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傷

2024-09-12 21:34:44 作者: 語笑嫣然
  荊無歡比嫣息早一日回到竹樓。病榻前,只有十歲的妹妹又嘔了一地的血,可憐地抱著荊無歡,「大哥,嫣息姐姐她真的會取回碧血幽泉的水來救陵兒嗎?」荊無歡心疼地替妹妹擦掉嘴邊的血漬,「她會的,她已不是從前的柳嫣息了。她不會再做魔教的殺人傀儡,以後等陵兒好了,大哥還要跟她成親,然後我們就帶陵兒一起闖蕩江湖,行俠仗義,好不好?」

  那一刻,夜深人靜,一燈如豆。

  荊無歡看著枕邊的一朵蘭花,那是他從東海帶回來的岸芷汀蘭,世間罕見的毒花。而碧血幽泉,亦是一口毒泉。陵兒身中劇毒,惟有將這兩種世間奇毒混在一起,方能以毒攻毒救她一命。

  但是,他們只有七天時間。岸芷汀蘭在東海,碧血幽泉卻在西域,荊無歡惟有跟嫣息分頭行事,約定七天之內務必回到竹樓。

  然而,七天過去,回來的只有荊無歡一個。

  蒼白如紙的小姑娘躺在他的懷裡,沉沉一睡便再也沒有醒來了。後來的荊無歡便一直記著陵兒死前的那番話:「大哥,不要再相信嫣息姐姐了,她累得陵兒中毒,又怎會救陵兒呢?她是魔教妖女,大哥再執迷不悟,只會讓陵兒走得不安心。大哥,你要永遠恨她,永遠!」

  § 五年

  當魔教圍攻奚家莊的消息傳開時,江湖突然人心惶惶。

  眾所皆知,奚家莊是為了守護碧血幽泉而存在的。碧血幽泉乃是一口邪泉,泉水不但有毒,而且有魔性。五年前,江湖曾經盛傳過,說幽泉即將爆發,會有大量的泉水湧出,混入山下河流,沿河兩岸的人都會因為感染水中的邪氣而成魔。傳言喧囂了一陣子,但幽泉卻並未爆發。從那時起,便就頻頻有魔道中人企圖炸開幽泉,想引出泉水,以期邪魔之氣真的可以擴散。

  江湖中的正道人士為了守護碧血幽泉,便自發地組織起來,在幽泉附近安營紮寨,抵擋各路魔人。久而久之,幽泉所在的碧血山幾乎已被江湖正道保衛得密不透風了。那些人當中,作為領頭羊的,是曾有白玉君子之稱的奚萬堂。大家以奚萬堂馬首是瞻,故而那一帶便又被稱做奚家莊。據說此次魔教幾乎傾巢出動,立誓要攻破奚家莊,占領幽泉,復興魔道。消息一出,大批的江湖正道人士便紛紛趕往奚家莊支援。其中,便也包括了天極門的門主,荊無歡。

  荊無歡師承白玉君子,是奚萬堂最得意的弟子,他自創天極門,捍衛正道,年紀輕輕便已是武林翹楚了。荊無歡趕到奚家莊的時候,正邪之戰已然喧囂淋漓。奚萬堂持刀馭馬,領陣在前,看到荊無歡,微微笑了笑。荊無歡也對他點頭示意,忽然一躍而起,天極劍影如龍似電,削敵如塵。

  那一戰持續到黃昏,魔教的弟子終究不敵,便聽一聲號角傳來,眾人立刻開始四散撤離。

  荊無歡提劍急追,又再生擒了好幾個魔教弟子。就在那時,樹林之中一襲紅衣跑過,他折枝為箭,瞄準發出,卻看那紅色身影矯捷地一閃,樹枝沒能射中要害,只扎進了對方的腿上。

  他策馬過去一看,剎那之間,眼中便起了寒冰,握著韁繩的手也抑壓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受傷的是一名女子,烏髮素顏,蜷著身子趴在地上,驚恐的眼神微微一抬,表情也僵住了。

  五年了。

  荏苒的光陰,每一天都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一刀一刀刻在荊無歡的心裡。

  他終於又見到了她。柳嫣息。

  § 無歡

  儘管有人質疑,說嫣息未必跟這次魔教圍攻奚家莊有關,跟他們交手的魔教弟子雖然都戴著面具,但看身形武功,當中沒有一個是女子。但荊無歡顯然不同意,還是堅持把嫣息帶回了奚府,跟魔教俘虜一起關押了起來。魔教首戰告敗,暫時不敢輕舉妄動,便在山腳的桃林盤踞了下來。

  嫣息坐在牢中,傷口仍在滲血,似輕還重的疼,從小腿一直入了心。

  她的身上早就不止這一道傷了。還記得,初識荊無歡的那一夜,他們在荒郊露宿,繁星點點,風清露涼,她給他講自己習武受訓的故事,捲起袖子,將臂上的兩道傷疤指給他看,「這個,是因為弄壞了師父的劍譜,被師父打的。這個呢,是我的一位師兄,他出賣我,害我被敵人捉住了,他們用烙鐵燙我。」

  她皺起眉頭說:「我以前很信任、很尊敬那位師兄,所以,這傷口雖然好了,但我一看見,也還會想起他,想起他的所作所為,仿佛這傷疤依然會疼似的。」她說完,荊無歡心中一動,忽然情難自禁地將手掌覆過去,蓋住她的傷疤,「看不見,就不會疼了?」她笑了起來,「你總不能一輩子都這樣為我遮住這道傷口吧?」那時的荊無歡無端覺得心有熱血,眼中也都是依戀,「或許,可以呢?」

  然而,荊無歡後來才知道,嫣息口中的師父便是魔教教主,而嫣息是魔教的殺手。

  他們之間糾糾纏纏,恩怨難斷。

  她曾再三向他起誓,說願意脫離魔教,改邪歸正。然而,背著他,她卻血洗鎏金塔,搶奪鎮國神甲;偷入瓊鷹堡,盜竊慕容世家的內功心法;也曾毒害江湖正道前輩,再三替魔教剷除異己。她甚至連累到無辜的陵兒也中了毒。陵兒出事以後,她流著淚在他面前懺悔,「我真的知錯了,我曾經害怕叛教會給自己招致殺身之禍,所以始終沒有勇氣。但是,看到陵兒這樣,我知道我若不彌補自己的過失,你會恨我一輩子的是不是?」

  當時的嫣息苦苦哀求:「無歡,你再相信我最後一次吧?你去東海找岸芷汀蘭,我到碧血山帶幽泉水回來,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在七天之內找齊兩種毒物救陵兒。我不會再食言了,我若食言,你便殺了我給陵兒陪葬!」

  那樣一番話,至今仍是荊無歡心上的一根利刺。他望著嫣息,五年後的她,如此瘦弱蒼白,已經不復昔日的光彩娉婷了。她再三解釋,說她早已經脫離了魔教,她只是住在碧血山里,恰好捲入了這場紛爭而已。

  荊無歡不信,逼問道:「你住在山裡?哼,那你的家在哪裡?附近可有人認得你?」嫣息忙道:「有些事情我此刻不方便告訴你。只要你放了我,離開奚府我就會說了。」又道,「你不能關我太久,否則會釀成大禍的!」

  他們再三爭執,她聲稱自己無辜,但言辭卻吞吐閃爍,說的話便漏洞百出。他終是失去了耐性,憤然而去。她大喊了他一聲:「無歡,倘若我被關在此處或許會有性命之憂,你也不在意了嗎?」

  荊無歡嘴角一挑,「還有什麼好在意的?」

  嫣息僵坐在那裡,一低頭便看到小腿的傷,再沒有人會用雙手來替她擋著,安慰她說看不見就不會痛了吧?


  其實,她多想告訴他,五年前她是回過竹樓的。

  那是在約定之期的第六日,深夜的時候,她精疲力竭地趕回來,已經遠遠望見竹樓的輪廓了。就在那時,半空之中襲來一道黑影,那黑影擄走了她。等她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數日之後了。眼前的世界,是一片幽綠而略帶暗光,有飛瀑、深潭,一間石屋,還有一個白髮的老者。擄走嫣息的正是那位白髮老者。

  當時,江湖傳言碧血幽泉即將爆發,但那傳言並沒有成真,便正是因為那位白髮老者鎮住了幽泉。老者說,他叫寒翁。

  嫣息猛吃一驚,「郁山派那位修仙的前輩?」寒翁點頭道:「正是。」他是在嫣息來取泉水的時候注意到她的。泉水有毒,靠近幽泉的人都十分小心,生怕沾到泉水,嫣息雖然也是,但取水的時候還是不慎被水花濺到了手背。然而,她卻絲毫也沒有被毒泉影響,她自己只覺得慶幸,並未深究,但寒翁卻說,那是因為她跟碧血幽泉有緣,跟這毒泉有緣之人數十年才會有一個。

  寒翁是,嫣息也是。

  然而,寒翁修仙,即將飛升了,他不可能一直留在此處鎮壓泉水,他需要有人接替他。嫣息聽罷恍然大悟,她身處的地方原來是在碧血幽泉的泉眼之中,寒翁還說,碧血幽泉遍布邪魔之氣,而這世間最純澈無瑕之物,莫過於拂曉時分的露水,將露水採集帶回泉眼噴灑,每七日一次,幽泉受到淨化便不會輕易爆發了。嫣息原本怎麼也不肯留在泉眼裡,「我原本就是魔教中人,這幽泉水若是擴散,魔道興旺,倒是我喜聞樂見的,你以為我會幫你?」

  寒翁嘆氣道:「那姑娘以為,我正道中人,為捍衛正道,便不會用任何的手段,只會跟你講理嗎?」嫣息問:「你此話是何解?」寒翁道:「姑娘若不答應老夫,守護好這魔泉,那我郁山派不但會跟姑娘為敵,也會跟荊無歡為敵。」

  § 絕神

  嫣息逃出奚府的消息傳來時,荊無歡正在跟奚萬堂議事。那一天,碧血山大雨,雷鳴電閃,狂風摧天。不僅是嫣息逃了,整個地牢里的俘虜們都被放走了。地牢的守衛,還有暫居奚府的江湖人士,有不少都遭到了暗算,紛紛昏迷不醒。而昏迷的人,還有一魂一魄都不見了。

  眾人皆知,魔教有一門獨門邪功,叫做絕神心法。絕神心法能將人的一魂和一魄逼出身體,那人會昏迷不醒,而他的一魂一魄則會化成另一個他,時虛時實,猶如鬼魅。這一魂一魄徘徊在體外的時間如果太長,這個人便會喪命。在魔教里,有一定地位的人才有資格練絕神心法,嫣息便是會這種心法的人之一。

  奚萬堂認定了嫣息殺人越獄,下令要捉她回來,救醒幾位昏迷的前輩。責任便落到了荊無歡的身上。

  荊無歡是在好幾天以後,凌晨有月光籠罩的懸崖邊,終於又看到那抹紅色身影的。

  崖下十尺便是碧血幽泉,荊無歡見嫣息手裡拿著一隻玉瓶,正將草葉上的露珠一顆顆撥進玉瓶里。他突然出現,嚇得她險些打翻了玉瓶。她聽他說明來意,不禁駭然道:「沒錯,我是殺了兩個守衛逃了出來,但我並沒有放走魔教的人,更加不曾對誰用過絕神心法啊?」

  那時,荊無歡覺得,大概是命運總愛捉弄他,他每次面對嫣息,他也都要面對信她或者不信她的抉擇,箇中的滋味,恍如燒心。他想了想道:「你若想自證清白並不難,隨我回奚府救醒幾位前輩,一切便有分曉。」

  嫣息道:「我可以救他們,但不是現在,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因為此刻正是她逢七采露的時候,天亮之前她必須把露水帶回泉眼。荊無歡一聽卻怒從中來,「你還想狡……」話還沒說完,背後突然一道黑影沖天而起,竟是一名逃出奚府的魔教弟子。那人張弓一射,一支白羽箭刺破夜空,呼嘯而來。


  荊無歡沒有防備,嫣息撲過去將他推開,三支羽箭堪堪刺入她的右臂。她的身體被箭的餘力推起飛開,跌出了懸崖。荊無歡一把拉住她,不想身體竟受到一股無形的吸力,頃刻失了衡,竟然也跟她一起墜了下去。

  剎那間,水花四濺。

  他的四肢灼燙,猶如火燒,但緊隨而來的,卻漸漸變成了一種寒雪凍骨的疼痛。待他的意識清醒一點,便見四周綠光瀰漫,無天無日。嫣息踉蹌著撲向旁邊一口深潭,將玉瓶里的露水倒進深潭裡,那才鬆了一口氣。

  § 換命

  碧血幽泉的魔性與毒性,就如兩座大山死死壓著荊無歡。嫣息坐在妝鏡前,一面包紮傷口,一面將自己遇到寒翁的事告訴了他。她一直背對著他,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他越是望著她的背影,就越覺得胸口的重壓感令他窒息。他的聲音都在發抖,「你?你是怕寒翁會對我不利?」

  嫣息幽幽道:「他有那個本事。」

  荊無歡喘息著伏在床邊,「那你在地牢的時候為何不告訴我?」嫣息苦笑道:「如果我告訴你,我在奚府之所以不說,是因為我擔心我們的對話會傳到奚萬堂的耳朵里呢?如果我再告訴你,你的師父不過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他雖未入魔道,但其身不正。我說的這些話,你會信幾分?」

  嫣息曾在樹林裡偷聽到奚萬堂跟他的同黨的對話,那個時候,她方才知道,原來奚萬堂扛起這面除魔衛道的大旗,其實是為了塑造他正義凜然的形象,從而遮掩他想獨霸江湖的野心。

  對奚萬堂來講,江湖是不存在正邪之道的。能為王者,便是正道。

  奚萬堂在暗中收藏了一件寶物,叫做凌霄玉兔血。凌霄玉兔是上古神獸,它的鮮血無色無味,以之滴入泉眼,哪怕只是一滴,也勝過了萬千的露水,可以令幽泉永不再爆發。所以,奚萬堂反而希望幽泉爆發,到時他以神血鎮泉,領導眾人,成為除魔的英雄,便有機會得到江湖第一人的寶座了。

  奚萬堂對碧血幽泉的執著痴迷,早就超過了寒翁,在五年前,就連寒翁都不知道世間還有一隻凌霄玉兔。也正因為奚萬堂對幽泉頗有研究,所以他也知道,江湖傳言炸毀幽泉就能釋放邪魔之氣,其實是個誤傳。碧血幽泉的爆發,只能是它自己主動釋放,而非任何外力可以干預。

  嫣息說到這裡,問荊無歡道:「你現在是否明白,我為何那麼害怕被你師父知道我的身份了?」——因為若要令幽泉爆發,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令泉眼得不到露水的淨化。也就是說,他要殺了鎮泉人,殺了嫣息。

  荊無歡心亂難言,見嫣息腳步虛浮地朝門外走,他問道:「你去哪裡?」她道:「你被幽泉的魔性和毒性所傷,不過,還好這只是初次的,岸芷汀蘭便可以救你。」她頓了頓,「這一次我不會再食言了,七日之內,我一定回來。」

  第七日黎明,嫣息果真回來了,還採回了新鮮的露水。岸芷汀蘭以毒攻毒,解除了荊無歡的痛苦,她看他恢復如常,叮囑道:「以後別再靠近幽泉了,若再沾到毒泉,莫說是岸芷汀蘭,哪怕是神仙也……」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身體發抖,猛地向前一栽。

  荊無歡急忙扶著她,她抬眼一望,他眉心之中的一道川字,深如江海。「你還是關心我的吧?」


  「你這是怎麼了?」

  她道:「其實我也中毒了。」就是偷襲他們的那個魔教弟子,那三支白羽箭,箭上都是淬著毒的,是魔教常用的禁功散。她一直忍著,到此時此刻,毒已經侵入臟腑了。可是——「無歡,我必須先救你。你說我任性也好,荒唐也好,我就是想向你證明,我雖然欺騙過你,但至少,我對你說的,有一句話是真的。」

  「無歡,我看待你,比我自己的生命還重要。」

  § 紅塵

  嫣息昏迷了幾日,醒來是在一個光線明亮的房間裡。荊無歡端著藥碗,因為太燙,白煙滾滾,他鼓著嘴認真地吹著,嫣息只看他一眼,便覺得鼻子發酸。「你在照顧我?」

  荊無歡道:「你放心,禁功散的解藥我們已經派人在找了。」嫣息立刻警覺道:「我們?我難道在奚府?」他點頭,她立刻下床想走,他趕忙扶她,「你放心,我沒有告訴師父你的身份。」他道,「你會絕神心法,若醫好了你,你便能救醒那幾位前輩。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師父答應幫你找解藥,他暫時不會為難你。」

  嫣息想了想問:「那你呢?你會為難我還是會相信我?」他尷尬道:「重要嗎?」她著急說:「重要,當然重要!」她稍一用力,手臂外側的箭傷便帶動著毒性,疼得她周身發抖,冷汗直冒。

  就在那時,他突然抱住了她,用一隻手蓋著她的傷口。

  剎那悄靜無聲。一室流光暗轉。

  那是她等了太久的一個擁抱,一種連做夢也不敢奢想的溫存。她忽然就哭了起來,「無歡,看不見的傷口不是不會疼,它始終都在。就像看不見的人,他也一直都在。朝為晨曦,夜為霜華,拂之不去,纏綿至死。他一直都在我的心裡!」她說,「無歡,我愛你!」

  他的心徹底地軟了,情難自禁在她的額頭輕輕一吻,「嫣息,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幾日後,奚家莊的人找到了禁功散的解藥,嫣息服用之後,氣色轉好,疼痛也減輕了。那時恰好又到了七日之期,她便央求荊無歡,先讓她采露送回幽泉,然後她再回奚府解那幾位前輩的絕神心法。

  荊無歡不僅答應,還陪著嫣息一起采露。采露之後他送她到幽泉崖邊,她進了泉眼,他便在泉外等著,那一等就是一整天。黃昏時分,山里又開始下暴雨了,他站在雨里,從黃昏又等到了午夜,等到黎明,他望著那口黑氣瀰漫的魔泉,一動也沒有動。暴雨連下了三日,他就在崖邊站了三日。

  但是,嫣息始終也沒有從幽泉里出來。

  第四日,奚家莊那邊來了人,說魔教再度挑釁,奚莊主要荊無歡趕緊回去。他看了看幽泉,輕輕地喊了一聲,「嫣息?」那一聲之後,又有第二聲,第三聲,聲音越來越大,反反覆覆,變為震怒甚至嘶吼,仿佛就連天空的烏雲也被他的聲音震碎了,化成更磅礴的大雨落下來。


  「嫣息,你又騙了我!」

  荊無歡不知道,四天前,嫣息將露水倒進泉眼,本已經打算離開了,卻在那時,她突然覺得體內真氣逆涌,猶如萬馬撕踩,她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迷糊間,她聽到荊無歡在喊她,撕心裂肺的聲音,宛如尖針刺在她心裡,她突然倒抽一口涼氣,渾身劇痛掙扎著醒了過來。

  她聽見了他離開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嫣息,你又騙了我。

  她沒有騙他。

  她探過自己的脈息以後,終於明白,原來奚萬堂的人給她帶回來的根本不是禁功散的解藥,而是魔教的另一種毒藥,叫做三丈紅塵。因為三丈紅塵的毒性更猛烈,暫時壓制住了禁功散,所以她才大意誤以為自己的毒已經解除了。有三丈紅塵在體內,倘若她從此不再運用內功,她還可以安然無事。但她若是要救那幾位身中絕神心法的前輩,必然會使用內功,那樣一來,三丈紅塵就會立刻發作,須臾便要了她的命。

  原來,奚萬堂早就已經發現了嫣息的身份,他不想公然對付嫣息,因為怕暴露了他的計劃。而且,也沒有人知道,他也是練習過絕神心法的。奚府昏迷的那幾個人其實都是他在暗中迫害,目的便是嫁禍嫣息,挑撥她和荊無歡。然而一計不成,他便想再借魔教之毒來除掉嫣息。

  嫣息身負三丈紅塵,就連離開幽泉也不能施展輕功,只能費力地順著泉水爬出去。

  她想找荊無歡解釋,但她偷偷潛入奚府時,卻被奚府的護衛發現了。奚萬堂已在暗地裡對她下了格殺令,護衛們一看到她便窮追不捨。她不敢用內功,逃回泉眼已是九死一生。那樣一來,她便更加不敢輕易離開泉眼了。

  § 斬情

  那幾日,奚萬堂為免荊無歡再跟嫣息會合,便故意用魔教進攻之事拖延他,令他無暇分身。嫣息心中僅存的一點僥倖,便是希望荊無歡還會到幽泉來找他。然而,她始終沒有等到他。

  有一天,碧血幽泉畔來了兩名魔教的弟子。他們是為盛取泉水而來的。

  嫣息聽他們的對話,說通往幽泉的路仍被奚家莊把守著,魔教的人只能靠偷襲,偶爾有漏網之魚潛進來,但卻不便對幽泉實施炸毀。所以,他們打算再一次集中人馬,跟奚家莊全力一戰。

  他們來取幽泉水,是想把泉水淬在兵器上。那兵器是為魔教教主準備的。教主著力要對付的人,一個是奚萬堂,另一個便是長期以來被魔教視作眼中釘的天極門主荊無歡。嫣息早提醒過荊無歡,他已經中過一次毒泉了,若再次沾到泉水,所受的傷害必然加重十倍,只怕他甚至要當場斃命了。

  想及此,嫣息便什麼也顧不得了,魔教的人一走,她也出了幽泉。

  那一日拂曉,黑雲灰光,山野陰森而充滿血腥味。在正邪相交的戰場,嫣息趕到時,只見荊無歡劍招凜冽,氣勢如虹,雖有勁敵,卻也應付自如。突然,一道光影迅如閃電,從背後向他偷襲而去。嫣息知道不好,出聲提醒他也來不及了,她便一掌打出,真氣前推,與那偷襲者相撞。


  偷襲者狠招未遂,退開幾尺。嫣息仔細一看,那人的確是魔教教主無疑,但是,他的手裡根本沒有拿任何兵器。反倒是站在不遠處的奚萬堂,暗暗地露出了奸猾的眼色。

  嫣息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根本沒有什麼魔教弟子為兵器淬毒,那不過是奚萬堂想引她來救荊無歡,逼她施展內力的詭計。她已覺胸口絞痛,那種痛仿佛要將她生生撕裂,她的身體墜如凋花,飄落在地上。

  三丈紅塵的毒發作了。

  荊無歡怔愕地看著她,她吃力地向他伸出手,「無歡,我來遲了。你,不要再等我了——」

  他的腦海中剎那一片空白。想喊她,但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那一天,荊無歡的天極劍威如長虹,貫日遮天,他數不清他殺了多少的魔教弟子,殺到最後,甚至連正道中人都對他有些畏懼,都說他當時仿佛走火入魔了一般,那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尤其可怕。

  魔教徹底戰敗了,魔旗一倒,魔人便開始撤離碧血山。

  奚萬堂對荊無歡的表現十分滿意,讚揚不已。正道人士打了勝仗,當夜的奚府便有一場慶功宴。眾人談笑盡興,推杯換盞,卻唯有荊無歡一個人沉默地坐在人群中,自斟自飲。酒是涼的,心也是涼的。分明想一醉解千愁,卻反倒越喝越清醒,越清醒,銷魂蝕骨的痛就越分明。

  臨近午夜,宴席散了。漸漸安靜下來的奚府,突然在東南角有一道紅光亮起,伴隨著刺耳的鈴聲。奚萬堂臉色大變,「是密室出事了!」荊無歡一聽密室,心底的那根弦猛地也抽緊了。「師父,我去看看!」他故意越過眾人最先到達了密室,裡面正有一個人衝出來,紅衫似火,剎那刺入他的雙眼。

  那個人,竟然是嫣息。

  準確說,那是嫣息的一魂一魄。她在施展內功去救荊無歡的同時,也對自己用了絕神心法,將一魂一魄逼出了體外。所以,那一魂和一魄便逃脫了隨身體消亡的命運,仍舊可以存在於天地之間,只是卻如同孤魂野鬼,再無身體可以棲息了。此刻,她是為了盜取凌霄玉兔血而來的。

  以前她也曾潛進奚府想盜取凌霄玉兔血,但奚萬堂十分謹慎,將那寶物藏在地下的密室里,機關重重,她根本進不去。但如今她只剩一魂一魄,身體可以虛實變幻,要進密室便容易多了。

  此刻,那隻盛著凌霄玉兔血的錦瓶已經被她拿到了手。但荊無歡卻似乎並不理會她所做的一切,冷冷望著她,「你故意詐死,想騙大家放鬆警惕,然後便來密室盜寶對嗎?你又再騙了我一次。」

  嫣息心中有憤,「荊無歡,我盜走的這件東西是什麼你可知道?它能夠證明我以前對你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你到現在還是不信我,只信你的師父嗎?」荊無歡的師父奚萬堂和一眾武林人士也都趕到了。奚萬堂心虛,急忙下令,「無歡,殺了這個魔教妖女!」荊無歡長劍一指,對嫣息道:「動手吧?」

  嫣息這一魂一魄,原本可以虛實變幻,很容易就能逃脫眾人的圍攻。但她偏偏不肯走,荊無歡要動手,她便決定奉陪。混戰中,她手裡的錦瓶還被荊無歡打落,被旁邊一人搶了回去。荊無歡見狀,暗中神情一緊,出招更急了。就在他的天極劍將要刺到她的時候,他握劍的手有了一瞬間的停滯。


  女子的眼神一顫,卻還是看面前的男子一咬牙,將劍尖再推進了一分,嗤的插入她的胸前。

  一滴清澈的眼淚從她的左眼流出,正好落在他的劍上。

  她悽然而笑。「荊無歡,我不走,是因為我想知道你到底能對我絕情到怎樣的地步,現在我終於死心了。」她說罷,身體隱在黑夜裡消失了。天極劍落在地上。誰也沒有看見,那時的荊無歡臉上雖然有一絲勝利的笑容,而眼角卻也有一滴暗藏的淚光。

  § 相隨

  天亮之前,嫣息回到了泉眼,她無力地倒在石屋前,隱約覺得胸前的傷口有一種奇怪的清涼的感覺,低頭一看,傷口之中滴落的鮮血裡面,竟然還混著幾顆晶瑩如露的水珠。

  那不是普通的水珠。

  那是凌霄玉兔的鮮血!

  是荊無歡將那血塗抹在天極劍上,故意刺傷她,令她的傷口沾有那種血,當她回到泉眼裡,那種鮮血也就一併被帶進了泉眼。待嫣息明白過來,幽泉周圍瀰漫著的邪魔之氣已經消失不見了。

  她似乎想通了什麼,跌跌撞撞地便衝出了幽泉。

  再回到奚府的時候,荊無歡就坐在門口,渾身是血,猶如披了一身的紅霞。

  他看見她,吃力地道了聲:「嫣息,這次我終於等到你了。」她忽然雙腿一軟,跪坐在他面前。

  荊無歡已經沒有力氣將詳情告訴嫣息了。在樹林的時候,他的確是察覺到她用了絕神心法,懷疑她還有一魂一魄殘留人間。後來他也暗中檢視了她的屍體,發現她是因三丈紅塵而殞命的,而且她的身體裡面也依然還有禁功散的毒,所以他懷疑奚家莊沒有給他們真正的解藥,再聯想到嫣息對奚萬堂的指控,他的疑惑就更深了。

  他想證實嫣息的說法,便回奚府暗中找尋,想看奚萬堂到底有沒有收藏凌霄玉兔血。他果然發現了那間密室,就在嫣息潛入密室之前,他其實已經比她早一步,用假的玉兔血將真的替換了。

  所以,嫣息盜走的乃是假的凌霄玉兔血。但她驚動了奚府上下,荊無歡害怕奚萬堂會察覺到玉兔血有異,所以便假裝對付嫣息,將真的玉兔血擦在天極劍上。他想利用嫣息把玉兔血帶回泉眼。

  嫣息離開之前,假的那隻錦瓶被奚萬堂的人搶了回來,荊無歡心中已經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奚萬堂很快就察覺了當中的蹊蹺。而那個時候,也有奚府的護衛小心翼翼地告訴奚萬堂,下午他曾看到荊無歡偷進過那間密室。奚萬堂惱羞成怒,以勾結魔人之名誅殺荊無歡。荊無歡的武功再好,卻還是敵不過他的師父,隨行的天極門弟子也紛紛命喪奚府之內。

  荊無歡跨出奚府大門的時候,他便知道,他已經無法再逃了。他只想蓄著最後的一點力氣,等嫣息明白他的苦心,再回來找他。他想在臨死之前看她最後一眼。他便在奚府門前坐著,那時,奚府內其實有很多人都在看著他,有人覺得他是自甘墮落,卻也有人替他惋惜不已。

  奚萬堂知道荊無歡已經無可救治,他也知道嫣息只有一魂一魄,她若是要逃,他也抓不住她,他便索性由得他們去了。後來,由於碧血幽泉已經不再具有威脅,很多江湖人士便離開了奚家莊。再過了半年,奚萬堂的偽善終於暴露了,他再不是受人景仰的白玉君子,反倒淪為了過街的老鼠。江湖漸漸失去了他的消息。有人說,他練邪功走火入魔,已經瘋了。也有人說,親眼看到他死在魔教教主的手裡,連一個全屍也沒有留下。而這些,都跟荊無歡和嫣息無關了。

  紛擾的江湖,沒有他,亦沒有了她。

  那一日,他們便坐在奚府門外,看著天際的流雲。

  她問他道:「無歡,你知道嗎,我這個出身魔道的妖女,為什麼非要保全一魂一魄來奚府盜取凌霄玉兔血?」她說,「我不是為蒼生黎民,也不為江湖正道,我只是為你。因為,我想要你為我驕傲一次。」

  他用最後的一點力氣抱緊了她,「可是,嫣息,不管你是什麼樣的人,做過什麼樣的事,在我心裡,始終也放不下你啊!」

  嫣息含淚笑了起來,「嗯,我知道的。朝為晨曦,夜為霜華,拂之不去,纏綿至死。你何嘗不是跟我一樣?」

  他輕撫著她,「那這一次我們是真的要重新開始,再不要有誤會了好不好?」

  嫣息屏氣運功,已經用內力將自己最後這一魂一魄遣散了。她的身體越來越輕,輕如飛絮。風一吹,荊無歡的懷中便空了。

  「無歡,我們走吧?」

  荊無歡微微一笑,「嫣息,下一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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