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鴆之歡

2024-09-12 21:34:30 作者: 語笑嫣然
  楔子

  歡雪看著面前的女子,衣著鮮亮,眉目妖嬈,眼裡有寒光,對著她似笑非笑極盡嘲諷,她便知道,自己這回真的做錯了。

  歡雪為她的愚頓捏緊了拳頭,她的心是痛的,有她辜負了的男子,以及辜負她的男子,她後悔不該有愛。

  愛是穿腸的毒。

  1

  歡雪一度落魄。流浪。沒有人收留她,她只好自己收留自己的淒涼。

  某一天她經過一座荒蕪的山頭,有斑駁的塔樓立在山腰,周圍都是枯木,腐朽的糜爛的氣息讓歡雪趕緊掉轉了行走的方向。

  可就在這時歡雪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她在同她說話。她說,姑娘,求你救救我。

  歡雪一面害怕,一面又禁不住好奇與同情的驅使。她重新以緩慢的步子走近了那座塔樓。

  塔樓沒有門,也沒有窗,光禿禿地密封著。可以那女子的聲音很分明,傳到歡雪的耳朵里,她說,我叫芷桅,是琉國的公主。她說,歡雪現在所處的這座山頭,便是曲國與琉國的分界。

  姑娘,芷桅用一種哀傷的無助的語氣央求歡雪,她說你到琉國的皇宮,找到那位叫撒滿的大法師,告訴他我在這裡,以他的法力,一定能救我出塔。

  歡雪聽她說了很久,終於忍不住問,我為什麼要幫你?

  芷桅哭了,歡雪看不見她流眼淚,但她哭起來的聲音很卑微,叫人心疼。芷桅說,我被我的弟弟設計陷害,囚禁在這裡已經三年了,你是第一個經過的人。然後芷桅又給歡雪講述了她的坎坷,講她原本深得自己的父皇以及一干大臣的喜愛,可她的弟弟出於嫉妒,以巫術囚禁她於此,她要逃離,要揭穿他的狼子野心。她說,姑娘,這關係著整個國家的危亡,你不能讓好人蒙難而令壞人逍遙,以我弟弟的兇狠殘暴,他一旦做了皇帝,百姓們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

  歡雪的善良,讓她覺得自己既然遇到了,也許真的義不容辭。更何況,她想她不過是去報個信而已。

  2

  按照芷桅說的,歡雪到了琉國的皇宮。

  玉樹瓊枝。繁華而寧謐。

  可是就在歡雪走近城門內心忐忑之時,巡城的將領突然兩腿一軟跪了下來。將士們紛紛放下手裡的兵器,顫巍巍地高呼,公主殿下千歲千千歲。

  3

  不僅是守城的將士,整個皇宮上下,見到歡雪的人,無不對她點頭哈腰,跪地膜拜。

  他們都將歡雪當成了失蹤的芷桅公主。

  因為這的確是一件很巧合的事情。歡雪的模樣,和芷桅竟然有九成相似。

  4

  為了能順利進入皇宮,完成芷桅的囑託,歡雪沒有揭穿自己。

  別人說她是公主,她便是。

  別人領著她去見皇上,她便跟。

  凌霄殿上,只有孑然的男子的孤單的背影,和顫動的燭火的微弱的光。

  他迴轉身第一眼看見歡雪,平靜的神態倏而驚恐萬狀,面部的肌肉也開始痙攣。他指著歡雪,說,你,你竟然逃出了咒怨塔。

  5

  男子名叫卻稀。芷桅的弟弟。老國主半年前去世,他成了琉國新一任的國君。

  6


  卻稀將歡雪安置在芷桅居住的宮殿。

  那裡因為荒廢多年,已經顯露衰敗蕭索的跡象。但那卻是歡雪住過的最漂亮的房子。她的流浪之苦,糊裡糊塗被她冒牌的身份結束。

  儘管卻稀沒有開口喊她姐姐,或者芷桅,他甚至有可能對歡雪存有懷疑,但歡雪起碼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澡,換一身乾淨華貴的衣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歡雪不自覺得意地笑出聲來。

  而她這一切安然的態度,則是建立在卻稀柔和的輪廓之上的。他沒有歡雪想像的那樣殘暴或者凶神惡煞。相反,歡雪第一眼見到他,便只覺得他是一個帶著憂鬱的自閉的少年,也許還有驕矜和孤僻,但都不能讓歡雪產生恐懼。

  她心裡的石頭,在卻稀開口說話的剎那,奇蹟般化做了煙霧,去無蹤。

  7

  第四天,與其說是歡雪找到了撒滿,倒不如說,撒滿意外地發現了歡雪。

  他們就在芷桅的宮殿裡看到對方。園中的花正艷,日頭正盛,撒滿打翻了一隻陶瓷花瓶,清脆的碎裂的聲響,驚擾了午間的靜謐,歡雪聞聲跑出來,撒滿愕然地盯著她,時空都凝固了似的,歡雪耳熱心跳。

  芷桅。這三年你去哪裡了?我用盡所有的法力都沒能將你找到。芷桅。你不知道我有多掛心。我多怕與你永不相見……

  撒滿絮叨著說了很多話,急急地奔過來,急急地,將歡雪抱緊。歡雪羞赧,尷尬,又害怕。想掙脫,卻忽然捨不得。

  那懷抱溫暖,是她從未遇見過的美好。

  歡雪遲疑了。

  8

  是女子的私心,讓歡雪把秘密吞下。

  她可憐巴巴的眸子裡噙著淚花,說,是的撒滿,我是芷桅。我回來了。


  如果歡雪乾涸了,撒滿必定是春風雨露。她對他幾乎是一見鍾情,連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仰望神靈。

  9

  歡雪問撒滿,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真正的公主,你還能這樣愛我嗎?

  撒滿捏捏歡雪的鼻子,寵溺地笑著,說,不論你是公主或者平民,你都是我的芷桅。

  那麼,如果我連芷桅都不是呢?

  撒滿的手指輕輕撫過歡雪的額頭,到鼻樑,唇角,下巴,他說,我愛的是你,只是你。

  不只是歡雪,連上蒼都因此感動,落了一夜的雨。第二天,歡雪決定告訴撒滿,她不是他的芷桅。

  10

  那麼,你還能確定,你,愛我嗎?

  第二天,當歡雪將一切的真相告訴撒滿,她這樣問他。

  然而,撒滿的張皇猶疑,讓歡雪心涼。最後他似乎是勉強鎮定下來,說,這些事,你不能讓卻稀知道,至於芷桅,我會想辦法救她。

  歡雪點頭。

  想著芷桅一旦獲救,她就連替代品都不是了:卻稀不給她宮殿和華衣,撒滿不給她擁抱的溫暖。她一無所有,她不知該當如何。

  這樣的悲傷里,歡雪於是拼命地靠近撒滿,一遇見他,心便成了浮萍,顫巍巍的,儘是迷戀。白晝與黑夜,她都臣服於他的影子當中,悲悲喜喜。

  她知道,記憶是她惟一能夠收藏的東西。


  可是。撒滿卻很明顯地疏遠了她。

  11

  所有面具背後的誓言變得醜陋,不堪一擊。

  撒滿疏遠了歡雪,忘記他曾經擲地有聲的允諾。

  當歡雪在深夜聽見寂寞的簫聲,她的心事被帶動,竟隨著吹簫的人一起,輾轉到天明。

  後來,歡雪在某個有雨的深夜,循著簫聲,穿行陰冷潮濕的宮殿,她才知道那個用音律派遣憂傷的人,正是那少年皇帝,卻稀。

  12

  他發現她,問,是不是我擾人清夢了?

  歡雪從迴廊的陰影里走出來,問,你為什麼有這樣深切的憂傷?

  卻稀揶揄地笑,你不是和我一樣麼,我不問你,你又何必來打聽我。

  歡雪啞著聲音,用很掃興的表情看著旁邊一叢枯萎的百合,說,我回宮去了。

  卻稀又叫住她,說,記得叫人換一套新的茶杯,地上的殘渣要吩咐宮女仔細收拾了,不要傷到腳。

  歡雪沒有想到,原本寡言少語的卻稀,此刻竟然卸下了冰冷的外衣,對她說一串關心的話。並且,她在自己的宮殿裡打碎了幾個茶杯,這樣綠豆般的瑣事,她自己幾乎都已經忘記了,可卻稀不但知道,還記得頗為清楚。

  為何?

  為何?


  歡雪為此又心神不寧起來。

  13

  半個月之後,撒滿失蹤。只有歡雪知道,他趁著皇上到汰河視察災情,偷偷去了邊境。

  那座荒蕪的山,陰森的塔,裡面囚禁著他至愛的女子,他要去救她。

  爾後不久,卻稀也失蹤了。這是琉國的一場巨大的變數,頓時就已滿城風雨。因為撒滿帶著芷桅回宮,用大法師的權力,以及公主的舊部,硬生生將卻稀拉下了皇帝的寶座。

  當歡雪面對那個曾經只用聲音與她交談過的女子,她的雙肩輕輕一顫。

  她們的樣貌的確驚人的相似。

  芷桅看著歡雪,衣著鮮亮眉目妖嬈,眼裡有寒光。她說,謝謝你,我終於能夠奪回我的一切。

  歡雪問她,如果捉到卻稀,打算如何處置他?

  她說,犯上作亂,定斬不赦。

  14

  歡雪不知道,囚禁芷桅的咒怨塔,雖然無門無窗,歡雪曾經在塔外看不見芷桅的模樣,但芷桅卻可以看見她。

  所以,這是一場蓄謀。芷桅知道以歡雪的容貌,必定可以進入皇宮,完成她的囑託。至於她又會給卻稀以及撒滿帶來怎樣的際遇,芷桅並不在意。

  她要的只是權力和地位。

  所以,就在歡雪看著她心愛的撒滿與別的女子纏綿之際,她還來不及對撒滿說出自己的痛心,或者央求他給出一些足以告慰自己的說話,明晃晃的刀就劃破了黑夜的寧謐。


  她派人殺歡雪。

  理由也許複雜,卻都是為了避免節外生枝。

  但名不正言不順,又惟恐宮裡的人生疑,傳出不利於自己的謠言,她也只能在暗處下手,盤算著歡雪一死,就說是暴病而亡。這樣,這個在叛亂中起了關鍵作用的女子,便能消失得順理成章。

  15

  那麼,芷桅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那麼,卻稀是否真的如她所言那樣殘暴兇狠?

  那麼,歡雪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還是相信撒滿所愛的女子,相信自己所愛的撒滿?

  一時間,歡雪的心裡有太多疑惑,她以為就此斷了,再無法追問。她看著黑衣的刺客將自己逼到角落,刀光如閃電,照亮了陰森的漆黑的宮殿。

  16

  千鈞一髮。是卻稀救了歡雪。

  17

  逃跑的卻稀回到皇宮,專程來找歡雪,恰好將刺客擊斃。歡雪驚魂未定。

  然後,卻稀拿出先皇的遺詔,以及他逃出宮以後,暗中聯絡到的忠臣義士的聯名上書。他說,父皇早就知道,我姐姐芷桅剛愎自用,缺乏平和的仁義之心,非一國之君的人選,那時,姐姐不但偷改詔書,並且謀害了不少反對她的大臣,後來事情敗露,父皇將她囚禁於咒怨塔,除了我和幾位朝中元老,其他的人都只當公主無故失了蹤。

  芷桅與卻稀,各有一套說辭,歡雪不知道該相信誰。或者說,她只是不願承認自己錯了。事實上從她看著芷桅登基的那一天起,她就開始懷疑,她究竟是復國的大功臣,還是覆國的禍水。

  人總是希望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對的。歡雪也一樣。


  她沉默著,聽卻稀繼續說,可惜我算漏了看似不聞朝政的大法師撒滿,也算漏了你的出現。這或許便是天意了,如果姐姐不是遇到你,而你不是和她如此相似,你不會也不能進入琉國的皇宮,也不會造成今天的局面了。

  歡雪不得不承認,彼時她的臉上早已爬滿了慚愧的表情,她說卻稀,你為什麼又要回來?到處都是女皇的眼線,她說過,不會輕易放了你。

  卻稀慘澹地笑,他說我希望你能幫我。

  歡雪不敢去看卻稀的眼睛,只是低著頭,有氣無力地問,我還能做什麼?

  卻稀說,這份聯名上書,是請求女皇主動退位讓賢。

  歡雪說,她必定不會答應。

  卻稀說,她不答應,是因為她有恃無恐,以撒滿如今的法力,琉國上下,沒有人能與之抗衡。

  歡雪開始顫抖,問,你要我幫你除掉撒滿?

  卻稀點頭,沒有了撒滿,她掙扎的餘地便微乎其微了。

  可是,為什麼是我?

  因為只有你可以讓撒滿沒有防備之心,你是另一個芷桅。

  18

  卻稀說得對,以歡雪的樣貌,她很輕易就能成為另一個芷桅,靠近撒滿。

  事實上她也這樣做了。

  19


  將穿腸的毒藥投入撒滿的酒杯之前,歡雪有過遲疑。很多很多天,她沒有給出卻稀一個滿意的答覆,她只是貪婪地望著撒滿,在大殿上,在花園裡,在落日餘暉的城樓下,在綠草茵茵的賽馬場。

  將穿腸的毒藥投入撒滿的酒杯之前,卻稀就藏身在歡雪居住的地方。歡雪兩次遇襲,都是卻稀救她。這讓歡雪越發覺得愧疚,也越發認定,芷桅這樣的女子,太過心狠手辣。她可以在白日裡喜笑顏開地與歡雪把臂同游,親昵地稱之為妹妹,也可以在夜間派出最陰狠的殺手,拿刀劍刺向歡雪的心臟。

  將穿腸的毒藥投入撒滿的酒杯之前,歡雪問卻稀,你是不是在我剛入宮的時候就知道我並非真正的芷桅?卻稀說是的,她言辭犀利而舉止跋扈,而你不同。歡雪說你應該立刻揭穿我。卻稀說我那時感覺不到你的惡意,我反而想知道你的目的。

  卻稀還說,最大的原因,是我不願傷害你。

  20

  將穿腸的毒藥投入撒滿的酒杯之前,歡雪聽到卻稀說,我愛你。

  那個時候歡雪才明白,卻稀為什麼連她打碎了茶杯的事都一清二楚,極盡關心。

  原來她的眼裡裝著撒滿的時候,還有一個男子裝了她。

  愛情一事,永遠這麼奇妙。你不可能精確地把握它何時滋生與消亡,也難以找出個中的緣由。愛就愛了,好比歡雪對撒滿,她現在知道,卻稀和她一樣,是愛得怯懦而隱忍的。

  21

  將穿腸的毒藥投入撒滿的酒杯之後,歡雪在撒滿的面前成功地扮演了芷桅。並且,與他同飲了那杯瞬間致命的毒酒。

  她用芷桅的眼神和語氣問撒滿,在我離開的期間,你有沒有對那個叫歡雪的女子動情?撒滿很鎮定地搖頭,摟著歡雪,說,沒有。

  然後歡雪的眼淚下來,撒滿的嘴角湧出猩紅的血。

  琉國的紛爭,與他們再無關係。

  22

  由始至終,撒滿都不能很好地分辨歡雪與芷桅。他在落英繽紛的花園裡斷了氣,旁邊還有一具屍體,睜著流淚的眼睛。

  芷桅看到這一幕,淡淡地,眉梢一挑,命人將他們厚葬了,沒有半點哀傷。反倒是久候歡雪未歸的卻稀,得知這一切,在空蕩蕩的宮殿裡呆坐了整晚,嘴裡念叨的,只有歡雪兩個字。

  他不知道歡雪對撒滿的情意,也就不明白,當她選擇親手毒死自己的愛人,也是對自己生存意義的終結。更何況,撒滿的一句不愛,在歡雪看來,是怎樣的天地無色萬念俱灰,也許只有付出過真心的人才會明白。

  所以芷桅不明白。撒滿也不明白。她利用他,而他覬覦她的皇位,所有的溫存與誓言不過是虛假的附會。所以,撒滿不管是對著芷桅還是歡雪,動聽的誓言可以毫不猶豫地說出來,只是為了取悅對方,沒有真心可講。

  23

  飲鴆止渴,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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