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朽

2024-09-12 21:34:34 作者: 語笑嫣然
  陌上初黛。

  一曲相思為君載。

  【 赤帝書 】

  逐峰。穗州人士。居牟酈皇城南。鎮國侯府。乃洞冥國天下兵馬大元帥。位高權重。得皇帝器重。亦得民心。

  生平不多言。好酒。不好女色。但喜音律。愛玩賞。

  逢春時節,常微服出於牟酈近郊,崞梵山,虞谷,或者鑑湖。

  如是種種。關於大將軍逐峰。從出身籍貫,到脾性愛好,都是她花了很多的心思,方才集齊。她在等待一個時機。

  從去年的秋天開始。

  時光漫長。不敢懈怠。

  牟酈依舊是老樣子。大街小巷,阡陌縱橫。老百姓看上去比以前更加富庶。核心的一片皇城,也更是巍峨挺拔。

  絲毫不見傳聞中的,天子愚鈍,朝政腐敗,江山岌岌可危。

  有道是,商女不知亡國恨。

  隔江猶唱,後庭花。

  傳聞,在這片大陸的西南方,存在了五百年的雁行國,如今已是日漸強大。擴張的野心亦昭彰。短短數十年,不但吞併了琉璃、風驅、澈央等小國,還將戰火一路燒來了洞冥國的邊境。

  邊境烽火連連。

  朝廷用以征伐的戰款,已耗掉了國庫的大半。

  但洞冥國以強者自居,似乎並沒有為此感到恐慌。別處金戈鐵馬。此地夜夜笙歌。而牟酈,這座號稱最美的城池,依舊香艷。

  繁華不歇。

  好不容易。盼來了春天。春天的鑑湖景致怡人。青草。幽花。鶯啼燕舞。晴絲裊裊。哪怕只是驚鴻的一瞥,也要醉倒。

  只是,這樣的美景,適合心無旁騖。

  她卻焦灼,忐忑,日日遊走於湖邊,站著,坐著,或泛一葉小舟。足足等了十天。等的那個人,終於出現。

  她在舟上鋪了一張漢白玉的古琴,撥開琴弦,自彈自唱:

  青樓誰家女。當窗啟明月。拂黛雙蛾飛。調脂艷桃發。舞罷鸞自羞。妝成淚仍滑。願托嫦娥影。尋郎縱燕越。

  湖上沒有別的船隻。

  只有他和她。

  對方是華麗的官船,綴著香紗,綢緞,琉璃頂,黃金欄。她這琴音一響,那船尾好整以暇的侍衛們,眼神齊齊的探過來,帶著肅殺,削減了歌中的婉轉之意。

  她命船家將小舟靠上前,大聲道,民女有要事求見兵馬大元帥。船上人答曰,元帥在此游湖,任何人不得騷擾,否則,處以犯上作亂之罪。

  她當然不放棄。

  這樣的機會,她等了一個常人無法到達的年歲。她便又大聲說道,如果是關於赤帝書的消息,將軍可有興趣一聽?

  船上的人動容了。她踩著木板款步走進去。腳上的鈴鐺細細做響。船艙內,只有一位白衣的青年男子。似乎不及而立之年。

  卻有著同齡男子所欠缺的穩重與深沉。


  他就是逐峰。

  堂堂鎮國侯,天下兵馬大元帥,驍勇戰場殺敵無數的威武將軍,竟是這般年輕。女子仿佛難以置信。實在忍不住要看多幾眼。

  有輕微的失態。

  你說,你知道何為赤帝書?逐峰顯得饒有興趣的樣子,似飽讀詩書的學士在考問鄉野的匹夫一般,帶著戲謔和輕薄的笑意。

  赤帝書乃丘魚國的寶物,擁有此書者,可呼風喚雨,移山填海,倘若用於行軍打仗,自然是握盡一切先機,無往而不利了。

  可你又知不知道,歷史上,關於赤帝書,從來都只是傳說,沒有人親眼見過,你相信這世間真的有此等荒謬之事?如果呼風喚雨移山填海都是等閒,那我的萬千軍隊還拿來做什麼?不如解散了大家回鄉耕田去。

  女子笑了。同樣是輕薄的,戲謔的。道,還以為將軍見多識廣,膽色過人,卻原來這等蒙蔽迂腐。

  哦?男子頓了頓,一臉的雲淡風輕。然後,又問道,你莫非是想告訴我,你見過赤帝書,或者,赤帝書就在你手上?

  沒錯。

  她的眼睛裡,忽然出現一些兇悍的狡黠的光。她說,當年丘魚國的皇帝,將赤帝書藏在一個極為隱蔽的地方,以羊皮地圖記載。我雖未見過赤帝書,但我有地圖的下落。

  是嗎?

  逐峰漫不經心,問,那你又為什麼要來告訴我?

  她仰起頭,望著對方潔淨無暇的臉,說,因為你重權在握,是推翻這昏庸的皇帝取而代之的最佳人選。你若起兵,內憂外患,洞冥必亡。

  大膽。荒謬。

  逐峰的臉色驟變,黑暗,陰沉,如山雨欲來。他呵斥道,你這女子,竟然在此妖言惑眾戲弄本將軍。我姑且當你年幼,不予責罰。你給我速速退下。


  難道你不覺得如今這皇帝驕奢淫逸,昏庸無道,你若取代他,也是為黎民百姓做好事一樁。況且,雁行國的勢力越來越大,你若得到赤帝書,不僅能輕而易舉殲滅整個國家,甚至是,統一整塊大陸。古往今來,誰能及你的風采?

  女子不急不徐,繼續陳述她的說辭。絲毫沒有畏懼。

  可忠心耿耿的大將軍卻是從來沒有這樣的叛逆之心,就算明知對方說得不無道理,他仍舊雷霆大發,一個眼神投過去,似要噴出一團火。而本能的,應對這樣憤怒中帶著些許殺氣的眼神,女子亦緊醒了十二分的精神,身體微微的向後退了退。

  兩個人,都能感應到周圍氣氛的轟然轉變。逐峰厲聲問,你到底是誰?

  她說,蝶羨。

  蝶羨?

  逐峰將這名字在口中念了念,似有些熟悉。女子此時笑靨如花,她說,三百年前,丘魚國君最疼愛的女兒,封朝陽公主,你可知道,她的名字,就叫蝶羨。

  而我。

  我就是朝陽公主。

  所以,你大可以相信我是真的能夠助你找到赤帝書登上王位。我會盡我所能的來幫你。虞氏一家篡奪了我父王的江山,殺光了我所有的親人,我要十倍,百倍的討回來。

  荒謬。

  這已經是逐峰第二次重複的喝止。但已經沒有了方才的暴戾。緊張的氣氛,到此,竟然緩解下來。因為,逐峰覺得,面前的女子大概是神智出現了問題,她怎可能是三百年前的公主。一個人怎可能活三百年而不死,並且容貌有如十六七歲的少女。

  他心中泛起冷冷的嘲笑之意。

  【 玉階草 】

  蝶羨沒有獲得預期的嘉許。沒能說服逐峰接受她這些荒謬的提議。實則她自己也只不過懷著僥倖的心理,做一次嘗試。


  她以為沒有誰能拒絕那樣龐大的誘惑。

  就算心存疑慮,起碼也可以在暗地裡找尋赤帝書,若得手,即可覆雨翻雲,若不得手,也無傷大雅。誰知道,傳言中擁兵自重的大將軍,並沒有叛國之心,竟然斬釘截鐵的攆走了她。她不甘心。世上竟有如此愚蠢的忠孝之人。

  數天後。

  蝶羨離開京城。向北走。一直走出洞冥國的邊境。她花了整整兩個月的時間,到達雁行國的京師,郡廈。

  至此。從她甦醒,已經整半年。

  蝶羨沉睡了三百年。

  醫書記載,有玉階草,色紅潤,細長,食之可造成人的假死狀,三百年後,藥性自動解除,人可自然甦醒。

  蝶羨就是服用了玉階草。

  三百年前,丘魚國的定邊侯虞浮,擁兵自重,蓄意謀反,率領軍隊攻入皇城,蝶家的天下,在那時,易了主。

  並且,虞浮斬草除根,京城內所有的皇親國戚,包括死忠於國君的一班大臣,紛紛被賜了一死。男子以絞刑。女子斟毒酒。而王后精通醫理,通曉奇門遁甲之術,她給蝶羨服了玉階草,將她存入水晶棺,再偷偷的運進老皇陵。

  在那裡,蝶羨躲過了虞浮的搜索,沉睡三百年。

  醒時,看見母親留下的血書。

  和一張羊皮地圖。

  此等玄妙的事情,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的確很難相信。而當年的虞浮,不僅篡位,連國家的名字也從丘魚換成了洞冥。

  大陸上,再沒有丘魚國。


  儘管還有很多熟悉的城池。譬如,牟酈依然是牟酈,但仿佛,也隨這變遷而面目全非了。蝶羨常常因此覺得哀傷。

  但更多的,是仇恨。

  蝶羨本以為,天下間沒有人不垂涎赤帝書。而逐峰,在洞冥國內,除了他,沒有誰還能擁有這樣強大的兵力和民心。他是她最完美最適合的選擇。

  可惜,她到底涉世未深。

  將一切事情都想像成簡單的誘惑和交易。試過了,才知道這條路沒有辦法走下去。若要達成願望,只能重新轉換構想。

  所以,她來到雁行國。

  倘若不能禍起蕭牆,那麼,就助外人一臂之力吧。雁行國,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畢竟,取而代之,只是顛覆了一個姓氏,一個族群的江山。

  而占領,吞併,借刀殺人,則是出賣了整個老百姓的天下。

  兩相對比,後者,實屬無奈之舉,下下之策。所以蝶羨欲加苦悶。但她不能辜負了爹娘的囑託,不能枉顧自己的國讎家恨。夜夜入夢,看見的都是刺刀和鮮血,漫天大火,殘垣敗瓦,還有悽厲的哭喊,絕望的呻吟。

  以沉睡三百年之苦,換得這場新生,仿佛就是為了仇恨而來。

  第一次看見官祁,在皇宮的御花園。他是鑲金戴玉的王。而立之年。輕微發胖。有圓圓的臉,和尖的下巴。

  人中極短,看似一副薄命相。

  而蝶羨,是初入宮的宮女。她費了很多的心思,才弄來官祁的行程。故意守在他將要經過的地方。故意親近他。

  官祁好色。蝶羨生就一張傾國傾城的臉。以至於,這男子眯縫著眼睛打量她,與她耳鬢斯磨,她突然就後悔,為什麼當初沒有這樣對待逐峰,起碼也是年輕精壯的好身體,有值得賞味的容顏,不似這官祁,眉目間儘是猥褻。

  只不過,不曉得逐峰會怎樣對待她呢?


  蝶羨想著想著,竟走了神。官祁的手已經停在她胸口。他說,朕今日就寵幸於你。蝶羨的身體一顫,退去牆角,道,奴婢有關於赤帝書的消息,陛下可願意詳聽?

  赤帝書?

  官祁的眼睛瞪圓了,像兩顆討厭的烏梅。蝶羨卻從他貪婪的表情里,看到她的一線生機。她遂將當初在逐峰面前說的那番話又重複了一遍,官祁聽得哈哈大笑。他問,你是三百年前的公主?世間真的有此等光怪陸離之事?朕不信。朕不信。

  蝶羨扼著腕,狂躁的恨意又涌了上來。直覺告訴她,要找到一個相信自己,又願意通力合作的人,愈加的困難。倘若除了逐峰,除了官祁,她不知道,下一個要找的人應該是誰。可這時候,官祁的影子又覆蓋到面前,她想推開他,竟發現對方看似駑鈍的身體,蘊藏了一股強大的內力,她無法掙脫,她以腳跟抵著牆壁,狠狠點出,從官祁的面前繞到他背後,卻又遭拉了回來,她喊了一聲,你放開我,空出的右手屈著拇指,內力如一團白色的雲霧,縈繞在掌心,啪的一下,眼看就要落在對方肩膀,但竟然只差幾根頭髮的距離,被輕巧的化開了去。

  官祁笑了。

  戲謔地誇獎說,你的功夫不錯。

  蝶羨又加重了語氣,喊道,你放開我。官祁隨即收斂了笑容,將蝶羨如小鳥般扼在胸前,道,你入得宮來,就要服侍朕,或許,朕哪天高興了,還可以由著你將你的故事繼續說下去。赤帝書?呵呵。這的確很誘人,一會兒你就告訴朕,赤帝書到底藏在哪裡。

  頓時。宮殿內滅了光。似乎有雨點打落花瓣的聲音。

  啪嗒。

  啪嗒。

  待到黎明時,晨色熹微。蝶羨站在殿前的台階上,周圍空曠得像一座荒原。官祁已經整裝上早朝。他說,朕會賜你封號。

  官祁並沒有興趣知道這世上到底是不是真有赤帝書的存在,也懶得計較蝶羨說的話,究竟是真還是假。他終日沉醉聲色犬馬,以為自己江山穩固,有一般聰明又效忠的臣子,連早朝也只是例行公事。他更樂意將蝶羨當作他的玩物,而對於她所說的,尋找赤帝書,或如何儘快的吞併洞冥國,他從來都只是敷衍的應對。

  蝶羨仍然沒有遇對人。

  仿若那些在愛情里跌跌碰碰的女子,傷了心,絕瞭望,靠著一絲若有還無的希望,勉強支撐。不知道,何時才有機會完成復仇的大業。

  【 空手 】


  誰知。風雲色變。

  官祁這昏庸懦弱的君主,沒有能享盡他所以為的榮華。他的江山,被他的親信搶奪了去。而那謀他江山的人,是雁行國最年輕的武官。

  滄離。

  他的地位,等同於洞冥國的逐峰。是手握百萬雄師的大將軍。這些年,他四處征戰,兵力和軍備更是擴充不少,而他的野心,同樣隨著時間不斷增長。為了這場叛變,他謀劃許久,籌備了許久,又不動聲色等待時機。

  短短兩個月的工夫,一切就如意。

  在那樣割據混戰的年代,換帝王就好像換衣裳,只要對自己的生存並無太大的影響,百姓們都習以為常。

  只是,當叛軍攻入皇城,四面都是印著滄字的戰旗,蝶羨在荇陽宮裡,仿佛又回到了三百年前,她看見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巍峨的宮殿在大火中熔化,她嚇得渾身顫抖,癱倒在地。

  但滄離並不殘暴。

  他不僅沒有誅殺一班老臣子,還對他們以禮相待,希望他們能輔佐自己,共享天下。而後宮中的王族子弟,或流放,或充軍,或貶為庶民。至於宮女和妃嬪,若有人願意以死殉主,則允許她們為官祁陪葬。其餘的,便遣散了,逐出皇宮去。

  在那時,蝶羨主動求見新君。滄離在高高的露台上接見了她。他對她,早有耳聞。但無非是她傾國傾城的容顏。

  而這一次,卻聽了她一段荒誕的故事。

  末了,蝶羨說,她就像愚蠢的飛蛾,明知道那火是撲不滅的,卻還是硬著頭皮衝上去。滄離聽罷,卻開口道,如果這一次,我選擇相信你的故事,又如何?

  蝶羨驚愕不已。

  滄離似乎是從來不笑的,無論他用怎樣的語氣,說怎樣的話,他的臉上始終欠缺了生動的表情,這讓人很難看清楚他的內心。

  但他說相信,起碼,對蝶羨來講,已經是一種進步。


  蝶羨戰戰兢兢呈上了羊皮地圖。卻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猶疑。滄離說,我素來並不排斥那些離奇荒誕的說法。赤帝書是錦上添花,就算沒有,對我來講,亦無損害。只是,我並非完全相信你,你說的那些話,真也好,假也好,這張地圖就是最好的驗證。這段時間,你大可以在宮中等候消息,但若我發現你有任何的舉動是不利於我的,你知道,我不會姑息你。

  說罷,拂袖而去。

  兩個月後。

  滄離派出尋找赤帝書的人回來,他們按照地圖的指示,在洞冥國的邊境丘鹿山一帶尋訪多次,始終沒有找到地圖中標記藏有赤帝書的那座古墓。他們說,那裡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竹林。除了淚斑點點的湘妃竹,沒有石頭,沒有青草,也不見任何飛禽走獸,就更別說房屋墓地之類的了。

  蝶羨聽罷,連連搖頭,囁嚅道,不可能,不可能。母親給她的地圖不可能有假。她亦曾聽父王說過,旁的人可以不相信赤帝書的存在,但丘魚國的人一定要信,蝶家的人更是要對此奉若神明。赤帝書是蝶家祖先以死相護,流傳至今,也只有蝶家的人,才知道啟用赤帝書的方法。

  可是,為什麼找不到呢?

  在此之前,蝶羨一心想尋找可以託付的明主,所以,並沒有來得及驗證地圖的指示是否真的能找到赤帝書。

  但現在落了僵局。

  滄離用懷疑加防備的眼神看著她,質問她,她啞口無言。

  良久,她說,倘若陛下相信我,我想親自去找。滄離卻說,不必了。我已經不願意再等。就算沒有赤帝書,洞冥虞家的江山,我也是志在必得。

  而你。他指著她,說,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不能離開後宮。

  蝶羨想,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了,地圖不會假,赤帝書也不會假,一定是派去的人找錯了地方,用錯了方法。

  而自己難得找到滄離這樣的,有足夠的野心和實力,還願意相信赤帝書的人,怎能就此作罷。況且,洞冥國無論在任何一方面,在大陸上,都是首屈一指的。即便是如今的雁行國版圖不斷擴張,勢力愈見強大,卻也不見得有足夠的力氣與之相抗衡。

  惟有藉助赤帝書的神力。

  所以,蝶羨偷偷的出了皇宮。她有很好的功夫底子。而新舊更迭,正是皇宮裡守衛最薄弱的時候,她費了一番心思,總算有驚無險。


  待滄離發現他的犯人逃跑了,憤怒之餘,卻更加忙著策劃出征的路線。已經無暇顧及了。

  【 麒麟 】

  別後半年。

  沒有想到,蝶羨會在那樣狼狽的時候,又遇見逐峰。這一次,她是他的俘虜。因為誤闖了他領兵駐紮的軍營重地。

  彼時的逐峰,受了洞冥國皇帝的聖意,在邊境抵抗屢屢進犯的雁行軍。

  因為軍營附近不但派了士兵把守,還設有陷阱和毒陣。蝶羨不高不低的武功,終未能抵抗,在毒陣中昏迷過去,醒來時,她並沒有受到太苛刻的待遇,因為,逐峰還認得她。逐峰就像謹慎而專注的實驗家,盯著她,她在床榻上渾渾噩噩的醒過來,看見男子一雙探究的眼睛,突然有些慌,紅了臉,噌地坐了起來。

  逐峰問,你來軍營做什麼?

  蝶羨始終記得當初逐峰對她的冷落和嘲諷,她訕笑著看對方,說,如果我告訴你,我來這裡找赤帝書,你相信不?

  逐峰笑了笑,說,你無須再多言。

  蝶羨說,大將軍的耿直忠正,我已經見識過了,你放心,我不會再鼓吹什麼得赤帝書得天下,你就好好的為你的皇帝陛下賣命吧。

  說著,站起身,施施然的往營帳外走。

  逐峰卻攔住蝶羨,問,你去哪裡?蝶羨不屑道,自然是離開這裡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誰知。

  逐峰卻急急說道,這裡四周暗布毒陣,戰禍亦未平息,你出去,隨時會遇到危險。蝶羨突然有些不知所措,意外的抬頭迎著對方的目光,問,你這是關心我?還是你假做好心,其實是害怕我探聽了你的軍情,向你的敵人通風報信?

  逐峰的面色冷下來,沒有回答。而是喚進兩名士兵,吩咐道,好好的看著她,別讓她離開軍營。


  蝶羨覺得可笑。她所遇見的兩個男子,都莫名其妙的想要將她禁錮,就算是她看上去並沒有利用的價值,或者她其實也並不對他們構成威脅。她覺得他們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可他們偏偏就是做了。異曲同工似的。令她哭笑不得。

  但你若有張良計。我則自備過牆梯。

  蝶羨得意的想,區區幾名士兵,如何能留得住她。她可以從森嚴又逶迤迷亂的皇城裡逃出來,這般小帳篷,小守衛,又何足掛齒。

  是夜。

  蝶羨便逃了。無聲無息的。按照地圖的指示,赤帝書藏匿的位置,就在軍營範圍以內的這片山區。到黎明的時候,蝶羨就已經找到古墓所在的那片竹林。

  天光熹微。

  橘色的,柔柔裊裊,從縫隙中透進來,露珠兒都像水晶一樣閃閃發亮。遠處還有輕紗似的薄霧,像雲片般纏纏繞繞,竹林如夢似幻。

  蝶羨走了許久,沿途用小刀在樹上刻下記號。這竹林是天然的。沒有任何人工的布置。所以,蝶羨沒有像入了迷宮一樣走回頭路,但她也始終看不到古墓,就如之前來過這裡的人所言,沒有青草紅花,沒有飛禽走獸,連一塊小小的鵝卵石都沒有。

  也沒有盡頭。

  突然,天色就像瞬間蒙上了一層黑幕,光線黯淡得有如陰雨天的黃昏後。蝶羨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似是獅子吼,也像老虎的咆哮,還夾雜著鳥的嘶鳴。

  她四處搜看。

  遠遠的,薄霧裡,出現了一顆碩大的頭顱。然後是身體,翅膀,尾巴。那看上去似乎是傳說中的麒麟,她從未見過如此驚人可怖的怪物,拔出劍,一邊向後退,一邊試圖抵擋對方的進攻。

  但麒麟的步伐越來越快,攻擊也愈加猛烈,蝶羨卻開始覺得疲憊,漸漸的,難以招架。這時候,旁邊嗖地竄出另外一個影子。

  是一個人。

  手裡面刻著龍紋的劍,哪怕在黑暗中,也耀著清冽的白光。


  蝶羨看清楚了,那竟然是逐峰。她驚駭得很。不知道原來逐峰一路都尾隨著她。她看著他跟麒麟搏鬥,撕殺,心突突的跳著幾乎要迸出胸口。某個對抗的間隙,逐峰迴過頭來,對著蝶羨喊,快跑。

  蝶羨卻在原地不動。

  她痴痴的看著男子奮力揮動長劍的樣子,他的戰袍隨著劍氣的涌動仿如置身於獵獵的風中,他的身影像救苦救難的佛,覆蓋著她,她心中升騰起一股微妙的情緒,支撐著她,慫恿著她,決不能在這時候棄男子而去。

  於是。

  蝶羨也舞劍迎了上去。說來也怪,她跟逐峰從未配合,卻仿佛心有靈犀,兩個人的劍招在此時相得益彰,威力增大了好幾倍。

  漸漸的,那麒麟開始退縮了,逐峰死死的追上去,刺它的身體,四肢,腦門,還有眼睛。最後的一劍,從眼睛裡拔出來的時候,帶著紅色的灼熱的液體,噴射到逐峰的手臂上,他的手臂一陣劇痛,身體下墜,被對方以觸角相抵,重重的摔了出去。

  天色驟然明亮。

  那麒麟,跟著逐峰的身體一起,轟然倒地。蝶羨匍匐在地上,大口的喘著粗氣,看見逐峰受傷,她正要奔上去,卻又見麒麟的身體裡流出銀色的血液,那些血液很有規律的排出一條蜿蜒的曲線,像小溪的水流一般,延伸著,向竹林的深處而去。

  蝶羨和逐峰對看了一眼,各自踉蹌的站起來,便沿著那條銀線緩緩的走。

  那應當是蝶羨在逐峰的面前最得意的時刻了。因為,麒麟的血引導著他們來到地圖中所標示的古墓。她真的拿到了傳說中的赤帝書。

  乍看去,那外觀有點似皇帝頒布的聖旨。

  並沒有想像中那樣複雜,巍峨。

  逐峰看了半晌,囁嚅道,這就是赤帝書?蝶羨挑了挑眉毛,很是得意,說道,你現在是不是後悔當初沒有接受我的建議呢?

  逐峰不做聲。

  蝶羨突然感覺到一陣警戒肅殺之氣,她想問,你要做什麼,但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手腳一僵,竟然被點了穴道。


  逐峰一臉苦澀的笑意,說道,對不起,我不能讓赤帝書落在敵人的手上。儀妃娘娘。只能委屈你,暫時留在軍營里了。

  呵,蝶羨冷笑道,看來你的消息不算閉塞。

  逐峰皺了皺眉頭,說,人人都道儀貴妃蝶羨是雁行國的第一美人,只能說,是這名聲傳得太響亮,我不得不聽到。

  難得我們不過有一面之緣,你也記得我。蝶羨不無嘲諷的說。再以餘光瞥向逐峰,發現他竟不敢直視自己,仿佛被戳中心事一般,眼睛裡,有莫名的閃爍。

  【 半朽 】

  日復一日。

  那場仗,隨著雁行國不斷的擴充兵馬,洞冥軍且戰且退,僵持了快半年。逐峰不但退出丘鹿山地界,甚至退到千里以外的洞冥河。

  兩軍隔江相望。

  未幾,京中有消息傳來,洞冥國君接受了雁行使者提出的要求,將洞冥河以北,原本屬於洞冥國的領地,盡數割讓予雁行國。

  逐峰扼腕不已。

  怨自己沒有辦法擊退敵軍,也怨朝廷的軟弱妥協。他曾經試圖逼迫蝶羨告訴他使用赤帝書的方法,但蝶羨不從。

  蝶羨只是輕輕的拒絕他,他都無可奈何。

  這半年,他對她,不以嚴刑,以禮相待,猶如上賓。他們朝夕相對,偶爾飲酒對棋,一點也沒有劍拔弩張的緊迫氣氛。

  他是君子。蝶羨常常這樣想。他不似一般的武將,粗暴,殘忍,反倒是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可一旦披上戰甲,卻又氣勢凜然,不怒自威。

  次年春天。


  洞冥河的河水尚未解凍,戰火卻又猛烈的燒了起來。這一次,據聞雁行國君滄離為了鼓舞士氣,親自領兵。

  他就站在那為首的船隻上,遠遠的,著出一身華麗的戰袍。

  而逐峰,破天荒的,將蝶羨帶在身邊。

  仿佛示威。

  滄離越過攢動的人頭看見那絕色的女子,毫無預備,有短暫的促狹。但隨即,他有些擔心,擔心蝶羨已經找到了赤帝書,擔心她會掉轉槍頭來對付自己。所以,那一場仗,有一半的心思,滄離放在了蝶羨的身上。

  儘管如此,滄離還是勝利的。

  雁行國的軍隊或許真的是因為受到皇帝陛下的重視和嘉獎,頓時士氣大增,勇猛無比。逐峰的軍隊死傷慘重。

  又退後了十里。

  這已經是他半年內第五次向朝廷申請援兵。可是,朝廷卻遲遲不見動靜。愚蠢懦弱的皇帝寧可將大批的軍隊用以留守皇城,他已無心抵抗,他以為不斷的割地賠款,就真的能求得對方的饒恕,他以為自己的國家錢財土地皆豐富,能抵受得住微小的蠶食。

  當滄離十萬大軍越過洞冥河,逐峰身邊,只有寥寥的三萬人了。軍營中,死氣沉沉,縱艷陽高照,也仿若陰雲密布。

  你要放棄了麼?蝶羨問。

  逐峰苦笑,無論如何,也要撐到最後一刻。這樣的話說出來,蝶羨並不驚訝。大半年的相處,她已愈加了解面前這男子,他和她初初見面時一樣,忠心,勇猛。縱然他所依附的並非明主,縱然他可以有更好的前途,他卻偏偏要將自己押在這場愚蠢的賭局。

  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

  那是信念。

  譬如你,你不也是堅持著你的仇恨麼?


  蝶羨沒有反駁,她認同他,但不是贊同。她的心裡翻江倒海。曾經的某一個瞬間她想過要用赤帝書來幫逐峰挽回敗局,可是,她一旦那樣做,或許就再沒有機會顛覆她仇人的江山。她感到矛盾。掙扎並且哀傷。

  三萬。兩萬。一萬。

  最後,五千。

  短短的兩個月時間,這殘局,逐峰輸得徹底。當朝廷拒絕增援的消息傳來,他的心一灰,卸去了最後的堅持。

  他對蝶羨說,你走吧。

  蝶羨望著他,他的低沉,沮喪,還有他臉上細細的胡茬,一時間,仿佛有針在她的心裡輕輕的扎了一下。

  可是,逐峰說得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她的信念,仍然屹立著。她說,可以,但是你要將赤帝書還給我。

  逐峰搖頭,說,不可能。

  那我也不走,你活著一天,你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直到你死了,我就能拿回屬於我的東西。蝶羨訕笑著。她知道逐峰為了防備她盜走赤帝書,一直都將赤帝書隨身攜帶著,她的身手不及他,無法奪回這件寶物。

  而逐峰。他以為蝶羨真有那樣的耐心守著他。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預計到蝶羨會用最決絕最殘忍的方式對待他。

  卻原來,他高估了自己。

  他永遠都會記得,當他的傷口以猩紅的姿態綻放,蝶羨隱忍的眼睛裡閃爍的淚光。她輕輕的,向他說了一聲對不起。

  劍上的毒,叫做半朽。是沒有解藥的。蝶羨從逐峰驚愕的哀傷的表情里,看到自己所謂的堅持,所謂的信念,她仿佛也如同中了毒一般的難受。

  她問他,為何不躲?

  他淒淒的笑。他竟沒有想到蝶羨會用這樣的方式對他。他的防備,早已對這女子卸下。如今後悔,卻也太遲。


  他更加沒有想到,劍上淬了毒。

  是無藥可解的巨毒。

  他突然仰天大笑,那笑聲,驚起了山林中棲息的飛鳥。他問蝶羨,復仇,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蝶羨說,這是我生存的惟一價值,除了復仇,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

  逐峰的眸子黯淡下去。蝶羨看著他的身體慢慢倒地,她感到害怕。是前所未有的恐懼。她慌慌忙忙的從他懷裡掏出赤帝書。

  然後,跌跌撞撞的,衝出了營帳。

  但逐峰的笑聲卻一路都在頭頂漂浮,她摔了很多次,又爬起來,一身都是傷。

  【 白髮 】

  洞冥國亡了。

  半年之內,雁行國的軍隊猶如天降的神兵,戰無不勝,功無不克。當蝶羨痴痴的站在牟酈皇城的最高處,俯視腳下這片因戰爭而潦倒混亂的土地。

  她的心,空空的。

  曾經以為,復仇,是人生里最痛快的一件事情。但這願望達成,她卻猶如失去了生的意義。不知道何去何從。

  當初,她離開逐峰的軍營,拿著赤帝書投奔滄離,滄離盛情的款待了她。也是在那一晚,她留在他身邊,男子以暖暖的唇,溫柔的愛撫,告慰她這一路的艱辛。

  她在他的懷裡,仿佛要被揉進他的骨頭裡。

  那樣激烈。

  那樣深摯。


  但她卻在恍惚的呻吟間,聽到自己的唇齒里爆破出另一個男子的名字。滄離也許聽到了。也許沒有。而她的眼角,倏而就溢出淚水來。

  然後。

  滄離的野心並沒有得到滿足。他親自率領了軍隊,繼續朝著洞冥國的南面而去。在那裡,還有邏劫、笸蘇、復狸等等十餘個巴掌小國。

  蝶羨亦隨行。

  她需要在適當的時候協助滄離使用赤帝書。她就像滄離的左膀右臂,毫無知覺的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士兵倒在血泊里。

  三千枯骨。漫漫黃沙。

  當軍隊行至復狸國境內駐紮。某夜。軍營里來了刺客。起初,蝶羨看見的只是一個矯捷的身影,和一頭白如雪的頭髮。

  刺客是蒙面的。

  但是,某一個瞬間,刺客拔劍朝著滄離而來,蝶羨看見他劍上的龍紋。她猶如被雷擊中。僵在原地。不做任何的抵抗。

  劍身四周散發的戾氣幾乎要傷到她。

  那一次刺殺是不成功的。滄離毫髮無損。他在營帳中質問蝶羨,你剛才為何走神?你認得那刺客?蝶羨淡淡的說,不,不認得。

  但她不敢去看滄離的眼睛。

  似是心虛。

  夜色更深的時候,蝶羨走出營帳,抬頭望天空有陰翳的雲層,和月亮稀疏的光。周圍都是雜亂的野草。在遠處一片樹林的邊境,有很多螢火蟲,上上下下飛舞著,織出一條發亮的綠色絲帶。

  蝶羨呆滯的走過去。


  她記得以前跟在逐峰身邊的時候,也常常經過深夜有螢火蟲的風景。逐峰似乎特別喜歡它們。那神態,就像在欣賞一幅優美的畫卷一樣。她於是學著逐峰當初的樣子,站在螢火蟲的包圍之中,任由那些小東西停在她的髮釵上,鑽進髮絲里。

  突然。

  蝶羨看見樹林中有人影慢慢的透出來,螢火蟲的光,將對方照亮。她怔住。看著男子滿頭的白髮,猶如心口受了重擊。

  他真的就是逐峰。

  他沒有死。

  但逐峰卻不告訴蝶羨,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何那無藥可解的巨毒沒有拿走他的命,為何他滿頭的青絲染了雪,為何他又要出現在這裡,刺殺滄離。

  無論蝶羨怎樣問,逐峰都只是冷冰冰的說,我希望你不要插手這件事情,儘管你對我下毒,我卻不希望你死在我手裡。

  就像一個耳光。

  辛辣的,狠毒的,落在蝶羨的臉上。

  未幾。

  滄離攻下了復狸國的都城,將雁行國的大旗插在城牆上。為了犒勞軍士,他在京中設宴,三日三夜,歌舞不歇。

  宴會快要結束的時候,刺客再次出現。

  依舊是白髮,蒙面,龍紋劍。但那盲目的衝鋒,狠辣的招式,比從前更甚,空氣中仿佛能嗅到對方孤注一擲的決絕。

  然而。寡不敵眾。

  逐峰失了手,被吊在城牆的高架上,烈日曝曬著他,他的傷口因重力而拉扯著,疼痛蔓延至全身。滄離對他,有說不出的恨意。


  他拷打他,問他為何要行刺,他只是悽然的笑,什麼也不說。

  那天,滄離回到復狸國的宮殿,看見蝶羨,他垂頭喪氣的樣子立刻就收斂了起來。他儘量讓自己看上去容光煥發。他說,我們捉到了逐峰。

  蝶羨臉色驟變。

  就是那樣的一個趔趄,一個怔忡,甚至是瞳孔里一點曖昧的光,都觸怒了滄離。他重又恢復他的暴躁脾氣,對著蝶羨吼,你是不是心疼了?

  蝶羨啞然。

  一直以來,蝶羨都覺得滄離對她是沒有任何真感情可言的,他是為了赤帝書,又或者,再加上她的美貌。

  她看不出對方一絲一毫的愛憐。

  她問,你打算如何處置他?滄離說,就由著他那樣吊在城牆上吧,風吹,日曬,雨淋,他會饑渴疲憊而死。

  蝶羨不再問。轉身離開。

  她害怕滄離看穿了她的內心。她的內心,在聽聞逐峰落難的一刻就已經有了盤算。她要救他。赴湯蹈火。

  粉身碎骨不懼。

  她忽然覺得自己慘澹的人生里重新有了希望,哪怕,這希望將她引至毀滅。她也甘之如飴。

  城牆上。

  把守的士兵嚴陣以待。他們好像早就算準了蝶羨的出現。或者說,算出這一切,守株待兔的人,是滄離。

  於是。


  蝶羨扶著逐峰,被困在重重包圍下。滄離在眾人的簇擁下,舉著劍,高聲喊道,但凡背叛我的人,就會跟他們有同樣的下場。

  算是殺一儆百。

  逐峰在殺氣騰騰的陣仗中,看定了蝶羨,他的眼睛裡鋪滿陰霾。他說,你不應該來救我。他對蝶羨的恨意尚沒有完全褪去,此時,他越發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和心態去面對她。但是,他卻聽蝶羨款款的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堅持,而我的堅持,現在,是你。

  是你。

  眼神在一瞬間柔軟。

  這時候,蝶羨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卷東西,赫然竟是赤帝書,她將它高高的舉在頭頂,大聲說道,滄離,我已經將真假的赤帝書調換,現在,你手上的那冊,乃是假的赤帝書,你若不想看著我毀了真的這一冊,就立刻放我們走。

  滄離怔住。

  他不知道蝶羨幾時做了一本假赤帝書,又是如何調換,他甚至懷疑她只是虛張聲勢,可他卻不敢輕舉妄動了。倘若,在對方手裡的,是真的赤帝書,他又如何能因一時的衝動壞了他一統天下的大計。他惟有聽從。揮退了所有的兵士。他的憤怒在一瞬間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只覺得,沒有任何時刻比當時更糟糕。那似真似假的赤帝書,就在蝶羨的手裡,閃閃的,耀著嘲諷的光。

  但事實上,蝶羨拿著的,並非真的赤帝書。她的確是虛張聲勢。她偽造出一份外表看來幾乎可以假亂真的赤帝書。

  謊稱自己做了調換。

  一直到他們全身而退,滄離回到宮殿裡,仔細的檢查過,才知道自己上了當。滄離恨不能將他們剝皮拆骨。

  【 俱焚 】

  隱蔽的深山中,男子精疲力竭的昏睡著,他緊閉眉眼,和偶爾輕微扇動的睫毛,溫順而清澈,沒有一絲防備。

  蝶羨看著他。

  起初,有些沉醉。但旋即又撞到他滿頭的白髮。一下子,泯滅了所有的光亮。


  幾天之後。逐峰醒過來。蝶羨的臉上,是不眠不休的警覺和疲憊。逐峰看著她,良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第一縷晨光落進樹林的時候。

  他抱住了她。

  熾烈而深切的一個擁抱,替代了所有的言辭。而所有的仇恨,怨懟,孰是孰非,也在那樣的一個擁抱里,化成了最綿長的溫暖。

  時光寧和而幽靜。

  有眼淚順著女子的面頰滑落至男子的胸口。這時候,山林響起一曲清幽的琵琶。是哀婉的調子,卻透著濃烈的仇恨和煞氣。

  逐峰站了起來。

  向四處望,眉頭鎖得愈加緊。

  怎麼了?蝶羨問道。話一說完,就看見旁邊的一塊岩石上赫然多出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紫色的衣裙,頭上沒有任何裝飾,青絲就如瀑布般散開垂在腦後。論年紀,她比蝶羨長了幾歲。論容貌,她也只是普普通通而已。

  稍後。蝶羨才知道,是這女子救了逐峰的命。她不願透露自己的姓名來歷,但她的醫術,竟達到能解這世間百毒的境界。

  只是。

  她沒有徹底的解開逐峰所中的毒,並非她不能,而是不肯,她說,逐峰須得取下一個人的首級來交換最後一程的解藥。

  而這個人,就是滄離。

  至於逐峰滿頭的白髮,也是半朽的毒性所致,只有徹底解除了,那頭髮才能恢復往日的烏青。

  此時,女子懷抱著琵琶,站在大石上,笑盈盈的將這一切告訴蝶羨,任憑蝶羨怎樣哀求,她仍是不肯答應給出解藥。她對蝶羨說,逐峰沒有完成的事,你可以替代他。如果你能殺了滄離,我可以保證,將你的心上人完璧奉還。


  蝶羨猶豫了。

  逐峰一直握著她的手,說我就算只剩下幾天的命,能夠跟你在一起,也是滿足。他不要她再涉險。害怕會失去。

  但蝶羨又如何能眼睜睜看著逐峰就那樣死去。她說,你中的毒,是我下的。這就是我贖罪的機會。說罷,突然點了逐峰的穴道。

  男子太累了。

  沒有力氣。沒有防備。沉沉的就倒了下去。蝶羨看著他,遲遲捨不得挪開視線。她對紫衣的女子說,你要記得你的承諾。

  紫衣女子點了點頭,說,我從不失信於人。

  就那樣。

  蝶羨重新回到復狸國的都城。前行的大軍仍然停駐在那裡。滄離站在高高的露台上,凜冽的風吹著他藏青色的衣衫。

  他一動也不動。

  隨後侍衛送來一封信,因為信封的右下角落著蝶羨的名字,侍衛知道,他們的王近來發布了眼線四處尋找此女子,所以,急急的將信送了來,不敢有絲毫的怠慢。

  信的確是蝶羨所寫。

  她約滄離明日午時在城外的烏雀嶺見面。而她沒有說任何威逼或者誘惑的理由。她知道,滄離一定會來。

  單單是泄憤,或者維護他因她而丟失的尊嚴。

  這就已經足夠。

  而她也知道,憑自己的武功,是對付不了滄離的。她惟有在他們即將碰面的小木屋裡布下機關,但如果,連那些機關也無法置滄離於死地,那麼,就惟有引爆木屋周圍的炸藥,和對方同歸於盡了。


  翌日。午時。

  滄離果然如約而來。他的神態並不安詳。看得出浮躁和強做的淡定。他問蝶羨,如果我今天不赴你的約,你豈不很失望?

  蝶羨笑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會來。

  你好像很了解我?

  蝶羨點頭道,可能吧,就算我不了解你,但起碼知道你是有仇必報的,你很恨我,恨不得抽我的筋,扒我的皮。

  滄離皺著眉,又問,你既然知道,為什麼要回頭?

  蝶羨嘆了一口氣,表情很誠懇。她說,因為,我也想殺你。你字的音剛落下,她凌空躍了起來,手中握著的,是逐峰的龍紋劍。

  逼仄的木屋。

  潮濕的空氣。

  滄離獨身而來,沒有隨從,沒有兵器。可是,儘管如此,蝶羨仍然不是他的對手。某個電光火石的瞬間,蝶羨的指間彈出一枚鐵珠,只見那珠子撞到牆壁上,迸出火花,屋頂上立刻有一張巨大的網撒下來,而四周的牆壁,也颼颼的發射出很多箭頭。

  頓時。

  兩個人猶如掉進漫天的箭陣。

  滄離的身上開始出現深深淺淺的刺傷或割傷。蝶羨也不例外。只是,當其中的一支箭頭幾乎要正中蝶羨的心臟時,滄離推開了她。

  而那箭頭,扎在滄離左邊的肩膀上。

  蝶羨雖然驚愕,卻也顧不得多想。她從腰間掏出火摺子,輕輕的劃亮,點燃了炸藥的導線。只聽得,空曠的山林里,砰的一聲。


  猶如天地崩裂。

  那屋子就像撞在暗礁上的漁船,碎裂了,四散飛濺。而熊熊的火光,一直燒,一直燒,到了傍晚時分,才漸漸停下來。

  山林又恢復了寂靜。

  遠遠的走來一男一女兩個人。女子身著紫衣,看著木屋的廢墟,眼神呆滯,漆黑的瞳孔就像無底的黑洞。

  而男子,將頭埋著,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後,竟跪了下去。

  【 餘生 】

  彼時。渾噩的風,帶著焦灼的氣味,吹滅了白晝最後的一縷陽光。紫衣女子抱著琵琶,面無表情的說了聲,我們走吧,我答應過她的事情,一定會做到。

  可是。

  萬念已成灰。

  縱然解了毒,苟且於世,還有意義麼?逐峰淒哀的想。想著想著,竟笑了起來。那笑聲在空曠的山林里迴蕩,仿佛連最冷漠的石頭也要因悲傷而震碎了心房。

  忽然之間。

  黑暗中,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她在喚,逐峰。逐峰。虛弱而輕柔的力量,在唇齒間爆破出來,字字錐心。

  逐峰猛地抬頭,順著聲音的來向,他看到兩個模糊的人影。

  慢慢靠近。

  慢慢的,清晰。


  那不是蝶羨是誰?逐峰的心幾乎要迸出來。他拔腿沖了上去。狠狠的將女子摟在懷裡。堂堂七尺的男兒,竟在眼中盈滿了熱淚。

  原來,蝶羨沒有死。滄離也沒有。在木屋發生爆炸的前一刻,滄離拖著蝶羨從窗口跳了出去。窗口下,是陡峭的斜坡。他們一直滾,滾到坡底。枯枝劃傷了他們的皮膚。荊棘刺得渾身火辣辣的疼。昏迷了一陣之後,蝶羨醒過來,仰頭看見頂上熊熊的火光。她面帶絕望。滄離站在她旁邊。他問,你到底為什麼要殺我?

  蝶羨咬著牙,將個中曲直一一道出。她不知道那女子是誰,只說她穿紫衣,二十五六歲,懷抱一隻琵琶。而滄離的臉色越發低沉。

  他說,你殺不了我的。你走吧。

  蝶羨沒有想到滄離會放過她。就像她沒有想到剛才滄離會一次一次的救她。她問,為什麼?滄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笑容。

  儘管那笑容是酸澀的,有戲謔的成分。

  他沒有回答。

  驕傲如他,這樣的問題,如何低頭,如何答。反正,自己縱然贏得了天下,卻贏不了這小女子的一顆心。

  但蝶羨取不了滄離的人頭,紫衣的女子不會替逐峰解毒,逐峰會死,自己又能走去哪裡?她呆呆的站了半晌。滄離也站著。頂上燃燒的木屋已經逐漸熄滅,渾噩的風,帶著焦灼的氣味,吹滅了白晝最後的一縷陽光。

  天黑了。

  某個瞬間蝶羨似乎聽見有人在喊她。那聲音若有若無,她不能確定,她開始努力的朝著山坡頂上攀爬而去。

  逐峰真的在那裡。

  而滄離。夜色中他看見紫衣的女子,看見她懷抱一隻琵琶,面上的表情由驚異轉憤怒。他淡淡的說,原來,真是你。

  那女子悽然的笑開了。

  五年前,她是滄離的府中一名歌姬。卻也是皇帝為防滄離有異心,在他身邊安放的一枚眼線,棋子。她叫虞桑。


  滄離是知道虞桑的身份的。他裝做不知。與她風花雪月,瓜田李下。不但得了她的人,也占了她的心。他將她如小丑一般的對待,看著她真真假假的情意,其實不過一種玩弄,一種報復。

  但虞桑卻是真的愛上了滄離。

  愛他的放縱狂傲,也愛他的冷漠深沉。甚至,為了他,甘願背叛自己的主人。而她若要洗脫自己間諜的身份和任務,所接受的制裁是殘酷的。她拼卻了所有的力氣統統承受下來,半虛脫的回到滄離身邊,以為能做一個平凡的女子依賴著自己心愛的人。可那時候,滄離卻摘下了他長久以來的偽裝,他說,我從未愛過你,我只是在利用你,玩弄你,是你定力不夠,自做多情罷了。

  頓時,天旋地轉。

  世間雖大卻忽然再沒有虞桑的容身之所。她精疲力竭的活下來。練就了更高深的武功。但遲遲未能報這所謂的血海深仇。

  她下不了手。

  所以,只能藉助旁人之力,也算是對自己的一種逼迫。她恨滄離。恨之入骨。她卻也愛滄離。愛比山高,比海深。

  滄離出手了。

  這是他和虞桑之間第一次正面的交鋒。各自不遺餘力。而蝶羨和逐峰方才看到原來紫衣女子的武功在他們之上,她跟滄離對陣絲毫不落下風。他們雖然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到底有怎樣的仇恨,但他們似乎明白了什麼。

  當一個人有足夠的能力殺掉另一個人,卻沒有親自動手,要麼,就是因為她並不是真的想取了對方的性命,要麼,就是她害怕當她真正對敵的時候,會猶豫,會心軟。

  虞桑屬於後者。

  又或許,兼而有之。

  蝶羨看了一陣,突然大喊了一聲,她不可以死。便也朝著那殺氣騰騰的仗陣里衝去。逐峰要保護她,也隨之而上。

  疾風。

  枯葉。


  人影。

  劍光。

  仿佛整片樹林都顛簸躁動起來。

  只聽得,泠泠的幾聲琵琶,似弦斷裂了,而所有的殺氣,在瞬間凝結成一團巨大的氤氳。滄離的掌風劈碎了虞桑的腑臟和心脈。

  她當場斃亡。

  滄離看著女子驚恐的睜著的眼睛,又看看旁邊呆若木雞的蝶羨,突然狂笑不止。原本像虞桑這樣的仇家,他有很多,他不在乎她們是生還是死。

  但虞桑不同。

  她身上繫著的,還有逐峰的命。殺了她,逐峰的毒不能解。對他而言,興許是一種快慰。儘管,由始至終,他都不願在蝶羨的面前輕聲軟語的認一句,我是因愛你而恨他。

  【 尾聲 】

  誰也不知道,逐峰還能活多久。他滿頭白髮。卻依舊笑容清亮。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男子,如他那般俊朗。

  這世間,也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像蝶羨那樣,共他一場轟烈又深摯的情愛。

  他說,這就已經足夠。

  彼時。牟酈的春色如舊。鑑湖是他們初相遇的地方。青草。幽花。鶯啼燕舞。晴絲裊裊。他們泛舟於湖上。一張漢白玉的古琴。

  琴弦蕩漾。

  那樂音。歌聲。隨輕舟盤旋於湖上。逐峰說,他一直念念不忘。

  青樓誰家女。當窗啟明月。

  拂黛雙蛾飛。調脂艷桃發。

  舞罷鸞自羞。妝成淚仍滑。

  願托嫦娥影。尋郎縱燕越。

  很多年以後,野心勃勃的雁行國君,利用赤帝書,終於將大陸完全統一。他的地位,至高無上。但他永遠都記得,在一片燃燒過後的樹林,他不戰而敗。

  縱使身邊鶯歌燕舞。

  他的寂寞,千秋萬代,壽與天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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