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琴祭
2024-09-12 21:34:47
作者: 語笑嫣然
山洞潮濕又陰暗。只有些微的光,穿透那些胡亂生長的植物,打在他冷毅的輪廓上。他坐在靠近洞口的地方,喃喃自語,雙手合十。
而受了傷的女子,躺在山洞裡的另一處。火光映照著她嬌艷的面龐,她的鼻息微弱,時而發出痛苦的呻吟。半夜的時候,她醒過來。打量清楚四周的環境,立刻看到他,便咬著牙問,你為何要救我?雖然底氣不足,可是充滿戒備,甚至,敵對。
他說,我佛慈悲。
一、
她是季柔。京城裡一名普通的琴師。
然而,別人不知道的是,她雖柔弱,卻會殺人。她殺人的時候面目極僵硬,就如同一尊沒有感情的石像。但偏偏,她為的卻是她的感情。
——她深深深愛的男子。
——她為他而殺人。
這應當從數年前開始講起,數年前,季柔遇見子夜。他們彼此傾心。男子告訴她,自己不過是一隻落在琴上的魂。惟有以七七四十九人新鮮的血液塗抹於琴弦上,方可以死而復生。
他說,屆時,我與你恩愛廝守,白頭不倦。可好?
當然好。
季柔並沒有害怕。儘管初初聽聞子夜的那番話,她是驚愕的。但什麼也比不過她心中那份強大的感情。她那麼愛他。以至於她願意為了他做任何的事。
只是,在季柔開始殺人,到琴弦上沾滿四十九個人的鮮血之前,這段時間,子夜便不可以出現了,他須得安靜的附在琴上,等候那場盛宴無雙。而季柔殺的人,有貪贓枉法的污吏,有作奸犯科的死囚,有魚肉鄉民的惡霸,也有江湖中野心勃勃的大陰謀家。
二、
在殺第二十五個人的時候,季柔遇見無塵。京城郊外一間荒僻的禪寺里終日念經打坐的小和尚。形容俊美,但眼神空蕪。他說,他是為了季柔而來。他要阻止她再造殺孽。他說,七七四十九人的血,或許可以令到子夜回復凡人的肉身,但他的心卻已成魔,屆時,他的可怕之處,你此刻根本無法預想。
子夜是在利用你。
他欺騙你。
他要成為呼風喚雨的魔,而不是和你過男耕女織隨意平淡的生活。
他說,施主,請聽小僧一言。
季柔的面上,始終掛著冰冷的嘲訕。她踢開那具血淋淋的屍體,又瞥了無塵一眼,然後抱著她的琴,逕自走開。她聽見無塵一聲慨然的嘆息。
阿彌陀佛。
三、
惟一的一次受傷,在殺第三十六個人的時候。對方是江湖中頗為厲害的高手。季柔斬斷了他的手指,而自己,卻是外傷與內傷兼具。
最後,無塵救了她。
他們在山洞裡。陰暗,潮濕,火光明滅。季柔問,你為何要救我?無塵悵嘆一聲,道,我佛慈悲。隨後季柔發現自己的琴不見了,她心中一凜,扶著牆壁站起來,厲聲道,你拿走了我的琴?
無塵說,是的。
還給我!女子香肩發顫,眉心緊蹙,眼中全是憤怒。
但坐在遠處的和尚卻無動於衷。他的臉上,有一種與他的年紀很不相襯的漠然甚至滄桑。片刻之後,他起身朝洞外走去。
四、
那間寺院,沒有名字。大約是年生日久被荒廢著,連匾額也不見了吧。寺院裡只有無塵一人。某些角落還生出雜亂的野草來。
季柔在門口靜默一陣。跨步進去。
無塵看見她。
並且,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她會來。指著旁邊的一間廂房,道,那是你的。
女子便笑起來。那笑容,有如三月里盛開的桃花。她走到無塵面前,很近,只隔了一個巴掌的距離。她對著他幽幽的吹一口氣,道,你在等我?
一向穩重又淡定的男子竟閃過一絲慌張,退後道,阿彌陀佛。
季柔笑得更厲害了,她說你一日不將琴還給我,我便一日不走,你離開,我便跟著你。大師,你說,可好?
無塵低頭,轉動著手裡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詞。
翌日,清早。
季柔的房門敞開著,無塵經過的時候,聽見一陣歌聲。但突然,那歌聲戛然而止。伴隨的是一陣驚恐的呼叫。因為不知道屋內的人發生何事,無塵一個箭步,奪門而入。
頓時,呆住。
季柔竟赤身露體的坐在木桶里,露出藕荷一般的手臂,香肩,鎖骨,肌白勝雪。木桶中細滑的暖水,散發著香艷的霧氣,玫瑰紅的花瓣浮於水面上。女子格格的嬌笑著,抬手向外撒出一串水花,道,大師有禮了。
原以為無塵必定怒不可遏,或者是慌亂的狼狽的逃竄出去,怎知道,對方卻穩如泰山的站在那裡,用寡淡中滲著輕蔑的語調,說道,施主,這樣的做法,未免太幼稚了些。
季柔啞口無言。
第二次。
季柔打了一些山雞野兔,弄出滿桌的佳肴,全是葷腥。無塵自然不肯吃。且為了表明自己對此類行為的不屑,無塵竟笑了。雖然是帶著嘲訕的意味,但他那樣輕飄飄的一抹笑,搭配著他傲然於塵世之外的那副模樣,竟是相得益彰。季柔有意無意的嘀咕了一聲,你多笑笑,這或許不是一件壞事。
無塵便又低頭去捻佛珠。
那以後,季柔餐餐都是葷腥的菜。還要在無塵的面前擺出大快朵頤的樣子。無塵惟有一遍遍的念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種窘迫且又要無可奈何的壓著心頭怒火的模樣,每每讓季柔忍俊不禁。
五、
如此,三月。
某日清早無塵沒有看見季柔,過了午後,寺院亦是難得的清淨。那清淨中卻也夾雜了一絲落寞。是凡俗之心方才可以感受到的落寞。
無塵輕嘆一聲。
手裡的佛珠竟倏地斷了線。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他起身,朝寺院大門外走去。
猶記得,後山原本是一塊荒涼的陸地。雜草叢生。零星的石頭點綴其間。但意外的是,這裡不知道何時竟茂盛起來。開滿了淺紫色的野花。一簇一簇。在風中飛舞。
無塵看見季柔。
她坐在較高的一塊大石上。輕綠的紗衣,和腰間的束帶,翩然翻飛,像蝴蝶嬉戲於花間。這景致如此美,是無塵生平所未見。但女子的臉上卻是愁雲慘澹,眼角似有淚花。她呆呆的仰面望著蒼茫的天空,輕喚,子夜。
無塵心中一凜。
六、
季柔又開始殺人。
儘管沒有琴來採摘那些屍體身上淌下的新鮮的血液。她卻依然毫不留情。她甚至開始不計較被殺的人是善還是惡。
甚至,敲著梆子的更夫,深夜歸家的老嫗,她手起刀落,眼也不眨。
無塵知道,她這是為了逼迫他。她說,既然子夜不可以復活,既然子夜不可以成魔,那麼,由我代替他,你會知道,你所做的一切,依然是徒勞。
無塵的神態黯然,他問,你可以不計較他利用你,由著他變成危害世人的魔?
季柔訕笑,道,子夜不會騙我……就算他騙我,就算他成了魔,只要他是子夜,我愛他,他亦愛我,那便足夠。
無塵望著地上已經斷氣的婦人,她的懷裡,還有一個半歲大的嬰兒。無塵俯身,將嬰兒抱起。
季柔的身體發顫,她厲聲喝道,除非你殺了我,否則,即便是這樣的嬰兒,我也不會放過。說著,舞開劍,飛身向無塵的面前刺去。
劍斷了。
咣當一聲砸地。
嬰兒的啼哭因此更響亮。
這時候,季柔從衣袖裡倏地抽出一把短刀,朝著自己的胸口刺去。無塵驚駭不已。揚起手,以內力震上季柔的手腕,季柔感到一陣酥麻,短刀滑落。
只是,她的身體,亦隨著她被人泄去的力氣委了地。她用雙手扶著地面,垂下頭,號啕的哭泣。
口中喃喃念叨的是,子夜,子夜,我累了。我應該怎麼辦?
七、
無塵說,琴就在禪房的暗閣里。他說,你不要再濫殺無辜。季柔愣住。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無塵可以做出的舉動。
然而那真的是她朝思暮想的琴。撫著它,猶如撫著子夜英俊的面龐。
季柔離開寺院。後來,她想起她忘了問無塵為何要改變主意,她突然覺得,她也許錯過了某些深藏於眼底眉梢之下難以啟齒的話。
那,會是什麼呢?
但不管怎樣子夜終於復活了。像無塵說的,復活以後的他,不是人,是魔。有著火焰一般的鮮紅的瞳孔,面上帶著肅殺與殘忍。
連季柔也感到驚顫。
更加恐怖的是,子夜竟要靠吸食人血來保持自己的肉身。季柔哭著問他,為什麼會這樣,有沒有辦法解除這惡病。子夜但笑,說,沒有,他說這樣其實並無不好,他會日漸強大,甚至可以召喚冥界與妖族,他會成為邪惡的主宰,他說,你是我最愛的人,你也將和我一起,分享我的榮耀。
季柔只感到頭暈目眩。她開始懷疑自己當初的堅持到底是對是錯,她開始覺得,也許是曾經淒風苦雨對子夜心心念念的日子,也比現在來得美好。
是誰說,最燦爛的,是愛,卻愛不到。
八、
子夜和無塵的那場惡鬥。持續三日三夜。天地為之變色。日月低沉。最後,子夜敗了。然,卻是無塵,用自己的鮮血灑透了琴弦。
最後的一口氣呼出之前,隱隱約約,似看到了季柔。那個眼睛裡寫滿憂傷,卻暗藏著最明媚的純真與渴望的女子。她曾伴著他,度過了此生最美好的時光。他還想和她說,子夜的魔性已除,現在,你可以放心和他在一起了。
但他沒有了力氣。
季柔趕到的時候,看見的,是已經圓寂的無塵,而她的戀人子夜,昏厥在漫天的黃沙里,他的面目安詳,好像只是睡著了。
季柔守著他。
縱然是對他又怕,又恨,但這味毒藥入了骨髓,她已無法解除。她所不知道的是,那個看似與她陌路的和尚,用自己的鮮血破除了琴的魔性,子夜一旦甦醒,便能夠回復他善良的本心。她更加不知道的是,無塵乃受命解除這場災劫,他應該在季柔殺掉四十九個人之前便阻止她,阻止子夜的復活,也便阻止了季柔和愛人的廝守——
他卻沒有。
而子夜若是復活,再要滅除他身上的魔性,惟一的辦法,就是以無塵的鮮血為祭奠。這一點,無塵很清楚。
他選擇成全。
他甘願成全。
九、
縱然道行高深,心如磐石,到底還是逃不過,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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