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棲九重

2024-09-12 21:34:07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十里瀲灩的秦淮河畔。慈雲巷顯得格格不入。那裡面鱗次櫛比的都是喪葬鋪。香燭元寶壽衣棺材應有盡有。

  安家的鋪子也在其中。安曉叢終日忙碌著,終日都是簡陋清淡的模樣。那天,鋪子裡來了客人。桃花眼柳葉眉身段婀娜的女子。說話總掛著詭異的陰冷的笑。她說,我要訂兩副棺材。通常訂做的棺材也需要大致的尺寸。曉叢便問她,大約供何等身形的人?她輕蔑的看了一眼曉叢,道,一副為我自己,一副,為郭青恆。

  什麼?

  曉叢聽得渾身冒冷汗。這麼年輕美貌的姑娘,哪有自己給自己訂棺材的道理?而且,而且還扯到了郭家的少爺?曉叢頓時緊張起來,不知道怎樣回答對方。那女子卻從袖子裡掏出幾粒碎銀,扔在櫃檯上,道,做好以後送去城北竹藤巷盡頭,門口有石獅的那戶,我會將剩餘的錢再和你結清。說罷,也不等曉叢回答,輕飄飄的轉身便走了。

  碎銀還散著寒光。

  有點刺眼。

  曉叢突然想起郭青恆,心裡不知道是何滋味。

  這間鋪面,甚至整條慈雲巷,都是郭家的產業。每隔一兩個月,郭家都會派人來收租。有時候,少爺青恆也會和收租的人一起來。

  曉叢就是那樣認識他的。

  或者,嚴格的說,不算認識,只是她知道他,他卻未必記得她。匆促的照面,不超過三句的對話,連眼神的碰撞也寥寥無幾,只有她會有意無意的記著他,譬如,他的聲音清脆而嘹亮,他的笑容親切而爽朗,等等等等。

  可是。

  突然有個神秘的女子要為郭青恆做棺材。這算是恐嚇,挑釁,還是有別的什麼原因?曉叢總覺得忐忑。於是,那日黃昏她便早早的收了店,向城北的竹藤巷找去。找門口有石獅子的那戶人家。然而找是找到了,卻不想,那裡竟是一座廢宅。

  生鏽的門環。

  一扯就斷裂了。

  探個身子進去問,有沒有人在啊,半晌也得不到回答。只看見倒塌的橫樑,乾枯的茅草,滿地泥瓦。曉叢感到心裡發毛。

  忽然。

  好像有一條人影,從迴廊的轉角衝出來。曉叢看見對方大約十三、四歲的年紀,蓬頭垢面,身形瘦小,她想要攔他,卻反被他推倒。而且顯然少年是衝著曉叢掛在腰間的錢袋而來的,一把扯下來,抓在手裡撒腿又繼續跑。

  等曉叢站起身,少年已經跑得沒了蹤影。

  再過了幾日。

  郭青恆來慈雲巷的時候,曉叢也在。她穿著碎花的褥裙,髮絲簡單的束在腦後,有幾縷劉海凌亂的垂在耳鬢。

  她小心翼翼的喚他,郭少爺。

  郭青恆用一種生疏的笑容向她回禮,你好。她的臉微微紅起來,低頭道,我是安曉叢。我,我有件事情想問問您。

  什麼事?郭青恆皺眉。

  您認識一位住在竹藤巷的姑娘嗎?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呃,像我這麼高,很清瘦的,瓜子臉,眉尾,這裡,還有一顆小黑痣。曉叢一邊說,一邊加入身體的動作,想儘量把那女子描繪得詳盡一些。可是郭青恆卻不斷搖頭,只道,沒見過,不認識。

  最後。

  郭青恆冷不防的將話題一轉,盯著曉叢,笑眯眯的再問她,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少女立刻又是一陣臉紅,含羞低頭,道,安曉叢。

  聲音細如蚊蚋。

  【 二 】

  日暖風恬。

  曉叢行走在午後庸懶的長街,人並不太多。那些綢緞莊裡面花花綠綠的色彩亢奮了她的眼睛,她不由得舒心的笑起來。


  其實那幾日她都那樣,無緣無故的會笑,會覺得心情好像曬太陽。

  她想也許是因為郭少爺問了她的名字。他終於知道這個世上有她這樣一個小姑娘的存在了吧。可是為什麼就值得開心呢?

  這時候。曉叢依稀看到斜對面的鹽鋪里走出來一個人。一個她見過但不認識的人。就是那個在竹藤巷搶走她錢袋的小少年!她大喊了一聲「餵」,朝著對方跑過去。小少年看來是意識到災難要降臨了,也便撒腿就跑。兩個人開始在人群里穿梭,像玩著貓捉老鼠的遊戲。

  後來曉叢才發現少年跑回了竹藤巷。

  跑回了那座廢宅。

  她氣喘吁吁的扶著門框。那是她第二次踏足這個地方。這次她沒有因受驚嚇而倉促的離開,她仔細的打量著周圍的環境。原來,那迴廊轉角的背後是別有洞天的。是連著大宅的後院。後院雖然也污穢破敗,但其中的一間房卻住了人。

  那個搶錢袋的小少年——

  此刻,就蜷縮在牆角,抱著自己的頭,身體顫抖喃喃自語。他說,不要抓我去報官,不要,不要告訴金燕,我以後不敢了。

  誰是金燕?

  待穩定了少年的情緒,曉叢在他旁邊坐下來,拿了一個銅板,說你如果回答我的問題,我不但不計較你搶我錢袋的事情,還給你買糖葫蘆吃。

  少年立刻憨傻的笑了起來。

  他說,金燕,是爹娘生前給我找的小媳婦。

  曉叢懂他的意思。他是指童養媳。這個自稱姓鄧名朔的少年,看樣子十五歲不到,說話結巴,神情幼稚,仿若六七歲的孩童。他說爹娘死了,家沒了,只有金燕還照顧著他,他們住在這破宅子裡,相依為命。

  這時候,曉叢不由得揣測,莫非金燕就是那個訂棺材的女子?可是到底跟郭青恆有什麼關係呢?她將掌心裡的銅錢翻了面,問鄧朔,你認識郭家的少爺青恆麼?鄧朔嘟著嘴想了很久,搖頭,說,不認識。那金燕呢?她去哪裡了?曉叢又問。鄧朔嘿嘿的笑起來,說道,她,她要去生小娃娃,所以經常不在家,我餓的時候,她會給我拿吃的來。

  曉叢啞然失笑。


  那兩副棺材,曉叢始終也沒有納入店鋪的生意範圍之內。女子給過她的定金,她用手帕包起來,放在抽屜的角落。

  又過了幾日。

  那女子想必是等不住了,便來了棺材鋪。她問曉叢,我訂的貨呢?曉叢反問,你是不是叫金燕?女子愕然的神態證實了曉叢的推測。

  她的確是金燕。

  曉叢又道,我見過鄧朔,他告訴我,你懷孕了。既然你肚子裡有一個小生命,這棺材,又是怎麼一回事?

  哼,姑娘,你管得也未免太多了吧。金燕惱怒起來。

  曉叢低眉道,我也問過郭少爺,他說不認得你,他好端端的一個人,何必要你為他訂棺材?也許是說到郭青恆了,金燕的眉目便有了些許生動,她冷笑道,他說,他不認得我?

  嗯。

  曉叢點頭。轉而從這糯軟的一句分出了些端倪,似乎這金燕是故意來慈雲巷訂棺材的,因為誰都知道這兒是郭家的地盤,她毫不避諱的放話說棺材是為郭少爺而備,想來一定是故意如此張揚。是為了引起郭青恆的注意?

  談話無疾而終。

  後來的某日。

  郭青恆又來了慈雲巷。隨從們張羅著收取各家的租金,他卻只顧跟曉叢攀談。曉叢緊張得舌頭都快要打結。

  他道,我新買了一艘畫舫,你想去看看麼?

  曉叢心中一動。莫說她時常看到秦淮河上的金碧輝煌,此一座彼一座,晃花了她的眼睛,她早就嚮往不已;單是郭青恆對她的邀約,就已經足夠使她癲狂。她像小雞啄米似的點頭,那單純可愛的模樣惹得郭青恆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頭髮,像愛撫自己心愛的小寵物。她的心跳得快要從胸腔里蹦出來。

  翌日。曉叢用盡了家中可以用來裝點自己的飾物。小心翼翼的鑽進了郭家前來迎接的轎子。轎簾掀開的一剎那,她看到郭青恆愕然的表情,那灼灼發光的眼珠子將她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的掃描了許多遍,最後才結結巴巴的贊了一句,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青恆帶笑看。她頓時忍不住笑了出來,道,郭少爺說的什麼,曉叢聽不懂。


  郭青恆哈哈大笑,道,是贊你,比那明皇的貴妃有過之而無不及。

  曉叢頓時羞得滿臉通紅。

  【 三 】

  有時候,曉叢也會去看鄧朔。給他帶家裡的舊衣服,或者拿幾個饅頭什麼的,偶爾還有自己偷偷省下來的半個雞腿。

  鄧朔總是高興得手舞足蹈。

  那日,看過鄧朔。回到慈雲巷。父親從抽屜里拿出一封信,說剛才有位叫金燕的姑娘送來的,要你轉交給郭少爺。曉叢愕然的接過,看著信封上郭青恆的名字,心裡又是一漾。

  第二日。她在畫舫找到郭青恆,說明來意,然後將信交給他。郭青恆讀完了信,露出一點戲謔的笑意來。

  可信里寫的什麼,曉叢不好問。

  只不過她也不僅僅是為送信而去。她有私心。她試探著問郭青恆,少爺後日可有空閒?郭青恆反問,後日怎麼了?

  曉叢便怯生生的答,後日,是我十六歲的生日,我想,我想……

  郭青恆會意,笑道,你想請我去醉仙樓還是鼎湖齋呢?

  啊?曉叢愕然的張大了嘴巴,那些豪華奢侈的地方,就算將她賣了,她也是付不起一杯酒錢啊。她窘迫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郭青恆卻伸出手來捏了捏她的鼻子,傻丫頭,我和你開玩笑呢,後日我將畫舫停在這裡,你來找我吧,我帶你去青楊鎮擠廟會,可好?

  當然求之不得。

  曉叢的心裡冒出了一千個一萬個好,喜上眉梢。被郭青恆伸手碰過的鼻尖,那一點溫熱久久的不曾消退。

  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了約定的時日,曉叢又是一襲盛裝,步履輕快的直奔秦淮河畔。郭青恆的畫舫依約泊在岸邊。


  舫上卻黑漆漆的,沒有半點人影。

  只有桅杆上掛著的一串紅燈籠,在晚風裡飄蕩著,散發著昏暗的光。

  曉叢想也許是自己過於著急,到得早了,她便在岸邊坐下來等。可是,漸漸的,夜越來越深了。郭青恆還是沒有出現。到後來竟變了天,落起淅瀝的小雨。雨水慢慢沾濕了曉叢的頭髮,衣裳,繡鞋,她單薄的立在黑暗中,風一吹,渾身都是陰冷的疼痛。她委屈得直想哭。

  那是金陵入夏之後的第一場暴雨。曉叢回到家裡已經渾身濕透,後來還不大不小的病了一場。生病的期間郭青恆沒有出現。她卻還堅持每天到慈雲巷守著,守株待兔般的期待對方能看見她的楚楚可憐,為她懊悔和心痛。

  後來才知道,原來郭青恆就要成親了。

  要娶的,正是金燕。

  那當中的過程,曉叢無法得知。她根本想像不到,其實自己在郭青恆和金燕之間竟充當了紅娘的角色。

  金燕乃是風月場中的女子。初時,郭青恆不認得她。她只是聽聞郭家的財雄勢大,想要為自己找一個穩固的靠山,於是故意放言要為郭青恆備棺材,也就是為了吸引對方的注意。大概是像她那樣迎來送往的女子都懷揣著絲蘿倚喬木的夢想,尤其是豪門富戶,哪怕踏進去做第九第十房的小妾也是美差,所以,用一些極端的複雜的手段,便是她們的強項。

  她成功的捕獲了她的獵物。

  實則郭青恆聽曉叢幾次跟她提起金燕,他已經滿心的好奇了,後來的那封信,便是金燕約他見面,他欣然前往。

  見面的時間,在曉叢生日的前一天,郭青恆自己也沒有想到會被金燕徹底的勾了魂魄,他流連在她的芙蓉帳,與她做抵死的纏綿,女子使出了渾身的解數討好他,他欲罷不能,便將萬事都拋在了腦後,只沉迷雲雨間的飄飄欲仙。

  後來甚至答應迎娶金燕。只覺得那女子好像妖精一般將他徹底的吞沒了,使他瘋狂沉迷而無法自拔。

  【 四 】

  曉叢去探望鄧朔。那孩子在院裡歡快的踢著石子。曉叢說,金燕要嫁人了。他迷迷糊糊的問,什麼是嫁人?

  曉叢說,就是她要去做別人的小媳婦了。


  鄧朔哇的一聲哭起來。說金燕不要我了金燕不要我了麼。哭得曉叢心裡難過,輕輕的抱著他,像慈母一般,安慰道,別怕,曉叢姐姐會照顧你的。

  可是,誰能安慰她呢?

  她的心,傷得比鄧朔更深更清明。又有誰能與她分擔。她恍然若失的走在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身邊穿梭擾攘。她好像看見郭青恆了。但是又不確定,懷疑是自己眼花。於是她站在原地不動,眼睛直勾勾的盯著。

  直到郭青恆真的走到面前。她才知道那不是幻覺。

  她低聲道,郭少爺,恭喜你。

  郭青恆並不愚鈍,彼此之間的曖昧心思,他知道得一清二楚,他瞬間覺得有愧極了,便要道歉,說,那日我臨時有事情,所以才失了約,對不起。可是他始終也要和別的女子成親了,而自己也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確切的承諾甚至暗示,卻如此耿耿於懷,是不是有點可笑?她便撇了撇嘴,道,沒關係。然後還是那句話,恭喜你。

  轉身便走。

  其實我應該謝謝你。郭青恆的聲音突然再度傳來。像一道閃電,將她擊中。也像一個耳光,狠狠的扇痛了她。她心底有一個聲音開始暗暗的哭泣。可郭青恆還在說,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認識金燕。她突然奪路而逃。

  郭青恆成親的那天,就連慈雲巷也掛起了紅綢。曉叢卻躲在遠遠的竹藤巷廢屋裡,看著鄧朔踢石子。她有點羨慕他。

  因為如果自己也能夠像他這樣,或許,就不會有這麼難過的傷痛吧。

  入夜後,天空燃起了煙花。

  路上的行人駐足觀看,七彩的光,照亮了他們清澈的笑容。有的人正在談論著郭家娶親的事情,那些字眼,像一粒粒苦澀的藥丸,從曉叢的耳朵里滑進喉嚨。她趕忙低了頭快步的走。這時,有幾位招搖的富家公子迎面過來。其中的一個笑得奸邪,道,聽說那金燕把郭青恆哄得服服帖帖的,還假稱自己出身名門家道中落,是賣藝不賣身云云,你們說,郭青恆怎就那麼蠢,相信了呢?中間的那位公子立刻收了摺扇,在掌心裡一敲,道,本公子玩膩了的女人,讓他郭青恆撿了去,也算便宜他了。而且啊,買大送小,你們說,這筆帳怎麼算也是郭家賺了,是吧,哈哈。

  曉叢聽得渾身冒冷汗。她幾乎忘記了鄧朔說的金燕有了小娃娃的事情,如今再聽到這些不堪入耳的言論,她不由得替郭青恆心疼起來。分明是千挑萬選珍藏的寶,卻隱藏了那樣大的瑕疵。這件事情很是困擾著她。有一天她在藥鋪門口看到金燕,行色匆匆神情鬼祟的拉著大夫進了後堂。隨後郭青恆也出現了,她心裡頓時緊張起來,好像那個做虧心事的人是她自己,她害怕郭青恆撞破金燕的秘密,於是立刻衝過去截住郭青恆,道,我有事情想跟你說。

  郭青恆微微一笑,道,安姑娘,這麼巧啊,我來找金燕的,明日我要到慈雲巷收租,有什麼事情你明日再跟我說吧。

  你就那麼不想看見我麼?


  曉叢突然加重了語氣。而這樣的話,說出來自己也覺得驚駭。但是戲已經上演,她只好硬著頭皮做下去。

  郭青恆尷尬的低了低頭,支吾道,那,你說吧,是什麼事情?

  什麼事情呢?真要說,曉叢卻又說不出來了。她絞盡了腦汁胡亂的東拉西扯問對方有關鋪子裡生意的話題,再怎麼愚蠢無聊,她就是不放郭青恆向藥鋪里跨進一步。過了一會兒,金燕總算從後堂出來了,曉叢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氣。

  正要走,金燕卻過來,撒嬌的扯著郭青恆的袖子,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方才大夫診斷過,我,我有喜了。

  說罷,還特地意味深長的看了曉叢一眼。

  那是炫耀。也是威脅。

  曉叢懂得其中的意思。再看郭青恆,他已徹底的沉浸在喜悅之中,滿臉都是幼童般愉悅的笑容。罷了罷了,那終究是別人的家事。

  曉叢隱忍一嘆。

  轉眼到了中秋,又是一年一度最繁盛的燈會。鄧朔硬是吵著要曉叢帶他去放河燈,曉叢拗不過他,惟有答應。

  那日,他們便和郭青恆與金燕撞了個正面。

  鄧朔一看到金燕,立刻撲過去抓了她的手歡跳著,一邊還向後招呼,曉叢姐姐曉叢姐姐,快看,是金燕吶。

  金燕氣得面色鐵青,狠狠的甩開了鄧朔,喝道,哪來的傻子,給我滾。

  郭青恆亦是不悅,對著曉叢冷眼說道,你認識他的?曉叢慌忙將鄧朔拉到背後,點頭哈腰的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帶他走。鄧朔卻將胸膛一挺,道,曉叢姐姐是我的恩人,不需要向金燕鞠躬的,娘說了,金燕是小媳婦,我們都是她的主子。

  就那樣,鬧劇徹底的開了場。

  金燕哭哭啼啼的縮在郭青恆的背後,說自己不認識這個傻子,還指著曉叢說是她故意整她。曉叢感到百口莫辯。而郭青恆更是臉色發綠,後來不知怎的推了鄧朔一把,鄧朔摔倒之後哭聲震天,將周圍路人的目光全吸引了過來。


  曉叢也惱了,喝道,他只是一個孩子,你何必這樣對他。

  郭青恆大概是面子上掛不住,突然咆哮起來,道,安曉叢,夠了,你再怎樣糾纏,我也是不會要你的,我本以為你是善良單純的女子,哼,沒想到你還挺用心的,拿這樣的法子來詆毀我夫人。

  曉叢頓時僵住。

  仿佛傾盆的涼水兜頭潑下來。還夾著冰凌和尖刀。

  【 五 】

  沒想到郭青恆事後卻來找曉叢道歉。他派了轎子接曉叢去畫舫,擺了酒菜,一副負荊請罪的模樣,說道,我那天的語氣太重了,我知道你不會使那些卑鄙的手段。曉叢頓時覺得委屈要爆發了,眼淚就嘩啦啦的湧出了眼眶。

  她哽咽著說道,我只是,真心的希望你好。郭青恆心中一動,忍不住將曉叢攬進懷裡,輕撫著她的臉,道,我這樣的人,是不配得到你的祝福的。曉叢知道不妥,尷尬的推開了郭青恆,後退幾步。郭青恆卻不依不饒,道,曉叢,如果我請求你嫁予我為妾,你可否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那深切的真摯的目光,太耀眼,照得曉叢無法抬頭。

  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若拒絕吧?可是那麼那麼的捨不得啊。若答應吧?卻總覺得這裡面好像缺少了什麼。那幾日,就一直反覆的思考這個問題。經常走神,寫錯單據或者找錯銀兩,也有走錯路的時候,走到郭府的門前,渾身都不自在。

  而有一次,恰好就看到金燕從府里出來,挺著已明顯突出的肚子,行動頗為不便。

  曉叢正要躲。突然鄧朔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撲過去扯著金燕的袖子,問她為什麼都不回家看他。金燕頓時臉色煞白。

  甩開他。

  可是卻好像又想起了什麼,重新主動的拉起鄧朔,跟他耳語一陣,說得鄧朔眉開眼笑。然後兩個人一起鑽進了轎子。

  曉叢不放心,便也偷偷的尾隨著去了。

  他們上了郭青恆泊在岸邊的畫舫。起了錨,畫舫便向江心駛去。曉叢害怕被發現,沒有敢跟著上去,只好躲在樹陰下等。


  兩個時辰過後,畫舫回來了。

  甫一靠岸,便有丫鬟失魂落魄的跑下來,口裡念念有詞,道,少爺,快去告訴少爺,大事不好了。曉叢看她瘋癲失常的模樣,心頭一緊,便衝上了畫舫。只見金燕半躺在雕花的躺椅上,血水浸濕了她大半身的衣裳,她捂著肚子,滿臉都是冷汗,死死的咬著蒼白的嘴唇。而鄧朔好像受了過度的驚嚇,蹲在角落裡,抱著頭,咿咿唔唔的念叨著什麼。

  曉叢後悔自己沒有跟著他們登上畫舫,可是卻已經為時太晚。

  金燕的孩子沒了。

  當郭青恆趕到的時候,她哭得歇斯底里,指著曉叢說,就是她,她派這個傻子來糾纏我,他一次次的推倒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曉叢哪裡知道,這一切都是金燕的計謀。她明知自己的孩子只是她在風月場所與別的男子糾纏時的一場意外,她擔心孩子生下來以後事情遲早會被戳穿,於是正好利用鄧朔,將他騙上船,再自己喝了墮胎的藥,然後跟丫鬟串通將罪名都推給他。而她也看出曉叢對郭青恆的痴迷,她擔心對方會揭破她的秘密,她便索性先下手,連帶著將曉叢也污衊了。

  只是一碗墮胎藥,卻能一舉三得。

  如此一來想必郭青恆對鄧朔對曉叢都恨之入骨,他是斷然不會再接近他們,不會聽他們說三道四了吧。自己這郭家少奶奶的位置,便又鞏固了一層。金燕忍著腹痛,看郭青恆暴跳如雷,再看曉叢失魂落魄有口難言,心頭的快感已飛上了九重天。

  從此,曉叢與郭青恆有如陌路。

  只存在過片刻的誓言,來不及澆灌,已枯萎凋謝。她深知,和他之間的裂痕與誤會,是很難再修補的了。

  惟有放棄自己的執念。

  熄滅了那盞微弱的漁火。

  後來有媒婆上門說親,男方是鄰鎮普通的農戶,曉叢並沒有太堅持,爹娘一勸,她便點頭答應了。出嫁的日子,定在半個月以後。

  曉叢便到廢屋去看鄧朔,也算是跟他做個道別。誰知跨進門喊了好幾聲,也不見鄧朔像往常那樣歡快的來迎接。

  曉叢走到後院。


  只見鄧朔張開了四肢,面朝下,浮在池子裡那一灘渾濁的死水上。而旁邊就站著郭青恆。已經面色蒼白的郭青恆顯然是嚇傻了,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曉叢失聲尖叫起來。

  撲通一聲跳進池子裡,拉過鄧朔,可是鄧朔卻已經斷了氣。——是郭青恆失手將他推下去的。他不會游泳,郭青恆亦不會,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從掙扎到無力,淹死了。

  郭青恆成了殺人兇手。

  這個念頭幾乎在同一時間從兩個人的腦子裡迸出來。曉叢嚇得手腳冰涼。郭青恆也渾身打著顫。那天他本來是陪金燕去看大夫的,可是大夫卻告訴他一個噩耗,說金燕將再也無法生育了,他大受打擊之餘,將一切的罪責都歸咎到鄧朔,認為倘若不是他害金燕流產,事情便不會演變成如此惡劣。他想找鄧朔出氣,可是沒想到卻釀造了悲劇。

  【 六 】

  夜色。漆黑如墨。

  是黎明之前的最黑暗。沒有星月。連酒樓的紅燈籠也被風吹滅了。曉叢穿著單薄的衣裳,站在縣衙的門口。

  郭青恆亦在。

  他們雙雙低著頭,看自己幽暗的倒影。四周鴉雀無聲。回想白日裡那淒涼的一幕,猶如還真實的在面前重演。郭青恆跪在地上用額頭撞地,撞得滿臉血污,請求得到曉叢的原諒。曉叢呆滯了許久,好像在等著眼淚流干,凝固。然後她輕輕的抱住了他,道,我陪你去官府自首吧,就說是一場意外,他們興許會從輕發落的。

  所以,他們此刻便站在這裡。

  郭青恆不停的發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曉叢,真的要這樣做嗎?曉叢的眼神堅定卻麻木,仍然一味的沉默著。

  微弱的晨光從天際亮起。

  縣衙的大門緩緩的拉開了,山羊鬍的師爺打了一個呵欠,沒好氣的問道,大清早的,你們倆這是做什麼?

  我們要——


  曉叢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郭青恆截斷。他一把揪住她的手腕,用比她快半拍的速度大聲說道,我要報案,她——

  她殺了人。

  一句話,將曉叢推入粉身碎骨的深淵。她如夢初醒的看到了自己的愚蠢,狼狽,看到了郭青恆的自私,狠心。

  卻後悔沒有及早的醒悟。

  其實,從他向她提出做妾的時候,她就應該明白,這男子的心裡,真正裝著的,只是他的欲求和歡悅。他所在乎的,只有他自己。

  是她不願意看清。

  沉迷在自我編織的美好幻象里。等她想要逃離的時候,已經成了要被處決的重犯。她的辯白在郭家的財勢面前,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郭青恆甚至不願意正面和她相見。她一遍遍的夢到自己痛斥唾罵對方,可是,卻於事無補。

  她拿掉了全身上下所有值錢的東西,疏通獄卒,請求代為傳話,說她有一些郭青恆不知道的秘密要告訴他,希望郭青恆到牢里來見她。然後,足足等了一個月,郭青恆終於來了。這等待的一個月實在漫長,漫長到,她生了病,渾身發燙,還抽搐,休克。因為尚且不到問斬的時間,獄卒擔心犯人死了自己會受責難,於是還偷偷的將她運到醫館然後又再運回來。她就仿佛到鬼門關兜了一個來回。她對郭青恆說,我都已經死過一次了。

  郭青恆面目冷淡,問,你還有什麼要對我說的?

  我不怪你。曉叢輕笑著,挑了挑眉。她水汪汪的眸子盯緊了郭青恆,那種卑微,似有期待,讓郭青恆想起他們曾經相處的時光,心裡不是沒有觸動的。她繼續說,其實我也想過,替你承擔了罪名使你安然無恙,只不過,你比我早一步說出了我要說的話。

  你?

  郭青恆震驚不已。盯著曉叢。漸漸的在眸子裡積起了一灘晶瑩的閃爍。他向前跨了兩步,握住曉叢扶在鐵柵欄上的手。

  曉叢的手指冷得像冰。外來的溫度使她渾身為之一顫。她輕輕的縮回手,蹲下身,往事前準備好的瓷杯里倒酒。那是她買通獄卒換來的女兒紅。醇香的酒氣,頃刻溢滿了狹小的牢房。她將酒杯遞過去。道,我對你的情意,是你欠我的,我們幹了這杯酒,便從此兩清。可好?

  郭青恆想了想,接過酒杯。然後,一飲而盡。

  天空落起簌簌的雪花。有一些,就從那高高的鐵窗的縫隙飄蕩進來,融化在穀草堆上。曉叢安靜的靠牆角坐著。

  她仿佛能看到郭青恆離開之後,縮著脖子走在清冷的長街上,然後,風一吹,他腹痛難當。他的鼻孔和眼睛都開始流血。他被巨大的恐懼吞噬。慢慢的,慢慢的倒在白色的底板上,噙著淚,閉上了眼睛。只是不知道他有沒有再度想起她。

  她的嘴角掛著笑。

  第二天,獄卒才發現,他的犯人還是死了。不是病死的,是中毒死。砒霜毒。穿腸過。那七竅流血的模樣,就跟同時毒發死在大街上的郭家少爺如出一轍。獄卒想了很久,終於明白犯人是從哪裡弄來的砒霜,他為此還將他偷偷送犯人去診病的那家醫館的大夫狠狠的揍了一頓。這件事情終於偃旗息鼓。雪化了,一切也便消散了。

  只是後來大家都說郭家的少奶奶因為被撞破姦情,遭掃地出門,秦淮河畔又多出一個滿身風塵氣的妖嬈女子。

  而這些,都是後話了。

  流水浮燈。秦淮河依舊撥弄著那些清絕香艷的傳奇。沒有誰會記得安曉叢或者郭青恆。但卻知道,慧極必傷。

  情深,不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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