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夢

2024-09-12 21:34:12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珩嵐望著台上一雙痴兒女,聽他們唱這千古的絕句,忍不住要擊節叫好。她是愛極了到這園子裡聽戲的,而整個蘇州府,也就澹香園建得豪華,管制亦謹慎,專供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老爺少爺們看戲聽曲。儘管父親始終頗為反感,珩嵐對戲曲的迷戀卻是與生俱來,血液里都是粘稠的琴蕭鼓樂聲。

  珩嵐的母親蘇怨錦,曾是名動一時的崑曲名伶。雖然珩嵐出生不久,母親便辭世,她沒有見到過她的樣子,但偶爾從左鄰右舍的人口中聽得,母親是一個極標緻的美人兒,雲鬢朱顏明眸善睞。珩嵐不僅樣貌與母親相似,連骨子裡對戲曲的那份情衷,也從母親身上盡數摘取。

  那天,散場的時候珩嵐從座位上起身,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輕輕砸了自己的腳,她低頭便看見一枚半月形的琥珀,剔透的身子裡隱隱有幾縷交錯的血絲,華麗,詭異,卻又讓人極欲擁有,愛不釋手。珩嵐撿起來,用手絹小心地包好了,放在懷裡,像塞著暖暖的一團棉花,在這春寒料峭的時節,竟是趨走了冬的尾巴,仿似艷陽在照。

  接連的幾天,珩嵐總要在夢裡夢見一個模糊的影象,在光鮮的戲台上水袖翻舞,似是美艷絕倫,卻又聽不清究竟是唱的哪一出。珩嵐想要靠近,但邁不開步子,想要說話,又喊不出聲音,就連鼓掌,都像被人捆綁了雙手,根本動彈不得。

  醒來時,若不是額頭滲滿汗珠,便是眼角有將息未息的淚。這個夢似是冗長,但珩嵐一點也記不住其中的曲折原委,只覺悵然。

  不幾日珩嵐邂逅何疏言。小橋初見,柳絲長桃花艷,正是一年之中最為明媚的光景。她手裡的紈扇,他懷中的字畫,噼里啪啦散了一地。

  兩個人俯身下去撿時,珩嵐荷包里的琥珀咣當落地,他不由得驚嘆,好漂亮的琥珀。

  於是相視而笑。

  何疏言在上東街擺了一個小小的字畫攤,大多數時間為客人畫花鳥或者肖像,偶爾代寫書信。澹香園亦在上東街,是以珩嵐每次總要經過何疏言的字畫攤。不認識的時候怎麼樣都入不了對方的眼,認識了,便覺得那容貌好象時時都在眼前。

  這樣,珩嵐第三次同何疏言點頭微笑的時候,不自覺紅霞已然飛上了臉。何疏言亦是,盯著她的背影淺淺地笑。

  那以後江南漸漸進入梅雨的天。有一回戲還未收場,瀝瀝的雨便落得歡暢。珩嵐正愁,站在屋檐下等雨停,竟看見何疏言舉了傘過來。她的耳根又是一陣燒熱。

  何疏言也不邀功,護送珩嵐回府,路上只說著一些閒事。他喜歡看珩嵐用等待下文的眼神望自己,說到有趣的地方,珩嵐亦毫不遮掩地對著他格格地笑。這叫受慣了他人白眼的何疏言,可以很快樂地忘記自己貧寒的出身,哪怕是屈指可數的一點點光景,也足夠令他咀嚼了一天又一天。

  何疏言知道,他對珩嵐的感情,雖然突兀,卻是千真萬確。

  [ 二 ]

  胡琴拉得咿咿呀呀,台上有女子穿著鮮紅的戲服,蘭花指,楊柳腰,含情脈脈的雙眸,時不時往后座的角落輕掃。嘴角帶笑,似有無限歡喜,卻又為了戲份要佯裝悲戚。

  奇怪的是,珩嵐清楚這唱戲之人的一切舉止,甚至神態,卻始終無法看清她的容貌,精緻的油彩下是模糊不堪的臉,像一張被揉皺的紙,五官皺縮,扭曲。那一身鮮紅的衣裳,時而好比怒放的芍藥,美麗祥和;時而又似跳躍的血滴,張狂猙獰。

  珩嵐嚇得節節後退,但那唱戲的女子卻始終有影象浮於她眼帘。珩嵐便哭,一哭,才發現不過是夢。濕了枕巾的,不曉得是汗水還是淚水。

  稍後的幾日,珩嵐的恐懼漸漸被好奇淹沒,總覺得那夢境像鼻子裡吸進的一口氣,無論如何都捨不得放任它溜走。珩嵐提心弔膽,卻費盡思量。

  第二個七日,夜裡,珩嵐不再夢見那個唱戲的女子。暮春時節,她的夢裡一地落花。有一個男子,眉目乾淨氣質溫和,穿著藏青的長衫,對珩嵐淺淺地笑。不一會兒白天又變黑夜,夜色渾濁。珩嵐聽見男子說話,他說你要星星,我也是必定會為你摘取的。珩嵐不自控地點頭,便又不自控地微微笑,心上甜蜜,但這甜蜜又仿佛不屬於她,而是屬於她身體內的另一處地方,或者,另一個人。她說文仲,一番塵世,稍縱即逝,你不必對我太過執著。

  珩嵐不知,為何會是這樣光怪陸離的夢,沒有起點亦無處銜接,更不曉得,他叫文仲,自己又是哪裡得知。她便只是低了頭,低得幾乎衝進塵埃里去。然後她聽見鑼鼓,看見沖天的火光。夢裡那個男子面色蒼白,自火光中若有還無地對著自己悽然地笑,從腐爛到焦灼,直至熔化。珩嵐揮舞著雙手不斷嘶喊著他的名字。文仲。文仲。刺痛了眼睛,睜開來,才發現是躺在自己的房裡。

  沒有火,木雕的窗欞,縫隙間透過霞光萬丈。

  父親擰著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疲憊的神色顯得整個人都憔悴了三分。珩嵐訝然,問,我這是怎麼了?曲荊楊說你已經昏睡了兩天,怎麼叫都不醒,閉著眼睛又哭又鬧。你,夢見什麼了?

  夢裡的諸多場景,珩嵐尚歷歷在目,只是她說不出,那些斷續的散落的如同碎片一般的場景,她便只是記得,文仲,火海里熔化的男子,她一想起,渾身顫慄。爹,她說,我夢見文仲,文仲是誰?

  曲荊楊的拳頭一下便捏緊了,放到嘴邊極不自然地咳嗽了兩聲,陰霾的面色里又透出幾分煞白,他說不知道,隨即起身,像往常一樣叱責珩嵐,說她不該對戲曲過於痴迷,定是平日裡看戲看得太多,才會帶進了夢裡去。

  珩嵐原本是欣慰的,睜眼便看見父親焦灼的神色,她就知道他對她不只有平日裡的那些淡漠。畢竟是連著根筋連著葉脈的,父女二字,三生三世也未必修得來。但曲荊楊一旦回復冰涼的姿態,將所有慈愛全都收斂了,珩嵐便也黯下來,心底那個莫名的坑洞從未有平復的時候。

  [ 三 ]

  清明那天,珩嵐照例準備了香蠟紙錢,去到母親墳前拜祭。回來的時候,停了才半日的雨,綿綿地又落了下來,柔軟細密地扑打在珩嵐臉上。她想起何疏言,他的春睡海棠,他的半閉薔薇,他鋪紙研墨的手,他說話時微微昂著的頭,以及那次雨中並肩的行走。不知不覺,她已走到上東街。

  何疏言不在,畫攤卻還擺著,被雨淋濕了大半,紙上的海棠薔薇一團氤氳。珩嵐心疼,趕緊替他把畫收好。聽見背後有人喊她的名字,珩嵐,急切切像是尋得了自己丟失許久的心愛之物。

  何疏言的鬢角發梢,是砂糖一樣的雨粒,面上大顆大顆的,更像汗珠子。他盯著珩嵐,劫後餘生那樣盯著,喘息不定,他說有人搗亂澹香園,還傷了人,我多擔心,所以跑去找你。


  珩嵐覺得胸口一陣暖洋洋的氣息,又好似牡丹大朵大朵地盛開,她說我沒事,沒事。再沒有多餘的言語。兩個人便這樣痴痴望著對方,任憑這場雨像沙塵一樣鋪天蓋地。他們的天地只有彼此,晴空萬里。

  是以,杜家派人來提親,對珩嵐無疑是當頭的棒喝。曲荊楊對來人禮遇有佳,珩嵐躲在屏風後面,面色蠟黃,心有蛛網。說媒的人一走,她終於忍不住對她一向敬畏的父親擺了臉色,她說你何時能顧及我的感受,從小到大,你對我不聞不問,凡事都由著我自己做主,可如今這婚姻大事,你反倒操心起來了。語氣冰冷而言辭尖銳,聽得曲荊楊的眉毛幾乎都要倒豎,抬手便給了珩嵐一記耳光。錚錚的,像銅板掉在地上。

  珩嵐卻笑了,捂著生疼的臉,她說你終於肯打我了,你終於知道我在這家裡並非透明的了。於是踉蹌著跑回了房,覺得渾身冰涼。想起那枚琥珀的溫暖,珩嵐於是把它拿出來捧在掌心,果真又是一股流暢的暖流,從指間到肺腑。她竟然怔怔地就流下淚來。

  曲荊楊跟著她推門進來,面上還有一團火在燒。他看見珩嵐手裡的琥珀,猛然怔住,腦子啪的一下像炸開了鍋。他不斷地後退,再後退,撞到門檻,整個身子失了重,跌坐在地上。然後他開始揮舞著雙手,口裡大呼。不!不!不!

  珩嵐被父親這猛然的失常嚇住,只邁了一步,曲荊楊便縮到角落,那角落仿佛是一處絕望的懸崖,曲荊楊瞪直了雙眼,嘴唇烏青,右手死死地抓住門板。珩嵐也不敢去碰他,就聽得他語無倫次地喊,是你,是你,不是我,不是我。

  珩嵐只覺得背後一陣涼幽幽的風吹落了她幾根髮絲,她的脊背生涼,放在桌上的琥珀動也不動就裂開了,裂成兩半,像一雙窺探的眼睛。珩嵐有些站不住了,身子搖搖晃晃。

  曲荊楊還在又哭又鬧地喊著,他越是喊,珩嵐的暈眩便越是厲害,最後聽到他說怨錦,怨錦你原諒我。珩嵐倏地只感覺螞蟻爬進了自己的血液里,痛癢難當。她知道怨錦是母親的閨名,她的牙齒忽然咬得咯嘣響,她幽怨地盯著曲荊楊,但眼裡分明藏了一把尖刀。她張嘴說話,她說,荊楊,你還記得我。

  話出,珩嵐便知道她已然不能自控,身體裡還有另一個人占據著,將她操控。這個人或許就是她的母親,她不明白何以會如此,但她更在意的,是母親為什麼會像一團火在燃燒,她借她的口說出怨毒的話,用她的手摑掌父親。珩嵐的身體似乎脫離了她的管轄,她只能看著父親哭,她也想哭卻反而仰面大笑,恨恨地說荊楊你不該這麼對我,你不該。

  [ 四 ]

  彼時,崑曲名伶蘇怨錦,嫁與一介普通商賈曲荊楊,曾讓多少催眉折腰侍美人的公子望洋興嘆。怨錦那樣的女子,風塵里奔波得久了,對歸宿二字更是憧憬。一個曲荊楊,外表憨實處事沉穩,對怨錦也是殷勤。怨錦百里挑一選中他,有關婚姻,而無關愛情。

  她以為,自己一介風塵,當是沒有資格談愛論情的了。

  直到遇見書生柳文仲。

  怨錦雙十的年華,嫁入曲家兩年有餘。柳文仲的出現讓她原本已經稀薄如紙的生活,更是經不住風吹日曬。她常常感嘆造化弄人,她對情深不悔的柳文仲說不是我走得太早,便是你來得遲了,我們今生註定無緣。

  可話雖如此,她偏偏是真心愛了,越是險阻重重,越發心有不甘。那樣的排山倒海之勢,任憑是誰,遇上了都難逃此劫。想要清醒,反而痴纏。怨錦與柳文仲,私下裡仍是來往甚密。

  曲荊楊也知道,枕邊人的心不在了,十指連心,他就像她的十指那樣不能安寧。但他愛她,愛得幾乎不容許自己對她粗聲說話。也正是這壓抑的愛,集腋成裘,在怨錦同柳文仲私奔未遂的當日,磅礴如山洪暴發。


  曲荊楊近乎瘋狂地將怨錦看管起來,即使她整整半個月都沒有邁出過家門一步,他仍是懷疑怨錦同柳文仲藕斷絲連,甚至醉酒以後拳腳相加,怨錦身上的淤青,再沒有消散的一天。

  後來珩嵐出世,曲荊楊也跟著嬰孩一起,又哭又笑,指著怨錦說她生的是野種,說孩子與自己並無血緣。怨錦本來體弱,長久地折騰,終於一病不起。臨死前淚落如雨,連柳文仲的名字也不敢再叨念一句,便魂歸離恨天。

  曲荊楊仍是不肯罷手,將怨錦的死悉數歸咎於柳文仲。那日他去找他,說不上幾句便起了爭執。曲荊楊兩眼發紅,額上的青筋暴起。他用花瓶砸柳文仲的頭,鮮血汩汩地流。他慌了神,踉蹌著跑出來。他後來才知道,柳文仲家裡的一盞燭台被風颳倒,昏迷的柳文仲,連同他簡陋的屋子,齊齊化為烏有。

  案子因為沒有任何目擊者,衙門也只是草草地查了一遍,不了了之。但曲荊楊幾乎每晚都有噩夢纏繞,隨著珩嵐一天天長大,他癲狂落魄的心,才漸漸平復過來。

  [ 五 ]

  曲荊楊一直蜷縮著,背靠牆根,將這段十幾年前的往事絮絮叨叨念出來,像針一樣刺著珩嵐的耳膜。她終於哭出來,她能感到母親的怨憤與傷痛。夜那樣深,她們卻好象曝露在青天白日,無處躲藏和遺忘。

  琥珀開始散出幽幽的血紅的光。窗外兩隻烏鴉的叫聲很淒涼。琥珀慢慢移動著慢慢地癒合了,絲毫看不見曾經斷裂開的痕跡。

  黎明時分,天破曉。

  [ 六 ]

  珩嵐對何疏言說,爹已經答應了杜家的提親,婚期定在下個月的初八。她說你要好生照顧自己,我們以後就不要再見了吧。眼淚一顆一顆,砸得天塌地陷。

  何疏言上來拉她的手,眉心凝著萬點愁,他說我帶你走,只要你願意。珩嵐怔忡,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枉下決定。回家的路上,腦子裡都是彼此深情款款的模樣。

  第二天,何疏言去找珩嵐,說是有東西要歸還,卻被曲府勢利的家丁攔在大門外。剛巧曲荊楊回來,看見何疏言,好一陣打量。冷冷地說,東西留下吧,我會轉交嵐兒。

  何疏言無奈,掏出懷裡的琥珀,只說是珩嵐小姐昨日經過他的字畫攤子,不留神掉的。

  曲荊楊看到琥珀,那透明的顏色里絲絲暗紅像涌動的潮水席捲而來,想起數天以前的情景,他渾身又是一陣顫抖。他記得怨錦是曾經說過這麼一句話的。她說我便是死了,也要化做剔透的琥珀,伴君左右。那時兩人新婚,濃情蜜意尚且恩愛。如今,那誓言竟成了詛咒,讓曲荊楊寢食難安。他索性將琥珀扔進了後花園的水池裡,撲通一聲,池子裡的睡蓮花跟著好一陣動盪。

  珩嵐終是決定,要隨何疏言一起離開蘇州。她偷偷地找到何疏言,約他在初三的辰時,郊外十里亭見。她的母親一生為情所苦,她不願自己也抱憾,落得一個慘澹淒涼的結局。她一直沒有注意到琥珀的失蹤,她只是覺得母親就在她身體裡的某一處地方,陪著她,她感到塌實和溫暖。


  哪裡知道,自從何疏言上次歸還琥珀,曲荊楊便對他起了疑,令人打探他是否與珩嵐有過親密的來往,不但兩人從相識到相戀的種種都被翻查出來,連私奔一事也不知怎的被曲荊楊得知。他鎖了她房間的門和窗,珩嵐眼睜睜地呆坐著,看天色黑了,亮了,蠟燭燃盡,凝成一堆,好象冰涼的墳。

  [ 七 ]

  初四清晨,天剛蒙蒙亮,便有衙差來報,說曲荊楊死於郊外十里亭,而疑兇竟是何疏言。路人發現他們的時候,何疏言滿手都是血,坐在曲荊楊的屍體旁邊,像一尊僵硬的石像,驚恐萬狀。曲荊楊便那樣瞪著眼睛,至死都不肯瞑目。珩嵐看著父親的屍體,一股鑽心的寒氣從腳底直衝腦門,她幾乎當場昏厥,央求再三,知縣才答應讓她進大牢探望何疏言。

  何疏言垢面蓬頭的模樣叫珩嵐心疼,他看見她,呆滯的眼神里放出一絲光亮,撲過來抓住牢門,珩嵐珩嵐,他說,我無心的。

  珩嵐點頭,虛弱但是很篤定,她說,我相信。

  何疏言便嚶嚶地哭起來,哭得像孩子。他說,珩嵐,我在十里亭沒有等到你,卻等來你爹,他拿了很多銀子,要我離開再不與你相見。我們爭執,忽然有一陣嘶啞的說話聲音,刀子一樣盤旋過來。可是什麼也看不見,那就只是一個聲音,燃燒的腐爛的聲音,他說你為什麼總是這樣,他們真心相愛,你應該成全他們。

  何疏言雙手捏著自己的脖子,似是那驚慄的一幕仍然近在眼前。珩嵐,你爹就像瘋了一樣撲過來,他說我害死他妻子,如今又想搶走他的女兒。他掐得我透不過氣來,我,我便只有還手,結果撞到背後的岩石上。我無心的,珩嵐,我沒想到,他的後腦便這樣破了一個洞,碗口那麼大的洞,血汩汩地流著,燦爛得像焰火。他指著我,聲嘶力竭地說,柳,柳。然後,然後他就死了。死了。

  何疏言跪在地上,牢房外傳來衙差的催促,珩嵐咬破了嘴角,眼淚正像一顆顆晶瑩的琥珀。

  [ 八 ]

  因為曲荊楊的喪事,珩嵐的婚期壓後。她穿了素白的麻衣,跪在父親的靈堂前。她搜索著和父親之間微薄的細節,溫暖很少,卻顯得彌足珍貴。

  而珩嵐的夢裡消失了許久的女子,竟又赫然出現。依舊是精緻的油彩,衣裳鮮紅,蘭花指,楊柳腰,含情的雙眸時不時往后座的角落輕掃。可這回,珩嵐不僅看見后座的角落上坐著她曾夢見過的柳文仲,也看清了唱戲女子的容貌,雲鬢朱顏,與自己果真有八分相似。她怯怯地喊她娘,那女子便停下動作,朝著珩嵐笑,柔柔的,儼然就像琥珀被握在手心裡。

  大殮當天,失蹤的琥珀出現在曲荊楊壽衣的袖子裡,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知道,曲荊楊曾經將它扔進了後花園的水池。他們只是一路敲敲打打,拋灑著冥紙如落花。

  翌日,何疏言被推至午門斬首。所有的證供都是單薄的,沒有人相信他的無辜,縣官草草地將案子判了,急著到胭脂巷尋花問柳,據說卻看見一具幽綠的沒有頭顱的屍體在半空飄蕩,將他嚇得重病一場,沒多久便辭官還鄉。這是後話。

  何疏言問斬之時,曲府起了熊熊的大火,如舉世的盛宴,為這場悲劇做最後的祭奠。珩嵐穿著母親留下的舊戲服,站在火場咿咿呀呀地唱,蘭花指,楊柳腰,袖如水蛇舞,身似飛燕輕,她發現自己原來真的可以唱得很好。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裡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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