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花謝

2024-09-12 21:35:24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仿如一道流星。

  或黑夜中閃電般璀璨的光芒。頓時,渾濁的眸色開始清亮,鐵青的面色潑了五彩油漆,腳步輕快,目標明確,撥開熙攘的人群,唐突的伸出手去,碰了碰對方的肩膀。

  你好。

  他說,我是原錦添。

  驟雨初歇。

  寧沛柔從未遇見過一個人像原錦添那麼大膽,在擾攘間攔著她的路,說,小姐,你真是漂亮,我想邀請你做我的模特。我是畫家。

  咦?

  什麼是模特?沛柔不曾聽過這新鮮外來的詞,但也不發問,只羞紅了臉,低著頭,緊緊的抱著懷裡的兩本詩集。

  詩集是從教中文的先生家裡借來的。一本宋朝的婉約詞,一本是納蘭性德的飲水詞。都是沛柔暗暗喜歡的絕世名作。原錦添亦看了書皮,記在心裡,後來他們再次遇見的時候他便不再提做畫,而是談詩,談他對中國文化的仰慕,痴迷,有很濃重的刻意迎合的成分,以至於,那之後沛柔有點懷疑,究竟原錦添是真的想要畫她,還是藉故親近她。

  沛柔清楚的記得,原錦添一直攔著她,說了很多的話,帶著少量藝術的亢奮與張狂。他說,我想我是太冒犯了,可我絕對不是壞人,小姐,請你相信我,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可以安靜的坐在我面前,然後,我在紙上將你的肖像仔細描繪出來。哦,不止肖像,還有預先布置的背景或道具等等。一邊說,一邊比手劃腳的,大概是看沛柔驚恐又迷茫,遂著急的想要將自己的意圖闡述得更為清楚。

  不。不好。

  沛柔縮著肩,吞吞吐吐,半天才擠出一句話。想要側身繞過,原錦添卻拉住了她的胳膊,然後驚覺失態又立刻放開。

  唔。小姐,我就住在磨盤巷,六十七號。請你考慮一下,如果願意的話,再來找我。好嗎?

  沛柔只是輕輕的嗯了一聲,細如蚊吟。這時候旁邊突然有人衝上來,一把推開原錦添,又將沛柔拉過身後,淬道,光天化日,你這人,好大的膽子。

  原錦添愕然的看著面前的女子,但見她穿著和沛柔一樣的藏藍色百褶裙,上身是更為艷麗的白底紅花斜襟的短袖衫子,露出小半截纖細的藕臂。周身琳琅。耳環,項鍊,紅繩和彩陶鐲,連麻花辮上都繫著粉色的蝴蝶結。

  相較之下,沛柔則樸素得近乎寒磣了。鵝黃的闊袖衫,沒有繁複的花式,只在襟前別了淡紫色晚香花圖案的胸針。那胸針很獨特,只是底端的花莖破了,依稀可辨芝麻大的缺口,和兩道銀白的劃痕。但這一切都不影響原錦添對沛柔的印象,他覺得,她恰好就應了古人所說,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後來的這個女子,洛含真,是沛柔的鄰居。她們自幼常在一起玩耍,如今同為青瑤女中的學生。關係極好。

  亦是難得的,沛柔願意親近和交談的朋友。

  沛柔生性孤僻,從來說話不多,不笑,不對外表達自己,即使她有著一副動人的五官,但她卻總是低著頭,或躲在最陰暗不起眼的角落裡,沒有誰會注意到她。就連教歷史的先生,也是在半年以後才知道有沛柔那樣的一個學生。

  所以,當沛柔告訴洛含真,那個年輕的畫家想邀請她為他做模特的時候,洛含真不假思索便笑道,如果他邀請的人是我,興許還有幾分希望。

  沛柔沉默。

  洛含真恰好看見那枚晚香花的別針,高興起來,問,沛柔,可以送給我嗎?沛柔想了想,輕輕的將別針取下,遞給洛含真,嗯,送給你。洛含真也不道謝,捧著別針在陽光底下看來看去,一面嘀咕,沛柔,你說話就不能帶點笑容?或者再說長一點,說多一點?你這樣啊,死氣沉沉的,將來誰會喜歡你,誰樂意娶你啊。

  哦。

  沛柔應一聲。她早習慣了洛含真的言辭刻薄,也常常是對方一開口,她便毫不吝嗇的將自己的東西拱手相送。她知道洛含真的家境不如她,幼年吃過苦,即便到現在也頗為拮据,她心疼她,像一個姐姐對待妹妹,掏心掏肺。

  當然了,這一切,仍是建立在沛柔無法流暢的表達自己的感情與思想的基礎上。

  【 二 】

  關於沛柔在性格上的缺陷,原錦添是不知道的。他遇見她,僅僅兩次,即便是他說話滔滔不絕,可是竟然連沛柔的音色也把握不到。

  原錦添以為,沛柔是太內向羞澀,畢竟是好人家的女兒,十六七歲青黃不接的年紀,又受著端正的教育,怎能輕信了他這樣陌生又乖張的男子。可他偏偏控制不了自己,從他第一眼在人群中看見沛柔的時候起,他仿佛就是中了咒語,想要認識那個出塵脫俗的女子,用盡一切的心思,靠近她,了解她。

  可是——

  從始到終,原錦添就連沛柔的名字也不知道。


  她。她。她。

  從此後的許多年,心中僅存的,就只是這麼一個模糊的代號。

  詩集很快就看完了。可沛柔不願意去老師的家裡還書,因為她完全可以想像儒雅敦厚的張淮南會怎樣和她交談。

  他一定會問,寧沛柔,你看完詩集有何感想,你最喜歡其中的哪一闕詞,原因是什麼?或者他還會說,寧沛柔,我家中的藏書甚多,你可以再拿一些去看,對你是有好處的;寧沛柔,你不要總是沉默,總是低著頭畏畏縮縮的樣子,這在西方醫學上,大概可以稱為自閉症,對你是百害而無一利;像你這樣年輕的女孩子,就得活潑健談,你要試著克服自己心裡的障礙。

  等等等等。

  三十歲的張淮南,什麼都好,就是羅嗦,老成,將她們這一班女學生都當作自己家的孩子,一旦發話了,就很難停下來。

  只有洛含真才受他那一套。常常是盯著張淮南面帶微笑目不轉睛。這點小心思誰也沒看出來,洛含真更是不會對任何人承認她在暗戀自己的老師。她覺得張淮南學富五車才高八斗,性格沉實又溫和,也有耐心,從不發脾氣,像極了她死去的父親。她覺得,如果能有這樣的一個男人來愛護她,將來的生活一定是很美滿的。

  所以,洛含真自告奮勇,要替沛柔去張淮南的家裡還書。沛柔亦求之不得。那天是秋分。空氣里還留著盛夏的躁熱。沛柔在院子裡乘涼,想著洛含真,想到詩集,再想到原錦添,那真是一個奇怪的男子,有著看似輕狂卻真誠的臉,他腹中有些墨水,也能做畫,這在過去的某些年代,是可以稱得上才子的吧。可他的衣著和言行,又給人潦倒不羈的印象,像傳奇小說里浪蕩的江湖客。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第二天。

  洛含真沒有到學校上課。沛柔想她也許是病了,準備回家之後前去探望。但跟著又有消息傳來,說張淮南死了。

  家裡亂糟糟的,像被強盜打劫,值錢的東西丟了一半。屍體伏在客廳的椅子下面,從後背到前胸,有三處致命的傷口。大家都說,那樣溫暾的一個人,沒啥壞處,竟然遭遇這樣的橫禍,著實可惜。如此云云,學校里好一陣沒有這樣熱鬧過。沛柔聽大家議論著,也不參與,就在旁邊垂首低眉,黯然唏噓。

  回家途中。

  原錦添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嗨。他說。詩集看完了嗎?沛柔咬著嘴唇,輕聲道,已經還給先生了。

  哦。

  原錦添頓了頓,沒說話。沛柔有點膽怯的抬起頭看他,她以前從未仔細的看過原錦添,這會兒就像是心血來潮,緩慢的將視線由下往上挪動。可是,她竟然發現原錦添將目光停留在她的鎖骨以下腹部以上的地方。


  沛柔慌了。

  趕忙別過身去,往人堆里扎。原錦添三兩步追上,問到,時間尚早,你到我家去,我給你畫畫可好?沛柔的眼神閃爍,直道,不好,不好。

  原錦添笑起來,你好像很怕我?

  不。不是。

  那你的別針呢?

  別針?我,我沒有別針。

  這是你的嗎?原錦添從口袋裡掏出一枚,攤在掌心,他說話的語氣越來越急了,仿佛有些迫不及待,沛柔便更慌,一個勁朝前走,只低頭看到自己的腳尖,別的什麼也入不了眼。她說,不是,不是我的。我家裡還有事,我要趕回去。

  說罷,像赤腳的公主提著裙裾,在人群里穿梭小跑著。

  洛含真住院的消息,就是在當天下午,回家以後才聽說的。情況並不嚴重。只是摔傷了腿。腦子亦受到撞擊,有輕微的淤血。

  沛柔到醫院的時候,兩名綠衣的探員正在向洛含真問話。洛含真的表情很痛苦,她說我真的想不起來我是如何受傷的,我以為,我本來應該在張淮南先生的屋裡,我是去還書的。喏,就是她,我是替她去還書的。

  洛含真指著沛柔。

  然後呢?

  然後,我也不知道。真的,想不起來了。

  白袍的醫生拿著病歷表,解釋道,她的頭部因受撞擊而造成局部性失憶,又或者說,恰好是她看見了當時的情形,但那情形令她感到恐懼和極端的不愉快,所以,她的大腦下意識的屏蔽了那段記憶,這都是有可能的。

  其中的一名探員便問,這種情況,幾時能康復?


  醫生笑道,其實這樣對病人來講,是一種好的現象,這並不影響她正常的生活,反倒還能減輕負面的記憶。而通常這類的情況是沒有藥物或專門的技術可以治療的,只能等待了,也許再過三五天,也許是一年半載,也許,她永遠的丟失了那段記憶。

  從醫院出來,天已經黑了。幽長的街道,行人寥寥。

  沛柔的腦子裡還充斥著洛含真向她哭訴的情景,那個時候,她才曉得洛含真對張淮南,並非普通的學生對老師那麼簡單。可她對男女之情所知甚少,給不出意見,連安慰的話也沒說幾句。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黑暗,死板,細細長長的拖著,仿佛風一吹就斷。

  這時。沛柔注意到在某個陰暗的角落裡,有一雙窺視她的眼睛。她有點害怕。加快了步子。但那眼睛卻不放過她,尾隨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從背後伸出蛇一樣的胳膊,捆綁著她,她欲尖叫,嘴巴里卻塞進了一團潮濕的麻布。

  噔。

  沛柔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狠狠的踢了對方一腳。然後,趁著那個鬆懈的間隙,無頭蒼蠅似的,在幽暗的小巷裡開始奔跑。

  最後,竟跑到了江畔。

  陰森的碼頭,月光慘白,只能聽見滔滔的江水流動的聲音。沛柔感到絕望,回頭,那追逐著她的影子,像怪獸的觸角。

  在冰涼的月光里,一點,一點的,呈現出來。

  【 三 】

  就這樣平息了嗎?

  原錦添看著腳下匆匆涌過的江水,遠山的輪廓,在暗夜似龍的脊柱。可是,這心情卻要何時才能平復呢?

  ——

  他用刀刺她,推她墮江,她分明是他剛剛才遇上,魂牽夢繞縈於心頭的仙子,他幾乎不敢想,何以走到了這樣一步,絕路。

  原錦添是南方政府的特攻。暗殺張淮南,是因為張淮南也有一個隱蔽的身份——他是北洋政府的密探——他的手上,有一份重要的文件。


  那一日,客廳的留聲機還劃著名藍調的爵士,張淮南沏了碧螺春,輕輕的呷一口,便有人來敲門。洛含真說,沛柔病了,我來替她還書。

  張淮南淺笑,道,很漂亮的晚香花。

  是麼?洛含真竊喜,低頭撥弄著胸口的別針,道,在百貨公司挑了好久呢。你想想,那麼多的貨品,眼花繚亂的,偏就是看上這小玩意,也證明我跟它是有些緣分的。一邊說,一邊將詩集擱在藤椅上,不客氣的坐下來,問,先生在喝茶呢?

  嗯。張淮南點頭,又擺了一個茶杯,道,你也嘗嘗看。

  洛含真求之不得。最好是在那椅子上整日整日的坐著,哪兒也不去,跟張淮南舉杯暢飲,談笑風生,才不枉費她剛才的那點小心思。她當然不能說別針是從沛柔那裡討來的,說了,怕張淮南會瞧不起她,用百貨公司做跳板,還能順道吹噓自己的鑑賞能力,何樂而不為。

  坐了一陣。

  洛含真不小心碰翻了茶杯,青褐色的水湮在她的白裙上,她慌忙到洗漱間裡擦拭,就在那個時候,原錦添偷偷的進來。

  洛含真從門縫裡目睹了爭執與行兇的全過程,嚇得兩腿發軟,噤若寒蟬。她是認得原錦添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但無可否認她對原錦添的外表頗為欣賞,這和男人看見美麗的女子就忍不住心猿意馬是一個道理。可那個時候她除了自己的安危,什麼也顧不得了。她爬上洗漱間的窗戶,動作太大,踩得腳底下的木桶嘎吱做響。

  原錦添破門而入,看到一點白色的影子從窗口落下去。他欲追,半個身子探出窗,才發現外面根本沒有路,是一個長滿大樹和荊棘的斜坡,剛才的影子也不知滾到了哪裡去,他懊惱的退回來,有東西硌了他的腳,他低頭看,心猛然的抽緊。再回到客廳,藤椅上面,端正擺放著的,赫然便是他曾見過的那兩本詩集。

  整整三年。

  無論在哪裡看見或聽見婉約詞,或僅僅是納蘭容若的名字,原錦添的心,都會隱隱做痛。那枚晚香花的別針,他用布包著,放在小盒子裡,偷偷的拿出來看。底端的花莖缺口,和兩道銀白的劃痕,如同相遇的舊時光。它帶給他的,可以是最美好的回憶,是少女羞澀的粉臉如含苞的花朵;也可以是歷久彌新的夢魘,譬如一個驚恐的表情,鮮血和匕首,滔滔的江水,以及他殘忍和自私的行徑。

  原錦添始終都以為,當天從張淮南家裡逃走的人,是沛柔。所以他試探她,她的慌亂和驚恐,更加肯定了他的懷疑。

  他恨天意弄人。

  他也從未有慷慨凜然,視死如歸的念頭。磊落,承擔,英勇,還有一段初開的感情,種種因素交錯並行,求生的意念脫穎而出。他沒有太多的時間,警察廳的調查一直都緊鑼密鼓,若是晚一步,興許就是滿盤落索的結局。

  那以後,整整三年。慚愧與自責猶在。一發不可牽,牽之動全身。


  三年裡,遇見許多的風波,遠遠近近,大大小小。可原錦添最始料不及的,還是他與洛含真之間,兜兜轉轉,竟成了情侶。

  他們出雙入對。

  在霞飛路上有新鋪開張,舉行剪彩。他們經過的時候看見很多圍觀的人,順風古董行的招牌就在眾人的頭頂上耀著金燦燦的光。

  洛含真停下來,盯著人群的中央。錦添,你看,我是不是眼花了,那個穿白色旗袍的女人,多麼像沛柔啊。

  原錦添心中一凜,望過去,只見清淡的眉眼,顧盼生輝,笑容里透出嫵媚成熟的韻致。而五官和當初的沛柔,竟真似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瞧不出任何的相異之處。原錦添的手抖了,鬆開洛含真,掌心裡都是汗。

  沛柔。寧沛柔。這名字,是在遇上洛含真以後才知道的。那會兒,他已經失去她很久很久,可思緒的翻騰,卻不是一個表情或一句話就能覆蓋。

  洛含真沒有覺察原錦添的異樣,仍盯著那優雅華麗的女子,抿笑道,唔,沛柔失蹤有三年了吧,她家裡的人也都當她死了,這兵荒馬亂的,一個女子流落在外音訊全無,我想也是凶多吉少的。況且,錦添,你不知道,沛柔的個性,天生是有缺陷的。她害怕與任何人打交道,不懂得表達自己,你很難想像,她在家的時候都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在學校也沒有朋友,很多老師不認得她,同班的人,幾乎要忘了她的存在。誒,我想這個人一定不是沛柔。如果真是啊,她這會兒只怕早鑽桌子底下去了。

  凍結。

  燃燒。

  填埋。

  削砍。

  一時間各種奇怪的感覺突突的自腳底涌遍全身。原錦添不能動彈。站了半晌,剪彩儀式結束,人群陸續散開,他依然僵硬。

  洛含真拉了拉他的胳膊,說,走了。

  他恍然若失,卻惟有壓抑著,淡淡的說一句,哦,原來她是那樣一個人。

  如果她是那樣一個人,是不是,就算她沒有目睹兇案的發生,她也一樣誠惶誠恐的躲避他?如果當初能多一點耐心和鎮定,將事情弄個明白……


  如果,還能有如果。

  【 四 】

  又是初夏。

  路邊上,開了兩簇紫紅的晚香花。跟第一次相遇的情形一樣,原錦添攔了那酷似沛柔的女子,問,你還認得我麼?

  女子淺笑搖頭。

  哦。原錦添失望的蹙了蹙眉,猶豫道,我可否知道小姐的名字?

  女子輕輕的側過頭,看著路邊半開半閉的花朵,吐氣如蘭,道,我叫陳晚香。只是,別喊我小姐了,我已經嫁了人,我丈夫姓李。

  就那樣粗略的幾句交談,原錦添不知為何仍覺得對方有躲閃的念頭。他恍惚半日,拿了盒子裡的別針出來,仔細的端詳著。洛含真恰好進來,愣神一看,便立刻嚷了起來,天哪,這是多久以前的東西了,你從哪裡找到的?

  別針?

  嗯。這本來是沛柔的,她看我喜歡,便送給我了。洛含真將別針擺在掌心裡撥弄著。可惜啊,我只戴過一次就弄丟了。喲,幸虧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說罷,隨意的將別針往桌上一擱。啪。原錦添頓時跳了起來,小心——

  那語氣急了些,音量也加大了,洛含真一愣,盯著原錦添,半晌無言。

  尷尬過後,混亂的思緒開始抬頭。原錦添從不知洛含真曾有過失憶,他焦急的掰著她的肩膀,問,你說這別針是,是別人送給你的?

  洛含真撇了撇嘴,表情是不耐煩,心中卻狐疑又氣憤。她將張淮南的事情一一說了,只隱去了自己曾暗戀他這一前提。原錦添憂惶不止,頻頻的問,你真不記得當時的情形了?想不起兇手的樣子來?洛含真漫不經心,搖搖頭,原錦添便不再說什麼,默然的站在窗前,雲影天光里,仿佛看見一張模糊的臉,涕淚漣漣。

  不多時。

  有秘密的通聯信函送過來。信上說,要求原錦添與另一名南方政府的特攻接頭,對方的手中有一份很重要的情報。


  而那個等待接頭的人,竟然叫做,陳晚香。

  陳晚香仿佛已經知道,來的人會是原錦添,她看見他的時候,在封閉的酒樓的雅座里,笑盈盈的斟上一杯酒,說,請座。

  沒有半點驚訝的神情。

  原錦添本應該帶著情報迅速的離開,可他卻遲遲的沒有站起身,而是一杯接著一杯的,和陳晚香默然對飲。有好幾次,都想要衝口而出的問她,你究竟是不是寧沛柔?可最終還是咽了下去。到喝醉的時候,就惟有伏在桌沿,呢喃的喊著,沛柔,是我錯怪了你,對不起,對不起……

  清醒的時候,房間裡只剩下原錦添一個人。他忽然決定要打探有關那個叫陳晚香的女人的事情。或者說,不論知多知少,他都想遠遠的,暗暗的看著她。稍後他便知道了陳晚香的丈夫李晴川,是富甲的商賈,亦是法租界公董局市政總理部的部長。而陳晚香並非李晴川的原配,李晴川三十歲余,有正妻羅氏,陳晚香是他的姨太太。

  原錦添曾看見過陳晚香和李晴川相攜而走。她挽著他的手,微微揚起臉,專注的側望著他。他便笑嘻嘻的,侃侃而談,有時還附上肢體的語言。無可否認,李晴川跟原錦添想像的不一樣,他以為他必定是腦滿腸肥的一副圓滑模樣,帶著銅臭,眼睛裡是藏不住的奸狡。可李晴川偏偏斯文俊俏,在介乎青澀與成熟之間的年紀,儀態發揮得極好。穿黑色的風衣,平整的襯衫,鬆開頷下的兩顆扣子,嚴肅中透著凜然的狂放的氣息。

  原錦添再看自己,簡陋粗鄙。竟感到慚愧。

  這些複雜的情緒還是在糾纏著他,事情卻起了變化。深冬的傍晚,陳晚香狼狽的來找原錦添。肩上還帶著子彈的擦傷。血色淋淋。她掏出一卷帳薄,說是李晴川與日本人合夥做生意的記錄,但那生意見不得光,是為禍蒼生的,因為他們竟是在進行細菌實驗。帳薄能夠反映出一個連鎖的出入貨的渠道,只要有人敢,就能夠順藤摸瓜將實驗的基地以及經銷、供應的商人逐個擊破。可李晴川卻也識破了她的身份,她無處可逃,只好來了這裡。

  原錦添一愣,眼裡多了些晶瑩。他輕嘆一聲,幽幽的說,原來你還記得。

  什麼?

  磨盤巷六十七號。這個地址,我沒有告訴過陳晚香。而是寧沛柔。三年前當我第一次對她說磨盤巷六十七號,我就一直在等她。

  女子的眼神瞬間黯下去,也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這欲揚還抑,似無還有的表情,默認了原錦添的猜想。

  她是沛柔。

  三年前掉進滔滔的江水,被經過的輪船打撈上岸,爾後輾轉漂泊,陰差陽錯成了政府的特攻,偽造出一個全新的身份——

  陳晚香。


  她真的是他想念的那個人。拿得起,卻放不下的那個人。

  你還恨我吧?原錦添頹然道。這肯定多於疑問的語氣,仿佛是替對方拿了主意。他覺得她是不可能原諒自己的。

  沛柔卻說,不恨了。

  是曾經恨過,連睡夢中都布滿當天的月光。也哭過罵過,將僅有的一點相遇都撕了粉碎。後來,在政府的名單上看見他,原錦添,再試著翻查他近幾年的事件薄,將種種跡象串聯分析,理出了些許眉目。她開始相信他的身不由己,尤其是,當自己也成為那樣的人,就仿佛更能體會其中的辛酸和無奈。她決定放下。無論是恨,還是那些無法肯定是否存在過的小情緒。三年的磨練不僅使她克服了性格的障礙,還整理出許多人生積極的道理。

  那麼。

  那麼,嫁給李晴川也是你任務的一部分?原錦添竟然拋出這樣的問題。沛柔沒有回答,悶了許久才點頭,咬牙著說,是。

  原錦添忍不住握了她的手,說,我帶你走,什麼都不管不要了,只要你不再委屈自己。

  沛柔含淚帶笑。好。

  【 五 】

  他們都不知道,那夜色是如何變得深沉,像疲憊時候睜不開的眼睛。黎明過後,原錦添在自己的家裡醒過來,周遭空蕩蕩的,仿佛他從未在昨夜遇見過誰。可身邊那染了血的帳薄猶在,像在提醒著他,這裡即將或已經發生了不好的事情。

  如何不好,但都沒有沛柔重要。

  可是,沛柔呢?

  就在原錦添愁雲密布、如坐針氈的時候,沛柔仍未能甦醒,她像流浪者一樣倒在李園的門口,掃地的工人發現了她,立刻將她送到了李晴川的面前。這男子已經不是平日裡沉著溫和的模樣了,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雄獅,咆哮著,問,帳薄呢?

  憤怒的眼神,仿佛已經刻下了沛柔的結局。

  沛柔將眉心一擰,低下頭去。


  原錦添始終也沒有發現,桌上的茶水,在茶壺的邊緣還殘留著一點粉灰。是有人在放蒙汗藥的時候,不小心散了出來。所以他和沛柔才會在毫無知覺的情況下昏睡過去。而這個做手腳的人,便是洛含真。

  此時,洛含真在屋裡清坐著。光線很暗,幽幽的鋪在她的衣裳和鞋尖上。她想起那日,去原錦添的家中,就是這樣一個陰沉沉的傍晚。她在門外聽見有女人的聲音,從縫隙里偷望進去,她看見那個曾經在剪彩儀式上巧笑嫣然的少奶奶,她竟真的是失蹤了三年的沛柔,不但如此,她還得到了自己從未得到過的,原錦添疼惜的眼神。

  那眼神看得人心慌。

  洛含真在原錦添的身邊三年,雖然也是得到了依靠和關懷,卻總是覺得缺少了什麼。那個部分,是她無論如何怎樣努力也換不來的。直到那一刻,她聽見原錦添和沛柔的談話,看見他的表情和動作,她才恍然明白,她是備選。

  是原錦添退而求其次的決定。

  可我又怎能讓你們如意?洛含真吃吃的笑了起來,有點陰森,帶著破釜沉舟的意味。寧沛柔,從小到大,你總是幸運的一個。我家境不如你,模樣不及你,你便同情我,可憐我,將你那些破爛的玩意自以為慈悲的送給我。罷了。可是為什麼,明明是你有封閉懦弱的病態的性格,但你卻還可以得到他的垂青。你有什麼值得他去愛?

  洛含真躲在門邊,裡面的人傾訴盡了,一同走出來。原錦添說他要到外面買些什麼回來讓沛柔填肚子,沛柔則到廚房打水擦洗衣服上的血污,洛含真就在那個時候,將原錦添藏著的蒙汗藥拿出來,撒進了茶壺裡。最後又將沛柔扔在李園的門口,她知道李晴川自會好好的處理這叛逆不忠的小妾。她不但能悄悄的置身事外,還可以借他人之手剷除了她的眼中釘。她覺得很高明。

  暗室。火盆。刑具。

  粗大的鐵鏈鎖著沛柔的手腳。她仿佛就是立刻要砍頭的死囚。李晴川在火光中靜靜的看著她,他說,我真心實意的待你,你卻是懷著目的來接近我,用你終生的幸福,你的身體你的貞操,來履行這永遠沒有止境的使命,值嗎?

  ……

  鴉雀無聲。

  李晴川再次提高了音調,道,晚香,告訴我,帳薄在哪裡?

  呵。清脆的一點笑聲,過後,又安靜了一陣,女子才緩緩的抬起頭,說,我真正的名字,不是陳晚香,是寧沛柔。

  寧——沛——柔——

  嗯。


  這也許是當天僅有的一點有意義的交談。李晴川始終也沒有盤問出帳薄究竟被藏在了哪裡。他惟有嘆息道,事情既然發生了,我總得有個交代,你若不說,我只好將你交給日本人了。

  好。

  竟是清淡淡的一句認可的言辭。李晴川有些詫異的看著沛柔,她像是瘦了,臉頰有輕微的凹陷,再不是初見面時的婀娜豐盈。他不由得再嘆了一聲。飄渺的鼻息,在暗室里盤旋,漸漸的形成一股沉重的氣流,撞痛了不知是誰的心。

  沛柔的眼淚溢出來。李晴川卻已經離開。如果,偷取帳薄,是她能夠為她的身份和使命做的最後的一件事情,那麼,承擔這份罪名,嚴刑,儘量的使李晴川置身事外,不讓日本人遷怒他的疏忽之罪,便是她能夠為自己心愛的人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了。她騙了原錦添,或者說,她自己也是多麼的不願承認,她愛上了李晴川。

  感覺很不光彩。

  她愛上他的細心和溫柔,他的內斂與沉著,還有偶爾的愚笨,像孩子一般的天真。無論他背負著怎樣的野心和身份,他的閃光,卻仿佛天意註定了,要明明白白的呈現在她的面前。她欲罷不能。可是,那麼努力的克服了自己在性格上的缺陷,但還是沒有學會如何表達內心的感情。

  李晴川,他終究什麼也不知道。

  翌日,清晨。

  李晴川送走了沛柔,滿園的晚香花似有靈氣一般,變得萎靡憔悴。夏天就要過去了。他心裡想著,明年要將它們統統除去。

  不留半點痕跡。

  而洛含真,她興高采烈的買了肉餡和麵皮,要到原錦添的家裡為他包餃子。那會兒原錦添已經帶著帳薄離開了,在衣服里藏了兩支手槍,他打算去和李晴川做一筆交易,用帳薄來換取沛柔的性命。他知道此行兇多吉少,可是,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堅定,精神飽滿鬥志昂揚。

  午後。

  傍晚。

  夜深。

  餃子涼了又熱,熱了又涼,洛含真坐一會兒,站一會兒,總覺得,在某一個抬頭的瞬間,她就可以看到原錦添,然後靠在他的懷裡,暗暗的,為自己精心策划過的事情,沾沾自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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