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陰 女相

2024-09-12 21:34:39 作者: 語笑嫣然
  龍甄失蹤以後,我常常夢見他。

  天淚峰前,仙冥樹下,白雪黃花落了他一肩。他背對著我,頭也不回,越走越遠。我一喊他的名字,夢就醒了。

  五百年來,夜夜如是。

  【 一、魔池 】

  我是鳳雅。萬年之前,我本是紫竹林中的一棵葵草,因為得到了楊枝甘露的澆灌得以修煉成仙。

  我跟隨天狼神君治理天狼城,而今已成為他身邊最得力的助手。

  他賜我地位權勢,還封我為相。仙界有十城,惟有天狼城的一城之相是一名女子。長久以來,我始終風頭無兩。

  那日,我在女相府的花榭里品酒,正在愜意著,傾墨忽然不經通傳便推門進來了。「大人,魔池忽現,將紅汐姑娘捲走了!」「什麼?」我摔杯而起,「你們去了什麼地方?怎會遇到魔池?」

  傾墨是女相府的天將,翩翩少年面冠如玉,俊美非常。天狼城有很多的女仙家都對他傾慕不已,然而他卻毫不避諱地向眾人宣示,他的心只屬於一個人。那就是我。他常常掰著手指一臉天真地算給我聽:「我從三千五百年前就愛著你了。準確地說,是三千五百九十六天啊大人!」

  每次他做算數,我就笑著回應他,「我也準確告訴你,我的心裡有人,我裝了他九千七百年,他的名字叫做龍甄。」他嘴角一勾挑釁道:「他都失蹤了,只有我還在。」我指著自己的心口,「他也在,在這裡。」他假裝無賴地伸手過來,卻被我一掌打開,「總有一天,我也會在這裡。」

  我戳他一指,「哼,你做夢!」

  我想我是寵著傾墨的,失去龍甄的這五百年,如果不是他,我無法想像自己會如何陷在傷痛與黑暗中難以自拔。我喜歡他的隨性灑脫,還有他的狂放乖張,他是我療傷時的一劑靈藥,是黑暗中為我照明的一盞華燈。

  而紅汐是東海的鮫女,是我交情甚好的一位姊妹。這段時間她來天狼城看我,我若是公務纏身時,便都交代傾墨陪她遊玩消遣。

  傾墨說,他們是在風華宮一帶遇到魔池的。魔池是最近幾個月在天狼城裡出現得極為頻繁的一種黑暗漩渦。它飄忽不定,只要一出現,就會將附近的所有活物全都捲走。神君早就交代我仔細地調查魔池一案,城裡失蹤的仙家少說也有十幾個了,但沒想到這次竟然輪到了紅汐。

  我趕到風華宮的時候,魔池已經消失了,晦暗過一瞬間的天空重現清朗,風華宮前滿地狼藉。

  我在那片狼籍之中拾到了一截斷劍。

  劍刃以龍鱗為飾,那是仙界獨一無二的龍鱗劍。而龍鱗劍的主人,就是龍甄。

  【 二、陰墟 】

  就是那把斷劍將我帶到了地下城。就是因為那把斷劍,我、神君、甚至整座天狼城,都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在天狼城數千尺深的地底,竟然還有一座不見天日的城池,已經存在了幾百年了。

  那座城池環繞著地底溫泉而建,而我拾得的那把斷劍,上面就殘留著很濃的溫泉紅鯉的腥味。我和傾墨追尋著那陣氣味,潛入溫泉水中尋找線索,當蔚為壯觀的城池輪廓映入眼帘的時候,我們都驚呆了。

  我們進城遇見的第一位仙家,是昔日的伏魔神犬,相傳他可以化為颶風,日行千里,但我們看見他的時候,他卻雙腿盡斷,只能靠兩手緩慢爬行。而第二位仙家是神壇玄女,她曾以美貌名動仙界,但此刻的她卻是肌膚潰爛,容顏盡毀了。後來的第三、第四個,甚至是每一個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仙家,全都是重傷不振,或者肢體殘缺的。

  傾墨道:「大人,這裡不但有我們天狼城的仙家,還有其餘九城的子民。我以前只是聽說,某某淡出仙界,銷聲匿跡,卻沒有想到竟會在這裡看見他們。但是,這些人是早就已經失蹤了的,似乎跟魔池的失蹤案沒有關係?」我搖頭道:「不,就算被魔池捲走的仙家不在這裡,但這座城池必然也跟魔池有密切的關係。」我頓了頓,忽然一震,「我嗅到紅鯉的腥味了!」

  溫艷的紅鯉們正在水中嬉戲,滿滿的一池,呈散射狀浮游著,恍似在水中鋪開了一條紅色的鳳尾。

  有黑衣的男子背對著我們,靜靜地坐在池邊。

  他的背影突然映入我的眼帘,我便一步都走不動了。他聽見聲音回過頭來,「來的是哪兩位仙家?」

  溫泉水裡蒸騰的白霧模糊著他的眼睛,但我還是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毫無光亮毫無焦點,裝著一個似近卻還無限遠的我。他忽然開口問:「鳳雅,是你嗎?」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重逢龍甄,會是眼前的這般光景。

  我和龍甄相逢於微時,我修煉成仙,化為女子,他在山頭追逐一隻麋鹿,一箭射出,險些射花了我的臉。

  而那一箭,也射中了我的心。

  後來他便伴著我,跟我一起輔佐神君治理天狼城。五百年前,是一個深冬,仙冥樹的花開滿了城外的天淚峰,他說要為我摘花,摘我最喜歡的花,為我插在鬢角。他就那樣一去再也沒有回來。

  我曾經以為,有朝一日我和龍甄重逢,我一定會失態瘋癲,會不能自已語無倫次,但我惟獨沒有想到,我竟然很平靜。

  我問他:「龍甄,你怎麼會在這裡?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龍甄還跟從前一樣,冷峻湛然,風姿磊落,但神態間已不復曾經的明快豪邁,更多了幾道沉重與沉痛。他反問我:「你還記得和翁嗎?」

  我一想,「是那位自稱愛女被金獐害死的神仙?」可是,當時所有見過和翁的人都不相信他所言,一來和翁本身就性格瘋癲,言行誇張,二來,金獐是最邪惡的妖獸之一,它若進入我們仙界,不可能不被發現,就更別說恣意害人了,所以大家都當和翁是憶女成狂,胡亂說話了。

  龍甄道:「當時我們都錯了,和翁所言,句句屬實。整個這座地下城裡的仙家,全都是被金獐所害的。」

  龍甄是在為我摘花時遭到金獐的暗算的。金獐十分陰毒,最擅長偷襲,它暗害仙家,吸食其仙氣,又為了令那些被殘害的仙家不向外揭露自己的存在,它便把他們活埋在地底。而且,所有的金獐的受害者都有一個共性,他們不可以接觸光明。他們無法再離開地底向外界披露真相,便永遠都只能活在黑暗之中。後來,他們自發地在地底開路建城,便有了這座墳墓般的牢籠。

  他們管此處叫陰墟。而龍甄就是陰墟的城首。

  他說話的時候,雙眼始終木然地平視著前方。他已經目不能視了。當年金獐吸了他的仙氣,毀了他的雙眼,還險些折斷他的四肢。他也曾想試圖離開這裡,然而,無論是任何一種光亮,觸之就會令他燃燒。也正因為要避忌光明,陰墟城裡甚至不可以有燈燭,而臣民們惟一不抗拒的,就是溫泉水底的一種螢光玉石,以玉石為燈,就是這座地下墳墓僅有的光明來源了。

  這時,我見水潭的邊緣有一株低矮的仙冥樹,龍甄說,那是他特意栽種的。「我曾經以為,當黃花開滿,花瓣落入水中,順水而出,匯入天狼城的護城河,你就會看見。可惜因為無法接觸日月靈光,這五百年,仙冥樹空有枝而無葉,更別說開花了。」他說著,向我伸出手,「好在你還是來了!」

  我僵硬地站著,他的手便伸在半空,有一種等待卻沒有等到的失望。我只能用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來掩飾我的尷尬,道:「護城河沿河都沒有仙冥樹,若是滿河黃花,我必定會起疑,會調查花的來源。只可惜——」我遞出手中斷劍,「引我來的卻不是黃花,而是你的寶劍。」

  龍甄聽罷我的解說,搖頭道:「五百年前我被金獐所傷,龍鱗劍早已丟失。陰墟城中也都是金獐的受害者,沒有人能離開這裡再出去害人了。」他聽我沒有做聲,似有疑慮,忽然問道:「鳳雅,你還信我嗎?」

  就是那一個還字,黯了一池的螢光,開了滿城的蒼涼。

  【 三、風光 】

  我答應了龍甄,暫時不會對外泄露陰墟的所在。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弱者,都需要被保護和受尊重,在事情沒有調查清楚之前,他們不會遭到不必要的懷疑和傷害。我離開陰墟之前,龍甄還告訴我,陰墟里的仙家一直在研究如何能令大家徹底擺脫金獐遺留的傷害,不再懼怕外界的光明,從而離開這裡。那項研究的進展一直很順利,直到他們發現,始終還缺了一種藥引。

  那就是赤鮫珠。

  赤鮫珠是鮫人的鮮血所凝聚,而且那鮮血還必須是為最深愛的人而流的。陰墟城裡沒有鮫人,他們又不能離開這裡。他問我:「鳳雅,你能幫我們嗎?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渴望脫離這種暗無天日的生活。他們都有父母親人,都想與之團聚。」他刻意補充,「尤其是跟自己心愛的人團聚!」

  他說著,又再向我伸出了手。


  然而,那雙我曾經總是在夢裡牢牢握著,為之泣不成聲的雙手,隔了五百年終於出現在我面前,我竟然怯場了。

  我再一次迴避了他,倉皇而去。

  我們回到女相府,意外的是,紅汐竟然也回來了。

  她渾身是傷,抽泣著坐在庭前,一看見我們,立刻揮著淚撲了過來。卻不是撲向我,反而是先拉住了傾墨。傾墨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我嘴角一抽,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那竟是一個妒忌的表情。

  紅汐說,她是自己逃回來的。可是,她從哪裡逃出來,如何逃的,她卻一問三不知。她只記得她被魔池捲走,再後來的記憶就已經是她奔跑在荒寂無人的曠野,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女相府。

  紅汐說:「我心中很清楚知道,我被魔池捲走以後是發生過一些事情的,但我卻怎麼都想不起來了。」

  我若有所思:「因為你遭到過度的驚嚇與傷害,記憶之中的自我保護機能屏蔽了那段不愉快的經歷。如果喚醒那部分記憶,就能知道你失蹤以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傾墨會了我的意:「你是說,那個磐雲峰的魂遊仙?」沒錯,魂遊仙是記憶之神,哪怕是被熔成灰燼的記憶,他也能將其修回完整。我們若要追查魔池,紅汐的記憶顯然就是我們必須要追尋的線索了。

  我們到磐雲峰的那天,是一個極壞的天氣。颶風驚雷,伴著閃電和雨雪,將整個峰頂惡劣地吞噬著。魂遊仙在草廬里為紅汐作法,我跟傾墨便在外候著。春雨夏雷秋霜冬雪,四時之景都聚在眼前,磐雲峰不愧是仙界最奇異的一座荒山。我緩緩走到崖邊,「傾墨,我來過這裡。」

  我指著前方的一棵望不見頂的巨樹,「那是一棵往生樹。」

  相傳,沿著往生樹的樹幹一直走,走到樹的最頂端就能看到仙凡交界處絕勝的風光。以前,龍甄帶我來過這裡賞景。但我嚷著要走上往生樹的時候,他卻反對我:「往生樹脾氣古怪,最不喜被人踐踏,稍有不悅就會對你發難,你忘了那懸崖底下是什麼嗎?是兩界的交匯所在,那裡還有一條食仙的青龍呢。我們若是掉了下去,你我兩人怕就是一死一傷了,我願意為你死,但卻捨不得看你受傷。」我被龍甄那番話哄得心甜,然而卻也遺憾,他是個謹慎規矩的人,不論我怎麼耍賴撒嬌他都不肯依我,最終我也只能作罷。

  傾墨聽我說完,忽然將我攔腰抱起,朝那棵往生樹飛去。我大吃一驚,「傾墨,你幹什麼?」

  他說:「我帶你上樹頂。」

  他的雙臂溫熱而有力,緊緊地環護著我。那棵往生樹在風雨雷電中如泣如顫,好幾次都險些將我們甩落。我無處借力,只能將他越抱越緊,耳朵貼著他的胸口,聽著他有節律的心跳,伴著不絕於耳的驚雷,竟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我的臉微微紅了。

  傾墨忽然推了推我,「大人,你看!」我回過神來,忽見眼前黑雲白光,狂雪漠漠,如蛛網般的閃電覆著腳下壯闊的山巒,自有一派驚悚詭異的華美。我激動大笑起來,「傾墨,騙人的!這樣的景色,和我們在山邊看見的並無不同嘛。」我越笑越放肆,「往生樹,你這個混蛋,我還以為你有多厲害呢!」


  我踩著樹冠亂喊亂跳,身體和聲音都在狂風暴雨里亂顫。傾墨見狀,也跟著我一起大笑亂跳起來。龍甄說得對,我雖為女相,在人前端莊謹慎,可一旦撒起瘋來,就是一個無拘的孩子,更是一匹脫韁的野馬。反倒是他性情溫和,最重儀態,總是不肯陪我一起瘋。我忍不住喊了一聲,「龍甄!我到了往生樹的頂端了,你看見沒有?」

  傾墨的笑容就在那一瞬間消失了。我忽然覺得唇上一熱,竟被他低頭吻住。我揚手甩了他一個耳光,「你好放肆!」他在我耳邊輕道:「大人,我想告訴你,能陪你瘋,陪你冒險的人,不是他。是我!」

  我忽然覺得,那一瞬,在往生樹頂,我是真的看到了某種絕世的風光。說不清,也道不明。

  【 四、分離 】

  然而,紅汐的記憶卻告訴我們,她的失蹤依然跟陰墟有關。她的記憶里有那座黑暗的墳堡,還有龍甄。

  記憶里,是龍甄站在一間地牢里,痛打折磨著那些被魔池捲走的仙家。

  傾墨幾乎是用挑釁的眼光在看我,我勒令在場所有人都不可以將事情對外宣揚,然後便急忙趕回了陰墟。

  然而,我沒有想到傾墨卻違背了我的意思,他將紅汐的記憶化成了一幅玄光圖,呈到了天狼神君的面前。神君看後勃然大怒,立刻便吩咐天兵天將,要把地下那座邪惡的陰墟城連根拔除。

  那時,我已經在陰墟城中連著找了幾日,想找一找陰墟城裡到底有沒有紅汐記憶裡面的那座地牢。

  所有的天兵天將都是手捧一盞明火而來的。火光所到之處,激起陣陣哀嚎。我親眼看著有人在火光之中燃燒滾地,最後燒成了一灘灰燼。稍有膽小的已是躲在能避光的地方,不斷磕頭求饒。有人為求自保,甚至高喊:「用魔池害人的是龍甄上仙,不是我們,要處置就處置他一個!」

  龍甄心中一涼,拂袖道:「罷了!」我挽住他,「罷什麼?我還沒有調查清楚,你這就認罪嗎?」

  龍甄溫柔地碰了碰我的臉,「鳳雅,不管你我之間昔日的情意是否還在,今日有你這一挽,我便甘心了。」

  我怔怔望著他,竟不知說什麼才好。忽然,這座地下城竟劇烈地搖晃了起來,不斷有大塊的泥沙塌陷砸落,大家四處躲避,黑暗之中慢慢地露出一個巨大的漩渦,一股強大的吸力瞬間蔓延開來。

  魔池竟然出現了!

  這一次,因為是在一座地下的城池,魔池似乎略為受限,它沒有把在場所有的活物都捲走,有一些仙家僥倖躲過了。而我也是那些僥倖的人之一。我癱坐在地上,滿腦子還想著前一瞬,龍甄用了他全部的力氣將我推出了魔池的吸力範圍,然後他的身軀便被那個黑暗的漩渦吞沒了。


  有一道影子緩緩地從我頭頂覆蓋過來。我抬頭一看,傾墨彎腰向我伸出手,「大人,沒事了。」

  我搭著他的手踉蹌站起來,「呵,沒事了!」突然,我連著甩了他三個耳光!啪啪啪!他不躲不閃,淡淡地把我看著。「他不能見光的!你知道嗎?魔池捲走了他,別人還有機會逃命,他呢?他能像紅汐那樣逃回來嗎?他離開了地底,就只有一個死!」我說著,放聲大哭起來,不停地捶打著傾墨,「你以為沒有了他,我就會愛上你嗎?你為什麼如此惡毒,要置他於死地!陰墟里那麼多無辜的仙家,都應該用來為你的私心陪葬嗎?傾墨,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傾墨的眼中先有憤怒,但那憤怒卻慢慢地熄滅了下去,化成了一種我看不懂的痛苦。他忽然將我抱得死死的,我怎麼也掙不開。他說:「你恨我是對的,有的時候,我比你更恨我自己!」

  我伏在他的肩頭,終於泣難成聲。

  【 五、黃花 】

  我將傾墨趕出了女相府。他的衣飾、茶具、字畫、收藏,我一件不漏地砸在大門外,他站在滿地的狼籍之中,任由那些路過的仙家指指點點地把他看著。他嘆了一口氣,轉身便走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在某個瞬間,我其實也很想留住他,然而,每想到龍甄消失之前的模樣,我就會勒令自己收起那份心軟。我愛的人是龍甄。我應該為之難過心痛的人,也應該是龍甄!

  可是為什麼,傾墨離開以後,出現在我夢裡的人,卻不再是龍甄了?

  那段時間,我還被神君罰在天淚峰修行思過,因為我明知道陰墟的事,卻刻意隱瞞,神君怪責我不誠,所以便決定對我小懲大誡。我時常在天淚峰與女相府之間往來,我經過的那條山路,漸漸地便從茂盛蔥蘢轉為了零落枯衰,再後來鋪滿皚皚白雪,又到了每年的隆冬時節了。

  仙冥樹的黃花覆滿了山頭。

  那一日,我修行歸來,沿著溪澗漫不經心地走著,忽然看到溪水之中飄來了大片大片的黃花。我心中沒來由地一緊,逆流而去,忽然看到溪邊一棵仙冥樹下,半躺著一個白衣的男子。

  那竟然是龍甄。

  光天化日,沒有燒成灰燼的龍甄!

  龍甄沒有死。又或者說,他其實很早就已經死了。他被金獐埋在地底,企圖挖出一條生路逃走的時候,他就因為接觸到日光,被焚成灰燼了。而我在陰墟城裡遇到的那個龍甄,其實只是龍甄的一縷執念。

  「我心中還有牽掛,所以化成執念停留不走。但我自己卻糊裡糊塗,不記得我的執念到底是什麼。我想,那一定是跟你有關的吧?我甚至還以為我仍是原來的那個龍甄。直到我被魔池捲走,到了一座牢籠里,我才發現我竟然不懼怕光明。」


  「那座牢籠裡面,關著的全都是被魔池捲走的仙家。我、我想盡了辦法,總算破開牢籠逃了出來。」我能看得出來,他因為跟魔池奮戰而耗掉了不少的精力,此刻就連呼吸也有些鈍重。「後來,我也終於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世,我回來找你,是有一個極重要的消息想通知你。」

  他說:「我已經知道是誰在操縱魔池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鏗鏘堅定地告訴我,是傾墨,操控魔池的就是傾墨,傾墨就是那隻妖孽金獐!

  那一瞬間,我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底傳出了一種細密而蝕骨的疼痛。我幾乎是難以自控地推了他一把,以表示我無法接受他所言。那大概是我對他最粗暴的一個動作。他倒在地上,喘息不定。

  就在那時,半空之中忽然有一道風柱橫衝直撞而來,猝不及防,我整個都被掀起拋落在遠處。回頭一看,只見龍甄已被風柱捲起,吸進了一隻錦囊里。錦囊的主人神情憂慮而充滿敵意地望著我。

  我頓時愕住了,「紅汐?」

  紅汐被魔池捲走以後,的確是丟失了一段記憶。但是,當夢遊仙為她作法時,她的記憶就已經恢復了。但她卻沒有想到,夢遊仙所提煉出來的,那段呈給我們觀看的記憶,跟她真實的記憶並不一致。她沒有被關進陰墟,也根本不曾見過龍甄。她分明記得她被魔池帶進某個牢籠的時候,有幾個比她更早關在那裡的仙家告訴她,操縱魔池的就是女相身邊的天將傾墨。

  紅汐起初以為,傾墨栽贓龍甄是出於嫉妒。她威脅傾墨,必須公然地、尤其是必須令我知道,是他向神君告密,說龍甄操縱魔池,而陰墟是個污穢邪惡的地方。如若不然,她就揭露他才是幕後黑手。

  紅汐說:「我想,如果你知道是傾墨告密,你一定會恨他。你若恨他,他對你的期望就會減少一點,而我的希望就能增多一點了。我喜歡他,你其實早就看出來了,對嗎?」

  我猶在著急,道:「紅汐,你是怕龍甄泄露傾墨的秘密?」

  紅汐說:「不只是這樣。鳳雅,你有沒有問龍甄是如何逃出牢籠的?我後來才知道,當初我之所以能逃出來,不是我本事,而是傾墨故意放走了我。而且,風華宮外的斷劍也是傾墨故意留在那裡的,因為他知道,跟龍甄有關的一切都是你的死穴,你一定會追查下去。他想將魔池一案引向陰墟,也不是單獨針對龍甄,他最想除掉的,是整個陰墟。」

  我明白過來,「因為傾墨是金獐,陰墟的存在對他來講始終是一個隱患?」

  紅汐點頭道:「再加上近期龍甄他們已經越來越接近研究出那種解藥,他怕有朝一日陰墟的人遲早會重新回到地面上來。那些仙家裡面,有些對氣味甚至對仙家修煉的武功心法都十分敏感,他們遲早會接觸到他,識穿他就是金獐。他知道不可以再拖了,但是憑他一己之力,他無法毀掉整座陰墟,所以,他就利用魔池,製造綁架失蹤的案件,再將線索故意引到陰墟。」

  紅汐又說:「就算我不逼迫他告密,他也會利用我的那段記憶,定龍甄和陰墟一個造反作亂的罪名,利用神君來除掉這個隱患。只是他想偷偷地去布這個局,而我卻逼他暴露在了你面前。」

  我問道:「那你捉了龍甄,到底是為了什麼?」


  紅汐道:「那個牢籠本來極端堅固的,但因為龍甄是執念,體格特殊,他竟然僥倖破牢而出。而牢籠被他強行撞擊,出現了一個缺口,那些被關押的仙家們,趁此機會紛紛想攻擊那道缺口,也想從牢籠里逃出來。傾墨現在正奮力護著那缺口,但一難敵眾,他隨時都會有危險。我必須帶龍甄回去,只有將他填回牢籠里,他造成的缺口才能被封堵住,傾墨才不會有事。」

  紅汐問我:「傾墨那樣為你,你可否也為他做一件事?放棄龍甄?你知不知道,傾墨原本可以好好地在下界做一隻呼風喚雨、無法無天的獐妖,但他卻非要冒險來仙界,那都是因為你!」

  因為,在很多年以前,那次龍甄帶我到磐雲峰,兩界相交之地,我們踏月而歌,臨風賞景,我們站在那棵往生樹下,那個時候,傾墨就看到我了。我在山巔,他卻在山腳。我是仙界傲然不可一世的女相,他為了我,攀山涉水,終於來到了屬於我的地方。然而,我們之間隔了山河天地,杳然的距離依然沒有縮減。只是,築就了那天壤之別的,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

  我盯著紅汐手中的錦囊,一陣風吹起黃花漫天而舞,我不知如何自處,紅汐卻忽然騰雲而去。

  我醒悟過來,急忙也追了過去。

  我們一追一趕,我遠遠也依稀看到了傾墨。

  忽然,那裡炸開一團白光,傾墨被一股巨大的衝力撞擊彈開,有東西轟的炸裂,很多光影飛了出來。

  我們遲了一步,牢籠已經破了!

  【 六、執念 】

  我可以想像,牢籠破開的一瞬間,脫困的仙家們是如何的怒髮衝冠。那一場廝殺,湮滅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芒。

  後來的傾墨告訴我:「我早就想像過無數次,我用一個陰謀來填補另一個陰謀,終究是條不歸路。其實,我人雖然在你身邊,但心卻從來不曾真的安樂過。可是,我的憂慮,你大概也從來不曾關注過吧?」

  那時,我和紅汐已經從仙家們的包圍中救出了傾墨,我們且戰且退,最後,被困在了磐雲峰。

  傾墨只有最後一條出路了。

  那就是跳下磐雲峰,穿過兩界之交回到凡間。那裡山川廣闊,他想逃過仙家的追擊,至少會更多一成勝算。

  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忽然覺得身體一僵,紅汐竟然又再暗算我,我頃刻動彈不得了。她流著淚嘆了一口氣,「對不起,鳳雅,若是在你和傾墨之間,我只能選擇一個,我只會選擇他。」


  沒錯,若跳下磐雲峰,是一條生路,也是一條死路。

  因為磐雲峰並不是從仙界通往凡間的正途,往往都是那些犯事的仙家遭到貶謫,就會被送到這裡,被推落懸崖。

  懸崖的下方,所謂的兩界相交處,駐守著一條暴躁的青龍。被推落懸崖的仙家,對青龍來講就是一頓美味。罪孽越是深重的,就越是香甜可口。如果能夠從青龍的利爪下逃生,那就算洗清了罪孽,可以在凡間一切重頭來過。但如果不幸做了青龍的腹中餐,那就是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

  我跟紅汐都知道,以前就有過先例,當兩位仙家一同被推下懸崖,青龍難以兩顧,就只會選擇其中的一個著力攻擊,而另外一個就有逃生的機會。紅汐想用我來為傾墨鋪路,那時我看著紅汐失儀痛哭,自己將自己的手腕掐出了幾條血路子,我心中恨她,可是卻竟然更加可憐她。

  我含淚道:「也罷,紅汐,你可否答應我最後一個條件?放了龍甄。」紅汐摸了摸懷中的錦囊,「我答應你。」

  傾墨虛弱地躺在崖邊,鮮血污了他那張俊俏的臉,我仿佛很久都不曾這般仔細地凝望過他。原來,不逃避的感覺,是如此的輕鬆釋然。我緩緩地笑了。就在那時,傾墨也沖我笑了笑。

  他的笑容太過意味深長,我心裡一緊,突然見他一躍而起,他是用盡了最後的一點力氣抱住了紅汐。紅汐花容失色,踉蹌一退,兩個人一同朝著山崖的下方墜去!我呆住了。眼前忽然一片白茫。

  傾墨的聲音自雲海中飄來,「從今以往,勿復相思!」我的眼淚滾滾而下,喃喃一念:「相思與君絕!」

  還有一個東西從懸崖下面被拋了上來,落在我的腳邊,是那個錦囊。

  龍甄的身影緩緩地飄出,端然地立在我面前。「鳳雅,我想起來我的執念是什麼了。我想陪你走上那棵往生樹。」

  不,龍甄,最美好的風景,我看過,也錯過了。

  後來,我便再也不是天狼城的女相了。我開始跟往生樹為伴,倚樹而居。我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站在樹頂望著腳下漠漠的江山,幻想著那些層疊的雲霧之下,有一個小小的身影,他正在抬頭看著我。

  我也知道,每一次我在思念傾墨的時候,都有另外一道影子,沉默而哀傷地看著我。我們都有執念。

  然而,我只守住了離愁,卻守不住我們之間的永久。

  黃花謝後,相思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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