了解自己的兄弟,美色當前,他志在必得,推三阻四反倒顯得他對他不夠恭順。況且,沈杳杳不會武功,而國君卻是馬上征戰的英雄,亦不必擔心她輕易就傷得了他。勤王於是笑言,他是故意安排這一齣戲,要將絕世的美人呈獻給皇上。只是,他說,這女子乃是金苑國的戰俘,怕要對皇上不利呢。他說這話的時候當然是帶著一種調侃的意味,似是說,區區的一名弱質女子何足懼怕,國君聽得哈哈大笑。儘管有細心的大臣從旁提議,擔心陛下的萬金之軀,可那自負又好色的皇帝哪裡會在意。

  壽宴之後,沈杳杳隨皇帝入了宮。

  這巧妙的安排,是她所愛的男子一手炮製,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迫於無奈,又或者,蓄謀已久,她不斷的揣測,又不斷的寬慰自己,那種滋味,何其苦澀。

  門千重。牆萬仞。

  看得見的,只是淚。

  滿地碎。

  沈杳杳入宮那一日,蘇青冥也醉了。在春風樓。喝了很多的酒。身邊鶯鶯燕燕,卻如同雞肋,他心裡有無名的火,更有切膚的痛。

  索性砸了杯子,狠狠的叫囂,滾,你們都給我滾。

  有一隻手,軟軟的,停在他肩上。


  蘇青冥問,可是杳杳?

  她說,不,我姓宋,宋綠綺,是春風樓新來的舞娘。

  那是綠綺第一次以女裝扮相出現在蘇青冥面前。這也是慕容錦的意思。他們需要一個臨昭國內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來配合,探取他們想要得到的消息。蘇青冥是上佳的人選。慕容錦給了綠綺一種毒藥,他說只要讓蘇青冥服下,為求自保,他必定會聽命於她。

  是啊,讓蘇青冥聽從自己,是多麼解恨的事情。綠綺想,到時候,看他如何還敢在自己面前囂張。她問慕容錦,這是什麼毒?

  慕容錦說,玉蠶蠱毒。中毒之人,每隔半月,毒性發作一次,身體有如被蠶啃噬,痛癢難當,越是體弱或意志不堅者,越是不能長久支撐。而每次毒發,可服食玄珠子,以減輕痛苦。但玄珠子亦是致命的毒藥,以毒功毒,能治標,不可治本。到了一定時候,就算玉蠶蠱毒不發作,玄珠子也會要了他的命。此毒,惟有慕容家的楊枝甘露能解。

  三.

  之後,蘇青冥在春風樓,夜夜買醉。綠綺穿沈杳杳穿過的舞衣,翩翩裊裊,偶爾會撞上蘇青冥痴醉的眼神,但卻知道,那份投入不是為了自己。

  心中竟然惆悵。

  慕容錦催促她,說金苑國厲兵秣馬,已經準備與臨昭國來一場殊死的搏鬥,所以要儘快俘獲了蘇青冥這顆棋,才好救出三皇子,解除金苑國的後顧之憂。

  初始的疑團在綠綺的心中仍是未能開解。何以少主會將此次任務的成敗看得如此重要,何以他那樣精明睿智的人,會不明白金苑國主為成就霸業其實早已不在乎小小一個皇子的生死,救或者不救,對於即將展開的戰役,其實影響甚微。

  可是,話到嘴邊,綠綺始終沒有問出口。只說,是,我會儘快辦妥這件事。然後拿著慕容錦給她的毒藥,凝視半晌,心神就恍惚了。

  那日,蘇青冥少有的,只呷了幾口清淡的果酒。他說要醒著看綠綺跳舞。要綠綺為他一個人跳。他一個人看。

  在綠綺的房間。只有他們。這是一個多麼好的機會。

  可是,綠綺跳著,跳著,忽然覺得累了,蘇青冥看她面色有些發白,問她,是不是病了,她的右手已觸到藏在袖底的藥瓶,卻倏地抽回來。

  她心軟了。


  為了自己的敵人心軟,對綠綺來講,是最最糟糕的事情。

  慕容錦因此勃然大怒。

  他說,你是不是愛上蘇青冥了?

  綠綺狠狠的搖頭,不,不,不可能。我怎麼會愛上他那樣的人。

  但蘇青冥到底是怎樣的人,綠綺騙不過自己。他會為了乞丐一個哀求的眼神,佯裝不屑的,擲給他一把碎銀;他會帶著朦朧的酒意,情真意切的喚,杳杳,杳杳,眼裡依稀有淚光;他會在四下無人的時候,沉重嘆息,他的心裡,裝著和綠綺一樣,不可對別人言說的苦。

  然後,綠綺不說話了。

  慕容錦的眼裡還燒著火,他盯住綠綺,這麼多年,他的眼神從未如此。有焦躁,有憤怒,有不甘,有想要一口吞下對方的熾烈。

  他是如此如此深刻的愛著面前的女子。

  宋綠綺。

  自她初初進入慕容府,這感情,說不清道不明的滋長起來。他可以利用紅萼對他的一片痴情,哄她為慕容家賣命。他捨得一再的辜負紅萼,推她入火坑,但對綠綺,他卻害怕有損一分一毫。從前,他甚至在暗中出手,使綠綺在執行任務的時候,逢凶化吉。而這一次,他和綠綺一同來了臨昭國,亦是出於對她的維護,想要在她的身邊,做護花的使者。

  怎知道,這朵花,竟然和自己生出嫌隙來。

  他如何能夠容忍。

  他決心占有她。

  他說,綠綺,我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我真是糊塗,你對我慕容家向來忠心耿耿,我怎麼能夠懷疑你呢。

  他說,這杯酒,當是我向你賠罪。


  綠綺笑了,說,少主怎麼把話說得如此嚴重,少主也是一心系掛你我此行的任務,綠綺心中明白,更沒有責怪少主之意。

  於是,接過慕容錦手裡的那杯女兒紅。

  仰面飲盡。

  此時,門外傳來鴇母歡快的聲音,綠綺,蘇公子來了。綠綺的雙手一顫,杯子碎在地上。蘇青冥循聲,逕自推門而入。

  慕容錦越窗而走。

  風撩著鵝黃色的紗幔,飄飄蕩蕩,更顯得女子的香閨寂寥。蘇青冥問,綠綺姑娘,你在哪裡?四圍靜得出奇。

  忽然,又聽見一聲女子的呻吟。

  蘇青冥回頭,赫然是一副潔白無暇的胴體,毫無遮掩。粉面含春,兩腮緋紅。晶亮的眸子,似喜非喜,似愁非愁,帶著渴求,與楚楚可憐的嬌羞。

  蘇青冥覺得,這一次,不得不醉了。

  黎明漸至。

  蘇青冥尚昏昏的睡著,綠綺已清醒。夢境一般羞澀的場景,縈繞著,揮之不去。她心中百般滋味,回身時,看見蘇青冥孩童一樣乾淨的臉,也看見床單上,那朵朵如花的紅。

  然後,於愧疚中想起慕容錦給她的玉蠶蠱毒。她如此不諳世事,竟然不知道她昨夜如火一般的熱烈,乃是慕容錦在她喝下的女兒紅當中放了催情的藥,慕容錦沒有想到蘇青冥會在那個時候出現,為了不暴露自己和綠綺的身份,他惟有躲開,縱然後悔,也無濟於事。而綠綺,卻還傻傻的以為自己愧對少主,愧對慕容家,有一種背叛的羞恥,想要狠狠扇自己兩個耳光。

  猶豫一陣。

  綠綺將玉蠶蠱毒的粉末,混入昨夜喝過的女兒紅。酒杯尚未斟滿,只聽背後冷冷的一聲呵斥,你在幹什麼?

  綠綺的脊柱都涼了。


  蘇青冥發現了她。其實,蘇青冥從未卸下對她的懷疑。因為,他記得曾數次跟蹤他,並與他交過手的少年身上百合花的味道。他甚至從少年的形貌,以及藏不住的羞赧當中設想過對方也許是女兒身。少年消失以後綠綺便出現,她的身上,帶著和少年一樣的百合花的幽香。如此巧合,蘇青冥那樣謹慎的人,怎能不保持戒心。

  而此刻,所有的懷疑,都在黎明到來之前,在一杯毒酒的面前,無所遁形。

  蘇青冥冷笑著,說,蘇某的性命何其輕賤,宋姑娘又何必用如此寶貴的清白之軀來交換呢。

  綠綺覺得羞憤,更多的,是難言的委屈。她問蘇青冥,你早已經懷疑我?蘇青冥說,是。她又問,你既然懷疑,昨夜,又為何,為何,她覺得有點說不出口,蘇青冥自然明白,說,我不過是看姑娘有如此好的興致,捨命奉陪而已,更何況,溫香軟玉,試問天下間又有多少男人能夠抗拒。

  綠綺跌坐在地上。

  蘇青冥卻整了整衣衫,揚長而去。

  四.

  同仁八年。

  金苑國三皇子白夜尋,終被人發現囚禁於華鄴西郊的一座深山院館。慕容錦救之。得皇帝重賞。不僅有良田美玉,且加官晉爵,封上將軍。正值金苑國與臨昭國交戰,此用人之際,皇帝命慕容錦率三萬精兵,於赤尾河,以少勝多,大敗臨昭十萬軍隊。

  慕容錦再封兵馬大元帥。

  一時風光,無人可出其右。

  五.

  慕容錦會記得,三皇子被囚禁的地點,是紅萼偷偷的派人送信告知。說到底,這女子再是灰心,痛心,終還是要向著他。

  有多恨,就有多愛。

  綠綺也會記得,當她跟著慕容錦,還有一干前來營救皇子的武士,暗夜裡潛入深山院館。卻原來中了對方的圈套。


  綠綺的武功不高,勝在精通奇門遁甲,輕功亦是了得。於是,帶著病怏怏的皇子殺出了重圍去。在城門口,遇見蘇青冥。

  蘇青冥只是碰巧在那裡出現。但他認得三皇子白夜尋。他自然要出手阻攔。

  每一招,每一式,都讓綠綺想起,在春風樓,她是如何為他妖嬈的起舞,又是如何,在芙蓉帳內與他共渡一夜良宵。

  有那麼一瞬,有東西,模糊了她的眼睛。

  只那麼一瞬,蘇青冥的劍,劃破了她白皙的臉龐。

  從此,在耳根至顴骨的地方,留下不可撫平的傷疤。綠綺時常都對著鏡子嘲笑自己,笑自己用錯了心,笑自己被這人世間的情愛捉弄,笑自己愚昧無知。

  她起誓,再不為任何男子動情。

  可是,白夜尋,偏偏愛了她。

  白夜尋這樣的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原本有巍峨的鬥志,亦有氣吞山河的魄力。可是,臨昭國囚禁他兩年,他的氣概,便在這兩年猶如江河一瀉千里。他每日的生活,竟是與詩書為伍。他用他讀過的萬卷書,對綠綺表明心跡。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綠綺只說,三皇子的美意,我無福消受。

  很多時候她更願意將自己擺在姐姐的位置,看這個比自己小了三歲的男子,如何惆悵,如何優柔,如何慨嘆生不逢時命運多舛,如何惋惜落紅有意流水卻無情。她希望他是成就大事之人,而不想金苑國的江山敗在他的兩個卑劣的兄長手中。

  說來也是奇怪,短短半年時間,不僅大皇子在一次出征的途中暴斃,二皇子亦是在沙場被亂箭射死,而年幼的四皇子尚在襁褓之中,這局面於是順理成章的將白夜尋推上儲君的位置。

  白夜尋無可奈何,慕容錦卻是精神抖擻。白夜尋看不出慕容錦不過是假惺惺的將他捧上了天,所謂的鞠躬盡瘁,掩蓋了他的別有所圖。是他設計暗害了兩位皇子。他要將白夜尋推上天子的寶座。然後,以功臣,以元老,以心腹的身份,做白夜尋跟前的一名讒臣。在他看來,白夜尋,比任何一位皇子乃至當今的天子都更加適合做亡國之君。

  慕容錦不是金苑人,亦不是臨昭的人,他出身於帛郎。


  誰都不會想到,慕容家族,曾說要為白氏的江山鞠躬盡瘁死而後矣,卻原來是帛郎國兼吞天下的最大一顆棋。他們做了很多的事,可以不畏懼金苑國的疆土如何擴展,軍隊如何強大,因為他們等的,就是慕容家的人取得皇帝信任並委以重任,繼而掌握天下兵馬大權的一天。然後,他們倒戈相向,同帛郎國的軍隊裡應外合,顛覆這蒼茫大陸上最後一顆絆腳石。

  同仁九年。隆冬。

  金苑國主年邁,禪位。

  三皇子白夜尋繼位。改元天魁。是年,為金苑天魁元年。

  不久,臨昭國亦傳出國君駕崩的消息,且宮廷內亂,謀權篡位之事層出不窮,以至於軍心渙散,敗仗連連。

  天魁二年。

  臨昭國覆亡。

  蒼茫大陸,於是只剩下金苑,帛郎,旗鼓相當。

  六.

  那也許是蒼茫大陸上,變故最頻繁,最為混亂的一段時光。對綠綺而言,那樣的時光,亦在猝不及防間,成了她此生最不可磨滅的傷痛。

  她聽說,皇帝賜婚。

  賜民女宋綠綺,與兵馬大元帥慕容錦,共結連理。成婚之日,亦是屢獲戰功的慕容錦,封天下兵馬大元帥之時。從此,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

  綠綺知道,白夜尋一定是惱了。他的愛情,於她,是迂尊降貴。她卻拒絕。甚至還要為了別的男子,乞求他施贈一條活路。

  白夜尋如何不惱。

  他問,你來見我,就是為了蘇青冥?


  綠綺說,是的,他如今和臨昭國的那些王孫貴胄一樣,被扣押在華鄴城,聽說陛下要將他們凌遲處死,以絕後患。

  白夜尋不做聲。

  綠綺說,陛下能否念在我曾經救你,還我一個恩,放了蘇青冥。他一個人,是無法復國,是不會危及陛下的江山的。

  白夜尋冷笑,當初,慕容家族何嘗不是憑藉區區數十人的力量將我救出,你的主子沒有教過你,不可輕敵,更加不可姑息一個曾經用劍傷過你的人嗎。

  綠綺撫著臉上的疤痕,低下頭去。

  婚禮如期舉行。

  慕容錦是歡喜的。這種歡喜,更帶了一種得逞的炫耀。他用兩根手指捏著綠綺的下巴,他說你知不知道我做夢都想得到你,你知不知道我究竟有多愛你,你知不知道當我發現竟然是我親手將你推給了蘇青冥,我有多痛恨我自己。

  至此,綠綺方知道,原來是慕容錦在她喝過的酒裡面做了手腳,以至於她神智不清的向蘇青冥投懷送抱。

  她潸潸的笑了。

  紅酥手。黃藤酒。滿園春色宮牆柳。

  亦未知那樣麻木的時日過了多久,有一次,綠綺在城隍廟的時候,看見一群頑皮的小孩,正捉弄一名邋遢的婦人。

  那是一名瘋婦。即使額頭都出了血,還痴痴傻傻的,半躺在地上,捂著嘴笑。

  綠綺盯著她看,看了半晌。然後將她帶回家中,梳洗乾淨,再領到慕容錦的面前。慕容錦的吃驚,比綠綺想像的更甚。

  你在哪裡找到她的?

  綠綺說,念在相識一場,可否容我暫且收留她?


  慕容錦拂袖而去。

  瘋婦人又笑了,抓著綠綺的手臂,問,姑娘姑娘,他是誰?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被關押在臨昭國刑部的大牢,而亡國之時,那牢房裡的人又是如何在混亂中四散逃竄,也不記得這一路是怎樣顛沛,才回到自己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綠綺說,他是天下兵馬大元帥,他叫慕容錦,我叫宋綠綺,而你,你叫紅萼,也叫沈杳杳。

  那一年的秋,來得特別晚。紅葉鋪滿地,但北風已經凜凜。蘇青冥等人被皇帝賜了毒酒,死於臨昭國舊都華鄴。

  消息傳來的時候,綠綺悄然一嘆。

  紅萼在她身邊,問,姑娘姑娘,你為何嘆氣?綠綺說,都過去了。

  七.

  金苑國終究還是亡了。帛郎國以摧枯拉朽的攻勢,長驅直入,沒有遇到任何阻攔。白夜尋方知,養虎為患,但悔之晚矣。

  據說,皇城陷落的那一天,諸多的王公大臣,紛紛跪地請降。

  同時,露台大火。

  像商朝的紂王一樣,烈火中,盛裝的天子,閉目端坐。有侍衛想要阻止他,卻來不及。只聽見他悲悲戚戚的長嘆一聲,說的是,綠綺,對不起。

  數月之後,天下初定。

  慕容錦舉家遷往帛郎的都城蔚平。他是大功臣。當回朝廷領受豐厚的報酬。

  他們一行,在經過一處荒僻小鎮的時候,深夜,綠綺聽見一首曲子。那是她在春風樓的時候,經常跳的一支舞曲。因為沈杳杳亦是用這支舞蹈博蘇青冥的歡心,所以,綠綺仔細的學會了,甚至比沈杳杳跳得更出色。而今,這荒野之地,有人用樹葉吹奏此曲,儘管粗糙,但聲音分明,且更添幾分淒涼。

  綠綺悄悄的起身,走出了客棧。


  山裡的月色很清亮,霧靄似煙霞。從小徑向竹林深處走了一陣,才發現那裡原來有一間草屋。透出稀薄的微光。

  聲音就是從這裡傳出的。

  綠綺正待走近,前方卻又多出一個人影。

  那是紅萼。

  她和綠綺一樣,也是尋著聲音而來。她原本隨綠綺等人一同前往蔚平,雖然痴痴傻傻,記憶也丟失了,但偏偏覺得,這曲子是熟悉的,像熟悉自己身上的某一處肌膚。

  吹奏停止了。

  門開了。

  綠綺從來不曾想,蘇青冥還活著。若不是親眼見到,聽他說,是金苑國的皇帝暗中將一名死囚跟他調換,他的性命才得以保全。

  他問綠綺,為什麼呢,為什麼他竟然放過了我。話畢,似突然又想起綠綺和他的那些過節,眼裡生出防備,冰冷得很。

  綠綺低下頭,說,我不知道。

  不知道從何說起。但其中的因由,綠綺清楚得很。只是她不清楚白夜尋,不清楚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忘記了,其實無論白夜尋是怎樣的一個人,在她的面前,他都只是,一個愛她的人。

  正如她,在蘇青冥的面前,亦如是。

  紅萼一直在旁邊站著,默不作聲。蘇青冥望定她的眼神,一如當年的深摯。綠綺想到古人曾說,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她問紅萼,你可還記得他?

  紅萼怯生生的搖頭,說,不記得,不記得。

  蘇青冥心中一動,拿著樹葉,又開始吹奏那首曲子。紅萼惟有在那樣的樂音里,眼裡才漸漸有了光。綠綺問她,那麼,你記得這曲子麼?


  紅萼水袖一揚,翩翩的,跳起舞來。跳了很久之後,忽然問,姑娘姑娘,我是沈杳杳,他是蘇青冥,他愛過我,對嗎?

  是的。是的。

  那麼,我愛他嗎?

  紅萼停下來。蘇青冥也停下來。兩個人,都用不同的眼神望著綠綺。綠綺沉默一陣。她說,愛,你曾經,很愛很愛他。

  客棧。

  慕容錦起身不見了綠綺,正焦急尋找,卻見她施施然的從竹林里走出。他問,你到哪裡去了?綠綺說,紅萼不見了,我去尋她。

  瘋瘋癲癲的女子,你尋她做甚。

  綠綺嘆道,是啊,是啊,不尋了,咱們去蔚平吧。

  少時,魚貫的隊伍消失在山坳的轉角處,蘇青冥執了紅萼的手,站在清風徐徐的山崖上。女子是少有的恬適安靜,輕輕倚著他的肩頭。她說,我是沈杳杳。

  沈杳杳愛蘇青冥。

  而遠處,疲倦的半躺於馬車中的女子,似是聽見了這樣一句呢喃,咬著唇,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綠綺也愛蘇青冥。

  很愛,很愛。

  此時無人成全。

  此後,無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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