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夜雪

2024-09-12 21:34:54 作者: 語笑嫣然
  楔子

  飛沙似雪,冷月如霜,龍山的夜,數百年來都是這般低沉暗啞,仿佛是誰的琴弦奏錯了的一曲華章。

  昭夜又失眠了。站在清冷的庭院裡,負手抬頭,眼中哀愁一片。大門突然外傳來幾聲犬吠,龍山派弟子倉皇跑進來,「師尊,洛河派、閒雲門,還有崆名山莊等七大門派的人,紛紛來了龍山,說是要找師尊討個說法!」

  昭夜眉心一皺,「說法?」昭夜修仙,雖然已經活了六百年,但不老的容顏還在,看上去還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他還想細問,龍山派的大門已被那些人無禮踢開。「青皇師尊昭夜,出來!」

  昭夜緩步走出,白衣飄然,襯得他更加優雅出塵。「各位夜闖龍山,所為何事?」

  領頭的是崆名山莊的大弟子,怒沖沖道:「交出殺人兇手洛妃嫣!」說到妃嫣,昭夜便不淡定了,「妃嫣已死,江湖上人盡皆知,各位莫不是想無禮尋釁?」對方說:「三天前,洛妃嫣在逆方城殺了我的三師弟,還挖出他的心,手段之殘忍,我們崆名山莊的弟子是親眼看見的!」

  立刻有人附和:「沒錯!她還殺了閒雲門的人,還有幾個逆方城的百姓,大家都親眼看見的。她是你的妻子,你當然要維護她。兩百年前你說她死了,可是誰見到她的屍首了?江湖上誰不認得魔界聖女洛妃嫣,絕對不會認錯!」

  雙方又爭執了幾句,昭夜袍袖一揮,道:「罷,你們若見不到妃嫣的屍首,是不會死心的,我這就帶你們去。」說著,轉身走向後院,打開了石壁上的機關。地窖里寒氣逼人,遙遙就見到燭光中翻湧的霧氣。洛妃嫣的屍首一直被放在千年寒玉床上,昭夜想她的時候,常常在地窖里一坐就是好幾天。

  正走著,地窖里忽然傳出「哎呀」一聲,竟然是個女子的聲音!

  武林中人頓時提高了警覺,就連昭夜向來沉著的臉上也有了驚慌的表情。女子的聲音再度傳來,「這麼冷的地方,居然有蚊子咬我!」眾人上前一看,竟然見那寒玉床上躺著的女子活生生站了起來,還晃了晃腦袋,做了個伸懶腰的姿勢。

  洛妃嫣復活了?!

  § 白紗郎

  龍山派的青皇師尊,是正道之首,別說是在凡人的江湖,就算是在仙界妖界,也是很有威望的。昭夜再三保證,三個月之內他必定查清此事,給武林中人一個交代,那些前來興師問罪的人才勉強壓住怒火,離開了龍山。

  甦醒的少女一直縮在牆角,臉對著牆,冷得直哆嗦。昭夜送走眾人,急忙回來,少女一聽見腳步,揮手大喊,「你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昭夜心急,「妃嫣,真的是你嗎?你為什麼不肯面對我?」

  少女苦著臉,「我不是妃嫣,我叫阿雪。」

  昭夜不信,「這裡除了妃嫣的屍身,怎麼還會出現別的女子!」阿雪的額頭抵著牆,「嘿嘿,我的師尊大人,我說了您別生氣。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什麼東西,路上遇見一個斬妖師,追殺我,我逃啊逃的,就逃進地窖里來了。然後被台階絆了一跤,就掉進你說的妃嫣的身體裡去了,現在,我想出還出不來了!」

  昭夜知道阿雪說的並非沒有可能,他著急地拉著她,「不管你是誰,你看著我,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一遍!就算你是一縷遊魂,也不可能隨意進入妃嫣的身體,你們之間一定有某種密切的關係!剛才那些人說妃嫣在逆方城殺人,是不是你乾的?」

  阿雪被昭夜一拉,跌進他懷裡,一抬頭就看到他的臉,頓時哇哇大哭起來。

  昭夜立刻懵了,「你哭什麼?」

  阿雪用手擋著眼睛,「我剛才就發現了,我一看見你的臉,就想哭……嗚嗚……所以我不敢看你。」阿雪的手擋不住,說話的時候又瞟到昭夜那張顛倒眾生的臉,眼淚流得更厲害了,她一頭撲進他懷裡,像一隻委屈的小貓似的,「師尊大人,您戴個面紗好不好?我這樣哭下去,是會瞎的啊!」

  阿雪是真的看見昭夜的臉就哭,眼淚像溪流似的,從面頰上淙淙而過。昭夜只好戴了面紗,龍山派的弟子都在暗地裡笑他,堂堂白道至尊,竟然向一個來歷不明的小姑娘妥協。但是,無可否認,昭夜戴起面紗來也特別迷人,一雙深邃的眼睛露在外面,如若點漆,收納了萬種風情。

  阿雪真的不哭了,笑嘻嘻地盯著昭夜,「師尊大人,我見過那麼多的男人,他們都沒有你長得好看,我一看見你,雖然要哭,可就是打從心底里喜歡你,覺得你好親切,好可愛哦……」

  昭夜有點不自在,「呃,阿雪,你既然不是妃嫣,就不要說出這麼無禮的話。」

  阿雪很認真,「我不是妃嫣,可我現在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啊,我想,我要是接替她,繼續做你的妻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昭夜看她仰著小臉,很有擔當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好笑還是難過,以前的妃嫣冷若冰霜,絕對不會有這樣的表情,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她的確不是她。他不免嘆息,輕聲說:「我們走吧。」

  「走去哪裡?」

  「逆方城。」

  「去調查那個什麼殺人挖心的事情?」

  「沒錯。這段時間你必須跟著我,寸步不離。」昭夜說著,做了個請的手勢。阿雪走了兩步,突然停住轉身,昭夜低著頭,險些吻上她。她嘻嘻一笑,「師尊大人,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叫阿雪啊?這名字是我自己給自己取的,很有來歷呢!」

  昭夜淡笑,「不想。」

  阿雪纏著他,「我告訴你嘛,因為我有意識的那天,就是我發現我自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那天,是二十四節氣裡面的小雪,於是我就想啊,我就叫阿雪吧,雪花雪花滿天飄,我在下面跑啊跑,你看我還會作詩誒,師尊大人,師尊……」

  從龍山到逆方城,昭夜這一路都不寂寞了,有了阿雪,他耳邊總是充滿著她的聲音。她說話、唱歌,她走路踢石子,沒有一刻消停。她還總是抱怨昭夜太沉默,變著法子想撬開他的話匣子,可昭夜始終淡淡的,就和他面上的白紗一樣,沒有任何波瀾。


  他們到逆方城的時候,正是黃昏,暮雲流金,鋪滿了城樓背後低矮的天空。忽然,西側沙塵滾滾,好像有千軍萬馬奔來。阿雪被那氣勢懾住,往昭夜的背後躲了躲。待狂奔的駿馬停住,她才看清楚,那其實只有一人,一馬。

  馬背上的男子冷峻軒昂,霸道之中還有幾分邪氣。他嘲笑昭夜道:「青皇老頭,你什麼時候跟個姑娘家似的,還戴面紗了?這是怕被哪家山賊看見了你的美貌,硬娶回家做壓寨相公嗎?」

  阿雪一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聲問昭夜,「他是你的朋友嗎?」

  昭夜淡淡道:「敵人,此生最大的敵人!魔君煜天,好久不見了。」那正是魔界的最高統領,魔君煜天。煜天住在魔域,他治理魔界,主管著三界一切黑暗之事,雖然名號很臭,無論是江湖正派,還是天庭仙將,都相當鄙棄他,但無可否認,自從三千年前,有了歷任魔君的統治,魔界反而有了秩序,不至於群魔無首,恣意禍亂人間。

  這一次,煜天也是聽說妃嫣在逆方城殺人,所以才會只身前來查看。昭夜似乎早就預料到他會出現,所以並沒有驚訝。倒是煜天一看到阿雪,整個人頓時就驚呆了,「妃嫣?你真的沒死?」阿雪不滿煜天用那樣熾熱的眼神盯著自己,撒嬌地拉了拉昭夜的袖子。昭夜護著她,解釋說:「她不是妃嫣。」

  煜天不聽,臉上黑氣蒙起,如鷹般躍出馬背,朝阿雪抓來。昭夜迎頭擊上,阿雪驚愕地站著,看他們瞬間混戰得分不清誰是誰。突然,平地竟然像波浪般搖晃起來,阿雪站不穩,險些摔倒,煜天衝過來扶著她,「妃嫣,沒事,有我在。」

  昭夜一掌將他們隔開,拉阿雪入懷,「老怪,你要瘋到幾時?她不是妃嫣,你怎麼不肯聽我們解釋!」

  煜天站定說:「青皇老頭,兩百年前你奪我所愛,妃嫣明明不愛你,你卻還要娶她,現在你該把妃嫣還給我了。」

  雖然他們嘴上罵來罵去,氣勢洶洶,但只有煞氣,卻沒有殺氣,顯然誰也不準備做生死的搏鬥,阿雪反倒不怕了,看他們倆分明都是年輕俊朗,卻一口一個老字喊得起勁,還忍不住暗笑起來。

  地動山搖仍然沒有停止,城樓上有幾名士兵站不住,摔了下來,昭夜想救他們,揮袖以掌風把他們接住,可是體內真氣仿佛承受不住,有潰散的趨勢。他立刻收了掌風,又怕煜天看出端倪,急忙帶了阿雪飛天逃走。煜天立在原地,長吼一聲:「昭夜,她是我的,這一次我說什麼也不會放!」

  § 憶往昔

  他們進城的時候,震動已經停止了,找了很偏僻的客棧歇腳,聽客棧的老闆說,才知道逆方城近來地震頻發,都是因為幽潭即將爆發所致。

  阿雪不知道幽潭是什麼,昭夜解釋說:「幽潭是魔穴所在,一旦爆發,潭水流出,凡人如果沾上幽潭水,輕則大病,重則喪命。」老闆還說:「現在逆方城人人都怕了幽潭,好多人都搬走了。好端端的熱鬧地方,現在像座死城一樣。要是城主真的能請到龍山派的青皇師尊就好了,聽說,在我太爺爺那一輩,這位大仙跟他的幾位弟子齊心合力鎮壓過幽潭,才讓它的爆發晚了兩百年。」

  阿雪一聽,得意說:「你面前的不就是……」昭夜卻打斷她:「店家,我們深夜叨擾,麻煩您了,您回屋歇息吧。」老闆嘆著氣退了出去,阿雪問,「為什麼不告訴他,你就是他口裡那位大仙啊?」昭夜的頭微微一低,啪嗒就落了一顆豆大的汗珠下來。阿雪驚訝,「啊,你這是怎麼了?」

  昭夜苦笑說:「若我還是兩百年的昭夜,這幽潭我是能鎮得住的。可惜,我終日沉浸在對妃嫣的思念,荒廢了修為,剛才就連跟魔君對戰,我也略輸給他了。」白紗遮得住他臉上的表情,卻遮不住他眼中的哀愁,微光里,細細密密的睫羽,不堪重負地低垂著。他心中自有盤算,卻不告訴阿雪,只囑咐她回房休息,阿雪不肯,抄著手坐在床邊,「你看上去不太好,我要留在這裡照顧你。」


  昭夜趕不走阿雪,只好由著她。下半夜他在椅子上盤腿打坐,阿雪反而霸了他的床,睡成個大字。第二天清早,聽說有一個守城的士兵被徒手挖心,他們便往義莊去檢視屍體。如洞穴般的胸口,血肉都翻著,死狀慘烈。昭夜仔細地查看,漸漸嗅到一股邪毒之氣,忽然臉色變了變,手一縮,倒退幾步。

  阿雪扶著他,「師尊大人怎麼了?」

  他伸出右手,剛才觸碰過屍體的右手,此刻滿是黑氣,有一條蚯蚓般的細線,正在從手腕的位置慢慢地向上臂爬升。「邪毒!」昭夜修仙,自然與魔道中的邪毒相衝,不慎碰到帶邪毒的血,就受它感染,他舉起左手,以手掌為劍,想朝自己的右臂砍去。阿雪攔著他,「你幹什麼?」

  「如果不立刻斬了這隻手,阻止邪毒蔓延,我就會變成跟兇手一樣的狂魔!若我成魔,我寧死!」

  「不能!」阿雪趁昭夜還沒有反應過來,點了他的穴道,用指甲在他的上臂一划,細線遊走到傷口處,她立刻用嘴去吸,將邪毒一口一口地吸走。昭夜雖然既感動又驚訝,卻更加痛心,「阿雪,你這樣很容易被感染的!你修為淺,一旦染了邪毒,必然立刻成魔,我也一定會為了阻止你害人而殺掉你,你何苦呢?」咆哮間,面紗脫落,她抬頭又看到他的臉,眼淚緩緩流出,「我的心想救你,我根本不需要考慮任何後果。」

  阿雪明白,她是愛昭夜的,遇見他就愛上他,像是命里註定。午夜過後,昭夜的邪毒褪了。阿雪也沒有被浸染,不幸之中的大幸。她看著昏睡的昭夜,擦了擦自己滿口的黑血,漸漸鬆了一口氣。忽然,窗外白影飛過,有如鬼魅,阿雪嗅到一陣茉莉花的清香。她疾步追了出去。

  白影停在廢墟里,月光在她的四周暈開一層薄光。阿雪定睛一看,那不僅是個女子,還是個跟自己生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她痴痴地盯著阿雪,仿佛認識她似的:「原來調查我的人是你們。」

  阿雪驚疑:「你認識我們?」白衣女子的笑容令人發寒,「是我的眼淚造就了你。我當然認得你。」「眼淚?」阿雪不明白,「那你又是誰?」女子道:「我是洛妃嫣啊。」「不,洛妃嫣已經死了,我現在用著的還是她的肉身呢!」阿雪不相信。女子眼神一凜,「我何必跟你說這麼多,既然遇上了,你就把我的肉身還給我吧!」

  兩人立刻動起手來。正打得不可開交,又有兩道人影同時從不同方向奔來,異口同聲地喊:「妃嫣!」

  是昭夜和煜天。

  昭夜先到一步,搶過那白衣的女子;煜天則將阿雪制住。曠野肅殺,四個人兩兩成陣地站著。

  昭夜盯著妃嫣,熟悉的茉莉清香撲鼻而來,「真的是你?」

  妃嫣掙不脫他,低聲道:「昭夜,你放了我吧。」煜天也發話,「昭夜,放了她!」阿雪插嘴,「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昭夜看得出,自己身旁的這個妃嫣滿身邪毒,早已不是兩百年前他認識的那一個。兩百年前,武林正邪兩大派之首,龍山派和魔域握手言和,為了天下蒼生約定休戰。洛妃嫣以魔界聖女的身份嫁給昭夜,締結兩派秦晉之好。

  在那之前,昭夜和妃嫣算是不打不相識,她搶他的兵器,壞他的名聲,用毒陣害他,好像非得殺出個你生我死。但是,在面對武林宵小的挑釁栽贓,他卻又挺身而出,為她說公道話,還在亂陣之中救她脫險。


  最血雨腥風的一次,他甚至不得已,殺了兩名正派弟子。她那時便笑他,「沒想到青皇師尊竟然會為了我這樣一個妖女和武林為敵,這算不算是我洛妃嫣三生修來的福氣?」昭夜知道,妃嫣雖然出身魔道,可她性格直率,敢作敢為,不會是幾大門派口中那個用殘酷卑鄙手段殺人的兇手。他說:「我信的是公理和正義,正道邪道並沒有絕對的界限,他們也有行差踏錯的時候。」

  昭夜說得義正詞嚴,後來的他,卻不得不正視,其實他就算有再多的理由,都敵不過內心的執念。

  妃嫣就像一粒種子,種在他的心上。

  他愛上了她。

  他對她潑辣剛烈的性子很是喜歡,又對她的古靈精怪暗暗著迷。而她也欣賞他的深明大義,頂天立地。她曾與他徹夜把酒,賞景遊玩,刀山火海都一起闖過,有時候還半真半假地許了今生永遠相伴的承諾。

  他誤以為她也對他有情,卻不知道,妃嫣內心深愛的人,始終是當時還沒有繼任魔君的煜天。

  聯姻的指令一傳出,妃嫣便求煜天帶她遠走高飛。可煜天當時勢孤力弱,既不敢背叛魔域,又還一心盼望著登上魔君的寶座。他只能告訴她,你不如暫時嫁給昭夜,將來我如果做了魔君,必然想辦法把你搶回來。

  妃嫣性子烈,恨透了煜天的畏縮。「那你如果不能當上魔君呢?你就要我跟著一個我不愛的人過一輩子?」

  煜天啞口無言。

  妃嫣一氣之下,在他面前把自己的心挖了出來,「我的這顆心,裝的全都是你,你忍心不看,不要?既然你要我等,好,我等你。你就保管著我的這顆心,日日夜夜都看著它,記著你今時今日對我的承諾。」

  那是對煜天的折磨。那顆心,至今還在煜天的宮殿裡,用魂瓶收著。妃嫣和煜天都是修魔之人,可以無心,只是功力會減弱。但沒想到妃嫣在回龍山的途中遇上了仇家,她身受重傷回到昭夜身邊時,紅妝還來不及穿上便香消玉殞了。

  昭夜始終也不知道,那千年寒玉床上,躺著的只是一具無心的軀殼。他只記得妃嫣死在自己懷裡的時候,緊緊抓著他的手,眼淚滑落,落進彼此交纏的五指間。他一直以為,那滴淚,是妃嫣為他而落。

  這些年,他在那滴淚水裡反覆煎熬,想著她,愛著她,不能自拔。可是,身旁的白衣女子卻告訴他,由始至終,妃嫣愛的人只有煜天。「妃嫣的心在魔域,受萬年魔氣的浸染,漸漸地生出人形,有了我。我是沐魔而生的,當然也有魔性,需要靠吃人心來維持自己,所以才會四處殺人。」

  她說著,盯著煜天:「我也有妃嫣的一切記憶和情感,或許,我就是她。」煜天領會到她隱忍的表白,眼神頓時軟了下來。她又盯著阿雪,說道:「她就是妃嫣臨死前的那滴淚,眼淚中有妃嫣的一縷魂魄,正因為這樣,她才可以進入妃嫣的肉身,而又與肉身融入,被困在裡面。」

  § 魂夢別


  一個是心,一個是淚,阿雪不用想也知道,此刻這兩個男子的眼裡,誰也容不下她這樣的次品。

  她聽煜天道:「將妃嫣交給我,我就放了阿雪。」

  阿雪巴巴地望著昭夜,生怕他選擇棄她而去。但昭夜畢竟是昭夜,即便那個被挾持的女子跟他毫無關係,他也不忍心放任她陷入危險。他慢慢地鬆開了妃嫣,指尖一點一點遠離了她,好像這一松,就連彼此之間那些虛幻的過往也丟失了。

  妃嫣轉過頭,看了看他,眼中滿是歉疚,「昭夜,兩百年前的妃嫣其實一直想對你說這句話,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便死了,如今……我便代她說……昭夜,對不起……」原來,當時的妃嫣那麼著急,欲言又止,並不是想告訴他,我沒有辦法做你的妻子是我這一生中最遺憾的事情,並不是有多少深情的承諾來不及啟齒,而是想告訴他,對不起,她愛的人根本不是他。

  昭夜緊緊地握著拳頭,身體因為壓制不住的激動而顫抖。這個時候,阿雪即便不看他的臉,也有一股想哭的衝動。她知道他難受,他的難受,就是割在她心上的裂口。煜天在背後推了她一把,「過去吧。」

  阿雪噙著淚,與妃嫣面對面,慢慢地朝著對方走去。

  忽然,就在妃嫣靠近阿雪的那一瞬間,她扣住阿雪,指尖如箭,扎進阿雪的肩頭。阿雪大喊一聲,反手回擊。廢墟之中頓時迷霧陣陣,是妃嫣啟用了她的幻影術!昭夜因為分神不曾留意妃嫣的變化,此刻方才如夢初醒,縱身一躍,投入迷霧之中,喝問道:「妃嫣,你還想做什麼?」

  妃嫣的聲音傳來,「她身上既然有妃嫣的一縷魂魄,我正好殺了她,吸走魂魄,那樣我才能愈加完整,我的壽命才會越長!」「她是無辜的,不能傷害她。」昭夜片刻就循聲找到了妃嫣,拉開她,兩個人混戰不休。

  須臾,魔光四起,煜天見那情形,也加入了陣營,一再地幫著妃嫣對抗昭夜。

  某個瞬間,妃嫣幾乎要擰斷阿雪的脖子,昭夜逼於無奈,只得用玄光打她,她被玄光穿透,身子猶如紙鳶般飛起,又重重地落在地上。誰都沒有想到,那樣一道玄光,對於以心為靈,以血為生的妃嫣來講,竟是致命的一擊。

  昭夜驚呆了,想抱住妃嫣,卻被煜天一掌擊中背心,丟開幾丈遠。

  煜天發了狂似的,朝著阿雪胡亂打來,「你們殺了妃嫣,我要你們償命!」昭夜忍痛阻攔他,一邊對阿雪大喊,「快走!」阿雪僵立在原地,看著昭夜吃力地對抗,一傷再傷,每一拳打在他身上,每一腳踢在他身上,都痛在她的心裡。可是,她知道她若不走,昭夜就要一直這樣忍受著煜天的攻擊,用他的身體做屏障拖延他。她咬咬牙,噙著淚衝出迷霧,東方曙光微透,冰涼的紅雲,狀如淚滴。

  阿雪跑了很遠,昏倒在路邊。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漸漸醒過來,竟然見整條街都是積水。她突然意識到,這是幽潭的水,幽潭爆發了!

  昭夜和煜天呢?

  她提著一口氣往幽潭跑去。幽潭裡,昭夜正在一邊做法,減緩水流的速度,一邊從容地朝潭水中走去。剛才幽潭爆發,如果不是他抵著,只怕整座逆方城都要被大水淹沒了。潭眼就在潭水的中心,那裡汩汩地冒著泡,散發著陰森的黑氣。「師尊大人!」阿雪喊他,「那裡危險,別去!」


  昭夜前日與煜天大戰,身受重傷,臉上的白紗也帶著血污。他微微一笑,說:「妃嫣死了,我已經休書向各大門派說明事情的原委,也算心無掛礙了。阿雪,單憑我現在的靈力,無法壓制幽潭,我只能用自己的去堵住潭眼,才能徹底毀了它。」其實他早就已經有這樣的打算,一旦查清楚妃嫣的事情,他便用自己去封住這萬年為禍的幽潭。

  阿雪哭著追過去,「不!昭夜!你敢說你心無掛礙?你敢扔下我一個人?」

  昭夜擺手,「回去,你再靠近一點,潭眼的水會把你燒成灰燼!」

  阿雪倔強,「我不管,我要跟著你,你要死我就陪你一起死!」她的半身浸在潭水裡,一步一步艱難地朝前走,她已經感受到潭水的灼燙,每走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火炭上。突然,煜天凌空飛來,抓著她往上一提,將她扔在潭邊的岩石上。

  昭夜鬆了一口氣,「老怪,她就交給你了。」

  煜天怒道:「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殺她?青皇老頭,你明知道我沾不得幽潭水,你別躲在裡面,出來!我們還沒有分出勝負,你只能死在我手裡!只能!」

  昭夜望著煜天,他雖然戴著面紗,可是煜天知道,他在笑,他的笑容他太熟悉了,優雅的笑,得意的笑,憤怒的笑,苦澀的笑,這麼多年,他連他眼角的細紋都熟悉透徹。他含笑的眼神分明是在對他說,四百年了,我們鬥了整整四百年,我怎麼會不了解你?瞬間,昭夜縱身一躍,身體沒入潭眼的黑氣!

  「青皇老頭!」

  「昭夜!」

  阿雪發了瘋似的飛過去,卻只抓到半空飄下來的面紗,要不是煜天搶救得及時,只怕阿雪也要被潭眼吞沒。

  她攥緊了白紗哭喊著昭夜的名字,悲慟過度,昏倒在煜天的懷裡。醒的時候,已經是在魔域了,聽說幽潭成了永不泛濫的死水,而昭夜的壯舉,在一夜之間成了世人的美談。阿雪只能痴痴地坐著,欲哭無淚。

  煜天果然如昭夜所想的那樣,並沒有殺了阿雪。他對她下了禁制,在魔域的範圍內,阿雪無法做出任何自殘的舉動,即便她想毀了自己追隨昭夜而去也不能夠。她問煜天,「是我跟昭夜聯手殺了你的妃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替她報仇?」

  煜天挑起阿雪的下巴,似笑非笑道:「沒錯,我是要報仇,不過,不是殺了你,而是讓你活著,做妃嫣的替代品。昭夜他了解我,可是,他卻不了解你。他以為我不會殺你,卻想不到,其實相對於活著,你更希望死。因為現在對你來講,活著是比死更痛苦的事。」

  阿雪多想像以前一樣,對一個自己憎恨的人惡言相向拳打腳踢,或者做出一連串的惡作劇攪得對方雞犬不寧,可是,她已經不是從前的阿雪了。她變得消沉,絕望,像一朵花已經到了枯萎的邊緣。

  她活著,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只想用來做一件事情。


  思念。

  思念昭夜。回憶和他經歷的種種。可是想著想著卻突然發現,他總是那麼高高在上,雖然溫柔,卻也遙不可及。那層雪白的面紗,隔斷了太多的美好,她竟然連他笑起來是什麼樣子都記不清楚了。

  煜天並沒有將阿雪像囚犯似的關進魔牢,他只用了一方簡陋的庭院將她軟禁著,逢著他心情好的時候,就算看到阿雪擅自離開庭院,他也不會苛責她。久而久之,魔域的侍從對阿雪的看管也越來越松,甚至放任她四處走動了。

  有一日,阿雪看到煜天吩咐下人將一隻外形古怪的瓶子扔掉,她愣愣地站著,盯著看了好久,煜天發現她,走過來問:「你想知道那是什麼?」阿雪點點頭,煜天說:「那是魂瓶。以前,妃嫣的心就是裝在裡面的。」

  阿雪遲疑道:「那、為什麼扔了?」

  煜天恨了她一眼:「你們連她的心幻化出的人形都殺了,那顆心也早就化成灰了,瓶子還留著做什麼!」

  阿雪面無表情,但她知道,煜天其實和她一樣,都有痛失至愛的傷心,只是她不想對他表露同情,她便什麼也沒說,正要走,一個慌裡慌張的冒失鬼跑過來,撞到了她,她趔趄一步差點摔倒,幸虧煜天扶著她,用一種不太好的語氣說了聲:「當心。」

  阿雪看了煜天一眼,自嘲道:「摔死了才好。」

  煜天沒吭聲,聽冒失鬼耳語了幾句,漸漸嚴肅起來,然後跟冒失鬼一起往正殿去了。他是魔君,堪比一國之君,魔界有許多的事情都要他處理,他經常忙得焦頭爛額,這些阿雪都是看在眼裡的。有一次妖魔作亂,他用巧計迅速地平了亂,卻只是輕判那些暴徒,希望魔民以引為戒,魔界將臣無不對他心悅誠服。雖然阿雪也漸漸地發現,魔君其實並不是她想像的那麼兇殘暴戾,他也懂得以理服人,以德治國,恩威並重。可是,這些跟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在意的,不過是她的痛苦和寂寞而已。

  那天夜裡,阿雪睡著以後,恍惚走入一處夢境。夢境裡山水逶迤,綠肥紅瘦,有一座竹樓建在空地上,她徘徊著走近,忽然看見一個戴面紗的男子。她頓時呆了,身子發顫,好久才大聲喊出,「昭夜!」

  瀕死的心,瞬間又活了過來。

  昭夜告訴她,他死時,有一縷魂魄附在他的面紗上,如今的他沒有實體,阿雪只可以在夢中見到他。但這對阿雪來講已經足夠了,她緊緊地抱著他,真想一輩子也不鬆手,他卻嘆氣說:「離開吧,你就算入夢見我千次,也是毫無意義的。」

  阿雪擦了擦淚,終於又有了頑皮的笑容,「你說,你勸不勸得了我?」

  昭夜一愣,知道自己當然勸不了她,拍了拍她的頭,「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倔。」她撅著嘴,「哼,別端老前輩的架子,你現在龍游淺水被雪欺,已經不是師尊了,我要跟你平起平坐,你認不認都好,我都要像個妻子一樣跟著你,管著你。」

  昭夜幽幽一嘆,想說話,卻被阿雪堵了嘴巴,「你就算不想要我,也不要告訴我,既然這是我的夢,就不要毀了它,好不好?」


  § 生死戰

  阿雪夜夜入夢,在夢境裡,她陪著昭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陪他飲酒唱歌,賞雨聽風。

  這樣的夢境,成了阿雪的人生里最快樂的天堂。

  阿雪的變化看在煜天的眼裡,他不禁起了疑惑。還是昭夜心細,提醒阿雪說:「這些天你常與我在一起,相由心生,你眉宇間的冰封已經不見了,老怪是個心細多疑的人,只怕他會看出破綻。」

  阿雪卻反笑他,「你對你的老怪還真是了解。」

  昭夜尷尬地拂了拂袖子,嘆了幾聲。阿雪嘴上說不在乎,卻還是因為昭夜的提醒多留了個心眼。那夜煜天忽然來找她,將她從睡夢中驚醒,他竟然帶了仙界的美酒,說要她陪他借酒澆愁。

  她問他:「你愁在哪裡?」

  煜天苦笑,「高處不勝寒,無敵是最寂寞。這世間沒了昭夜,你說我愁不愁?」阿雪隱約覺得煜天是故意要把話題往昭夜的身上扯,便笑了笑,說:「你不是要喝酒嗎,來,我陪你。」

  煜天打量著她,「你竟然笑了?莫非你對昭夜的死已經看開了?」

  阿雪故意逞強說:「你不是想讓我生不如死嗎?我偏要笑給你看,偏不讓你如願!」她倔起來總還是有點像妃嫣,輕顰的眉頭,微翹的小嘴,眼睛裡一道不服輸的光,都與曾經的妃嫣如出一轍。

  煜天借著酒意細細打量,心中又翻起一片潮浪。

  阿雪端起酒杯,送到嘴邊忽然又停下。「怎麼不喝?」「這是什麼酒?」「不是說了,是仙界的朝雲漿。」阿雪眼波流轉,似有猶豫,慢慢地又將酒杯端起。忽然,半空一道玄光降下,劈在石桌上,石桌登時裂開兩瓣。阿雪丟了酒杯,飛身跳開,與煜天各站一邊。

  黑夜中,渾身通紅的魔怪從天而降。

  他是來行刺魔君煜天的。

  那紅毛怪力大無窮,瘋狂毒辣,煜天一半用巧勁,一半靠狠力,跟他周旋了幾招。紅毛怪漸漸地落了下風,凶焰一轉,直燒阿雪而來!阿雪當然不是他的對手,連連敗退,煜天大吼一聲,「妖孽,有本事沖本君來!」那氣勢,震懾天地,無怪乎上一代的魔君原本沒有計劃將帝位傳給他,他卻能與競爭者鬥智鬥勇,順利地登上寶座。


  紅毛怪雖然野蠻,卻也狡猾,知道利用阿雪來令煜天分心。煜天救了阿雪,一掌送出,將她推進屋內。阿雪見紅毛怪一躍而起,直追煜天背後,她失聲喊了一聲,「魔君當心!」煜天避過紅毛怪,對阿雪粲然一笑,「多謝提醒!」

  煜天毫髮無傷,那紅毛怪卻四分五裂,死狀極慘。煜天看阿雪受傷,便找了魔域最好的大夫來治她。第二天,阿雪一出門,便看到地上有幾團墨綠色的印痕,還散著酒香。她好奇地用手摸了摸,一嗅,驚道:「朝雲漿?」

  煜天正好也來了,她起身迎上,指著地上的綠痕,「這酒灑了之後為何會是這樣?」煜天摸著鼻樑,「呃,仙界的東西,自然不比凡品。」阿雪冷哼了一聲,「只怕這根本就不是普通的酒,是你在裡面做了手腳吧?」

  煜天只怪昨天的刺客來得太不是時候,這酒雖然是朝雲漿,卻也加入了他的法術,只要阿雪喝下,她就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到時候他就可以追問出她這段時間為什麼變化那麼大了。阿雪本來還想為昨日煜天出手救她而說聲謝謝,但現在卻重新對他牴觸了起來,長袖一拂,冷冷地便走了。

  從那以後,阿雪對煜天在提防之餘,還總是話裡帶刺,只要一看見他,就會擺出輕蔑厭惡的臉色。有一段時間,煜天因為西疆魔孽起兵作亂一事,頗傷腦筋,看到阿雪的臭臉,心裡就發了氣。「你是嫌我還不夠晦氣嗎?」

  阿雪冷笑:「治下不嚴,禍起蕭牆,那是你自己沒有本事。」

  「你敢這麼說我?」

  阿雪反駁了幾句,煜天氣得幾乎想抽手打她。卻一愣,看著她倔強的眉眼,慢慢地將手放了下去,自言自語道:「這世間,惟有妃嫣才能懂我。你不是她。」阿雪說得興起,脫口而出,「可你卻為了權勢地位,放棄了她!」

  煜天猛地僵住,盯著院中一叢碧綠的禪葉發怔。良久,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

  在魔域的那些年,阿雪跟煜天之間的爭吵屢有發生。彼此之間的關係也越發微妙,像敵人,卻也有友好的時候;像朋友,卻又不乏對立。

  然而,魔域的事情到底也瞞不住最高的統治者煜天。他終究還是發現了阿雪在夢中和昭夜相見的事情。那一日,阿雪無意間聽到煜天跟心腹議論平亂一事,說著說著,又聽他們提到要阻止某個知情人將軍隊的秘密泄漏出去。

  心腹說,在舞陵山上有一顆仙草,吃過的人會永遠沉睡在夢境裡,再也醒不過來,那樣既可以保住知情人不死,又能讓他永遠不能開口說話。阿雪聽了之後激動不已,心想如果她也能得到仙草,豈不是可以永遠留在夢境裡跟昭夜相守?她便暗地裡買通了魔域的小妖給她尋覓仙草,小妖果真賣力,不出三天便把仙草帶回來了。

  阿雪服下仙草,安靜地躺著,漸漸覺得四肢無力,身體沉甸甸的,好像墜進無底的深淵裡去。她閉上眼睛,幻想著昭夜,仿佛能看到他站在花叢里朝她招手微笑。就那樣,一直下沉,下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猛地睜開眼睛,心痛得流淚不止。

  煜天不知幾時來了,就站在床邊,冷冷地看著她。

  夢還在,可是,昭夜卻不見了。夢境裡全是廢墟和荒草,曾經美好的一切,全都消失不見了。


  阿雪急得揪著煜天的衣襟,「你對我做了什麼?」煜天嘻嘻一笑,說:「你以為真的有令人長醉夢境的仙草?」

  「你設局騙我?」

  「哼,我知道你在夢中跟昭夜見面,又怎麼會揣摩不到你的心思?你如果知道仙草的存在,一定會設法得到它,那我就讓你得到咯!」煜天一臉得意,「不過,我也算待你不薄了,你吃下的,是會令昭夜復活的魘生草。你吃了魘生草,只要一入夢,草的藥效就會轉移到昭夜身上,他會重新長滿三魂七魄。現在,你的昭夜已經修回人形,行動自如了呢。你說,這是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

  阿雪後悔自己太過心急大意,對煜天的戒備也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漸漸淡薄,沒想到他終究還是算計了她。她當然也不相信煜天真的會好心到幫昭夜復活,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煜天說:「因為魘生草雖然可以讓他復活,但是也會讓他充滿魔性,他一向看不起我們這些邪魔外道,現在可好了,他自己也變得跟我們一樣了。而且,他還會慢慢地變得比任何邪魔更兇殘,最後徹底失去理性。他一定恨死我了,我就是要等著他來找我,好跟他再決鬥一次,分出我們未分的勝負!」剛說完,啪的一個耳光就打在臉上,煜天一把揪起阿雪,「別以為我縱容你,就會對你仁慈,就憑你今天這一巴掌,我已經可以將你挫骨揚灰,永世不得輪迴!」

  阿雪根本不理會煜天的怒火,失魂落魄地站著,仿佛遇到了這世間最絕望的事情。她早就知道成魔對剛正不阿的昭夜來講意味著什麼,她兩腿一軟癱坐在地。煜天低頭看著她,「你放心,這是我跟昭夜之間的事情。只要這件事情了結,我就不再囚禁你,還你自由。哪怕是我敗給昭夜,我也會下令,不許魔界任何人遷怒到你。」

  阿雪眼中血絲凝結,抬頭看他,「你利用了我,又何必還假仁假義?」

  煜天的嘴角動了動,心說,就是因為你生得和妃嫣一模一樣,所以我面對著你,內心總是很矛盾,想恨你,又還要心軟,但我自認,相比我一貫的行事作風,我對你已是仁至義盡了。

  至於昭夜,我跟他之間,存亡不重要,利益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勝負。我魔君煜天在這世上最痛恨,也最欣賞的人,就是昭夜。這不僅僅是正邪之間的事情,更是兩個男人之間四百年解不開的心結,旁人覺得我瘋魔也罷,陰險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定會等到他出現的那一天。

  我知道,他一定會來。

  一個月之後,昭夜真的出現了。

  嶄新的雪色面紗,映著他眉宇間的硬朗,深邃的雙眸,卻已經不復當初的清澈。他的額心多了一枚火焰的圖樣。

  那是魔的最高境界,預示著終有一天他會成為這世上最可怕的魔。

  煜天負手站在魔域大殿外,「你終於來了。」昭夜拔劍對著他,「你做這麼多,就是為了今天,我怎能不來?」煜天得意地一笑,「你來,是以正道師尊青皇的身份,來剷除我這個邪魔外道?還是以一個正在入魔的妖孽的身份,來我這裡搶回你心愛的女人?」昭夜雖然入魔,但還有三分理智,既恨且無力道:「重要嗎?」

  煜天道:「當然重要,這幾百年來,我一直都想知道,你青皇師尊,到底有沒有行差踏錯的時候?正邪之分,對你來講真的那麼重要?」昭夜想起曾經妃嫣也問過他類似的問題,那個時候他為了她,手上還染著幾個武林正道的鮮血,其實他並不是世人表面看來的那樣高潔無瑕。究竟何謂正,何謂邪,他這一生都在參研,好似看破了,卻又好像看不破。或許命運就是故意要他受此一劫,變成現在這副模樣,是對他的點化,也是給他沉痛的教訓。他什麼也沒說,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緊接著便跟煜天混戰在一起。


  閃電般的光芒縈繞在他們四周,照亮了整片天空。那是數百年甚至上千年以來最可怕的一場決鬥。天地為之色變,風云為之嗚咽。幾個時辰過後,煜天一招不慎,落了下風,被昭夜連擊三劍,敗倒在地上。

  這一次,昭夜的眼中再無慈悲,他舉起長劍,正想殺了煜天,阿雪忽然衝過來,「還不能殺他!」

  昭夜頓時驚呆了,「你?維護……他?!」

  阿雪搖頭,「不,這段時間,我在魔域,看著他是如何治理魔界的,他雖然是邪魔,卻也是魔界之首,如果他死了,魔界必然大亂,到時候,不知道又有多少無辜的凡人遭殃。而且,這段時間魔孽作亂,魔界更加不可一日無主。昭夜,對煜天來講,敗給你就是他人生的最大恥辱,他活著也沒有意義了,你何必還殺他?」

  煜天聞言仰天大笑,沒想到多年的針鋒相對,彼此間亦敵亦友的微妙關係,反倒令她成了一個了解他的人。

  他狠聲說:「昭夜,你殺了我吧,我根本不在乎魔界是否大亂,對我來講,這一生,我看重的,只有和你的追逐!」

  「不!昭夜,你冷靜一點……」

  ……

  煜天和阿雪各執一詞,混亂的言語,攪得昭夜心神不寧,像受萬蟻鑽心。若是在以前,他一定不會殺煜天,因為阿雪說的道理他全明白,這四百年來的較量,他沒有一次對煜天起過殺心,都是為大局著想。

  可現在的他卻不同了。

  他額心的火焰真的燒了起來,越燒越旺,他長嘯一聲,還是提劍朝煜天刺去!就在劍尖將要碰到煜天的瞬間,一道玄光從後背進入,穿透前胸,他猝不及防,只覺得有什麼東西探入他的身體,撕裂了他的元神,他的體內頓成廢墟一片。他回頭一看,那個滿手還沾著血腥的人,竟是阿雪!

  阿雪跪在地上,捉著昭夜的袖子,「他若是死了,魔界大亂,我認識的那個昭夜,一定不想看到那樣的情形發生,而你……已經不是他了……我還記得,當初你身染邪毒,寧可廢自己一條手臂,也要維持你的白璧無瑕。你說過,你若成魔,毋寧死!那麼,這一次,我幫你!」

  昭夜眼睛裡的蒙濛霧氣開始散開,額心的火焰也逐漸冷滅下去。他終於笑了,那種如釋重負的笑容,恍如這世間最美、也是最溫柔的一道風景。他握著阿雪的手,緩緩道:「你是對的。阿雪,我想,我終於明白了。謝謝你!」

  阿雪不管昭夜在臨死前究竟領悟了什麼,正道邪道,其實根本和她無關。她在意的只有他。

  只有她這一生盼而不得的痴愛。


  她噙淚看向煜天,乞求道:「魔君,如果你還念在我剛才救了你一命,就請解除對我的禁制,讓我跟昭夜一起走。否則,你如果還想強留我在魔域,我一定會想盡辦法逃走,除非我粉身碎骨,否則我一定不會罷休!」看煜天站著沒動,阿雪又再聲嘶力竭說道,「你答應過我的,事情一旦了結,你就還我自由。你不可以言而無信!」

  煜天望著她,看她抱著奄奄一息的昭夜,清淚似雨,面染猩紅,牆外被風吹來的花瓣簌簌飄了他們一身,那畫面絕望而悽美。

  他緊握的拳頭慢慢鬆開,嘆了一聲:「阿雪。」

  § 花夜雪

  後來的煜天,再想起當時的慘烈,鐵石般的心腸也不免爬滿了悲傷。他成全了阿雪最後的心愿,解了她的禁制,親眼看著她在他的面前自盡,和昭夜相擁而逝。再後來,就在阿雪和昭夜的魂體消失的地方,長出了一株誰都不曾見過的植物,每年小雪的那天,那株植物都會在頂端開出一朵鮮艷的紅花。

  又過了幾百年,紅花浸沐魔氣,漸漸地也修成了人形。最開始,是一個只有七、八歲的女童。女童追問煜天自己的來歷,煜天便跟她講阿雪和昭夜的故事,女童聽得入神,小小的眼眶裡蓄滿了淚。「魔君,你說青皇師尊到底愛不愛阿雪呢?」

  煜天想了想,嘴角勾起得意的笑,「他是愛她的,或許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經歷了那麼多,阿雪其實早就取代了妃嫣在他心裡的位置。否則,當他看見她維護我的時候,他的眼睛裡不會有那麼深的失望和痛心,他是在吃醋哦。如果不是因為嫉妒,他的魔性其實還能生長得慢一點。」

  女童撅起嘴:「哼,這些都是你猜測的吧?」

  煜天笑容不改:「青皇老頭的事,我用得著猜?這世上還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他動一動眉毛我就知道他想怎麼樣了。」女童又難過起來,「唉,他們都死了,真可惜。」煜天也跟著嘆了口氣,思緒飄飄浮浮,想起跟昭夜一次又一次的較量,「是啊,真可惜,從今以後再也沒有那樣一個人,可以讓我震怒發狂,又能開懷大笑了。」也沒有一個人,敢在他面前出言頂撞,甚至摑他的耳光了。他又想起跟阿雪在院子裡飲酒的情形,想起他說的那句,無敵是最寂寞,可如今,他深深地記著自己的失敗,恥辱,卻依舊沒能擺脫寂寞。

  反而,寂寞更深。

  女童纏著煜天,「魔君,我還沒有名字呢,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煜天想了想,說:「既然是昭夜和阿雪造就了你的,你不如就叫夜雪吧?」夜雪把自己的名字反覆念了幾遍,笑容漸漸頑皮起來,「哎喲,聽說這兩個傢伙是你的敵人呢,你對他們還真好。」

  煜天翻心一想,他們真的是敵人嗎?能有這樣的敵人,即便生而為魔,但其實上蒼也不算對他太壞,是不是?思忖間,仿佛看到殿外朗朗青空之上,有一襲白衣乘雲而過,身旁是如花美眷,笑意繾綣。

  煜天端起杯中美酒,高舉起來,「昭夜,阿雪,這杯酒,是我敬你們!」

  千秋萬載,多少的恩怨,都化成笑眼裡那一抹輕煙,化成唇齒間稍縱即逝的甘芳,而這漫漫的時光,終於開始垂垂老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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