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盡柳花落

2024-09-12 21:34:24 作者: 語笑嫣然
  § 春雨 柳絮

  霏霏淫雨,總不見消停。彎彎的弦月搭著柳梢,黯得很,仿佛是不勝接連綿雨的糾纏,疲態盡顯。青遙倚窗坐著,百無聊奈低手撥弄著指尖的蔻丹,鮮亮的色澤,在暗夜燭火的映襯下格外妖嬈。宮女慌慌忙忙跑進來:「遙夫人,皇上又往這邊來了。」一個又字,讓青遙的嘴角泛起幾絲冷笑。

  這裡是冷宮。

  傳說中滿布陰森,有來無回的冷宮。

  青遙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一天住進這裡,是以前朝皇帝妃嬪的身份,作為階下囚,被軟禁在這裡。

  前朝皇帝祁殤,曾經那麼愛她。

  三個月前,一場動亂,祁殤受當時的虞王夏麟歡迫害,丟了皇位,到此時依然逃亡在外。祁殤走時,沒有帶走青遙。他說你若跟著我必然吃盡苦頭,隨時可能連性命都保不住。而青遙更是明白,自己這樣一個包袱,跟著祁殤,只會拖累他。他們在和煙殿裡訴別,那個金碧輝煌的地方,青遙曾經伴在祁殤身邊,度過一個又一個漫漫長夜。

  那一刻,卻只剩離別。

  錐心刺骨的離別。

  青遙永遠都無法忘記,當時的祁殤是如何緊握著她的手,依依不捨,殿外卻傳來一片兵荒馬亂的聲音。祁殤以笑當哭:「青遙,你要留著性命,等我回來奪回我的江山,剷除這班逆臣賊子!我知道虞王一直想找到先帝的藏寶圖。這個秘密,我只告訴你一個人!」說著,附在青遙的耳邊,細聲對她說了一句話。

  就是那句話,讓青遙成了虞王夏麟歡的眼中釘。也讓她沒有像別的妃嬪那樣被賜死或送去軍營。她知道那是祁殤的苦心。他故意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在逃亡之前將藏寶圖的秘密告訴了青遙,夏麟歡自然不會輕易殺了青遙,他不斷地逼問她究竟藏寶圖的下落何在,青遙卻是一身冰涼傲骨,寧死也不屈服。

  她相信夏麟歡是不會真的將她折磨至死的。

  他們都在考量對方的耐性。

  而青遙始終也惦記著祁殤對她的承諾,當年的叛亂之中祁殤因受到幾名忠臣猛將的保護,逃出了京城,至今音訊全無,她始終相信他一定藏在某個隱蔽的地方,暗暗部署,待將來的某天奪回這片原本應該屬於他的江山。

  想著想著,門外看守將領的聲音已飄進來:「皇上駕到——」

  青遙卻並不起身,仍懶洋洋坐著,新君夏麟歡甫一跨進園子,便看到窗口依稀傲慢的影子。隨行的太監先耐不住了,陰陽怪氣道:「遙夫人,你好大的膽子,明知皇上來了也不跪地迎接!」

  夏麟歡卻抬手示意他並不介懷,他早就習慣了青遙對他恨之入骨的眼神,她的桀驁反倒讓他有一種想要征服的欲望。青遙冷冷一笑:「都這麼晚了,皇上就算想拷問我,也不必急在這一時吧?」

  夏麟歡清朗的眉目藏在屋檐的陰影下,雨聲掩蓋了他的腳步聲。他穿過園子走到青遙的窗外,有幾片柳絮粘在他肩上,微光下,仿如剪碎的鵝毛。

  「朕今日來找你下棋。」

  「下棋?現在?」青遙故意打了個呵欠,「我要睡了。」她在他面前從來以我自稱,而非臣妾。因為在她心目中她並非他的臣亦不是他的妾,夏麟歡已經默許了她的囂張,漸漸倒也習慣了。

  青遙的棋藝精湛,早已經是名揚天下的事,以前祁殤只要受國事所擾,或心有不快的時候便會找青遙陪他下棋,她從不讓他,贏了他無數次,如果偶爾失手,敗在他面前,他就會開心得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

  回想起來,青遙的眼角又隱隱有了淚光。

  夏麟歡一把抓起青遙的手,將她向自己身前一扯,青遙柔若無骨的身子便撞在窗沿,雖然疼,但她卻將牙關咬緊,蹙眉的表情轉瞬即逝,只留下恨意藏在眉間。夏麟歡道:「你一再違抗朕的旨意,對朕藐視,信不信朕不要那先帝的寶藏,就讓你帶著你的秘密一同往陰曹地府去?」

  青遙緘口不言。

  夏麟歡的手勁漸漸鬆了,憤怒的眼神也減下來:「朕保證,今夜只與你下棋,絕口不提藏寶圖一事。」堂堂一國之君竟有些服軟,青遙的嘴角浮現出幾許揶揄的笑意。她想了想,終是同意與夏麟歡下棋。

  宮女擺好了棋盤,夏麟歡將守衛與太監都揮退,屋子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窗外的雨還在下著,越下越大,到最後掩蓋了一切的聲響,充斥滿這富麗的皇宮。除了下棋,青遙一整晚沒有說一句話。

  那日早朝夏麟歡並未受理,事情倏地在皇宮裡傳得沸沸揚揚,說皇帝竟然因為冷宮裡的遙夫人而無心早朝,一些難聽的流言傳到青遙的耳朵里,她置若罔聞,他知道夏麟歡必然是有煩心的事情才會在棋盤上尋求發泄,可她每一局都贏了他,將他殺得片甲不留,他清晨離開的時候愁眉仍然緊鎖著,他的不開心,便是她的開心,她心中暗自得意。

  春雨之後,冷宮裡的柳樹碧綠通透,纖塵不染,重新舒展的柳絮也開始搖曳。風一吹,滿園都是雪白。

  青遙站在院中,望著紅牆灰瓦,眼中只有虛弱的茫然。忽然,只覺光影一閃,那圍牆外竟翻身飛來一人!來人有極好的輕功,飛檐走壁,像一頭兇猛的鷹俯衝下來,單膝跪地,一抬頭便看到青遙滿臉的駭然,他飛快地衝上前,一手扼住青遙,一手蒙著她的嘴巴:「別出聲!否則我殺了你!」

  冷宮外傳來守衛喧鬧的聲音。他們在喊捉刺客。

  這個人方才趁著夏麟歡游御花園的時候行刺他,但行刺失敗了,他只好落荒而逃,卻恰巧逃進了冷宮。青遙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她絲毫也沒有想反抗的意思,這人既然是夏麟歡的敵人,便就是她的朋友,她又怎會出賣他,她指了指左手邊的第三間房。


  刺客扔挾持著她,推她進去,她一個趔趄撞在桌角,咬唇道:「書架背後有一間密室,你可以暫時藏身在那裡,我不會泄漏你的行蹤的。」

  刺客冷冷看著青遙:「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你我有共同的敵人!」青遙微微一笑。刺客的神情似乎有了動搖,但卻還是猶豫地站著,大門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了,青遙還想再勸,突然感到一股撞破脊柱、直抵心室的烈風從背後襲來,身旁又是一道黑影晃過,定睛看時,那刺客已經與那道黑影打得難分難解。

  那黑影是一個戴著面具的人。

  青衣。黑袍。

  昂藏七尺,也不知是神還是鬼,總與這塵世有些疏離,跟那刺客相比,更是勇猛瀟灑。刺客瞬間便落了下風。眼看著刺客幾乎要被鬼面人一掌震碎天靈蓋,青遙忽然大喊一聲:「不要傷他!」

  鬼面人頓時一怔,那刺客立刻趁著他分神的剎那揮出一掌,鬼面人向後躍起,落在牆角,還想追時,青遙卻攔在他面前,刺客立即越窗而逃,後來究竟是如何逃過禁衛軍的搜捕,青遙也不知道了。

  青遙望著鬼面人:「你是誰?」

  「為何要放走他?」鬼面人反問。他說話的時候故意改變了自己的聲調,聲音暗啞,讓人分辨不清。

  青遙訕笑:「因為他行刺夏麟歡。」

  鬼面人沉默了一陣,也不再多問,就好像他其實很了解青遙的心思似的。青遙再問:「你究竟是誰?」鬼面人思索片刻,道:「我叫韓君夜。」似乎只有名字才是他可以向青遙提及的,除此以外,無論是他的身份還是立場,他都不肯透露半句。他越沉默青遙便越不甘心:「我並不認識你,你為何要救我?又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韓君夜仿佛經不得青遙那樣犀利的盤問,忽然揮袖而去。青遙再追出房間時,院子裡已經空空蕩蕩的,半點人影也沒有了。幾片柳絮飄落在跟前,就像是化不去的白雪,將這暖暖春日添了幾分寒涼。

  冷宮的門開了。禁衛軍像潮水般湧進來,驚起漫天柳絮,癲狂亂舞。人群之中隨後而來的是夏麟歡,刺客微微傷了他的左肩,血跡猶在。他怒目看著青遙,喝了一聲:「搜!」禁衛軍頓時湧向各個角落,忙碌起來。夏麟歡走到青遙面前,捻起她的下巴:「你看見刺客了嗎?」

  青遙冷笑,柔聲道:「逃了。」

  「逃了?哼,若是我將他搜出來,你可得想出一個好點的解釋!」夏麟歡丟開青遙,環視著四周。


  之前禁衛軍信誓旦旦說看見刺客進了冷宮,已將冷宮四周圍得水泄不通,但卻沒想到仍然讓刺客逃掉了,這會兒卻從日落折騰到午夜,白忙了一場,禁衛軍個個都像吃了敗仗似的,在他們喜怒無常的皇帝面前耷著頭,一聲也不敢吭。

  夏麟歡惱羞成怒,仍不肯放過青遙:「你與那刺客有何關係?」青遙格格嬌笑:「關係?你怎不說那刺客正是我安排的呢?或者,我就是那刺客?」夏麟歡知道青遙這是故意跟他作對,這段時間他已經摸清了她的脾性,知道越是糾纏她反倒越唱反調,只得派禁衛軍到皇宮其它地方搜尋,而他自己也悻悻地離開了。

  那一季,柳絮還盈盈地纏在枝頭,冷宮裡忽然飛來消息,說皇帝要將青遙送去邊關犒勞守疆的戰士們——

  就像他曾經對待祁殤的其她嬪妃那樣。

  青遙聽宮女那樣一說,身子一顫,跌坐在冰涼的石凳上。

  夏麟歡終於對她失去耐性了。

  她不怕他對她嚴刑逼供,亦不怕他將她終生軟禁,甚至砍了她的腦袋,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可是,將她送去軍營卻是一個莫大的侮辱。

  生不如死。

  § 燭影 清淚

  青遙端起桌上那杯辛辣的烈酒,燭影森森,映照著她慘白的臉,雙頰還殘留著輕微的淚痕。她一口飲盡,似火燒的感覺瞬間流遍全身,腹中頓時疼痛難忍。她低吼了一聲,匍匐在地,額上冷汗細密如雨。她恍惚看到了祁殤,他站在院中的柳樹下,丰神俊朗,眼波如水。

  「我不會讓自己受辱。」青遙呢喃,「祁殤,對不起,我不能等到你來接我了——」她說著,意識漸漸模糊,疼痛已將身體分裂,突然也不知哪裡闖進來一個人,一把將她抓起,掌心抵住她的後背,暖熱的氣流瞬間灌入,她感到喉嚨里難受得慌,哇地吐出一口黑血,癱倒在來人懷裡。

  眼皮輕輕抬起,看見的是一張面具。

  青遙漸漸明白過來,她知道自己剛才喝下的毒酒已被韓君夜用內力逼出體外,她有氣無力地推了他一把:「你為什麼要阻止我?我不能讓夏麟歡送我去軍營,我不能……」

  韓君夜抱著虛弱的青遙,握住她冰涼發顫的手:「遙妃,你若是死了,有朝一日皇上回朝,看不見你,他情何以堪?」


  青遙一怔,她知道,韓君夜口中的皇上是指祁殤,而這幾個月宮裡的人都稱自己為遙夫人,再不是從前的遙妃,這稱呼讓她心中百般滋味翻湧,難受至極。錯愕中感覺到韓君夜的手掌心裡有厚厚的繭,仿佛是歲月滄桑烙下的印痕,她問他:「你究竟是誰?」

  韓君夜道:「我只是宮中一名普通的侍衛,為了隱藏身份,所以只能以面具為掩護。遙妃——」他頓了頓,再道,「倘若我有辦法能使你繼續留在皇宮,但是,卻又未知到底有幾成勝算……而且,亦將會使你受極大的委屈……你可願意一試?」

  夜深人靜。

  青遙淚盈於睫,思索了良久,終是點頭。

  那一瞬空氣里有幾絲悲涼的曖昧,青遙雖然看不見韓君夜的臉,但卻仿佛覺得他一定是皺眉了。她軟軟地抬起手想去摘韓君夜的面具,韓君夜卻一把攔了她,握著她纖細的手腕,停在胸前:「我的容貌生得醜陋,怕嚇著遙妃。」

  說著,韓君夜抱起青遙,將她輕輕地放在床上,面具似也有了幾許溫柔,他再一次匆匆地離開了。

  又一個清冷蕭瑟的夜晚。

  薄霧蒙蒙。

  一陣風吹落幾片柳葉,冷宮的門忽然開了。暗夜中的明黃,載來夏麟歡的一腔怒氣。他今夜原本要在紫妃的月瓊宮裡度過,到了那裡,只吃了幾口酒,卻聽見門外竊竊私語的奴才說起遙夫人自盡未遂一事,他立刻丟下紫妃和月瓊宮,氣勢洶洶朝冷宮來了。

  青遙仍不忘冷嘲熱諷:「喲,皇上不知又是丟下哪一宮的妃嬪,找我下棋來了?」夏麟歡瞪著青遙:「你如果想死,朕可以成全你!」青遙微微有些驚詫,想自己昨夜服毒之事惟有韓君夜知道,可夏麟歡又從何得知?她腦海中疑惑頓起,莫非那消息正是韓君夜傳揚出去的?

  這與他所說的計謀有關?

  青遙強作鎮定,皮笑肉不笑看著夏麟歡,又故作嘆息:「你將我送去軍營,我倒寧可死了的乾淨。」夏麟歡嘴角一挑:「這是你逼我的。」「因為我不肯告訴你藏寶圖的下落嗎?」「你若說了,可以免去很多災劫,我也必定會給你榮華富貴,一切你想要的東西!」「但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呢?你給不給?」青遙捋了捋額前的劉海,格格嬌笑,那笑容輕佻邪惡,帶著傲慢的挑釁。

  夏麟歡英俊的面容為之一震:「你當真這樣恨我?」

  「不容置疑。」

  青遙剛說完,抬眼便看到夏麟歡的星眸之中閃爍著幾絲異樣,原本應該憤怒的,卻只是悲傷,綿軟,忽而灼熱,好像在瞳孔里點燃了一團火焰熊熊燃燒。青遙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想要避開夏麟歡的目光,哪知夏麟歡竟打橫抱起了她,將她扔在粗棉鋪墊的軟榻上。


  身體匿在黑影中覆蓋下來。

  青遙想要掙扎,但她的力氣在夏麟歡面前卻顯得太過微小,拳頭狠狠地打在他胸前,尖利的指甲甚至抓破了他的手臂,他依然沒有停止。就那樣狂烈暴躁地,將她一點一點慢慢吞噬。

  兩行清淚,順著眼角濕了蒼白的枕巾。

  心如死灰。

  當黎明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青遙看著夏麟歡垂頭喪氣坐在床邊,她恨不能立刻殺了他。他卻喃喃地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昨夜我為何那樣失控!」他說話的語氣太過誠懇,還帶著痛心疾首的懺悔,青遙猛地一愣,又想起韓君夜說過的話,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忽然之間,欲哭無淚。

  沒過幾日,夏麟歡果真撤銷了要將青遙送去軍營的旨意,這消息是韓君夜親口告訴青遙的。青遙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他,也不知是感激還是恨。她問他:「這就是你所謂的辦法?讓夏麟歡占有我,讓他心生愧疚?」

  韓君夜低了頭。

  他並不是一個擅長開口講話的人。

  但這些日子,他在暗地裡已經觀察了很久,那月瓊宮的紫妃娘娘,每逢侍寢,都會在夏麟歡的飲食上做手腳,在酒菜之中混入有催情作用的藥粉,以便她迷惑君王。但那天夏麟歡剛吃了酒菜,韓君夜收買的太監便故意讓他聽到青遙自盡的消息,他果然便丟下紫妃往冷宮去了。為保萬全,韓君夜還在冷宮裡點了無色無味的檀香,那檀香可以催使夏麟歡體內的藥粉更快發揮藥性,使他心智迷失,只忠於自己的身體與情感。

  青遙知道韓君夜不說話便是默認了,是他將自己丟進這場陷阱,她再問他:「你其實並不知道在這件事情發生以後,夏麟歡會如何處置我吧?你只是在賭,用我的清白,用我的性命在賭?」

  韓君夜心中一痛,愧疚的神態仿佛要將他整個人都擊垮。

  但他始終比青遙知道多一點。

  有一件事情。

  那就是某次夏麟歡在御花園喝醉了酒,口中喃喃念著的,都是青遙的名字。很痛惜,很溫柔的,一聲一聲,青遙。

  § 毒酒 情痴


  夏麟歡開始差人送珍饈佳肴,送綾羅綢緞,這對一個住在冷宮裡的女子來講,是莫大的榮寵。

  可青遙卻不稀罕。

  一碟碟一件件地扔了,或者將綢緞剪爛,剪成很細碎的一片一片,朝著冷宮的大門外撒。那麼囂張,挑釁,仿佛是想故意觸怒夏麟歡,但奇怪的卻是,夏麟歡竟然沒有一次對青遙發火。

  有一日青遙獨自在涼亭里下棋,冷不防大門被誰毫不客氣地踢開了,砰的一聲響,嚇得青遙手裡的黑子落地,滾出好遠。她的目光追著棋子走,順帶看到一行飛揚跋扈的人過來,為首的是一個紅衣的女子。

  青遙認得她。她便是眼下宮中最得寵的紫妃。她面容艷麗,一雙鳳眼勾魂攝魄,雖然帶笑,卻笑裡藏刀,想來絕非良善之輩。她的身後跟著一眾宮女,其中有人端著酒壺與酒樽,眼神閃爍,似有驚恐。

  青遙冷眼斜覷:「冷宮污濁,不是娘娘應該來的地方。」

  紫妃抬了抬手,宮女便將托盤放在石桌上,往酒樽里斟了一杯,捧到紫妃面前,紫妃眼角一挑,對青遙道:「喝了它!」

  「這是什麼?」青遙問。

  紫妃笑:「毒酒。」

  青遙掩嘴一笑,心道,這紫妃雖是跋扈,手段卻淺得很,如此明目張胆逼她喝毒酒,也未免太愚蠢了些。她回敬她:「留著您自己慢慢喝吧!」

  紫妃氣得直拍桌子:「今日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你這低賤狐媚的女人,想與我爭聖寵?哼,也不看看這後宮裡,究竟是誰在做主!」說罷,便讓一眾宮女將青遙架起,押著她跪在地上。

  青遙這才有些害怕了,使勁想掙脫,但對方人多,她再掙扎也無濟於事,眼看著那奪命的酒杯已經碰到了鼻尖,辛辣的酒氣熏得她雙眼發酸,忽然身旁有宮女「哎呀」喊了一聲,像是被什麼東西推了一把,向前一撲,便將那端酒杯的宮女也撞倒了,酒灑在地上,杯子也碎了。

  紫妃臉色大變,斥罵道:「你們這兩個賤婢,我是白養你們了!」說著,又命令其餘的宮女道,「掰開她的嘴,用酒壺直接給她灌下去。」

  「是。」宮女們七手八腳圍攏過來,哪知道任何人的手都還沒有碰到酒壺,一顆石子竟從天而降,將那酒壺砸碎了,酒全順著石桌流淌開來。宮女們開始抱頭鼠竄,狼狽不堪,都喊著說有石頭在砸她們。

  紫妃氣得跳腳,忽然看到冷宮的牆頭有一張猙獰的面具。她大喊了一聲,飛快地衝到牆腳下,但那戴面具的人倏忽便不見了,宮女們混亂的奔走也隨之停止,低頭一看,滿地都是細碎的小石頭。


  青遙知道這又是韓君夜在暗中保護她,她揉著跪得發疼的膝蓋站起來,嘴角有一閃而過的笑意。

  冷宮裡出現鬼面人的事情卻很快傳開了。這自然少不得紫妃的功勞。她在夏麟歡面前哭哭啼啼,說青遙與妖人勾結,興許那鬼面人就是上次逃脫的刺客。但卻沒料到夏麟歡非但沒有安慰她,反而冷著臉質問她,為何竟敢大膽放肆,私自用毒酒逼害青遙。

  紫妃因而哭得更厲害了,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江山社稷著想,說如今宮內宮外都布滿了謠言,全都在議論冷宮裡的邪魅女子,說她迷惑帝王,乃是紅顏禍水。

  夏麟歡聽罷卻只冷冷一笑,諷刺道:「懂得用蝶音粉迷惑帝王的人,此刻竟說自己也會為了江山社稷著想?」紫妃大驚,沒想到夏麟歡已經查出她在酒菜里動手腳一事,頓時結結巴巴地,說自己只為一心取悅帝王,夏麟歡聽得愁眉頓起,只推開了她,拂袖而去。

  夏麟歡清楚地記得,他穿這一身錦繡的龍袍,盡享人間富貴與權勢,萬萬人之上,還只有四個月。從前他是偏安一隅的藩王。因為功勳卓著,被曾經的皇帝祁殤賜了封地,給予無上的榮耀,繼而野心膨脹,實力也漸漸積聚。起兵奪權的硬仗打了兩年,一路艱辛,都是用性命和鮮血換來的。

  而這個皇位到底能坐多久?夏麟歡不知道。他有時候想著想著竟會心生恐懼。這是他一切煩躁的根源。他曾聽說青遙手裡的棋子與棋盤,有解除一切煩惱的功效,他信以為真,但後來真的和她對弈了,才明白那傳言誇大其詞。

  又或者,青遙的棋,只為一個人成神話。

  但那個人不是他。

  他看著眼前手捏黑子,凝眉思索的女子,幽幽的燭影如流水晃動,鋪展在她絕美的臉龐之上。他問她:「那個戴鬼面具的人到底是誰?」

  青遙並不看夏麟歡,只盯著棋盤:「皇上今日不是來找我下棋的嗎?原來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夏麟歡擱下棋子,站起身負著手:「你到底還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青遙原本就不想和夏麟歡對弈,她甚至很煩看見他,可是今夜他偏偏又來了,一來便命她陪他下棋,她心中暗猜他是為了鬼面人的事情而來,果然下著下著他便開啟了話題,青遙甚為反感,連一個諷刺的笑容也不肯給他,只面無表情:「我不認識那鬼面人。」

  「朕應該相信你嗎?」夏麟歡似有嘆息。

  青遙默不作聲。

  夏麟歡忽然緊緊地盯著她,盯得她心中忐忑,下意識地退後了兩步,夏麟歡卻只是拂了拂袖,道:「你休息吧,朕要回御乾宮了。」


  青遙一怔,看著夏麟歡離開,那背影顯得十分落寞,也好像心事重重,好像他這段時間以來每逢被她看見,都是和今晚一樣的愁眉不展。他並不快樂吧?青遙禁不住這樣猜測。哪怕得到了他一直覬覦的皇位,得到普天之下最尊貴的榮耀,可他心中的窗洞似乎仍然無法填滿。

  這樣想時,青遙便感到幾絲復仇的快意。

  後來夏麟歡仍時不時來冷宮裡找青遙下棋,又或者只是靜靜地坐著,他若不說話,青遙也不會開口,只有他問她什麼,她才會簡單地答他幾句,態度冷淡,恨意不減。有一日夏麟歡帶著滿身酒氣前來,腳步踉蹌,一看便知醉得不輕。

  青遙嫌惡地著宮女端來熱水和毛巾,搭在夏麟歡額頭,夏麟歡似醒非醒地躺著,眼皮一會開一會合,待他意識到坐在自己床邊的人是青遙時,他忽然冷笑著抓住了她的手腕,冰肌玉骨,被他抓得發紅髮痛。

  他道:「你終於盼到這一天了。你可知道,祁殤在西南,揚言要奪回江山,恢復正統。他在冕王的協助之下,已經籌集了六十萬精兵,直逼京城而來!」

  「什麼?」青遙的手一抖,濕漉漉的毛巾便落在夏麟歡的胸口,打濕了龍袍。這麼久以來,青遙第一次聽到祁殤的消息。

  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她忽然清淚如泉湧,跑到窗前,望著院子裡那幾株青蔥的翠柳。他是真的要回來了嗎?回來履行他的諾言,救她於水生火熱之中!

  她泣不成聲。

  實則夏麟歡很早便收到密報,說西南的冕王有謀反之心。因為冕王與祁殤乃是親兄弟,亦是皇室正統,自然不甘心自家的天下被外人奪了去。只不過冕王的兵力有限,而很多牆頭草兩邊倒的將領們,因為忌憚新君,所以遲遲不敢回應冕王。這段時間以來,夏麟歡用盡了各種手段籠絡人心,排除異己。也不斷派人在民間搜尋祁殤的下落。企圖置他於死地。可是沒想到祁殤終究還是逃到了西南,與冕王會合。冕王立刻以祁殤的名義招兵買馬,向全天下控訴夏麟歡這個逆臣賊子的血腥暴行。如此一來,名正言順。民間有許多自發組織的隊伍都加入了冕王的軍隊。而朝廷里許多仍偏向祁殤的文臣武將也都開始投靠冕王,那些一直以來都搖擺不定的人看冕王的勢力越坐越大,也紛紛倒戈,明著暗著背叛了夏麟歡。

  這段時間以來,夏麟歡始終鬱鬱寡歡,正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的江山岌岌可危。他穿龍袍掌玉璽,受萬民朝拜,看春草夏荷秋露,到如今半年光景,這一切卻似乎開始掙脫他,他掌控不住了。

  也包括青遙。

  他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慌,就好像他即將要失去的,不僅僅是江山。

  還有許多許多別的東西。


  § 城破 錦書

  冕王的軍隊攻入皇城的那天,京城裡正下著瓢潑的雨。愁雲慘霧,哀怨似哭。惟有青遙的心中是歡喜的。

  無限歡喜。

  她甚至穿紅著綠,將髮髻梳得一絲不苟,兩頰的胭脂若緋紅的雲霞。她在屋檐底下站著,屏息聽著牆外時而靜謐、時而焦灼的聲音。一雙桃花般的眼,燦如流星。

  冷宮的門被破開的那一瞬,青遙幾乎喊出祁殤的名字,笑靨如花地看過去,卻看到一張低沉的面具。「韓君夜?」青遙的失望頓時寫在臉上,她好一陣沒有看見他,卻不知為何這個時候他又出現了。韓君夜穿過雨幕站到青遙面前:「冕王的軍隊已經攻占皇城!他們見人便殺,手段極之殘忍,尤其是對後宮妃嬪,更是毫不留情,屆時場面混亂,我怕你會有危險,趕緊跟我走,我帶你離開皇宮!」

  青遙一愣,旋即笑了:「我不怕,祁殤不會讓任何人傷害我。」

  韓君夜藏在面具背後的那雙眼睛頃刻流露出哀傷:「遙妃,有件事我應該告訴你,皇上早已駕崩了。」

  青遙的表情僵了僵,勉力一笑:「你是說夏麟歡嗎?」

  韓君夜沉默。

  以沉默否決了青遙剛才那句話。

  青遙望著韓君夜,一顆心搖搖欲墜:「不可能,你騙我!祁殤怎會死了?他不是正在這皇宮裡,為他的皇位而抗爭嗎?你一定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

  韓君夜突然猛吼了一聲,那聲音洪亮,帶著排山倒海的氣勢,震得青遙一個趔趄幾乎跌坐在地上。韓君夜道:「你可知我為何總是在暗處守著你,保護你?因為這是皇上當初逃出皇宮的時候囑託我做的事情!當時,我一心追隨他,想保護他逃亡,可是他卻堅持要我留下,投靠夏麟歡,在這皇宮裡做一名普通的侍衛,他囑咐我,一定要我保護你,讓你能夠活著等他重振旗鼓,奪回江山!」

  「皇宮裡,像我這樣假意投靠的人很多,我們其實都是皇上留在夏麟歡身邊的眼線,而這段時間,我們也與宮外保護皇上逃往西南的人有著密切地聯絡。遙妃,其實我一直都有將你的近況以書信告知皇上。他知你安好,便少了幾許憂心。」

  「皇上的確也曾安然抵達了西南,冕王以他的名義召喚舊部,號令天下,才終於有了今天這局面。可是,冕王如此費盡心力,並不是因為他真的有心助我主奪位,而是他自己也想做皇帝。就在三天前,冕王的軍隊攻入京城,已是勝券在握,皇上對他來講便失去了利用的價值了。」


  「所以,他殺了他!」

  「這個消息被冕王隱瞞下來。他一旦逼走夏麟歡,便會詔告天下,說皇上在戰亂中不幸遇刺身亡,而他便可順理成章登基成為新的帝王。這一切,都是追隨著皇上、忠心的將領暗中告訴我的!」

  「遙妃,他不會回來了。」

  「他臨死之前惟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能逃過這場戰禍,保得平安!」

  韓君夜的語氣,時急時緩,雖然整張臉都被面具遮掩著,看不見表情,但那惟一露出的一雙星眸,已是閃閃爍爍,只投射出無限的悲苦哀痛。他一遍遍哀求著青遙:「遙妃,若再不走,只怕來不及了!」

  從屋檐落下的雨,串成線,落在地上粉身碎骨。青遙只是僵硬地站著。仿佛全身上下已經不能動彈。就那麼,沒有表情,沒有靈魂地站著。

  良久,抬起死灰般的眸子:「你說的,都是真的?」

  韓君夜恨不得那死去的人是他自己,他不想看到青遙如此痛苦絕望。但時間卻不容許他多做遲疑,他只好用他微微起著薄繭的手捉緊了青遙,不容她拒絕,便要帶她逃走。這時,冷宮的大門外卻傳來大片急促的腳步聲。

  出現的人是夏麟歡。

  他手握長刀,一身鎧甲,同行的士兵皆沉重而肅殺。他一眼看到韓君夜,咆哮了一聲:「鬼面人,放開她!」韓君夜臉色微變,但仍緊緊拖著表情木然的青遙,單手執劍,已橫臥在胸前。

  「青遙!」夏麟歡喊了一聲。青遙無神的雙眼動了動,微微投向他,但旋即又落在滿地的雨水裡。

  其時夏麟歡也已經收到密報,知道祁殤遭冕王暗害,他對青遙道:「祁殤已經死了。」那名字重又激起青遙眼中陣陣絕望的漣漪。夏麟歡再道:「告訴我藏寶圖的下落!我答應你,一旦我得到寶藏,便可招兵買馬,東山再起,屆時我定必活捉冕王,讓你親手為祁殤報仇!」

  這樣的承諾充滿誘惑。

  青遙的嘴唇動了動。韓君夜卻用力握了握她:「不要輕信夏麟歡!」青遙失魂落魄轉頭看著韓君夜。雨水已經濕透了他的衣裳。

  他那麼狼狽。


  這冷宮內外隨時待命的,都是夏麟歡的精兵,足有數百上千人,若夏麟歡一怒之下命令他們對付韓君夜,韓君夜縱然有再高深的武藝,也是雙拳難敵四手。

  青遙輕輕地將自己的手從韓君夜的掌心抽出,上前一步,用一種堅毅無畏的眼神望著夏麟歡:「我希望你不要忘了今日的承諾。」頓了頓,又道,「所有的事,與他無關,放了他。」

  「遙妃!」韓君夜疾呼。

  夏麟歡的嘴角挑起,微微一笑,道:「我答應你。」

  可韓君夜仍是穩如磐石地在青遙身邊站著。他不肯走。雨水嘩啦啦地潑在他的面具上。他的堅定,仿佛凌駕於一切之上。他看著青遙轉過身來望著他,神情頗為淡定,他正想再勸她,卻冷不防看她向前一撲,抓緊了他握劍的手。那劍便貼上了她雪白的脖頸,將細嫩的肌膚微微劃出一道血痕。

  只差一步,只要力道再深半分,青遙立刻便會殞命!

  女子含淚帶笑:「謝謝你,韓君夜!謝謝你一直保護著我。但若你此刻還留在這裡不肯走,我便用你的劍,自刎在你面前!」

  韓君夜沒有動。

  只看著青遙。

  青遙死死地抓著他的手和他的劍,也是絲毫不讓。

  韓君夜還是沒有動。

  氣氛僵硬到極致。那一場瓢潑的雨,好像淋碎了許多人。他們碎在歷史的塵埃里,碎在相思的辭藻中。

  良久,良久。

  韓君夜的手忽然鬆開。那劍便咣當一聲落在地上。他退一步,再退一步,看看青遙,又看看夏麟歡。

  轉身躍上牆頭。


  就在背影重新落下,被那高高的宮牆遮沒時,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雨水已經模糊了他的視線。

  青遙的一口嘆息鈍重落下。她轉過身,重新面對夏麟歡:「藏寶圖,就埋在那棵柳樹下。」說著,她指著角落裡那棵被雨打風吹憔悴萎靡的柳樹。她想起祁殤臨走前對她的耳語:「藏寶圖就埋在冷宮的第三棵柳樹下,記住,不要告訴夏麟歡,否則,一旦他知道,你便失去了利用價值,他恐怕會對你不利。」

  言猶在耳,卻物是人非。

  夏麟歡立刻命人將柳樹挖開,一個埋得並不太深的黑木匣子顯露出來,被雨水一淋,上面的泥很快掉落了不少。侍衛將匣子捧到夏麟歡面前。夏麟歡正欲接過,忽聽青遙道:「讓我來打開它,好不好?」

  夏麟歡一怔,點頭,侍衛便匣子交給了青遙。青遙的手有些發抖,捧著匣子站進屋檐底下,確定雨水淋不到了,她才將盒蓋輕輕揭開。那裡面的確有一卷羊皮紙書。上面有祁殤工整的字跡。

  可是,卻不是藏寶圖。

  而是一封信。

  一封寫給青遙的信。信上說,其實先帝根本就沒有遺留什麼藏寶圖,是祁殤故意散布的假消息。因為他早已洞悉夏麟歡的野心,擔心可怕的一天遲早會到來。他怕自己無力保護青遙,所以布這個局,希望可以在災難真的降臨的那一天,讓青遙有存活下去的籌碼。只要青遙一直背負著這個秘密,覬覦藏寶圖的人就未必能狠心殺了她。

  這布局,也許精妙,也許愚蠢,也許未必可以如我所想——祁殤在信中說——但卻是走投無路的我惟一可以為你做的事情了。

  遙兒,若是我所擔心的事情,在有生之年並未發生,那麼,當我們頭髮花白,老態龍鐘的時候,我再陪你來挖出這個錦盒,好讓你笑話我是如何杞人憂天。我喜歡看你笑的樣子,這世間大抵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得上你的笑容。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遙兒,後宮佳麗三千,你可知,我愛的人,卻惟有你一個?

  青遙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最傷心時,欲哭卻已經無淚。

  § 君心 軍心

  冕王的軍隊自西涌門進入,一路所遇都是丟盔棄甲、或磕頭求饒的侍衛或宮人。夏麟歡的帝位守不住了。他只想逃。帶著青遙,離開這地獄般的皇城。青遙的心已經空了,仿佛行屍走肉一般。夏麟歡牽著她,抱她上馬,馬蹄急急,一直出了東霜門。

  東霜門外三萬鐵甲精騎,都是夏麟歡的死忠。只見城樓上的將領左右手各揮動一隻不同顏色的小旗,下面的鐵甲精騎便分開三路,整齊有序地分別朝著東南西三個方向撤離。青遙明白這是夏麟歡的障眼法,是為了讓冕王分辨不清他究竟藏在哪一路之中。


  夏麟歡帶著青遙隨了朝南的隊伍。那時青遙才看見紫妃也在逃亡的隊伍里,四目相接時,紫妃的一雙鳳眼仿如冰凍,射出陣陣寒光。青遙惟有故意避開。很快,三支鐵甲精騎的隊伍都殺出重圍,離開了京城。京城外的天色更晴朗,有絲絲白雲像蔓藤似的,纏繞著湛藍的天幕。血腥少了,危機少了,所有的聲音都開始趨於平和。但誰都知道,隱藏在平靜表象之下的暗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不會終結。

  青遙常在夜裡做噩夢。夢見祁殤,似真似幻地飄蕩在星空下,對她伸出手,說你只要能抓住我,我便可以永遠留下來,留在你身邊。她真的使勁跳起來去抓祁殤的手。次次都落空。跳著跳著力氣都用盡,忽然跌坐在地上抱頭痛哭。還以為那哭聲只是在夢裡,卻不想已經哭到夢外。

  哭聲引來了夏麟歡。

  他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額頭,擦去她眼角流出的淚,她猛地便驚醒了,從床上坐起來,趁著睜開眼睛的剎那大喊了一聲:「祁殤!」

  夏麟歡面色凝重:「是我。」

  青遙錯愕地抬頭看他:「沒有藏寶圖,你還能為祁殤報仇嗎?」夏麟歡一怔,不知如何安慰她。他確實已經沒有東山再起的把握了,他曾經擁有過的許多東西,無論是財富還是軍隊,都一一背叛了他,到如今剩下的,只有三萬精騎,若沒有巨額的寶藏做後盾,他想奪回皇位,機會實在渺茫。

  「那我們這是要逃去哪裡?」青遙再問。

  夏麟歡道:「往南一直走,便可以看見海了,海上島國眾多,是最安全的藏身之所,待我們落定了腳,再計議以後。」

  青遙抿嘴不言,夏麟歡拍了拍她的肩:「天還沒亮,再睡會吧。接下來的幾日,我們連夜趕路,怕是沒什麼休息的時間了。」頓了頓,似有思忖,又道,「你要是還怕發噩夢,我就在這兒陪著你。你不必多想,我只是在你身邊坐著,守著你就好。」

  青遙的眼神,複雜萬千,分明有話想講,但卻都壓抑了下去,只沉默地躺下,側著身子,用背對著夏麟歡,夏麟歡替她拉好被子,整個房間倏地便沉如深潭。青遙卻睡不著了。想著此刻坐在背後的男子,想起半年來他們之間相處的點點滴滴,幾乎都是不愉快的。

  曾經他坐擁天下卻喜怒無常。

  此刻他失去江山反倒於滄桑沉痛之中多了幾分淡定,幾分溫柔。

  這是為什麼?

  青遙不願去想。

  月光被晚風一寸寸地吹開。到拂曉時分,青遙動了動僵硬的身子,扭頭看到夏麟歡正趴在床邊睡得酣甜。她剛想叫醒他,隨行的宮女已經掀開帘子衝進來:「遙夫人,時間不早了,趕緊起床,大軍要出發了。」說完了,才看到那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帝王委屈地打盹的模樣,咧了咧嘴,尷尬得不敢再吭聲。後來,那一夜溫柔的陪伴便傳到了紫妃的耳朵里去,紫妃看青遙的眼神因此又多了幾分怨毒。


  逃亡的第七日,京中傳出了祁殤的死訊。正如韓君夜告訴青遙的那樣,冕王對外宣布祁殤死於戰亂,繼而將此罪責歸咎到逆賊夏麟歡的頭上。冕王正派出軍隊全力追捕夏麟歡及其餘黨。

  青遙想起了韓君夜,不知他此刻身在何方?

  怔忡時,青遙注意到旁邊有幾名士兵向她投來打量的目光,那目光里仿佛微微帶著點敵意,還有恨鐵不成鋼的悵然。青遙並不知道因由,後來軍隊走到山澗里,稍作休息的時候,她才聽到他們議論。

  他們說,遙夫人是紅顏禍水。

  是她累垮了夏麟歡的江山,是她將他們的帝王迷惑,使他做出了許多錯誤的決斷,才落得今天這下場;誰知道藏寶圖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呢,或許柳樹底下埋著的,不過是一個騙局,真正的藏寶圖其實還在別的什麼地方;而他們的帝王痴心愚蠢,在這生死攸關的逃亡時刻,還要帶著這紅顏禍水,她那麼恨他,保不齊在某個時刻突然暗害了他也不一定。

  總之,許多難聽的議論都傳進了青遙的耳朵里。她不用想也知道,那都是紫妃的功勞。是她在背後中傷她。挑起眾將士對她的不滿。可她覺得不在乎。自從得知祁殤的死訊,很多事情,甚至所有的事情,她都可以不在乎了。

  萬人大軍行至風幽谷時,旖旎的晴天驟然暗去,取而代之是風起雲湧,山雨欲來。夏麟歡命將士們借著岩石的遮擋紮營,暫且避一避即將來臨的暴風雨。營帳像一朵朵蘑菇似的開在風幽谷里,雨剛剛落下來,忽然間山谷四面傳來悽厲的號角與擂鼓聲!

  是冕王的軍隊追來了!

  夏麟歡臉色大變,眾將士亦是心中駭然,紛紛拿起了兵器,每個人的眼中,都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凜冽。

  那場仗,血與淚交織,生與死纏綿。

  夏麟歡的一萬精騎,與冕王的三萬軍隊殊死搏殺,少難勝多,最後惟有倉皇地撤逃。暴雨之中山路難行,時不時都有泥沙混著岩石從頭頂上砸下來,整個世界只剩下哭泣的灰,和地獄般的黑。好像每一步,都是在踏進鬼門關。

  青遙的眼神木然,坐在馬車裡,一個字也沒說。紫妃哭哭啼啼,馬車稍有顛簸,她便嚇得哇哇直叫。當馬車在一小隊鐵甲精騎的護送下率先衝出風幽谷時,青遙嗅到陣陣臘梅的香。十月末梢,沒想到這裡的梅花竟開得如此早。她掀開帘子,還沒有望見梅花,便先望見了渾身是血的夏麟歡。

  他沒有受傷。那些血,都是死在他的長刀之下的冤魂留下的。他領著殘餘的兵馬,急急地奔過來與馬車會合。他看到青遙,和腥風血雨相比,她的面容純澈,乾淨,有一種出塵脫俗的美。他對她笑了笑。

  馬蹄漸止。夏麟歡下得馬來,跑到馬車前,問青遙:「你沒事吧?」帘子里坐著的紫妃先答了:「承蒙皇上關心,臣妾沒事。」青遙無奈地看了夏麟歡一眼,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讓夏麟歡覺得心中一陣暖熱。

  這時,背後傳來兵器落地的聲音。夏麟歡回身一看,只見一名將領將自己的纓槍扔在地上,雙膝跪著,低著頭,那姿勢尤其沉痛。


  夏麟歡驚問:「徐將軍,你這是做什麼?」徐將軍凜然道:「方才兩軍交戰之中,我從對方的士兵口中得知,他們之所以能這樣快追蹤到我們,全是因為他們收到了一封告密信。那封信將皇上您的逃亡路線寫得一清二楚,寫信的人,正是遙夫人!」

  夏麟歡的肩膀頓時微顫。青遙再是麻木,一雙明眸之中也不禁泛起漣漪。她從未寫過什麼告密信!可是那些跟隨在徐將軍身後的士兵們,卻紛紛效仿徐將軍,將兵器一扔,跪倒在地,然後異口同聲齊呼:「紅顏禍水,求皇上莫要被美色迷惑!斬殺妖女,還給所有死去的將士們一個公道!」

  好像如果夏麟歡不答應,他們就會一直跪著不肯起來。

  此刻,剩餘的兵馬不足一半。但他們聲色俱厲的高喊卻充斥了整片天空。夏麟歡咆哮一聲:「住口!」打落了徐將軍頂上的頭盔,「朕到底還是你們的主子!你們竟然威脅朕?」徐將軍神態若哭:「皇上,若不殺此女子,實難平民憤,難以穩固軍心啊!臣懇求皇上三思!」

  「不必再說了!那敵方將士的話豈能盡信!這些日子遙夫人一直與朕相伴,她根本沒有時間亦沒有能力與敵方相勾結,朕豈能因為這場敗仗而歸咎於一個女人,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恥笑!」說著,翻身上馬,獨自前行。只將一眾跪地的將士扔在身後。

  那徐將軍思忖許久,抬眼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青遙,將牙關一咬,站起身,又低頭撿起纓槍,便也上馬追著夏麟歡而去了。其餘的士兵看徐將軍妥協,也都陸陸續續開始繼續前行。但青遙卻覺得自己看見的是一盤散沙。

  一盤充滿了怨憤,即將要崩潰的散沙。

  § 眼淚 眼神

  那天夜裡,軍隊在樹林裡駐紮。短暫的休憩。精疲力竭。隱隱飄蕩著受傷的士兵痛苦的呻吟。夏麟歡倚著老榕樹的根半躺著,身體嵌進樹根之間的凹陷處。他的愁眉已經皺得解不開了。紫妃拿了些乾糧過來,卻被他推開。紫妃睨一眼不遠處的青遙,只將乾糧扔在地上,揚長而去。

  夏麟歡的嘴角浮起幾絲無奈。紫妃也算得上是他曾經極寵愛的妃子,當初他起兵奪權,她陪著他一路走來,也曾在危難關頭拿自己的命來保護他,她雖然虛榮、跋扈、做事不分輕重,甚至心腸也不乏歹毒,可她總歸是向著他的。刀山火海她都跟著他闖,這份情意深重,他感激在心。

  可是彼此間的情意好像從他登基之日起就變了。不再有曾經的繾綣。也無法知無不言。他想,大概是因為青遙吧?這個女子,曾經是他的俘虜,卻一次又一次讓他憤怒抓狂,也一次又一次讓他心猿意馬,他不知自己從幾時起愛上了她,也不知為何會愛上她,或許就是在某個雨後的清晨醒來,發現心中所想的,全都是她。從此不可自拔。

  夜色中青遙穿著單薄的衫子,雙眼因為連日的奔波疲憊而微微腫起,帶著暗紅的血絲。她呆滯地站著,忽然,一陣風吹來,空氣里竟飄拂起白色的絨毛,細細的,如雪片飛舞,在暗夜之中顯得尤其奪目,尤其妖嬈。

  這是——

  柳絮?

  青遙伸手抓了一片,仔細一看,卻不是柳絮,而是有人故意將白色的鵝毛剪細,隨風拋灑,它們便飛了過來。青遙心中有隱約的猜想,順著風的來向跑去。夏麟歡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也不想驚動周圍的士兵,便獨自不動聲色尾隨過去。青遙沒有跑多遠,便看到月光下一襲舊得發黃的白衣裳,配著一張猙獰的鬼面具,朦朦朧朧,蕭蕭瑟瑟。


  「韓君夜?」青遙問了一聲。韓君夜上前幾步:「我想用柳絮將你引來,你果然來了。」青遙垂眸:「這不是柳絮。這個季節,哪裡有柳絮。」韓君夜禁不住問了一句題外話:「為何你對柳絮好像有著別樣的情愫?」

  青遙緩緩地嘆息:「癲狂柳絮隨風去,輕薄桃花逐水流,飄搖無依,輕比鵝毛,便是這亂世中人的悽苦無奈。」

  她是以柳絮自比。

  她一直覺得自己就像柳絮一樣,身世飄搖,總被風吹雨打去。

  她的命運,她永遠無法掌控。

  韓君夜低頭道:「你不能再留在這裡了,夏麟歡身邊的人紛紛對你起了敵意,若是他們對你不利,是防不勝防的。」

  「你來帶我走?」青遙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韓君夜,頓了頓,又蹙眉,「你一直就在這裡?藏身在鐵甲精騎之中,對不對?所以你才對我的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韓君夜一怔,承認道:「我想保護你。」

  青遙抿著嘴,陷入沉思。

  夏麟歡突然從樹幹背後走出,踩碎落葉的聲響驚動了他們。韓君夜將拳頭一緊,仿佛蓄勢待發。青遙攔在兩人之間。也不知如何說,卻聽夏麟歡嘆息一聲,道:「韓君夜,你帶她走吧。」

  「我不能再留著她影響軍心了!」

  如果可以,夏麟歡希望,他永遠都不要說出那樣一句話。對他來講,那句話,那個決定,勝過世間一切傷痛。

  他說完,只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背影被黑夜吞沒。

  青遙怔了許久,心中百般滋味,已不知如何描述。良久,她轉身對韓君夜道:「我們走吧。」——其實並不想一直跟著夏麟歡逃亡,那男子,是她的仇人,她對他的恨意一直都在,只是有時候會情不自禁被他的深沉、溫柔感染。那恨意便稍稍淡去。這段時間以來,好像都習慣了與他之間有那樣怪異的相處方式。

  如果離開,到僻靜的地方,過簡單的生活,也沒有哪裡不好。


  簡單卻麻木的生活。

  因為沒有祁殤,心便空了,到哪裡都是悲傷,到哪裡都是一樣。

  韓君夜牽來事先準備好的馬,扶青遙上去,他再坐到她身後,雙手牽著韁繩,環住她,若是那路永遠沒有盡頭,若是他們永遠都不疲累,不停歇,他就一直那樣環著她,沒有重重危機,沒有絮絮的哀傷,看沿途錦繡的風光,那該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

  深邃的瞳孔之中,情意畢現。

  韓君夜早已深深地愛上了懷中的女子。他保護她,已超越他的使命。他盡了心,也用了情,情深如海,卻藏而不露。

  是不敢。

  自卑。

  因為他知道,青遙對祁殤的心,是他永遠無法摘取,無法替代的。他只要守在她身邊,只能守在她身邊。馬兒跑了幾個時辰,從深夜到拂曉,再到清晨露珠濕了發尖,青遙突然驚呼了一聲。韓君夜問她怎麼了,她急急道:「折回去!找到夏麟歡!」

  韓君夜大為不解。青遙解釋道:「我還有一件極重要的東西落下了!」說著,她轉頭看著韓君夜,很近很近地,逼視著他藏在面具背後的眼睛,「求你,我必須回去拿那件東西。」韓君夜雖是憂心,可看青遙那副懇切的模樣,知道自己無法拒絕,只好調轉了馬頭,重新向著樹林的方向追去。

  又是幾個時辰的奔波。

  間中他們在一條小溪邊歇了歇腳,韓君夜摘了幾顆野果,又打了只山雞,架在柴堆上。看青遙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想開解她,無奈自己嘴拙,思忖了好一陣也不知要說什麼才好。青遙卻突然轉過頭來盯著他:「你仍是不肯摘下面具嗎?從前在皇宮裡,你怕被人發現與我有秘密的聯絡,你也怕我知道的越多,也越容易給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煩。但如今,你是否可以真面目見我?」

  韓君夜一怔,忽然覺得,青遙這女子心思縝密,她是懂得他的。懂得自己對她的隱瞞也是一種保護。

  或許,她也就懂得他的無盡苦心?

  懂得他是如何隱忍地愛著她?

  他有點走神,青遙再問了他一次,將他的思緒拉回,他尷尬地低了低頭:「我的容貌醜陋,只怕嚇著你。我們還是繼續趕路吧,遲了軍隊離開了樹林,就難找了。」青遙聽韓君夜那樣說,也不好再多做要求,便又繼續同他上路,漸漸接近那片樹林的時候,突然看到火光沖天!


  整個樹林,已陷在一片火紅的汪洋里。風與火的嗚咽,戰馬的嘶鳴,人聲與哭聲,還有兵器打鬥之聲,都撲面撞過來。韓君夜道:「不好!是冕王的軍隊!」

  青遙卻絲毫不為那陣勢嚇倒,仍央求韓君夜帶她沖入火海。韓君夜惟有應承,一路披荊斬棘,穿過滾滾的濃煙,於刀光劍影,於血流成河之中,尋覓著夏麟歡的蹤跡。最後他們在一片被燒焦的黑土上看見他,他奮力地揮舞著手裡的長刀,鮮紅的顏色將他覆蓋。

  他的鎧甲。他的臉。他的眼神。統統都是鮮紅的。

  整個人都仿佛熊熊地燃燒著。

  青遙大喊一聲:「夏麟歡!」他錯愕地看過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驚喜,但很快卻被驚恐哀傷掩蓋。

  這時,鮮血淋漓的紫妃從人堆里爬出來,大片大片的紅與黑,將她緊緊包裹著,她的臉已經被劃傷得不成樣子,看上去比鬼魅更恐怖。她指著青遙歇斯底里地哀吼:「是她!是她帶人找到我們的!是她!」

  「賤人!我要殺了你!」

  紫妃說完,從地上撿起一把刀,像頭髮瘋的猛獸一般朝著青遙衝來!青遙不禁動容,她看著那平日嬌縱光鮮的紫妃,此刻如此絕望狼狽,她忽然就不恨她了,或者說,面對一個失敗的弱者,她對她,已經失去了恨的欲望。

  她們都是柳絮。

  飄搖亂世,身不由己。

  那一瞬間青遙看到夏麟歡的眼裡亦閃過幾絲猶疑,仿佛他也受到紫妃的影響,對青遙有了懷疑。青遙眉心一蹙,她不願解釋。她對夏麟歡,本就是怨憎。她恨他對這王朝所做的一切,恨他奪了祁殤的江山,亦恨他玷污了自己,恨自己在他的手中只是一顆無能為力的棋子。怔忡間,一直騎在馬背上的韓君夜一躍而起,已拔出腰上佩劍,向著迎面衝來的紫妃而去。雙腳落地的同時,那薄如蟬翼的銀色一片,便穩穩地嵌進紫妃的胸口。

  紫妃轟然倒地。

  雙眼死死地睜著,瞪著漫天的硝煙。

  夏麟歡看著紫妃斷去呼吸,心中一痛,便不由分說朝著韓君夜一刀揮去。韓君夜並不躲閃,而是向前迎上。刀刃撞擊發出的聲響只被周遭的混亂掩蓋。青遙呆滯地坐在馬背上,看著那兩道身影混亂交織。某個瞬間腦子裡迸出一個模糊的念頭,論武功夏麟歡不是韓君夜的對手,倘若由得他殺了他,是否可以消解自己心中的積怨,求得一番安寧?

  夏麟歡的眼神卻不停投射過來。


  他在等她開口。

  等她告訴他,這些人不是我帶來的。我沒有出賣你。他的眼神仿佛一個個的問句,穿越滾滾硝煙,依然清晰可見。

  青遙視而不見。——如果夏麟歡真的以為冕王的軍隊是她引來的,他是不是就會後悔這麼久以來都把她留在身邊,養虎為患,終自食惡果。這豈非是對仇人的一種折磨?青遙強令自己在臉上塗滿冷笑。

  忽然,有一道疏涼的風瞬間灌滿身體。青遙的臉色頓時煞白。低頭一看,只看到從小腹里生長而出的一點劍尖。

  那隻劍穿透了她。

  握劍的人在她背後,便是那忠心護主,亦高喊紅顏禍水的徐將軍。他一直認定是青遙出賣了他們,聽到紫妃臨死前的哭喊,他殺過重圍,拼了最後一口氣而來。他看到青遙回頭看他時那驚恐絕望的眼神。他如釋重負,雙膝一軟便跪在地上,頭仿佛斷了似的,永遠地垂了下去。

  「青遙——」

  同一時間兩道聲音如利箭穿透而來。青遙眼前一黑,從馬背上滾落在地。有人先抱住了她。

  是韓君夜。

  他竟哭了。眼淚從面具上那兩個幽深的空洞裡滴落,落在青遙緋色的衣襟上。他抱著她,緊緊地抓著她的手。她又感覺到他掌心的薄繭。她問:「現在,我是否能在臨死之前看一眼你摘掉面具的樣子了?」

  韓君夜壓抑著自己的抽泣,緩緩地,鬆開青遙,去解自己臉上的面具。面具移開,露出他眉,眼,鼻,唇,本是精緻如畫,理應丰神俊朗,可是,下巴上卻纏著一道很深,灰褐色蚯蚓似的傷疤。

  那是他的自卑,是他一直不敢在青遙面前摘掉面具的原因。

  可青遙卻溫柔地微笑著望著他,伸出手,輕輕地觸摸那道傷疤:「你並非自己想像的那樣醜陋難看,不必總是遮掩著。」他回握她:「青遙,你不能就這樣走了,我還沒有將你送到安全的地方,那是我的使命。」

  青遙淚盈於睫,搖頭:「來不及了……」

  朱唇輕啟間,亦漸漸地看到另一個身影覆蓋過來。夏麟歡的眼角掛滿淚痕。那些眼淚將他臉上的鮮血衝出幾道長長短短的溝壑。他丟了刀,撲通一聲跪在青遙身邊:「告訴我,你到底有沒有出賣我?」


  青遙已經快要閉合的雙眼重新微微張開,她看著夏麟歡絕望癲狂的樣子,忽然覺得他很可憐,比剛才死去的紫妃更加可憐。追逐一生,到頭來,只換得如此淒涼。她想,或許告訴他真相也無妨,告訴他,冕王的軍隊是自己搜索到這裡來的,而她折回,不過是想拿走當初祁殤留給她的那封羊皮書信。那是祁殤惟一留給她的東西,她必須帶走。她張了張嘴:「我……」

  只有一個字。我。那遊絲般的聲音戛然頓止。

  青遙的呼吸停了,手重重地垂下去。從韓君夜的掌心滑落,落在滿地的塵土上。她將最後的眼淚留給韓君夜,將最後的眼神給了夏麟歡,此生,再多的悽苦,再多的遺憾,不想終結也只能終結。

  韓君夜突然仰天長嘯,那聲音震得樹枝都沙沙作響,他猛地將青遙抱起,躍上馬背,滾滾硝煙淋淋腥血走石飛沙,他縱馬向著一片熊熊燃燒的烈火之中飛馳而去,身影被濃煙瞬間吞沒。

  夏麟歡還呆滯地坐在地上。

  此刻,韓君夜的去留安危對他來講已經毫無意義,他只覺得四面八方湧來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沸騰,他麻木地環顧著,看見那些被大火燒焦的枯木、屍體,那些層層疊疊的斷肢。

  那些跟著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包括紫妃。

  所有的一切,都像一雙雙質疑的眼睛,看著他,嘲笑他,嘲笑他被他自以為是的愛情出賣,嘲笑他當初對青遙的一再姑息縱然,一再,沉迷痴戀。

  他萬念俱灰。

  他輕輕地撿起了自己的刀,狠狠地抹上脖頸,嘴角微略抽搐,喊出一聲:「青遙,你到底還是無法擺脫我!」

  身體轟然倒地。

  硝煙停止流動,火焰停止跳躍,喊殺聲都被隔絕在耳膜之外。

  整個世界,靜若初生。

  後來韓君夜帶著青遙的屍體衝出了重圍,沒有人知道那個鬼面人的行蹤。也沒有人再看見那樣一個戴面具的人。

  因為這世間沒有了青遙,容貌對韓君夜來講,再無任何意義。從前他在皇宮裡做一個不起眼的侍衛,即便偶爾有機會與青遙碰面擦肩,她也從來不曾注意過他。而那時候,每一次他都是低著頭,生怕自己丑陋的一面被她看見。

  那樣低著頭,一低,就是很多年。

  韓君夜將青遙葬在江邊。江面寬闊,遠山青翠。他在她的墳前種了一行柳樹。暮春時節,柳絮飄飛,香霧蒙蒙。他坐在江邊,看著那些柳絮被風吹到江心,茫茫煙水之上,它們漸漸凝聚,幻化出一道婀娜的倩影。

  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仿佛他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她著盛裝,容顏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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