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夜雨

2024-09-12 21:35:18 作者: 語笑嫣然
  一九二九年。宓溪。

  【 一 】

  那隻洋鬼子趴在榻榻米上,酒過三巡,已經喝得昏昏沉沉了,看見聶曉穿著和服進去的時候,立刻淫笑了起來,招手示意她到他身邊去。同飲的客人都已經走了,日式的會所包廂里,只剩下這個羅賓遜,開口說得明白,要一個年輕漂亮的日本姑娘進去伺候他。

  羅賓遜伸手一拉,聶曉倒進他懷裡,嬌笑著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說:「先生喝的都是葡萄酒,再試試我們日本的清酒如何?」羅賓遜五分醉五分醒,倒有點警覺,「英文說得如此流利,怎麼做起妓女來了?」話還沒有說完,就看聶曉懸了一隻懷表在他面前,聲音溫柔糯軟卻充滿了魅惑,「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現在你跟著我的聲音走,我帶你去一個人間仙境。」

  羅賓遜盯著懷表,曖昧一笑,「是的,我跟著你走。」

  聶曉看時機成熟了,便問:「兩年前,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林岫珠的女人?」羅賓遜喃喃,「林岫珠?我不認識。」聶曉心裡暗驚,「你殺了她!你害死了林岫珠,是不是?」羅賓遜還是搖頭,「我,沒有!」

  就在這時候,聶曉突然聽見一旁的窗戶啪嗒一聲,好像從外面蹦進來一個什麼東西,室內頓時彌起一片濃濃的白煙,她被煙霧熏得頭暈腳軟,什麼都看不清了。等到煙霧散盡的時候,身旁的羅賓遜嘴巴已經被麻布堵了,鼓著雙眼,胸口插著一把尖刀。

  一刀斃命,悄無聲息,大概只有經過專業訓練的特務才可以做得到。

  聶曉手腳發軟,驚慌失措,門突然開了,有個穿西裝的男人沖了進來,扶起她說:「趕緊離開這兒。」聶曉跟著他從側門出了會所,天還沒有全黑,他的車停在路口,上了車,她的昏軟才慢慢的好起來。「不是說好了你留在車裡接應我的嗎?玉棠,你怎麼知道裡面出事了?」

  戚玉棠說:「我看見有可疑的人進去了,還是帶著槍的。我不放心。還好我進去了,你要是走遲一步,被人看見了,他們一定會以為你殺了羅賓遜。」他說著,替她輕輕地摘掉頭髮上沾到的牆灰,「怎麼樣,問到了嗎?」聶曉有點為難,「呃,羅賓遜說他根本不認識林岫珠。」

  戚玉棠開始開車,「怎麼會這樣?」

  聶曉說:「我也不知道,可是,被催眠了的人是不會說謊的。而且他只要見過岫珠,哪怕是很淺的印象,甚至他自己在清醒的狀態下都不記得了,但潛意識裡面卻還是會保留著她的影像,只要一催眠,那部分記憶就會被喚醒。惟一的可能就是他真的跟岫珠沒有過交集。」

  兩天前,聶曉也是用同樣的催眠手法催眠了陳志文的。而他們要找的那個人,叫做林岫珠。

  準確說,是戚玉棠要找林岫珠。

  她是他最深愛的女人。

  事情要追溯到五年前。軍閥割據的年代,五大軍閥擁地為政,各立門戶,明爭暗鬥混戰不斷。戚玉棠是宓溪人,而宓溪是大鄴軍閥的勢力範疇,也是其政治與經濟的中心,當時軍隊四處招募新兵,戚玉棠便參軍了。

  他一走就是兩年,起初還有消息,可後來卻音訊全無了。岫珠一直在宓溪等他回來,可是林家的人卻不願意女兒把終身幸福押在一個生死未卜的窮小子身上,他們想把岫珠嫁給一個富商。

  岫珠為了讓那位富商打消娶她的念頭,故意找了她的一位異性好友陳志文與她假扮情侶,甚至不惜自毀名節,令眾人誤會她跟陳志文已經有了越軌的親密。富商一怒之下果然取消了婚約,岫珠卻怕走了一個還有一個,她總留在宓溪就總有後患,她便想去外地暫避一段時間。

  然後就是兩年前,大鄴軍閥勢如破竹,日漸壯大,戚玉棠也是屢屢建功,已經由二等兵升做了少將。他回到了宓溪想找岫珠,聽到的消息卻是岫珠變了心,跟陳志文私奔,業已去向不明了。

  這兩年,他在全國各地都登過報紙尋人,卻始終沒有岫珠的半點消息。直到半個多月以前,消失已久的陳志文突然在宓溪露面了,他去找過他,詢問岫珠的消息,卻被他拒絕,不肯相告。無奈之下,他只好讓聶曉用催眠的辦法去套問陳志文,哪知道陳志文在被催眠以後卻說出岫珠早在幾年前就死了,是被英國領事館的羅賓遜糟蹋死的。

  聶曉百思不得其解,「或許,是羅賓遜和陳志文這兩個人當中,有一個人在說謊。」但羅賓遜已經死了,便是死無對證,聶曉知道,戚玉棠的憂心失望也正在於此。她見他握著方向盤,目光有些呆滯,喊他:「玉棠?」戚玉棠回了回神,「嗯,你剛才說什麼?」聶曉道:「我說我一定會幫你查出真相的。」戚玉棠無奈一笑,「作為留洋歸來的心理學專才,我竟然要你為我做這些。」

  聶曉說:「我正愁著自己所學的東西回到國內沒有用武之地,你要是看著合適,能給我在軍中謀個職務,我就算賺了。」戚玉棠看了看她,「你的腳怎麼了?」她的腿一直側著,姿勢有點彆扭,她說:「從會所出來的時候太匆忙,掉了一隻木屐。」戚玉棠朝周圍看了看,百貨公司里依稀還有點光亮,「你的鞋碼是多少?」聶曉有點尷尬,「呃,這個——」她的臉都紅了起來,「四十碼。」

  戚玉棠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停了車便跑進了百貨公司。過了一會兒便抱著一個鞋盒子回來了。「喏,惟一的一雙,四十碼。」他說完,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聶曉一把搶過鞋盒說:「我就知道你會笑我,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了。大腳怎麼了?我這是大氣,我若是不大氣,還怎麼幫你做事?」戚玉棠連連點頭,開車將她送回寓所,他再補了一句,「聶曉,謝謝你。」

  聶曉一直望著汽車的尾燈消失在街盡頭,笑容背後的落寞才漸漸釋放了出來。她喜歡戚玉棠。兩年前的那次回國探親,在輪船上偶遇他,她便對他一見傾心了。畢業後,她是為了他才背著家裡的人來了宓溪的。她知道他有一段曾經滄海難為水,可是他卻不知道,他已經成了她的除卻巫山不是雲了。

  【 二 】

  羅賓遜是英國領事的私人秘書,他的遇刺身亡,顯然是件轟動全城的事情。聶曉直到看見自己的照片被印在報紙的頭版,她才知道她已經成了被通緝的頭號嫌犯了。據說照片是那間日式會所的老闆提供的,當天有人看到和服打扮的聶曉進了羅賓遜的包間,然後就不見蹤影了。

  聶曉的寓所已經被警察嚴密地監視了起來,她躲在潮濕發臭的旅館裡,外面還下著瓢潑的大雨。那天晚上戚玉棠突然來了,他的西裝淋得透濕,帽子的邊沿還在滴水,看見聶曉就緊張地問:「你怎麼不來找我?我很擔心你!」聶曉好一陣欣慰,說:「你是大鄴的少將,我不能給你惹麻煩。」

  戚玉棠有點生氣,「事情因我而起,我怎麼可以放任你不管?你當我戚玉棠是什麼人了?」他拍了拍她的頭,「這兒不宜久留,我能找到你,警察也能找到,你跟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

  戚玉棠所謂的安全地方就是他的私人別墅,他既然是少將,外人一時半會是想不到干犯到他那裡去的。——當然,話都是他說的,聶曉卻還是擔心。「你不如想個法子送我出宓溪吧?」

  戚玉棠還有個疑惑,「會所的老闆怎麼會有你的照片?」

  聶曉也正打算告訴他,「照片被登出來的前一天,我家裡失竊了。我總覺得好像有人設了圈套,一步一步將我往陷阱里推。」


  戚玉棠搖頭,「他針對的人是我,不是你。」其實聶曉也想到了,早前她在宓溪風平浪靜的,可是一開始調查陳志文,禍事就接踵而來。「你真覺得是陳志文在搞鬼?如果是他,他說羅賓遜害死了岫珠,會不會也是在撒謊?」聶曉一想,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那我更不能留在你這兒了!」

  戚玉棠看她一驚一乍的,笑著安慰她,「好歹我也是個少將,怎麼能連我的朋友都保護不了?」他說著,聽見聶曉的肚子裡咕嚕一陣亂響,「什麼聲音?」聶曉不好意思地蒙著肚子,「呃,我在旅館躲了兩天不敢出門,什麼也沒吃。」戚玉棠呵呵的笑得爽朗,「上次從會所出來,你光腳走路也不吭聲,這次居然忍了兩天沒吃東西,我沒見過像你這麼硬朗的女孩子。」

  她驕傲地撅了撅嘴,「我說過,我是大氣嘛。」

  戚玉棠很快給聶曉煮了一碗麵條,聶曉狼吞虎咽,連湯水都喝了個乾淨。「我倒是大氣得不像女孩子了,廚藝還沒有你一半的好,你以後——」她忽然頓住了,本來想說你以後還煮麵給我吃吧,卻尷尬地笑了笑,「呃,我去把碗洗了。」他忽然喊住她,「聶曉,其實我煮的面並不好吃吧?」她不知道他想表達什麼,莫名緊張起來。他說:「如果你喜歡吃麵,外面有更多更好的選擇。」

  聶曉的心驀地抽緊,端著碗的手微微有點發抖。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沒想到自以為掩飾得很好的心事,卻早已經被他洞悉了。她忽然有點想哭,「這是你惟一的一次為我煮麵是不是?」

  他嘆了一口氣,說:「是。」

  聶曉在別墅躲了兩天,隔壁的花園種了棵梨樹,樹枝斜逸攀過圍牆,凋謝的梨花落了一地,冷清得甚至有點悲涼。那兩天外面的風聲依然很緊,戚玉棠也一直在找陳志文,卻始終沒有他的消息。

  傍晚的時候,戚玉棠剛到回家裡,警察突然來了。聶曉躲在房間裡,看他們跟戚玉棠交涉,還拿出了一份類似批文之類的東西,說是要搜屋。聶曉頓時就慌了,也不管戚玉棠是怎麼說的,立刻就跳窗到了後花園,翻過了那片落滿梨花的院牆。那是她早就已經看好的一條逃跑路徑了。

  她翻過院牆跳下去的時候,手肘掛到了梨樹的樹枝,嘩啦一下,將她上衣的袖子撕開了一截,還割出了口子,疼得她捂著傷口蹲了好一會兒。她剛想起身,突然有個人的影子從背後漫過來,她吃了一驚,回頭一看,對方的模樣尚未看清,就被人狠狠地打了一下,腦袋一昏,便倒在了地上。

  暮春暖夜,明月如盤,聶曉卻只覺得,那個夜晚實在太黑暗太淒冷了,漫漫長長無止無境。那是她的一生最初也最悽厲的一種疼痛。黑暗裡,陌生的男人酒氣熏天,騎在她身上狂躁地欺辱著她,她再怎麼掙扎也無濟於事。手肘的傷口一直在流血,卻始終抵不上她心疼的萬分之一。

  天亮的時候她看見那個男人坐在床邊穿衣,回頭對她猥瑣的笑著說:「你如果不想被我當成小偷送到警察廳去,就趕快離開我家裡。還有,我在宓溪沒有怕過誰,昨晚的事情你就算說出去我也不會在乎。不過,真要是有人知道了,我就會告訴他,你是如何的——」他捻起聶曉的下巴,「如何的僵硬木訥,不通人事,簡直太令我失望了!」——啪!一個耳光打在男人的臉上。

  聶曉咬牙切齒,就像一匹發怒的狼獸一般瞪著他。男人愣住了,但轉而卻狷狂大笑了起來。

  那笑聲一直纏著聶曉,在她的身體裡面如火燒如刀刺。她死命地忍著不哭,跑到外面大街上,清晨的陽光斜照著她,影子拖在地上,顯得污穢不堪。她突然絆了一跤,剛好那時戚玉棠從別墅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她,急忙又把她拉回了家裡。見她衣袖破了,還脫了自己的西裝把她裹著,「你昨晚是不是看見警察來了就逃出別墅去了?」

  聶曉僵硬地點了點頭。

  他問:「那你到哪裡去了?」她說:「我、我就在隔壁,躲了一晚。」他安慰她,「放心吧沒事了,那些警察後來都被我打發走了。我說過,你在我這裡,就是最安全的。」她表情一僵,「你是說,警察走了?沒有搜屋?」


  戚玉棠說:「沒有。」

  她眼底殘留的倔強忽然崩塌了,捂著嘴,壓抑著,渾身發抖地流起了眼淚來。戚玉棠頓時慌了,「聶曉,你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他從來沒見過她流淚,他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因為她的梨花帶雨而心軟甚至心疼。「聶曉,你先別哭,告訴我,到底怎麼了?」聶曉深吸了一口氣,用力說道:「沒什麼,只是,我剛才摔那一跤,是真的、真的摔得太疼了,太疼了!」

  戚玉棠忙問:「摔到哪裡了?我看看?」他一邊也想說點輕鬆的來哄她,就溫柔道,「你不是說你是大氣的女孩子嗎?摔了一跤就哭成這樣了?好了,別哭了好嗎?嗯?」他這樣軟聲相求,聶曉反而更難受了,迷濛著淚眼,只覺得他的輪廓在視線里模糊一片,是怎麼也看不清了。

  【 三 】

  當時,大鄴軍閥和另一派軍閥烯軍的混戰一直僵持著,烯軍倡議和談,還派了幾個軍政界的要人過來,那幾天都在宓溪。戚玉棠跟著大鄴督軍接洽和談,公務頗為繁忙,又拖了幾天,總算把聶曉的事情安排好了。「明天下午四點有一班去允州的火車,我安排你搭那班車走,到了那邊也會有人接應你。你放心吧,羅賓遜的事情我也會儘快處理好的,到時候我再接你回來。」

  他頓了頓說:「或者,如果你不想回來了,想回家鄉或者去哪裡,我都可……」她打斷他,「我當然要回來!我還沒有幫你查清楚岫珠的事情呢。」他望著她,心中一動,卻不知道說什麼了。

  第二天,戚玉棠便開車送聶曉去了火車站。她在包廂里和他告別,望著他離開,她也悄悄地從窗口爬了出去。

  她沒有走。

  有一件事情是她心心念念的,若不完成,她是怎麼都不會甘心離開的。她揣著他送給她防身的手槍,走到了蘇華貿易行的門口。那個強暴了她的男人從裡面大搖大擺地走出來,她就一直跟著他。天快黑的時候,終於看見他走進了一條僻靜的蓆子巷,她便緊張地掏出了手槍。

  這時候,前面突然來了一個挑擔的販子。巷子太窄,他們都得停下來側身讓他,她害怕被他看見,只好向後倒退了一段,躲在一顆黃桷樹的背後。販子一走,她剛想追,卻突然聽到砰一聲槍響。

  男人倒在了血泊里。

  而開槍的人,竟然是戚玉棠。

  戚玉棠拉低了帽檐遮著臉,盯著死不瞑目的男人,「我這一槍是為聶曉開的。你在宓溪沒有怕過誰,我戚玉棠也沒有!」

  原來,他其實早就看出那天聶曉的舉止失常,所以暗中查清楚了那晚發生的事情。他憤怒痛心,卻不敢在聶曉面前提起,怕會傷害她的自尊,直到送她離開了,他便想,是時候替她報仇了。

  聶曉含著淚站在樹背後,遠遠地望著他冷峻的身影。她忽然覺得有幾道手電筒的光掃了過來,已經將戚玉棠的模樣身形照得極為清晰了。是那個販子領著巡邏的警察來了!聶曉急忙沖了出去,戚玉棠看到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抓起他拿槍的右手,對著自己的手臂用力扣動了扳機。


  砰——

  子彈雖然只是擦過,卻已經足夠令她滾燙的鮮血飛濺,如燃燒的火苗一般灼痛著他。他呆住了,「你?」她微微一笑,「謝謝你為我做的這一切,玉棠。」她說著,便捂著傷口朝巷子的另一頭跑了。警察緊接著就過來了,「戚少將,真的是你,還以為看花眼了呢。這兒是怎麼回事?」

  戚玉棠當然明白聶曉的用意,便順著說:「剛才這兒有人開槍殺人,兇手已經被我打傷了,往那邊跑了。」警察問:「戚少將有沒有看清楚殺人的是什麼人?」戚玉棠搖頭,「光線太暗了,我看不清楚。」

  販子補充說:「我看見是個女人,剛剛這裡除了他們倆,我就還看到了一個女人跟我擦肩而過,還有點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販子說什麼戚玉棠都聽不進去了,他望著那茫茫的長巷盡頭,所有的冷靜與驕傲都因為那個已經看不見的身影而崩塌了。他忽然覺得,他已經不是他了。

  聶曉是在一個昏暗而充滿著朽木味道的房間裡醒來的,左臂的傷口已經止了血,被一條污濁的繃帶纏著。她先是看到一扇圓窗外面的明光,然後再看到窗邊站著的男人。她頓時驚起,「陳志文?」自從做過催眠以後就消失了的陳志文竟然出現了。「你怎麼會在這裡?這是什麼地方?」

  陳志文冷笑起來,「你昏倒在路邊,是我救了你。」他說,「這是一艘即將開往奉平的江輪。不過你放心,我已經送信給戚玉棠了,他會來救你的。」聶曉朝窗外一看,輪船還泊在宓溪江畔的碼頭,乘客們都在陸續登船。她心中有不好的預感,問道:「陳志文,你這是想幹什麼?」

  陳志文挑眉,「哦,對了,我還沒告訴你,當時你躲在戚玉棠的別墅,是我發現的,也是我向警局報的信。」他說,「還有,你家裡失竊,也是我偷走了你的照片。這些都是我安排的,怎麼樣,很意外吧?你想催眠我?哼!早就被我看穿了。」聶曉大驚,「所以你是假裝被我催眠,故意引我去接近羅賓遜的?難道在會所殺人的也是你?」陳志文直認不諱,「本來我只是隨口編了個謊言想打發你,沒想到你真的會去套問羅賓遜,而且還正撞上了我動手的時候。」

  聶曉問:「所以你便將計就計?難怪玉棠找不到你,你在暗,我們在明,你一直在監視我們?你究竟是什麼人?」陳志文笑了笑說:「我是烯軍的特務。回宓溪就是來刺殺羅賓遜的。」

  聶曉一想,「烯軍不是在跟大鄴軍和談嗎?他們在大鄴軍的地方殺了領事館的人,是想破壞大鄴軍跟英國人的關係吧?想來這和談也不過是緩兵之計,烯軍根本就不是出自真心的了。」陳志文不禁暗笑,「你不但勇敢,而且冷靜,分析問題頭頭是道,跟一般的女孩子的確不一樣。」聶曉反倒笑了,「是啊,有一天你會知道我是真的跟一般的女孩子不一樣,尤其是對你來講。」

  陳志文竟被她笑中藏怒的眼神震懾,略略迴避了一下,才說:「其實我針對的只是戚玉棠,所以才會利用你來打擊他。」

  聶曉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這麼做,怕是跟岫珠有關吧?」

  陳志文陰笑說:「我不怕告訴你,岫珠她沒有死。可是,有他戚玉棠一天,岫珠就一天不會死心。她就永遠不會愛上我!」

  【 四 】

  這艘江輪是開往奉平的,而奉平是烯軍的政治中心。陳志文已經計劃好一切,只要戚玉棠上了船,他拖延時間,令他找不到聶曉,船一開,中途不會停靠,十個小時以後就會抵達奉平的碼頭。他也已經通知了烯軍的人,說這艘江輪上暗藏了大鄴軍的少將戚玉棠。他的身份特殊,私自潛入對方的領域,是有違雙方的規矩的。況且,他如果落在烯軍手裡,必然也就凶多吉少了。

  陳志文自知在宓溪奈何不了戚玉棠,這一招引蛇出洞,再借刀殺人,著實是決心要置他於死地的。


  聶曉受制於陳志文,根本無計可施。後來陳志文還打暈了她,她迷迷糊糊的在房間裡不知躺了多久,依稀聽到身旁有人在喊她,她睜開眼睛一看,立刻便坐了起來,「玉棠,快下船,這船要去奉平!」

  戚玉棠還在心疼她的傷口,捧著她的手臂問:「你的傷重不重?」

  聶曉急得跺腳,「我說讓你趕緊下船,你聽見沒有?」他卻無奈道:「這船都已經開了兩三個小時了。」聶曉心頭一涼,「那陳志文呢?」戚玉棠搖頭,「我找到你的時候,這兒沒有別人,我也想找他。」

  聶曉急忙把陳志文的陰謀說了,「那你現在去駕駛艙,用你少將的身份,命令這艘江輪往回駛,還來得及。你不能回奉平!」

  戚玉棠皺眉一笑,「回奉平?我怎麼是回了?」

  聶曉知道自己心急說漏了嘴,急忙岔開,「別跟我咬文嚼字了,趕緊啊?」

  戚玉棠卻搖頭,「不,我們還有時間,現在是我找到陳志文的最好的機會。他還在信中告訴我,岫珠沒有死。所以我必須找到他,那樣我就有機會問出岫珠的下落了。」聶曉的心更涼了。她終於徹底明白了陳志文的這場心理戰已經將戚玉棠牢牢地算死了,只要他找不到他,他就根本不管時間如何過去,始終要守著這艘江輪。

  漸漸地,夜越來越黑沉了,而黑夜到了極致的時候,東方便開始隱隱透出曙光。黎明就要來了。

  黎明一到,也就是江輪抵達奉平的時候了。

  聶曉再也沉不住氣了,拉住戚玉棠說:「你要繼續找他,我不阻止你,我現在自己去駕駛艙,就算拿槍威脅,我也要叫他們把船往回開!」「等等——」戚玉棠正想勸阻,卻看一間大艙的門開了,裡面燈火華麗,有幾個男人衣衫不整,各自都抱著香艷的女郎,畫面甚是不堪。

  戚玉棠頓時愣住了,他認得那裡面的幾個男人,其中有一個正是烯軍派來參加和談的政要之一。

  戚玉棠只知道烯軍心不誠意不堅,令和談暫時中斷,他們說有一些問題還要再和奉平那邊取得聯繫,跟督軍商議之後,再論後續。可他沒有想到,回奉平復命的政要恰好也在這艘船上。那些人當然認得他,如果他出面強制江輪返航,他恐怕也會被他們發現,從而懷疑他出現在江輪上是有所圖謀的。到時候,他們利用這一點來大做文章,打擊大鄴軍,甚至破壞和談,那他就是大鄴軍的罪人了。

  「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因為我個人的緣故而影響到大局,不能被他們發現我。」他暗暗推算,「我想陳志文可能早就知道這些人在船上,所以他也知道,這艘船無論是停靠在奉平還是宓溪,我都會有麻煩。」

  聶曉義憤填膺,「既然你不能出面,那就由我出面!」

  戚玉棠拉著她進了一間空房,「聶曉!你當真以為我給了你一把槍,你就能拿槍威脅別人,什麼事都敢做了嗎?你一個人,怎麼應付得來整船的船員?」她跺著腳,「那到底怎麼辦?」她急得都快哭了,眼眶紅紅的,蓄著水汪汪的兩泓晶瑩。他望著她,一時也是無計可施。


  她忽然想到了,呢喃說:「你怕你不能解釋自己為何會在這艘船上?但如果,這船上有在逃的重犯呢?」她說著,再次把槍口對準了自己,「如果、你是為了追我這個逃犯……你會有辦法解釋清楚的是不是?就像上次那樣——」她幾乎就要扣動扳機了,為求逼真,再朝自己的腿上開一槍,他嚇得臉都白了,撲過去搶她的手槍,「聶曉,你冷靜點!你聽我說——」

  她死死地抓著手槍,「玉棠,我們沒時間了,現在你抓了我這個逃犯,再命江輪返航就順理成章了。但如果船在奉平靠了岸,事情就更複雜了!」她纖細的手指都快被扳機卡斷了似的,突然聽見戚玉棠一聲低吼,「阿曉!」她身子向前一傾,被他狠狠地揉進了懷裡,「你知不知道我看著你打自己一槍,我心裡有多難過?我怎麼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你為了我而受傷害?」

  她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抱緊了她,在她的耳邊溫柔哀求道:「阿曉,跟我闖一次,如果我們可以過得了這一關,你就留在我身邊,讓我照顧你?」她突然笑了,摟著他的脖子,笑得一臉都是淚花。「玉棠,這是你對我說過的最好聽的一句話了,我會記得的。不管我在哪裡,過了多久,我都會記得的。」

  【 五 】

  戚玉棠說,最後的辦法就是在江輪靠岸以前他們跳江逃走。江面不窄不闊,江水不疾不徐,生死都是未知,但戚玉棠相信,他拼得過槍林彈雨,轟雷炮火,區區的一江水,是不會打沉了他的。他還找到了兩個橡皮的救生圈,帶著救生圈和聶曉一起到了船尾。

  繩梯從高高的江輪底層垂進了江里,聶曉鬆開了戚玉棠的手,卻還是捨不得,又再將他牽著,「玉棠,你先下去,我有點畏高,你來接應我。」戚玉棠覺得她臉色不好,「阿曉,你害怕嗎?」她搖頭,「有你在嘛。」他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臉,「我也不知道我帶你走到底對不對,可我不放心留你一個人在船上,我怕陳志文抓不到我就會傷害你。」她急忙說:「我也想跟你走!」

  然後嘆著氣放慢放輕了,重複了一遍說:「我也想跟你走!」那個想字,擲地有聲。

  後來戚玉棠才明白為什麼當時的聶曉隱隱有些奇怪,他下到水裡,她卻割斷了繩梯。他驚慌得不知所措,「阿曉,你想幹什麼?」

  聶曉含淚笑道:「玉棠,我沒有告訴你,我其實不會游泳。不過你放心吧,到了奉平我是不會有事的。我還會幫你找到岫珠,真的!你相信我!你只要活著,你活著就能再見到她了。」

  其實,那個時候的聶曉多麼希望戚玉棠可以對她說一句,哪怕只是一句無從驗證的意氣之言,她希望他說,現在對我來講,見到岫珠也不比見到你更安慰更幸福了。可是,他沒有那樣說。

  當聶曉聽陳志文說他是烯軍的特務的時候,她就已經想到了,特務是聽令於烯軍軍統處的。而軍統處的副處長,則是聶曉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或許就像陳志文跟林岫珠之間的關係那樣,那個人心儀她,而她卻始終在辜負他。

  她也沒有告訴過戚玉棠她的家世背景,她其實是奉平人,她的父親叫霍英驍,是奉平那座最神秘、也充滿了各種傳奇的私人情報及審訊機構無名館的館主。而她一直以來都是背著家人留在宓溪的,她害怕父親動用無名館的勢力找到她,所以連真名也隱藏了起來。她的真名叫霍心依。

  無名館雖然一直堅持以金錢交易為準則,不掛靠任何一派軍閥,但畢竟是在烯軍管轄的範圍內,霍英驍跟烯軍的軍政界人物關係都匪淺,當然也就沒有人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再為難心依了。她也利用軍統處的關係,將陳志文逼到走投無路,找到了一直被陳志文禁錮的林岫珠。

  在找到林岫珠的那一刻,心依終於明白為什麼戚玉棠的尋人啟事都如石沉大海了,因為就算岫珠看到過那些啟事,她也沒有辦法聯繫他。她的雙腿已經癱瘓了。她當年並不是跟陳志文私奔,只是她離家的時候恰好跟陳志文搭了同一艘江輪。陳志文對她早就不是普通的朋友那份心思,先是玷污了她,又再把她強行禁錮在身邊。她有一次想逃走,卻不幸被汽車撞斷了雙腿。從那以後,她就一直被陳志文養在奉平的祖宅里。她聽說心依是替戚玉棠來接她的,她激動得幾乎從椅子上撲下來。而那時候,戚玉棠在江中被一艘漁船所救,已經平安的回到宓溪了。

  心依替戚玉棠做了一個決定。她派去的人將岫珠送回宓溪的那天,奉平和宓溪都有綿綿的陰雨。戚玉棠看見岫珠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從江輪上下來,他下意識地朝她的身後望了望。

  沒有心依的身影。

  他的眼神忽然就黯了,「阿曉呢?」岫珠奇怪,「阿曉?」他說:「哦,我都忘了,她叫霍心依。」他到底還是期望著,她始終是他的阿曉,一直,永遠。岫珠說:「心依說她不方便再來了。」

  那時候,心依正坐在奉平的春風酒樓里,聽說那裡的雜醬面是全奉平最好吃的,可她卻只覺得味同嚼蠟。過了一會兒,有人坐到了她對面,還拿了一把乾淨的雨傘給她。她抬頭一看,「爸爸?」

  霍英驍兩鬢微白,笑容和藹,問她說:「怎麼樣,心收回來了嗎?爸爸不問你這段時間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只問你想清楚了沒有,願不願意加入我的無名館?」

  心依笑了,「那得看你給我的第一個任務是什麼,夠不夠挑戰性?」

  父女倆說著,摻著手走進了雨幕里。

  那天晚上,客廳里的電話響了很久,心依下樓去接的時候,電話的那端只有一陣微弱的嘆息聲,沒有人說話。

  心依知道是他。

  她便抱著聽筒,怔默了許久,兩個人都在貪婪的捕捉著對方的呼吸。最後還是她先開了口,「我知道你放不下。我也知道,她比我更需要你。」她說,「玉棠,我是大氣的姑娘,我的路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

  他說話幾乎是帶著哭腔的,萬般的心意,到最後卻只是喊了她一聲,「阿曉。」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她幾乎可以聽到電話的那端也有輕微的雨聲。他和她,還能共此一簾雨幕,或許,也好。

  而他和她,也只能共此一簾雨幕了。

  【 六 】

  心之所依,唯君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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