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泣

2024-09-12 21:34:27 作者: 語笑嫣然
  § 情斷

  已經是第八日了。她深夜消失,黎明歸來,歸來的時候,還會用繩索捆綁著,帶回來一個活生生的俘虜。

  然後走到蝶雲山最高處的斷崖,將那個人從崖邊推落下去。

  深不見底的斷崖,仿佛就會傳出對方的骨頭被咀嚼的聲音,伴隨著聲聲慘叫,輕微得被風一吹就散了。

  第八個將要被投下斷崖的人趴在地上,哭著扯著白凝的裙角。「白大人,放過我吧!不要用我祭山神,我求求你了!」白凝皺著眉打量他,「你原本就是囚犯,終身監禁和死有什麼分別?」

  「當然有分別!」岩石背後忽然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如紗的仙雲霧雨,有男子的輪廓緩緩現出,銀袍玉帶,肅然冷傲。白凝望著他,一如平常,任是在喧譁的人群里,抑或紛亂的戰場上,她都這樣望著他,眼中光華流轉,只有他。她心裡微微地痛了一下,「沒想到還是被你發現了。」

  男子拂袖背對著她道:「你眼裡還有我這個城主嗎?」他是蝶雲山畔的韋陀城的一城之主,而她原是一隻雲雀,被他召喚,做了他的信使。因為屢屢建功,他便封了她做韋陀城的御守。在韋陀城,人人都知道御守大人白凝是城主慕容廷最得力的助手。然而,慕容廷跟白凝越是相處得久,就越不喜歡她孤傲自負、擅作主張的脾性。他因此而時常嫌惡她,不知道從何時起,漸漸地就有了背對著她說話的習慣。

  白凝道:「我知道城主心善,肯定不忍心用城民來活祭山神,所以白凝就替城主當了這個黑臉。況且,我抓來的這些人都是終身監禁的囚犯,我覺得並無不妥。」顯然,她說出口的話遠不如她的眼神那般柔軟繾綣,有時想想,倘若她可以收斂她的孤傲硬朗,將蜜語甜言說得錚錚響,他是否就能明白,她不過也是普通的女子。是一個愛著他,卻只求他一眼眷顧的女子。

  沒有柔裙花鈿,不懂玲瓏婀娜,心卻真,情卻深。

  就在那個清晨,慕容廷趕走了白凝。他說:「從今以後,你再不是韋陀城的御守,也不必替我傳信。你我之間,主僕情斷!」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依然是背對著她。有時她甚至覺得,大概她看得最多的,不是他的五官臉色,或許就正是他的背影吧?

  她卻愛上了一個只肯給她背影的男子。誰能比她更盲目,誰又能比她更卑微?

  § 情藏

  數天之前,是白凝將采甄的消息帶回韋陀城的。

  夜雨如雜花,橫斜亂飛舞,慕容廷獨自撐著傘,靜靜地站在城樓上。白凝望見那一抹似有還無的淡影,便收了羽翼,落在他的身旁。她原本是受他的委託,到青孽城打探一個人的消息的。

  那是一個令慕容廷珍如生命的女子。

  名喚采甄。

  當今天下十城割據,十城之中,以青孽城跟韋陀城的矛盾最深。兩城交惡多年,彼此挑釁殺伐,水火難容。采甄原本是青孽城主夜無涯未過門的妻子。夜無涯專斷殘暴,采甄不願委身,便悄悄地逃出了青孽城,遇到了那時正領兵作戰的慕容廷,兩個人一見傾心,彼此山盟海誓,深情互許。但是,半個月前,采甄卻遭到青孽城刺客的暗算身重劇毒,慕容廷明知是計,卻也不能任由她毒發而死,解藥只有夜無涯才有,慕容廷便只能忍痛將采甄送回了青孽城。

  然而,白凝帶回來的消息,卻是說前幾日采甄行刺夜無涯,非但沒有得手,還被當場捉住了。夜無涯已經將采甄囚禁,還要將她問斬,把刑期定在了三個月以後。

  慕容廷聽罷,向來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一怒而攻心,他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她站在他背後,想扶他,伸出去的手卻還是縮了回來。「城主,我說過了,只要你一聲令下,所有將士都可以為你攻城救人。」

  慕容廷教訓道:「我也說過了,我和采甄之間的事是我的私事。韋陀城的將士們守的是城,護的是老百姓,他們不是我個人謀利的工具。」

  那時候的白凝心中其實就已經有盤算了,「城主,夜無涯故意放出消息,將刑期押在三個月以後,就是想引你去救人。到時候,你就算破得了他的重重關卡,但以你現在的身體狀況和武功,跟他本人對戰又如何?」他道:「我知道,我不是他的對手。」白凝道:「但你也知道,有一個辦法可以令輸贏掉轉,反而令他不是你的對手,甚至令我們韋陀城都無人敢進犯!」

  白凝所說的辦法,是要慕容廷到蝶雲山,修煉山頂的摩崖心法。

  相傳,練就摩崖心法便可以通曉天地之間,凌駕日月之上,雄霸天下,無所不能。青孽城方面,夜無涯那麼想攻破韋陀城,也正是因為韋陀城是通往蝶雲山的必經和僅有的一條通道。

  蝶雲山是韋陀城的腹地,摩崖心法也是韋陀城前幾任長老和城主的心血。然而,摩崖心法鑿刻完成之時,當時的一位長老也不慎驚醒了沉睡的山神,以至於這幾百年來蝶雲山便成了禁地。

  城中權貴,知道摩崖心法的,有好些都希望慕容廷能夠煉成心法,以備不時之需。但也有一些反對的,包括慕容廷自己。因為山神有言在先,以後若再有人擾他清夢,他就會令山搖地動,到時候,整個韋陀城都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

  白凝曾經勸過慕容廷,說城主若是足夠謹慎,未必會驚擾山神。但慕容廷不想用百姓的安危冒險,所以寧可親自領兵跟來犯者力抗,也遲遲不願意進山。然而,這幾年他因為過度操勞,而且幾次負重傷,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若是練成摩崖心法,對於他恢復自身,增強修為,也將是大有裨益的。

  慕容廷知道,他若不練心法,任由病況惡化,莫說城主之位難保,就連性命也堪憂。所以他是遲早要走到這一步的。但如今,他已經沒有藉口拖延,為了采甄,他是不得不進蝶雲山了。

  入山之前的那一夜,慕容廷曾經說過,倘若真的觸怒山神,不幸之中還有一個僥倖的辦法,那就是將惹怒山神的罪魁禍首獻祭,平息山神的怒氣。這是古籍當中有記載的,神魔世界的默認法則。

  慕容廷為免驚擾山神,沒有帶任何隨從,只有一個白凝跟著他。白凝是雲雁,化成飛鳥出入山間的時候,是不會引起山神的注意的。她為他傳遞消息,運送食物,他修煉心法,時日漸過,依舊平安無事,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倘若我真的觸怒山神,你務必殺了我,將我獻祭給山神。」他這樣說的時候白凝就會滿不在乎地笑著說:「城主,你一定不會有事的。」

  是的,慕容廷不會有事。


  那是白凝和山神之間的協議。

  白凝曾偷偷地求見過山神,只要她每日以活人獻祭,山神便不干涉慕容廷修煉心法,任由他在山中來去自如。

  可是,慕容廷終究還是發現了白凝所做的一切。不管被獻祭的是百姓還是囚犯,慕容廷慈悲心軟,甚至在他成為城主的那一天,他便廢除了韋陀城的死刑,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安然竟然是建立在臣民的死亡之上,所以,他趕走了白凝,自己也離開了蝶雲山。

  摩崖心法,他只學到了四成。

  從那天起,白凝便只能在城外徘徊了。抬頭便是冷漠的城牆,冷漠的天空,有時候還能看見冷漠的他,一如往昔,靜靜地站在城樓上眺望。即便再冷,卻也暖了她心底最卑微的牽掛。

  城主,你怎麼不問我,我罔顧他人的生死,狠心無情,手染血腥,到底是為什麼?因為我想保你的萬全。我根本不可能等到事發以後再用你的命來填山神的怒氣,因為我冒不起那個險。

  因為,若置你於險境,就是置我於絕地。

  § 情系

  白凝是看著慕容廷孤身上路的。

  他那四成的摩崖心法,未必能與夜無涯對抗,但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在離開韋陀城之前,他甚至已經暗暗地交代好了一切,他不論是戰死還是被俘,韋陀城都必須放棄他,推舉新城主,不可因他而受青孽城的任何制約。那般的風蕭水寒,凜然一去,背影蒼涼得令人心疼。

  及至青孽城,深秋,雲冷,滿城的楓雨,喧鬧成蕭索。

  青孽城的城門是大開的。慕容廷持刀馭馬,颯然而去時,夜無涯已經站在城外,手中的長戟一划,光利風疾,驚破了一樹的紅楓。慕容廷一抬頭,便看見采甄被綁在城樓前高築的祭台上。

  那一幕,白凝也看到了。

  她躲在雲層里,發灰的蓮雲載著她,也載著她旁邊的一個身穿紫袍的青年男子。她緊張地觀望著城外的動靜,旌旗飄飄,戰鼓擂擂,漫天楓雨之中,一場血腥的廝殺漸漸拉開了序幕。

  慕容廷揮刀斬棘,縱然還能破開那些前來擋道的蝦兵蟹將,但到了夜無涯面前,幾個回合之後,終究還是落了下風。白凝看他連吃幾戟,單手撐地喘息不止,她眉頭一緊,看了看身旁的紫袍男子。男子會意一笑,突然跳下雲層,沖入了下面的戰場。白凝緊隨其後,也加入了進去。


  風流雲涌的一戰,慕容廷身在其中,不禁也覺得駭然。因為白凝帶來的那個紫袍男子太可怕了。

  他能用樹葉殺人,用纓須殺人,甚至能用布條、髮絲、泥土殺人,他手無寸鐵,但任何東西到了他手裡都能變成殺人的利器。他殺人的手法極度殘忍,但他的臉上卻始終掛著一種享受的表情。

  不過,因為他的介入,慕容廷總算救走了采甄,平安地回到了韋陀城。

  回城以後,白凝原是想跟慕容廷道別的。慕容廷抱著受傷的采甄,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望著白凝。雖然尷尬,但還是輕輕地對她說了一聲,「謝謝你。」他看了看紫袍男子,「還有你的這位朋友。」

  紫袍男子道:「我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主人。」他雖然是在對慕容廷說話,但目光卻緊緊地鎖著慕容廷懷裡的女子。采甄微微閉著眼,嬌眉輕蹙,櫻唇微張,雖然憔悴,卻更有一種病態之美。

  白凝依稀覺得紫袍男子的眼中竟有些貪婪,她趕緊對他道:「我們走吧?」

  紫袍男子卻笑了笑說:「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你做我的奴隸了。」他指著采甄道,「我要,她!」

  慕容廷一聽,大為不悅,「閣下莫不是以為有恩於我,便可以予取予求了吧?」紫袍男子笑得更狂邪了,「我難道不能對你予取予求?慕容廷,你可知道我是誰?我就是蝶雲山的山神,雲青!」

  § 情別

  白凝知道慕容廷此去青孽城,單槍匹馬,凶多吉少,而她自己亦沒有好的修為和武功能夠幫他,正好在那時,雲青出現了。

  雲青久居深山,無聊寂寞,早已看中白凝,想要她留在蝶雲山。他知道白凝的心事,說他願意跟她一起去助慕容廷一臂之力,但條件就是她將永遠侍奉他,為奴為婢。而山神本來並無情愛之念,無論是誰陪伴他,都不會有太大的分別。他只是見到采甄的容貌比白凝更為嫵媚嬌俏,就改變了主意,想帶走采甄。

  雲青說,給慕容廷三日的時間考慮,三日後他會再來。慕容廷知道山神之意不可違,等采甄醒來說起此事,他心中已經脆如朽木了。女子梨花帶雨,哭得慕容廷難受至極。他緊緊地抱著她,那擁抱彷如要將彼此的骨血都融入對方,白凝站在門外,從門縫裡看著,眼神微微一低,「城主?」

  慕容廷見白凝的手裡拿著一條紅繩,紅繩的一端還染著金粉。他並不確定,「這是白頭山的姻緣線?」

  是的,是白頭山的姻緣線。只要將線的一端拴住一人,然後再用染金粉的那端去拴住另一人,後者便會對前者萌生熾烈的愛意。

  白凝不是沒有想過,若是用這條線拴住她和慕容廷,便就能拴住她這一生最渴望的一段傳奇了。然而,傳奇終究是不可褻瀆的,她得到的也並非真正的慕容廷。驕傲如她,不是不想,而是不屑。


  而卑微如她,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低聲問他道:「一旦雲青愛上了我,他還會再想要采甄嗎?」

  他立刻便懂了她的意思。卻還是習慣性地拂袖轉身,背對著她道:「不,你不可以這樣做!」

  她問:「我為什麼不可以?用姻緣線拴住我和雲青,我能得到山神的垂青,怎說不是我的福分?況且——」她望著房間裡那個半躺在床邊的女子,幽幽道,「我原就奢望,我也能被人呵在掌心裡,溫柔以待,生死為盟。」

  印象中,那是白凝說過的最柔情的一句話。柔情之中,卻滿滿都是悵然、遺憾,甚至絕望。

  慕容廷知道,他阻止不了她。就如以前的很多次,她暗度陳倉,或者先斬後奏,哪怕是背著他殺了人,她也永遠都只有一句解釋:我這樣做也是為了你好。他一直怨的就是她的這種脾性。

  可是,今時今日,卻也是她的盲目和固執,成全了他的山盟海誓。

  雲青再來的那天,他看著她將姻緣線拋出,電光火石之間,拴住了雲青左手的尾指。不知所起的情,霎時間一往而深。雲青果然不再計較采甄了,張臂一攬,便將白凝瘦弱的身軀圈在懷裡。

  白凝靠著雲青,目光卻只追隨著慕容廷。

  她心如撕裂,卻還強顏歡笑,對雲青道:「山神,隨你離開之前,我可否拜別我曾經的主人?」

  雲青鬆開她,她款步走到慕容廷面前,單膝跪地行禮時,他彎腰來扶她,「白凝,你不必對我——」他還沒說完,卻聽她悄聲道:「我會讓他帶我四處遊山玩水,兩個月之內不回蝶雲山,你便趁山中無阻,趕緊去修習摩崖心法吧!」

  慕容廷的心中一堵,她竟然就連離開他時,也要再為他安排一次?這一次,他如何還會再對她生厭?

  他怎麼還能夠對她生厭?

  白凝,你不必對我深情至此,我慕容廷今生,心裡已經容不下第二個女子了。其實,他想對她說的,是這樣一句話。

  她的心意,他早已瞭然。他曾以為趕走她就能斷了她的念想,然而,女子情深,終是不可計量。

  她也還有一句話未曾對他講:城主,若我無法與我心中最愛的那個人在一起,那麼,跟我在一起的,是雲青,又或者別的什麼人,其實就沒有區別了。她最後回頭望了他一眼,那一眼,望見的卻仍是他的背影。


  她痛斷肝腸。

  § 情妒

  那兩個月,雲青對白凝極好,他們從南疆到北海,走走停停,一路風花雪月為伴,倒也輕鬆自在。

  雲青知道白凝有心事,她的笑容都是很勉強的,他時常問她:「是不是我仍然對你不夠好?我要怎麼做才能令你真的開心起來?」她也總是答他,「你已經對我夠好了,我應該慶幸,從來沒有人像你這般待我。」

  有一次雲青便問:「是嗎?慕容廷以前待你不好嗎?」她聽出試探,苦笑道:「他啊,他討厭我。」

  他們說著說著,白凝忽然看天空有一隻青色的雲雁飛過,飛進了山坳里駐紮的軍營大帳里。

  軍隊是慕容廷派來鎮守邊境的,那送信的雲雁就是他的新信使了?

  他們雲雁一族只為歷任城主效命,而且向來是論資排輩的。當初白凝被召喚,效命於慕容廷,按照規矩,如果她因為某種原因,不能再繼續跟著慕容廷,那便會有新的雲雁來接替她。

  她在族地的時候便聽聞過,排在她後面的雲雁是一隻雌雁。雌雁的羽毛為紅色,只有雄雁才會是青羽的。

  但為何來接替她的不是那隻雌雁?

  白凝心中不禁有些疑惑,做了一番盤算便對雲青道:「我忽然很想回我的族地看看,我們去雁棲谷吧?」

  雲青表面點頭答應,眼中卻暗藏了一抹深長。

  在雁棲谷中,白凝得知,韋陀城那邊召喚雲雁時,千真萬確是由一隻紅羽的雌雁前去赴約的。至於為何現在替慕容廷效命的,卻是一隻青羽的雄雁,箇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最重要的是,白凝再三查證,近幾年來,離開了族地的雲雁,除了她,便就只有那隻失蹤的雌雁了。

  事情如此蹊蹺,白凝左思右想,決定回一趟韋陀城。

  那時,兩個月的約定之期剛滿,白凝不知道慕容廷到底是否練成了摩崖心法,回程的途中不禁暗暗有些擔憂。


  極至韋陀城,隆冬正盛,滿城都是雪舞銀妝。白凝入了城以後才知道,慕容廷在半個月前已經到西疆去了。西疆一直都是韋陀城的邊境要塞,夜無涯攻打韋陀城,也是以攻破西疆為核心戰略的。近來西疆的軍隊敗仗連連,士氣低迷,所以慕容廷決定親自前去督戰。除此以外,據說城主府的采甄姑娘還患了惡疾,一直昏迷不醒,慕容廷遍尋名醫,卻沒有一個人能治好她。

  白凝聞言,心中的不安感愈加強烈了。雲青見她精神恍惚,問她道:「你想去西疆嗎?」她尷尬地看了看他,刻意解釋說:「雁棲谷跟韋陀城一脈相系,唇亡齒寒,我擔心城主若是有危險……」

  雲青打斷她道:「我明白。你去吧,我不阻攔你。但我離開蝶雲山有一段時日了,須得吸收山中靈氣,做一番調養,我便不能陪你了。」她聽他這樣說,反倒鬆了一口氣,卻仍是沒有看見他眼底的那一抹黠光。

  到西疆之前,白凝再次看見了那隻青色的雲雁。他化身俊俏的少年,落在山間的一片梅林前。他沒有覺察到白凝在跟蹤他,款步走入梅林,在那個迷陣一樣的地方謹慎穿行,最後走入了一座山莊。

  山莊裡,有一個黃袍的男人在等著他。

  那個黃袍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青孽城的城主夜無涯。

  白凝將他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

  原來,少年本是一隻靈鷲,是夜無涯命他偽裝成雲雁混入韋陀城的。他潛伏在慕容廷的身邊,是為了伺機行刺他。夜無涯與他會面,就是想告訴他,後日正午便是他對慕容廷下手的時候了。

  那一刻,梅林之中風迷霧繞,山莊的上空,紅梅白雪交錯而來。白凝謹慎地躲著,看著他們各自離開。卻沒有看見,那個黃袍的夜無涯穿花過雪,到了一處僻靜之所,緩緩地,竟變成了雲青的模樣。

  最熾烈的愛意,會衍生最熾烈的妒恨。

  白凝根本不知道,所謂的靈鷲和夜無涯勾結,乃是雲青演給她看的一場好戲。她日夜兼程地趕到了西疆軍營,恰好是第三日正午,那裡驚雷驟雪,戰鼓震天,青孽城的軍隊再次發動了猛攻。

  慕容廷披甲上陣之前,他的信使為他送來了一封密函。他打開密函時,信紙忽然爆開濃煙。電光火石的一瞬,他只覺得眼前光影亂轉,兵刃玄光。他依稀看到了白凝,濃煙散盡之後,白凝的一隻腳踩在信使的胸口。假的雲雁剎那現回原形,變成了一隻靈鷲,動也不動地躺著。

  「城主,你沒事吧?」白凝的話音未落,已覺面頰一陣灼痛。清脆的聲音似暴雷震破了她的耳膜。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慕容廷。

  她救了他,迎來的卻是他的一個耳光。

  § 情線


  靈鷲的確是夜無涯的傀儡,為了行刺慕容廷而來。只是,他早就已經動過手,並且已經失敗了。

  靈鷲行刺慕容廷的時候,邪毒之氣傷及了采甄,所以采甄才會昏迷不醒。靈鷲便將計就計,用采甄的性命為要挾,要慕容廷若無其事將他留在身邊。因為他行刺失敗,若是被夜無涯知道了,必然只能自戕謝罪,他惟有擺脫夜無涯的掌控,逃出他的勢力範圍才能自保。他需要時間來籌備這場逃亡,一旦他籌備好了,在離開之前,他就會為采甄解毒。

  所以,這一日的密函是假的,行刺是假的,是雲青一手安排了這場陷阱,為的便是要白凝親手殺了靈鷲。

  靈鷲一死,采甄便也無法甦醒了。

  她毀掉的,是他的希望。

  白凝捂著生疼的臉,「城主,我並不知道事情會這樣!」他背對著她,因為憤怒,雙肩的起伏還清晰可見。他的聲音輕如飛絮,「你並不知道?你每次替我拿主意之前,哪一次是可以預先知道結局的?不管做對做錯,都只有一句解釋,你都是為我好。白凝,別再這樣對我了。」

  他的聲音越發平靜,卻也越發冰冷,「你所做的一切,我慕容廷是無福消受的。你也別再回雲青身邊了,你不必再顧慮我什麼,以後,我的一切都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白凝心痛道:「你若恨我,就殺了我,算是給采甄陪葬!」他搖了搖頭,道:「算了。」輕飄飄的兩個字,重如四海千山。

  這是世間最傷人的一句話。

  情可以相愛,情也可以相忘,最不能的,就是我愛你至死,你對我,卻不屑一顧。

  當韋陀城與青孽城的戰火燒得最旺的時候,白凝回到了蝶雲山。她聽說慕容廷並未練成摩崖心法,因為采甄的昏迷和西疆的戰事,他的修煉到了第八重就擱置了。她還聽說,這次的戰役情勢不容樂觀。

  半個月之後,韋陀城的軍隊吃了一場敗仗,死傷過萬人。

  一個月之後,青孽城的城主也開始親自督戰。慕容廷退守十里,西疆的邊陲河一帶已被夜無涯占領了。

  兩個月之後,慕容廷再失一戰,把整個西疆都丟了,就他自己也受了重傷。

  消息是白凝從山外探聽回來的。那兩個月,她跟雲青表面仍然相處得很好,自從回到蝶雲山,他沒有過問她在西疆發生的事情,她也沒有流露出對他的懷疑或不滿。兩個人,貌合而神離,平靜之中,暗藏著洶湧。

  得知慕容廷負傷撤兵,已經危在旦夕的那日,白凝親手為雲青釀了一壺酒。


  春風溫柔而山花爛漫,美酒一杯接著一杯從她的手裡遞出,男子的眉間充滿了愉悅。「何以你今日如此有雅興?」

  白凝薄衫軟帶,香肩半露,慢慢地坐到雲青的膝上。「你不是說,要我心甘情願嗎?今日,我便甘願。」

  雲青眼色迷離,「無事獻殷勤,莫非是有求於我?」

  她輕咬他的耳垂,故意激他道:「若我這是一場鴻門宴,你敢不敢赴宴?」他被她撩得心猿意馬,一把將她揉在身下,邪狂地笑著剝開了她的衣衫。她的身體顫得厲害,卻拼命忍著。

  腦海中自己重複給自己的還是那句話,那個人既然不是他,是別的什麼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一滴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

  慕容廷,你說算了,然而,我對你,情何以算?情何以斷?

  白凝獻身給雲青,仍是為了慕容廷。

  因為她要和雲青有最無間的接觸,在他的身體與精神都達到愉悅的巔峰之時,便也是他的理智和防備最脆弱的時候,她要趁這個時候將自己的半顆心放進他的心裡。這是戀人之間的蝕心術。

  姻緣線是熾烈,而蝕心術是盲目。

  施術以後,雲青對白凝的愛就會變得盲目,他的理智幾乎會消失,不會再有猜忌和妒恨之類的情緒,她說什麼都會成為他毫無條件的信仰。她想再一次利用雲青,到戰場助慕容廷挽回敗局。

  果然,有了蝕心術以後,雲青毫不猶豫便答應了白凝的要求。他們趕到兩軍交鋒之地的時候,開戰的號角剛剛吹響。敵強我弱,慕容廷負傷應戰,很快便有所不敵,被敵軍逼得一退再退。

  漸漸地,便退到了郁香坪。

  滿坪的郁香花,花如流水蕊如波,白凝不禁想到幾年前她初初被慕容廷召喚,赴他而來的那天,也是在滿園的郁香花中,他白衣勝雪,負手而立,輕輕的一個轉身,便驚動了她一眼的春色。

  白凝神思婉轉,雲青已經聽她所言,前去幫慕容廷殺敵了。那一場血戰里的細節她看不清楚,某個瞬間她只覺得有碎花漫天飛舞著,天地忽然變色,慕容廷一聲怒喝,再接著就傳開了敵軍和戰馬的哀嚎。


  白凝仔細一看,慕容廷施展的乃是摩崖心法。可她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施展的是心法的第九重。

  也是最高的一重。

  原來,他竟是練成了摩崖心法的!只是他為了掩人耳目,所以對外宣稱心法未成。甚至就連他的戰場失利,也是他誘敵深入的計策,他早就已經布置好一切,打算在郁香坪將敵軍一舉殲滅。

  原來,她的一番苦心竟是多餘的了。

  他根本不需要她的協助。而她卻偉大到犧牲了自己最寶貴的貞潔,到頭來,卻只剩可憐與可笑。

  白凝僵愕地站著那裡,良久失神。周圍紛亂的光影,一道一道,都成了流動的布景。突然之間,她冷不防看見不遠處的雲青背後,有黑影如風,疾速衝擊而去。她尚且看得不夠真切,就聽雲青嘶吼了一聲。他的左臂像一塊從山邊滑落的岩石,與山體分離,堪堪地落在地上。

  模糊的血肉與泥沙,頓時觸目驚心。

  慕容廷出現在雲青的身後,手裡的長劍還滴著血。偷襲雲青的,正是他。

  且不論白凝帶著雲青前來,究竟意欲何為,但慕容廷想除掉山神,這個願望是由來已久的了。蝶雲山神喜怒無常,猶如隨時會爆發的火山,威脅著整個韋陀城。既然慕容廷練成了摩崖心法,他的能力已經可以跟雲青相抗了,他看他奮力殺敵,分身不暇,他便想趁此機會對付他。

  雲青的左前臂落在地上,左手尾指突然現出一條紅線。

  白凝沒有想到慕容廷會砍斷雲青的手臂,連同那條種下的姻緣線也因此而與他的身體分離了。

  姻緣線一斷,雲青也清醒了。

  他一旦清醒,即便她還有半顆心在他那裡,但他對她沒有了愛意,那半顆心也起不了作用了。

  雲青眼中的迷茫和幻覺一般的溫柔突然統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便是恍然大悟的恨意。但云青也知道慕容廷練成了心法,已然今非昔比,能夠殺妖孽,抗鬼神,他未必是他的對手。況且,他此刻斷了一臂,元氣大傷,他便更加忌憚他了。他見他步步緊逼,突然放聲道:「慕容廷,你不是想救醒采甄嗎?」慕容廷一聽,眼中殺氣頓收,驚愕地問:「你可以救她?」

  雲青道:「那隻靈鷲昔日曾在蝶雲山中修煉,他的一切我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我知道如何解他的邪毒。」他拾起自己的斷臂道,「但是,若要我施法救她,必須首先令我的斷臂重生!」


  他說,他常居蝶雲山,雖然有近水樓台之便,也曾想修習摩崖心法,但是,無論是哪一路的妖魔邪神,都不能修成那種心法,因為他們的體內沒有人氣。能夠修煉心法的,只能是凡人。

  而凡人一旦練成了心法,體內會形成一顆元丹,他想要的便是這顆元丹。

  他服用元丹以後,莫說斷臂可以重生,而且修為也會大增。可是,元丹與心法相連,沒有了元丹,慕容廷的摩崖心法也就廢了,他甚至還會因此而陽氣大損,甚至極有可能虛脫至死。

  雲青說完,得意地看著慕容廷。

  慕容廷僵硬地站著,原本因為憤怒而起伏的胸口,漸漸地平緩了下來,那隻握劍的手仿佛也在慢慢失去力氣。

  白凝見他心軟,急道:「城主,不可以答應他!」他掃了她一眼,微微側過身,再一次習慣性的將她排除在視線之外。

  她心中一沉,想起以前她曾問過他,城主,你有多愛采甄姑娘?他說,勝過一切,勝過我自己。

  她想,其實她對他,又何嘗不是?

  她想,她大概是還得再替他做一次決定了。儘管,這次的決定,會令她萬劫不復。

  § 情滅

  就在慕容廷和雲青僵持的時候,白凝忽然搖身一變,化成了雲雁,向不遠處的軍營大帳飛去。

  慕容廷只覺身側的光影如電而去,堪堪地便傳來白凝的聲音:「倘若你真的要為了采甄而罔顧你自己的安危,我不會容許你這麼做,韋陀城的將士和百姓也不會答應!我知道你會恨我,但是,我只有這樣做,才能解除你的後顧之憂,令你沒有顧慮地對付雲青。」她說到這裡,慕容廷的臉色已經煞白了。他再也顧不得雲青如何,幾乎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直追白凝而去。

  雲雁的飛行速度之快,即便是有摩崖心法在身的慕容廷也慢了她一步。

  他看著她飛進那座插有彩旗的營帳,那是他安置采甄的地方。他追進去的時候,她的指甲已經變得長如野草,利如刀刃,深深地插進了采甄的胸口。昏迷著的女子只是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然後便僵冷不動了。

  慕容廷只覺得白凝那一掌仿佛也掐進了他的身體裡面,無傷而疼,疼得比萬箭穿心更絕望。他腦子裡面一片空白,猛地拔劍,仰天怒吼著朝白凝刺去。


  白凝沒有躲。

  那一劍穿透了她,她也跟采甄一樣,剎那就變成了模糊的血人。她兩膝一軟,跪伏在地上。

  不遠處依稀還傳來了雲青悽厲的慘叫。

  她很吃力地笑了。

  慕容廷,你大概覺得我心有城府,不擇手段,絕非良善的女子。更絕非你所中意的那種女子。

  但是,你偏偏就是我中意的男子啊!

  我愛著你,卻總是愛不對你。我做什麼都是錯。但我錯得越深,我便愛得越深。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犧牲自己來救采甄。我想殺了雲青,斷了你的念頭,可我也知道,你是不會容許我那樣做的,所以我只能殺了采甄來激起你的憤怒。因為我希望你恨我,我希望你親手殺了我。

  因為我跟雲青之間有蝕心術相連,他的心裡還裝著我的半顆心。只要我的心碎了,就會令他的心也跟著一起碎掉。

  對我們靈界中人而言,心碎則意味著最徹底的死亡,神與形都會化成劫灰。而心碎的方式只有一種,就是要令我死在我最心愛的人手裡。所以他們也常說靈界中人不應動情,因為一旦動了情,便就多了一道致命的傷了。

  但他們又怎會明白,對那些動情的人而言,最致命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心愛之人不能好好地活在這個世上。

  那年的秋天,割據的十城變成了九城。夜無涯戰死,青孽城歸順,綿延百里的戰火也因此而平息了。其餘的八城甚至因為聽聞慕容廷有摩崖心法在身,紛紛表示出怯意,開始向韋陀城示好。但他們在暗地裡的結黨營私,陰謀算計,慕容廷也心知肚明。九城大地,永遠都不會有真正的寧靜。

  也是在那年秋天,慕容廷有了新的信使。

  仍是一隻紅羽的雲雁。

  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問她叫什麼名字。她說,她叫白凝。他的心裡忽然緊了一下。

  後來,他發現這個白凝是寡言而溫順的,跟從前的那一個幾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這樣的發現,竟然令他覺得可惜。他便想起她臨終前的那番話。她說:「你知道我此刻最開心的是什麼嗎?」

  她說:「慕容廷,你終於沒有再背對著我了。」

  她說:「原來,一定要是這樣的結局,我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你終於,好好地看了我一眼。」

  她說:「你會一直記得我嗎?記得曾經有過一個人,那麼愛你,卻始終不得其法?收回你的那句算了,好不好?」

  她躺在血泊里,絕望地笑了。又或者,哭了。

  他是直到很久以後,才覺得他或許應該在當時便回答她,「好。我會一直記得你。」雖無情愛,卻也非恨意。

  他們之間,永遠不會算了。

  後來,他始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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