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2024-09-12 21:34:10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她就是蘇憶莞了吧。

  至膝的啞藍色綢紗上衣,袖口鑲白底全彩繡花闊邊,深紫色的裙,鏡面是零星的幾朵折枝花,月白色的雲肩,垂流蘇,風一吹便輕輕的漾起來,仿似故意撩動人心。

  那時的她,青黑的辮子齊腰際,眉眼間,比比是待嫁女子羞澀的痕跡。只是,除此以外還有惆悵,淡漠,抑或是,無可奈何。

  這門親事,是家中父母定下,憶莞極端的不情願,卻不想逆了他們的意。

  江北來接她。江北卻不是新郎。江北是新郎府上的總管。二十七八的年紀,有自不待言的愚鈍,謙卑相。但他卻看清了她,仔仔細細的,兀自心猿意馬。

  江北覺得羞恥。

  只看一眼仿佛就背叛了自己的主子。鬼使神差的扇自己一個耳光。

  啪。

  憶莞驚愕,你這是做什麼?

  江北不好意思的笑了。沒,沒什麼。老爺派我來接蘇姑娘,一切可是都準備妥當了?

  她點頭。

  黎明過後,華貴的轎子抬著新嫁娘,出了雲頂寨,出了這座貧瘠的山。憶莞垂下眼淚又輕輕抹掉。極僵硬的對著轎簾笑了笑。

  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突然,轟的一下,猶如塌陷了,身子斜著頭撞在冷冷的木頭上,憶莞聽見有人大喊,山賊來了!她慌亂的掀起轎簾,外面的人已經多了兩倍,有舉著大刀耀武揚威的,也有人兩腿發顫腰板都直不起來。

  惟一的一箱嫁妝,裡面裝的並非什麼值錢的寶物,不過是憶莞平日用慣了的衣物,如今她也顧不得要了,混亂的撕扯一開始,她尋了空隙,拔腿就跑。

  山賊卻死死追著她不放。

  她摔倒,邪惡的骯髒的嘴臉一步步向她靠攏。她掩面尖叫。卻聽得哎喲一聲,對方像木頭樁子似的栽倒。原來是江北從背後砍了那人一刀。然後江北牽起她的手,在樹林裡狂亂的跑。有一個瞬間憶莞認真看了江北的臉。那是一張並不英俊但很耐看的臉。深鎖的眉,承擔的,仿佛是她這一生的命運。

  她在自己即將嫁做人婦的前夕學會了動心。

  當一切都靜止下來,江北鬆開憶莞的手,說,我們安全了,然後憶莞發現他的胸口有一道很長很長的裂紋,暗紅的血,從裡面猙獰的滲出來。她驚呼,江北,你受傷了!

  江北機械的笑了笑,說,我不會有事。

  然後昏死過去。

  憶莞守了江北三天三夜。趁他不省人事的時候,親吻他的臉和嘴唇。幻想這才是與自己成親的夫婿。心中落寞無比。

  江北醒來,憶起那些模糊的髮膚接觸。但卻隻字不敢提。

  後來,遲了一些回到鳳凰城。說起途中的經歷,憶莞嘆道,幸好有江北這樣的手下對老爺忠心,拼死救我,才算有驚無險。

  江北低著頭,亦是輕嘆,二夫人言重了。

  【 二 】

  香蕊。香蕊。

  睡夢中,聽見有人軟昵昵的喚自己的名字,如兒時鄰家的哥哥,她蜷在被子裡偷偷的笑出聲來。明日一早即將看到他了,日夜都幻想做他的妻子的那個他,令她不遠千里奔赴而來。

  他如今在有錢的人家當差。香蕊稱家中變故,欲另謀生,央他介紹她一份丫鬟的活計。他在信中說,你來,我必定為你打點好一切。香蕊歡喜得很。告訴自己,這一去,務必要讓他得知自己心意,然後傳情達意,拿下這幸福美滿良緣一樁。

  翌日,香蕊見過趙家的老爺千奎和小姐明鳳,她被安排在小姐身邊,伺候起居。她用手指繞著辮子,在院中和自己的心上人訴說近日清苦,卻都是眉飛色舞的愉悅表情。小姐在房中喚,香蕊,到廚房給我拿一碗燕窩粥來。

  她悻悻的去了。


  回來時,他已經不在院中。

  香蕊悵惘的噘著嘴巴呼了一口氣,念道,江北哥哥。

  自幼就喜歡的江北哥哥。

  奈何神女有心,襄王無夢。

  有一次給趙明鳳送燕窩的時候,李遇年也在。香蕊恭敬的福身,小姐,姑爺。這姑爺是鳳凰城聞名的二世祖,為人輕佻浮躁,做事有始無終。偏偏生的一副好皮囊,又能言會道,顛倒了不少有錢人家的嬌小姐。趙明鳳便是其中之一。成親以後,趙明鳳對他百般溫存,卻治不了他的風流病,惟有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怨氣都生生的咽下去。

  李遇年第一次看見香蕊,饒有興致的問,是新來的麼?

  香蕊答,是。

  趙明鳳瞪她一眼,說,這兒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但李遇年熱切的貪婪的目光卻是一路追隨著香蕊去到門外。香蕊心中害怕,問江北,姑爺是一個怎樣的人?

  江北沉聲道,總之,離他遠點就對了。

  隔天香蕊收到李遇年差人偷偷送來的胭脂,又害怕又捨不得退回去,擦在頰上確也增色不少。李遇年見了,更是歡喜,揚言道,你想要任何的東西,只管開口,沒有我辦不到的。香蕊戰戰兢兢,那欲拒還迎的模樣惹得李遇年心頭髮癢,見四下無人,他竟大膽的抱住了她,鼻息落在頸間皓白的凝脂上。

  香蕊心慌得厲害。

  那一幕,偏巧被江北偷看了去。他質問香蕊,你有沒有做出對不起小姐的事?香蕊又羞又怒,逼視著他,我可以對不住全天下所有的人,卻不會對不住你,江北哥哥。

  江北怔住。

  我喜歡你,所以,我要為了你保全我自己。


  江北想起憶莞,這造化作弄於他,讓她愛他,他卻愛她,他揮揮手,說,香蕊,你不該這樣。我只將看作我的妹妹而已。

  香蕊立了半晌,慘笑道,可是江北哥哥,我不會放棄。

  彼時,池塘的蓮花已經謝了,殘軀掉入泥沼里,漸漸的,就入了秋。

  【 三 】

  熾烈的愛意被挑明,香蕊對江北,便肆無忌憚的殷勤。但越是如此,江北越是迴避。香蕊責難他,為何要如此決絕。

  但江北又怎麼能說,因為我心裡的女子是憶莞,他那樣不善於說謊的一個人,寧可緘默,一味的退讓,且歸咎於自己,說是自己不值得香蕊愛,但是,這麼蹩腳的理由,在香蕊看來,無力又敷衍,漸漸的,她有些明白,江北連和她說實話的心都沒有,亦即是,她之於江北,實在無足輕重。

  想自己卻為了他,千里迢迢。

  是以,心中越發怨懟。

  李遇年說,你若從了我,將來,我是能夠給你一個名分的,這趙家的大宅你就算不能分一杯羹,我亦是可以在外送你一座宅院的。

  李遇年已經開始了解香蕊。她對他,縱是抗拒,畢竟也不過軟弱貪婪的小女子。

  而香蕊,因了江北的拒絕,負氣也好,虛榮也罷,終還是妥協。

  李遇年占有了她。

  那些虛情假意的纏綿,猶如慢性的毒藥,滲透進她的每一寸肌膚。她有時竟故意在江北面前炫耀自己昂貴的髮飾,她想,她一定要對方知道,沒有你,我成香蕊會比以前活得更好。

  然而紙始終包不住火。

  李遇年在外拈花惹草也就罷了,如今惹到自個兒家裡來,而且還是一個伺候人的卑賤丫鬟,趙明鳳再是忍氣吞聲,也再忍不住,且是要將多年累積無可發泄的怨怒傾盆倒出,香蕊哪能不害怕。


  她問李遇年,你答應過娶我為妾室,怎的半年也不見動靜?你是不是要看我被那母夜叉逼死了你才高興?

  一貫寵她如珠如寶的李遇年,甚至肯扮驢子讓她騎著滿地跑的李遇年,此刻不做聲了。香蕊哭哭鬧鬧的,吵了許久,李遇年驀地站起來,拂袖道,其實不過逢場作戲而已,你心裡明白的。

  香蕊怎能不明白。

  兩個人所謂恩愛的時候,都只是各取所需。沒有感情。沒有愛惜。有的是金錢是情慾是報復是交易。香蕊不甘心。她以為有賭未必輸。她用清白之軀賭這一世的榮華,最後,一敗塗地。

  香蕊被趕出了趙府。走在街上,四圍的人對她指指點點,說這女子恬不知恥投懷送抱云云,她嚇得猶如沒頭的蒼蠅,橫衝亂撞,那些污穢難堪的言語卻一路追著她不肯放。

  她不知道能夠跑去哪裡。

  在鳳凰城,她舉目無親。

  除了江北。

  而此時的江北,為怕老爺小姐將香蕊的事情遷怒於自己,哪裡還敢接近她。畢竟當初是他舉薦她入府做丫鬟,他說這是自己遠房的表妹,又在老爺的面前好好誇讚了一番,誰想最後會是如此局面。

  【 四 】

  時隔兩年。

  憶莞嫁入趙家,始終無所出。原本趙千奎娶她入門,也是希冀著她能夠為趙氏添得一名男丁,無奈事與願違。

  趙千奎卻不罷休,籌備多日,又娶了一名年輕貌美的女子。

  名曰,如意。

  這如意,身段婀娜,體態豐盈,見人常帶一口笑,說話亦是軟綿綿嬌滴滴,和二夫人憶莞的沉默寡言有著天淵的區別。


  在趙家安頓好了沒幾日,如意給這府中的下人都派了禮,有女兒家的胭脂水粉,頭釵香囊,也有家鄉帶來的特產,給老爺的是一個精巧的鼻煙壺,給憶莞幾匹上等的絲綢,給明鳳買了一個翡翠的鐲子,給江北的,則是一罐極品碧螺春。

  眾人若非歡喜,起碼也對如意奉承一番,惟獨姑爺李遇年,拆開那錦緞的匣子,手一沉,幾乎要將裡面的玉扳指落在地上。

  如意問,姑爺可是看不上此等微薄之物?

  李遇年笑得晦澀,不,不,不,三娘心意,遇年歡喜還來不及。只是這扳指,遇年似乎,在哪裡見過呢?

  是在哪裡呢?

  李遇年反覆思忖著,又看看那枚玉扳指,如意走了,他望望她,又垂下頭來。在某個瞬間,突然覺得,那女子的背影,給了他一陣嗖嗖的涼意。

  頓時僵住。

  好一陣子,那錯覺都像噩夢一般纏繞著李遇年。可是,是巧合吧,他想,分明是兩個截然不相同的人,怎會有什麼關聯。

  莫說是他,只怕這偌大的鳳凰城,沒有一個人知道,世間醫術之博大精奇,有一種,稱之為,換臉。

  ——是香蕊換去了自己原有的容貌,以全新的身份,出現於此。

  ——如意就是香蕊。

  她來,是要將趙家給自己的屈辱盡數奉還。而首先要報復的,便是這罪魁禍首李遇年。

  玉扳指不是巧合,而是一種炫耀,一種警示,一種前兆,因為這扳指,是李遇年在討好香蕊的那些時候,親手為她戴在拇指上。這兩年,每每看到,只笑自己愚蠢,亦是加深了心頭的積怨。

  不幾日,觀音誕。憶莞到東廟進香,小憩時,不知怎的,迷迷糊糊暈倒了去。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衣衫不整的,和李遇年同臥於一張床上。

  隨即,房間的門開了。


  趙千奎,趙明鳳,如意,還有江北,四人八目,好似殘忍得將自己看了精光。江北的眼裡有傷,那傷,不是一日半日修得,面對此情景則更加悽愴。他低下了頭去。

  憶莞縱使哭得聲嘶力竭,他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來。

  而李遇年鬧出如此有違倫常的醜聞,趙家再容不下他。依照鳳凰城的俗例,李遇年和憶莞當被雙雙捆綁於竹籠內,連著兩塊巨石,一同沉入江底。而趙千奎亦決心以此挽回自己丟失的面子。

  趙明鳳自言,哀莫大於心死,但其實是知道俗例不可違背,與其為了一個給自己萬千傷害的男人痛斷肝腸,倒不如,儘早的嘗試如何面對,並遺忘。

  只在眾人都睡去的時候,蜷在寬厚卻空蕩的棉被裡,掩面哭泣。

  很長很長的時間,夜夜如是。

  【 五 】

  沒有了憶莞,江北徹底空了。

  原本他可以選擇在執行俗例以前帶著憶莞逃離這封閉的小城,就像從前他帶她逃離山賊的追捕,那麼奮不顧身。

  可是,江北的奮不顧身,從來都不是為了愛情而存在。

  這世間,即使有一個他那麼那麼強烈愛著的人,卻也不及他對自己主人的愚忠。從他選擇壓抑自己的情感,將憶莞帶回鳳凰城與趙千奎成親的那一日開始,他便知,將來縱有任何的變故,他亦是無法回頭的了。

  但至少可以在某些時候或遠或近的看著她,也算一種安慰。

  可是,如今,連這樣的安慰都沒有了。

  江北徹底空了。

  他其實從來不曾豐盈過。


  而香蕊,也從來不曾知道他這樣渺小又深刻的秘密。

  只是在竹籠被丟進滔滔江水的那一剎,香蕊看見江北的鼻尖紅了,眼眶濕了,手握成拳頭,在遠離人群的角落,悄悄顫抖。

  香蕊納悶一陣,並沒有擱在心上。

  事實上,李遇年和憶莞不過是分別被人施了迷藥,擺在一起製造出淫亂的假象。是香蕊炮製的一齣好戲,目的只在李遇年,卻將無辜的憶莞牽扯。不是沒有愧疚。但報復之心已將這愧疚淹沒,旁人的生死,便只做了陪襯。

  後來,有那麼一陣,香蕊幾欲罷手。畢竟懷仇恨而生對自己亦是折磨,更何況眼看著李遇年束手待溺,自那哀號聲中得到快感,心頭的怨怒已然由此平息了大半,再加上趙千奎其實待她不薄,雖則沒有情感可言,但衣食足了,還有不時的噓寒問暖,倒像極了收受賄賂,受者心誠,收者於是越發的麻痹。香蕊想,是不是索性到此為止,從此錦衣玉食,扮做相安無事?這一生人,倘若愛不到自己所愛,那麼,能擇良木而棲,亦未嘗不是一種妥善。

  那時的香蕊,二十又四歲,卻只覺得疲憊和蒼老。

  喪事過後,趙家又來了人。一名男子,年約二十,眉目清秀,文弱中透著怏怏的病態。那日香蕊在後院乘涼,丫鬟傳話,說老爺召集家中的人,都到前堂等候。

  香蕊去了。

  走到門口,看見那少年背著行囊站在屋的正中央,四處望,緩緩的,就望了過來。香蕊慌亂的低下頭去。

  少年亦是,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見人都到齊了,趙千奎宣布,這少年是他遠房的侄子,以後將寄居於此。少年笑道,以後大家可直呼我的名字,信緣。

  趙信緣。

  趙千奎卻糾正,這家中的禮數甚嚴,他們都應當照規矩,尊你為表少爺。趙信緣笑著扁了扁嘴。有意無意的,又看了香蕊一眼。

  那幾日,香蕊夜夜不能入眠。

  【 六 】


  他們是認識的。

  兩年前,香蕊落魄時,遇見趙信緣。他自幼跟隨名師,研習醫術,小小年紀已能治癒不少的疑難雜症,可惜正是這輕薄的年紀,甚少得人相信,向他求醫之人寥寥可數。他在香蕊面前慨嘆,說自己即使創出一套替人換臉的絕妙醫術,亦無用武之地。香蕊猶如被人醍醐灌頂,尋思著倘若換臉便能如何神鬼不知的接近趙家人,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為自己受的委屈討一個公道,於是她謊稱外間有仇家四處搜尋她,甘願冒風險讓趙信緣嘗試替她換臉。趙信緣初有猶疑,而後還是答應。

  換臉之後,那些溝溝壑壑的傷口,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才徹底平復。這一年趙信緣對香蕊好生看護,她的臉是他精雕細琢的藝術品,而她的人漸漸成了他暗自傾慕的對象,也許是一朝一夕的相伴,一湯一飯的平淡,也許是傷口的疼痛中她的楚楚可憐和對他的依賴,也許,是情竇初開的寂寞。

  但他甚至沒有來得及表達心中愛意,香蕊卻對他不辭而別。

  幾番心痛,幾番掛念,再見面,她不但換了名姓,還嫁給了自己的叔叔。趙信緣又是尷尬又是難過,不知道應該恭敬的喚她三嬸,還是如從前,情滿意滿的喚她,香蕊。

  香蕊亦不曾想過還能再見到替自己換臉的男子,更沒料到他與趙家有著如此密切的關聯。她如今只怕他會泄露這秘密,思忖再三,決意試探他。

  四下無人。

  趙信緣看見香蕊的第一句話便是問,真的是你麼?似熱切,又有惆悵,總歸不該是一名大夫在重見自己的病人時應有的反應。

  香蕊怔忡不已。

  她說,我已經是如意了,我在趙家生活得很好。

  趙信緣點頭,他明白她話里的意思,他說,你放心,我不會將你的身份泄露出去,這也是身為大夫應有的操守。香蕊頓覺放下一塊心頭大石。其實她從未想過何以趙信緣總對她遷就甚至包庇,她只當對方是單純之輩,容易擺布利用。

  卻說趙明鳳,依稀仍留存喪夫的悲痛。那日,她整理李遇年的遺物,一件一件,收拾得整齊利落。喊了幾聲丫鬟小翠,沒應聲,她便索性自己去找江總管,打算讓他將姑爺留下的東西都帶去墳前燒了。

  這一去,恰好見香蕊與江北在院中交談。

  雖然聽不清楚談話的內容,但江北每每轉過身的時候,香蕊望住他的背影,眼神總有些異樣。若是面對著,香蕊又會垂下頭去,或者望別處,似心懷忐忑。趙明鳳於是放慢了腳步,想看看是否能從中探出些什麼來,但香蕊發現了她,立刻轉換了笑臉,與她寒暄幾句,匆匆走開。

  趙明鳳問江北,三夫人找你做什麼?


  江北說,沒什麼,只是恰好碰上。

  江北說的是實話。起碼在他看來,他和香蕊的確是偶然碰上。他不知道香蕊是故意經過他的住處,故意要碰上他,儘管,香蕊的目的也不過是看看他,探聽他近來的生活是否如意。但趙明鳳卻覺得香蕊的神態閃爍,而江北則答得敷衍,雖然其中未必真有文章,但她覺得多長一顆心眼也無妨,畢竟趙家已有了一次傷損門楣的事情,未雨亦可綢繆。

  香蕊又繼續探過江北幾次,江北憨憨實實,常常都是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香蕊還親手縫製了一個香囊,說有提神醒腦的功效,讓江北隨身帶著。她說,你聞聞,這是你最喜歡的鳳仙花的味道。

  江北愣了半晌,問,三夫人如何知道屬下喜歡鳳仙花?

  香蕊知道說漏了嘴,忙解釋道,我聽說江總管是綦山人,那裡應當有很多鳳仙花的吧?

  是了。小時候在家鄉,到了鳳仙花開的季節,娘親都要摘來擺放在家中。那花瓣搗碎了,能生出紅色的漿液,娘親用它來染指甲。紅艷艷的,煞是好看。

  江北說著,回憶起幼年的情形,竟然有些痴醉。

  香蕊何嘗不是。

  倘若時光能夠重來,她寧可自己仍然是粗衣麻布的野丫頭,跟著她的江北哥哥,滴汗下土,一鋤,一鋤,哪怕清貧一生。

  也好過,在富貴錦繡里,只握住一席寂寞。

  【 七 】

  趙信緣的鞋破了。那雙鞋很舊,已經有些掉色。他卻不肯換不肯扔,捧著它,像捧了幾十兩黃金,他央求香蕊,你替我補好它,這裡,這裡,縫在一起就可以了。

  香蕊有點惱,但不好發作,只能應承,暫且放我這裡吧,補好了你再來拿。

  趙信緣呵呵的笑了。他的笑和他的人一樣簡單,心裡想什麼,便要做什麼。這鞋子香蕊或許已經不記得,但他看來卻是無比珍稀,那還是在他替香蕊換臉的時候,鞋子被鐵釘勾破了邊,香蕊於是就著昏黃的油燈,一針一線替他縫好,他從此離不開這鞋,但補鞋的人,離不開,卻也留不住。

  入冬以後,趙千奎病了。連趙信緣這樣自詡高明的大夫,亦未能判斷出病根的所在。開出的藥方,只能治標,未能治本。


  香蕊每天悉心的照料著他,煎藥,送藥,更衣,如廁,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在照料一個近似於父親的男人,多過照料自己的丈夫,趙千奎知她委屈,不僅好言安慰,還當眾立了遺囑,趙家所有的財產,由女兒明鳳和妾室如意各占一半。

  香蕊突然有些後悔自己對趙家所做的一切,為了報復一個薄情寡性的李遇年,讓趙明鳳年紀輕輕便守了寡,趙千奎亦失去身邊最賢惠的女子,而她,僅僅是在李遇年死的當時,體會到復仇的快意,事隔這麼久,再想起,只覺得無足輕重。

  放棄了容貌,得來的,究竟是什麼?

  背負的,又是什麼?

  人心總不足,庸庸碌碌,貪貪念念,牽牽絆絆,到頭來才發現,原來始終不肯放過自己的,惟有自己。香蕊嘆了一口氣,老爺,該喝藥了。

  那碗藥,喝下去,趙千奎突然激烈的抽搐起來,面色青紫,時而有痛苦的呻吟,然後漸漸的呼吸越發困難。

  隨即一命嗚呼。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香蕊僵在原地,那猶有餘溫的屍體,仿佛把她的魂魄都勾了去。趙明鳳自大街上回來,要探望自己的父親,卻在房門口,看見這驚駭的一幕。

  而香蕊,始終都只是那樣站著。

  【 八 】

  香蕊成了階下囚。罪名是,謀害親夫。

  因為衙門的仵作說,趙千奎的病雖然不清楚,但他的死,卻是中了毒。仵作在藥渣裡面,發現有過量的馬錢子。但趙信緣開出的藥方,與此對應的,卻是寫著,仙鶴草。

  官府亦派人到藥鋪查問,但夥計和掌柜堅持聲稱自己是按方抓藥,數十年也未曾出現過紕漏。

  於是,剩下惟一的可能,就是趙家的人,在煎藥送藥的途中出現差錯,而這個活,向來都是香蕊親手操辦。

  有人覺得香蕊或許是被冤枉的,也有人覺得她是為了謀奪趙家的財產,惟有一人,不惜聲嘶力竭的為香蕊辯護,他相信她是善良的女子。


  只因她是他愛慕的女子。

  但卻苦惱,無法洗刷她的冤屈。

  他的一隻鞋仍然擺在香蕊的房間裡,裂口還在,他輕輕的撫摩上去,猶如撫摩自己身體的裂痕。漸漸的,濕了眼眶。

  趙明鳳從門外經過,看見他,問,信緣,你在做什麼?

  他趕忙將鞋子放回籃里,他害怕被別人,尤其是趙家的人看穿了自己的心事,香蕊畢竟是他叔叔的妾室,暗地裡他可以極端的愛慕和想念,但在人前,卻總要尊她為自己的嬸嬸。

  他若無其事,說,表姐,你覺得三嬸真是殺害二叔的兇手嗎?

  趙明鳳狠狠的瞪著那隻破鞋,說,這件事情交給官府去處理,這個房間,你以後不要隨便進來。

  那天夜裡,趙信緣做了一個噩夢。他夢見香蕊撕爛了他的鞋子,一條條,一塊塊,倏忽就變成了滴滿鮮血的綢帶。

  他從夢裡驚醒。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分。

  突然門外傳來一陣喧鬧,是官府的衙役來報信,趙家三夫人如意,在獄中,割腕自盡。

  有人說,她是不堪受辱。

  也有人說,她是畏罪心虛。

  誰都不知道,在那一刻的香蕊,心思是從未有過的單純,她只是累了。她聽見更夫胡亂的唱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那大概是一名年邁的男子,也許衣著寒磣,也許一貧如洗,甚至疾病纏身,但他,卻有比自己多很多的,快樂。

  【 九 】


  很久以後,趙信緣總算逼得藥鋪的夥計和掌柜講了真話,那致命的馬錢子,的確是他們疏忽,錯放進了趙老爺的藥方里。

  真兇伏法。

  很久以後,趙明鳳才知道,香蕊房間裡的那隻鞋,其實並非江北所有。她卻曾錯誤的以為江北和香蕊有染,甚至懷疑他們是因為而謀害了自己的父親。並且,在衙門審訊趙家命案的時候,將這懷疑偷偷的告知了官府。

  如今,惟有照看好那一尺見方的黃土,以香燭,減去心頭的愧疚。

  很久以後,當鳳仙花的香氣都散去,江北看著那精緻的香囊,想起與他並無太大關聯的三夫人如意,他只是輕輕的嘆了一口氣。

  然後他回想與鳳仙花有關的過去,想起了杳無蹤跡的香蕊,想他們幼年時候在田埂上歡唱嬉戲,他不知不覺的笑了,笑過之後,他想,那倔強的女子,如今不知道去了哪裡。

  或許,這便是世間最遙遠的距離。

  ——我在你身邊,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好比趙信緣之於香蕊。

  好比香蕊之於江北。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 你可曾看過畫中的女子?歲月匆忙。她是不是又換了紅裝?她若冀待,告訴她,無須冀待。 】

  滴珠是盲女。三年前的意外,奪去了她視物的能力。她的眼睛如珍珠般閃亮,漆黑的瞳孔,泛著深邃的藍光。

  只是,神采空洞。凝聚不到一處。

  滴珠也是孤女。幼年父母雙亡,留下她在冷僻的梧桐鎮上。梧桐鎮臨著繁華的揚州,煙花三月暖風熏醉的揚州。可是,滴珠看不見,去不得,終日在簡陋的小院裡待著。


  桃花開的時候,小院裡闖進陌生的男子。他受了傷。滴珠即使看不見,也能嗅到濃烈的血腥。滴珠害怕,靠著牆角,她聽見對方痛苦的呻吟,姑娘,救我。他說,我不會傷害你。他的聲音很溫柔,沙啞中,帶著淡淡的磁性。

  滴珠的心軟了。

  她原本就是溫柔善良的女子。她也略通醫理。在眼睛尚未失明以前,她看遍了爹娘的醫書。空閒之餘還會到附近的山林採集藥草。她救了受傷的少年。少年有英俊的眉眼,笑起來足以令人痴醉,可惜滴珠看不到。

  少年的名字叫離憂。

  他說,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離憂。那麼你呢,你的名字是什麼?她鏗鏘道,滴珠。何謂滴珠?不過就是細小的碎銀子,如珠粒般,不值錢的。少年便笑,原來是那個滴珠。可是,對窮人來講,便是滴珠也能成為無價寶。

  滴珠歡喜的笑了。失明以後,她從未如此高興。

  未幾。

  離憂的傷勢痊癒。滴珠想到他將要離開,心生惆悵。他卻說,為了報答滴珠的救命恩,他願效犬馬之勞,實現滴珠的一個願望。滴珠想了想,說,我想去揚州。

  春色朦朧的揚州。

  單是一腳踏上去,就忍不住起了無限遐想。滴珠仿佛又回到垂髫的幼年時,伴著父母在旁,歡聲笑語,其樂融融。離憂偶爾會牽滴珠的手,害怕擁擠的人潮會衝散了他們。軟綿綿的掌心和手指,自然而然靠在一起,滴珠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後來,離憂沒有離開梧桐鎮。那些短暫的相處,揚州的歡愉,他十分眷戀。他捨不得滴珠。於是在小院裡住下來。和滴珠住在一起。他們像剛剛成親的小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清茶淡飯男耕女織的生活。滴珠從來不過問離憂的身世,也不問他曾經如何受傷。她說有你陪在身邊就足矣,但若你有一天離開,請你坦白告訴我。

  離憂的胸腔里是滿滿的暖意。

  他擁著她,說,我不會離開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

  【 你可曾看過畫中的女子?歲月匆忙。她是不是又換了紅裝?她若疑惑,告訴她,無須疑惑。 】

  那一年。


  深秋。樹葉焦黃剝落的時候。梧桐鎮的芙蓉花盛開了。枝枝蔓蔓。纏纏綿綿。像一片粉雕玉砌的香雪海。

  淡雅濕潤的氣味,常常在不經意間撲面而來。

  有一日。午後。滴珠聽見離憂的聲音,他說,滴珠,我給你采了芙蓉花,你來看。滴珠很高興。摸索著從板凳上站起來,出門相迎。門外的風很大,有撲簌簌的涼意。她筆直的站著,伸出手去。她在等待離憂將芙蓉花遞進她懷裡,然後她知道離憂會像往常那樣牽著她的手,閉了門,款步走進小院。

  可是,突然。

  滴珠聽見刀劍砍伐和摩擦的聲音。

  是離憂麼?是離憂麼?她問自己。將瘦弱的身軀藏在廊柱的後面。她想,一定是離憂的仇家找上門了。她要保護好自己。不可讓離憂在對付仇人的同時還要分心來記掛她。她未敢噤聲。

  刀光。

  劍影。

  走石飛沙。

  一直持續到黃昏。夕陽西下。打鬥漸止。滴珠終於又聽見離憂的聲音,那沉實溫柔的聲音,喚她,滴珠。她心裡的石頭落了地。她撲進對方懷裡,問,剛才到底發生什麼?離憂說,是仇家找來了,不過,你放心,我已經殺了他,以後再無人能傷害我們。

  滴珠滿眼淚花。

  那個人,深情的凝望著,筆直的面對著,親熱的擁抱著,朝夕相對,共枕同床,真的就是離憂?是她愛的離憂麼?

  滴珠眼盲。

  心不盲。

  從男子的手撫上她肌膚的一剎那,她就知道,那種感覺,不是她所熟悉的。這個和自己同住屋檐下,謊稱自己是離憂的人——


  他——

  並不是離憂。

  他是蘭澤。

  而離憂已死。就死在蘭澤的劍下。

  這應當從離憂的身份說起。離憂是殺手。殺人如麻。犯案累累。而蘭澤是捕快,一直在追捕離憂。離憂在遇見滴珠以前受的傷,就是蘭澤所致。蘭澤原以為離憂從他的劍下死裡逃生,興許早就離開了揚州,殊不知,春天的時候,他竟看見離憂公然同滴珠在揚州遊玩。他擔心自己出手會禍及那失明的少女。她的笑容如此甜美。表情如此單純。

  所以,蘭澤在等機會。

  從春到夏。從夏到秋。等到芙蓉花開。他終下了決心要對離憂動手。就在離憂為滴珠摘芙蓉花的那個午後,在小院外的空地上,他們殊死相鬥。

  離憂敗了。

  臨死前他看到滴珠藏在廊柱後弱小的身影,心痛難當,他輕聲哀求,希望蘭澤能代他照顧滴珠,甚至是尋訪名醫診治滴珠的眼睛。他說,滴珠的眼睛是看不到的,而蘭澤你,你說話的聲音跟我相似,滴珠未必能分辨得出。只要她以為,我尚在人間,她的心想必就不會那樣苦。日後,你用任何的藉口都好,離開她,就讓她當我寡情薄倖辜負了她罷。

  好。

  蘭澤看著離憂,他的臉上,有輕微的疼惜,也有輕微的笑意。他知道,就算離憂不說,他也不會放任滴珠不管,而他亦不會離開她,他將取代離憂,成為滴珠一生一世的愛人。

  只不過。

  滴珠對著蘭澤,喚的卻是離憂的名字,蘭澤漸漸有些沮喪,他心中苦澀翻騰,像一口燒焦了的鍋。他卻不知,滴珠早已識穿他並非真的離憂,只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來歷,意圖何在。起初滴珠也曾怨恨,動了殺念,可蘭澤縱有再多不是,卻也出自真心,滴珠能感受到他的誠意。

  於是,漸漸的,心就軟了。

  也許,像她這樣的女子,命運多舛,其貌不揚,沒有顯赫的身家,沒有驚世的才學,甚至連一雙漆黑的眸子也是虛有其表,她想,她還能奢求什麼呢?如若能遇見跟自己情投意合的男子,相偎相依,固然是蒼天的恩賜,如若遇不上,那麼,有一個人在自己的身邊,噓寒問暖,悉心照顧,終此潦倒的一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惟一的遺憾,只在於,那個曾經狠狠愛過,山盟海誓的男子,他去了哪裡?

  【 你可曾看過畫中的女子?歲月匆忙。她是不是又換了紅裝?她若想念,告訴她,無須想念。 】

  除夕。

  似那般熱鬧的場景,梧桐鎮許久不曾。通宵燈火人如織,一派歌聲喜欲狂。滴珠站在門前,聽著爆竹聲聲,她不由得想念揚州了。

  揚州的繁盛,必定好過梧桐鎮。揚州還有她和離憂攜手走過的地方。簌玉池。靈修塔。會賓樓。無雙亭。那些景致,就算無法用眼睛看,卻能用手觸摸,用心銘記。

  可是,離憂,他再也回不來了。

  這是一個月前,滴珠無意間拾得的消息。她感覺五雷轟頂。身體被掏干挖盡。她會永遠記得那日,她的鄰居經過時,多口向她感嘆,你家相公真奇怪了,在一座新墳前站了半天,我中午去的時候他就在那裡,這會我從山裡回來,他仍然在那裡。

  滴珠忙問,什麼新墳?

  鄰居說,不是本地人。墓碑上刻著離憂。離憂,離憂,這名字真彆扭。

  滴珠幾乎癱軟。鄰居扶著她。她強忍了痛,待蘭澤回來,然後暗地裡央求鄰居帶她去那座新墳。她纖細蔥白的手指撫著墓碑上凹凸的刻痕,她知道,那是離憂。

  離。同心而離居。

  憂。憂傷以終老。

  此後,隔三差五,蘭澤外出時,滴珠都會到離憂的墳前靜坐。細細的向他訴說自己的相思和苦楚。也曾一度失聲痛哭。

  她不知道。

  蘭澤早已發現她。有時蘭澤就在離她很近的桉樹背後,悄悄站著,凝望著她。他的心,和她一樣糾結萬端。

  而此時此刻。

  除夕夜。滴珠備好滿桌的菜餚。等蘭澤。假扮離憂的蘭澤,他曾說,他要和滴珠一起度過甲子年的最末一天。

  滴珠在門口淡淡的站著,無聊之際,她回想蘭澤替代離憂以後的日子,那些日子,雖然不如離憂給的那樣甜蜜那樣精妙,卻也暖心,不失為一個好的依靠。比如說,前天。前天滴珠從離憂的墳前回來,她無意嗅得赤星草那種酸辣嗆鼻的味道。她小心翼翼的將它們採回。這種草,在爹娘的醫書上記載,若研成粉末單獨食用,是致命的毒藥。但若與百合川芎一起煎成褐色的藥湯,習武之人服下可提升內勁,使功力大為精進。

  滴珠於是很費心的將湯藥煎好。她希望蘭澤喝下之後,能有更好的功夫來抵禦他的對手或仇家,她不想蘭澤跟離憂一樣,扔下她,讓她無所依靠。她的眼睛看不見。也就不知道蘭澤在端起湯藥之後,並未將那些褐色的液體吞下肚。

  ——蘭澤嗅出了赤星草的味道。

  ——行走於江湖,卻對醫理不慎精通的人,只知道,但凡服下赤星草,那劇烈的毒性便在體內凝聚,兩三個時辰以後,毒發,身亡。

  蘭澤看著滴珠空洞的眸子,那眼睛其實很美,美得讓人心碎。

  也心灰。

  他想,她大概是猜到了我就是殺死離憂的兇手吧。她要替離憂報仇。既然她這樣恨我,而我又不忍傷她,若勉強維繫彼此的關係,反倒是痛苦。不如假裝喝下毒藥,順了她的意。就此離去。

  就此兩清。

  可是,這會兒,飯菜都涼了。滴珠想,他怎麼還不回來呢?他若回來,我索性告訴他,我早知他並非離憂。

  那麼,他到底是誰呢?

  他願意告訴我他的名字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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