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一九三六

2024-09-12 21:35:15 作者: 語笑嫣然
  【 恍如夢 】

  銀灰色的西裝,大抵是這廣州城最摩登的一款,人群之中熠熠生輝。男人嫌他招搖,女人卻看得暗地裡歡喜。他跟他的西裝一樣,都是全場最具爭議性的話題。他是大名鼎鼎的沈老闆,天音館的通靈師,因為曾經憑藉心靈感應,幫助一位副官找回了他失蹤的女兒,此後聲名鵲起。

  這是一場晚清宮廷珍物的展覽會,參加的都是城中名流。滿場嘉賓,有不少都是沈君馳的擁躉,尤其是幾位妖嬈的闊太太,一看到他就纏著他,要他給她們看手相。沈君馳應付了好一陣,總算脫了身,看見角落裡有一台老舊的留聲機放著,他隨意地打量了幾眼,正要走,背後忽然有人不小心撞了他一下,他身子向前一撲,一手就按在那台留聲機上,正好把唱針弄斷了。

  撞他的人連連道歉,又看見留聲機的唱針斷了,立刻慌起來,「呀!這可是古物,怎麼辦,怎麼辦!」沈君馳一副財大氣粗的樣子:「我弄壞的東西,我賠,你緊張什麼?」說著就覺得在自己的身體和牆壁之間,好像多出了什麼東西,他再轉回頭一看,他的面前竟然站著一個烏髮大眼的年輕少女,瞪著一雙驚恐的黑瞳,僵硬地看著他。

  可是,剛才他險些摔倒的時候,面前分明沒有人!

  這個女子,也不知道是從地里長出來的,還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她竟然還只穿了一件蠶絲的睡袍,前襟鬆開,他一低頭就看見她胸前的秀色可餐,他忍不住勾起嘴角,輕佻地笑了笑。少女反應過來,眼睛一瞪就甩了他一個耳光。

  沈君馳在上海有頭有臉,也是年輕俊朗,他今天看她的這一眼,換了別的女人,大概是求之不得的,從來沒有誰敢動手打他。他不由得震驚了,震驚之餘,對面前的少女也多了幾分打量。

  這時,遠遠地過來了一個人:「老闆,原來你在這裡。」來的人穿著淡黃的碎花旗袍,用狡黠而敵視的目光把他看著,「怎麼樣,我之前問你的事情,有決定了嗎?」沈君馳見是他的助手方笑如,冷冷地一笑,說:「你就這麼沒有耐心?」……他們說著,穿睡袍的少女慢慢地看清了方笑如的臉,「啊,是你!你竟然也在這裡?那天生呢?天生在哪裡?你把他還給我!」

  沈君馳眉頭一皺,問方笑如:「怎麼,你認識她?」方笑如先只顧著跟沈君馳說話,這會兒等她看清了穿睡袍的少女,整張臉忽然變得慘白,「你?你是……姜依白?」

  她是姜依白。瀋陽人。

  她有一個未婚夫,石天生。

  日軍占領瀋陽的那一天,1931年的9月19號,石天生當著姜依白的面撕了剛印好的喜帖,那個時候,他告訴她,他愛上了舞女方笑如。他帶著方笑如頭也不回地走了。姜依白再看見方笑如,自然激動憤恨。方笑如卻慌不擇路,衝出了會場。

  姜依白的眼神越來越茫然,「我一定是在做夢了,怎麼會看見她呢,他們不是早就離開瀋陽了嗎?」沈君馳聽見她嘀咕,驚訝道:「瀋陽?這裡是上海。」姜依白瞟了他一眼,「那更加是在做夢了。」

  可是,這個夢的甦醒,卻似乎遙遙無期。如果不是第二天遇見那個報童,姜依白還不知道,現在是1936年的10月5日。她一直懷疑是報紙把年份印錯了,可是,問了很多人,他們的回答都是一致的。

  1936年,上海。

  她還穿著那件蠶絲的睡袍,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人人都在看她。可她分明記得,昨晚她睡覺的時候,家中的檯曆還顯示著1931年10月4日,半個月前天生才離開她,她還沉浸在傷痛里無法自拔,可是為什麼時間倏忽就過了五年,為什麼她會一下子從瀋陽到了上海?

  【 初心動 】

  沈君馳再看見姜依白,是在三天以後。她還是穿著那件蠶絲的睡袍,走在路上,凍得微微瑟縮。她低著頭走路,一不小心就撞進他懷裡。這是第二次,他們隔得那麼近,彼此凝望。她的驚慌失措,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他沉寂的心湖。他喜歡那雙眼睛,有一點點迷茫,一點點倔強,還有山泉般的清澈。

  他帶她回家,給她買了好看的旗袍和外套。起初她對他還有戒備,想起初見那次他的輕佻,和他說話就總是站在兩步之外。「聽說你是靈媒?」她問他。他糾正:「通靈師。」他看她防著他,「既然怕我,為什麼要跟我回來?」

  她說:「我有事情想問你。……我想知道,我來到這裡,會不會跟你有關?」她便把她的身世陳述了一遍,沈君馳聽完很是震驚:「你難道想告訴我,你是從五年前穿越到現在來的?」

  姜依白著急:「我絕對沒有說謊!」

  「就算你沒有說謊,這件事情又怎麼會和我有關?」

  姜依白推測說:「如果你真的是通靈師,你的身上或許有某種特殊的能力,既然我來到這裡,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你,我想這也許是有原因的。而且,你既然是通靈師,見過不少奇異的事情,我跟你說,你更容易信我,別的人都把我當瘋子,你是第一個耐心聽我說完的人。」

  沈君馳玩味地一笑,「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她直言不諱:「怕!可是,我想賭一把!再說了,我的事情你如果弄清楚了,作為通靈師,你一定也會得到很多好處,經驗、名聲、金錢,或許別的一些什麼。」

  沈君馳拊掌道:「有意思,有意思!我不單覺得這件事情有意思,我還覺得,你也有意思。」說著,他笑眯眯地看著姜依白,看得姜依白渾身不自在。他又正色說:「我有一位朋友專愛研究稀奇古怪的事情,他或許也能幫上忙。至於你嘛……要知道你有沒有說謊,只要我找人去瀋陽,找到姜家的人問一問,如果你真是從五年前來的,那麼,按理說現在的姜家就還有一個現年二十二歲的姜依白。」

  不知緣何,姜依白總覺得忐忑。等待,仿佛是沉溺在水中的窒息。她在沈宅一樓的客房裡住著,第一夜便噩夢不斷。第二天太陽還沒有出來,她早早地起了床,在客廳里等著,看見沈君馳下樓,立刻過去問:「你是要去天音館?」

  「嗯,怎麼?」

  「我想跟你一起去!」

  他調笑說:「你害怕一個人在家孤單寂寞?還是你捨不得我?」她白了他一眼,說:「方笑如是你的助手,我有事情要找她。」沈君馳不樂意,「你要問她關於你未婚夫石天生的事情?」她點頭,他卻說:「那你不用去了,方笑如已經好幾天沒有出現過,我報了警察,她失蹤了。」

  「失蹤?怎麼會這麼巧?突然就在這個時候失蹤了?」姜依白大驚,不安的情緒再度升起。沈君馳看她心神不寧,衣服穿得也少,忍不住叮囑:「早晨天涼,把外套加上。」她還在恍惚,有氣無力地說:「弄髒了,洗了還曬著。」——沈君馳就一直記得她的這句話,那天他下班回家,走著走著,突然就想到給她買衣服。百貨公司的店員看他挑女裝,笑著說:「沈老闆挑得這麼仔細,一定是買給女朋友的吧?」

  他說,我沒有女朋友,但心裡卻想,我挑得仔細麼?不過話又說回來,以前都是人家討好我,我逢場作戲慣了,從來沒有對誰像對她這樣上心。呵,這個姜依白,她可真是三生修來的。他想著,腦子裡漸漸充滿了她的模樣,最後挑了店裡最貴的一件法蘭西外套,捧在手裡,嘴角就不自覺浮現出笑意來。


  回到家裡,姜依白正在客廳里站著,盯著壁爐旁那台留聲機,神情有點緊張。那台留聲機就是展覽會那天被沈君馳弄壞的那台。他賠了錢,算是買下來,主辦方剛剛就派人送到沈家來了。

  姜依白覺得眼熟,仔細看,留聲機的右側果然刻著一個字,是石天生的生字,然後又被劃得橫一道豎一道的。

  那是她恨他的時候,哭著刻上去的。

  這台留聲機在1931年的時候,還是屬於瀋陽姜家的東西。她穿越的那天晚上,就是躺在沙發椅上聽留聲機,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再睜開眼睛,自己就站在沈君馳面前了。展覽會那天她太混亂,沒有正眼看過這台留聲機,現在放在客廳里,她才看仔細,心裡頓時有一些莫名的揣測。譬如想她的穿越會不會跟這台留聲機有關?

  沈君馳問明情由,說:「是與不是我們都等等吧,等我那位搞研究的朋友,看他說些什麼,他過兩天會跟我詳談。我想,過兩天,查你身世的人也應該有消息回來了。」說完,把外套遞給她,「拿著吧,有個替換。」看姜依白似乎對他送的東西毫不關心,他頓時發了孩子脾氣,「喂,你不打開看看是什麼?我一番心意,連聲謝也沒有?」

  姜依白還在想著留聲機的事情,敷衍地說了聲謝謝,沈君馳反而更較勁,「穿上,讓我看看好不好看!」

  姜依白眉頭一皺,說:「我現在不冷。」

  沈君馳瞪著她:「穿!上!」

  姜依白還是不肯。他索性抓起她的手,把她的手往衣袖裡塞。她喊了一聲,「你弄疼我了,我穿就是了!沒見過你這樣的怪人!」她那副委屈的模樣,看在沈君馳眼裡反而覺得可愛,他坐在沙發上,看她肌白若雪,淺紫色的外套一上身,更襯得她明艷動人。他覺得賞心悅目,高興得就像小時候吃到了美味的糖果。那天夜裡,接連的好夢,夢裡也都是她在他面前笑靨如花。

  他知道,這個女子對他來講,到底還是不一樣了。

  過了兩天,姜依白見沈君馳對著留聲機搗鼓了很久,她走過去一看,忍不住笑起來:「你想換唱針?你連留聲機的唱針都不會換?」沈君馳臉色一沉:「難道你會?我的手可不是用來做這個的!」

  姜依白撥了撥他,意思是我來。沒想到她看上去還真似模似樣的,專注的側臉被窗外淡淡的陽光照著,尤其嫵媚動人,沈君馳看得目不轉睛,一會兒工夫,她拍了拍手,說:「好了。」一轉身,因為兩個人靠得太近,險些臉撞臉。她頓時面頰發燙,退了一步,腰卻撞在留聲機上。

  沈君馳急忙將她的身體拉正,她撲進他懷裡,一抬頭就與他四目相對。他心中一動,盯著她的櫻唇,幾乎想低頭吻下去,她卻推了推他:「喂,放開我!」他如夢初醒,故意做出輕佻的樣子來掩飾他的尷尬:「我只不過是怕你撞壞了我的留聲機而已。」說著,他鬆開她,拿出黑膠碟放上,婉轉的歌聲頓時唱了出來。

  姜依白猶豫著問:「我既然幫你弄好了留聲機,那你能不能也幫我?」「幫你什麼?」「我聽說你以前用心靈感應幫一位副官找到了他失蹤的女兒,我想你也幫我,找一找天生。」沈君馳搖了搖頭,「我收費很高的,你有錢嗎?」

  姜依白說:「可是現在方笑如還沒有消息,我已經沒有什麼人可以問了,你既然收留了我,不如再幫多我一次?」


  沈君馳慢慢地站起身,一步一步逼近,「要我幫你也可以,但我不能壞了我的規矩,我必須收取昂貴的報酬,你既然沒錢——」他說著,目光漸漸往下,「不如,用你的身體來償還?」

  【 情若深 】

  有時候,沈君馳覺得,他是真的想得到姜依白,就連做夢都會夢見與她纏綿,那是最原始的欲望,一開始就在他的心裏面埋了無形的引線。他也不喜歡聽到她總把石天生的名字掛在嘴邊,他會嫉妒,那份妒意令他輾轉反思。他對她,竟然真的生出微妙的感情來了。那天他說了那句話,毫無意外地,又得到了她一個憤怒的耳光。

  但他不是真的想趁機占她的便宜,只是故意為難她,想令她知難而退。瀋陽那邊受了點阻滯,很多天以後才有消息傳回來。他接完那個電話,忽然覺得周身寒冷,有一種沉入深淵的驚恐。

  姜依白看他神色不對,忙問:「怎麼樣?查到什麼了?」

  沈君馳強作鎮定說:「那邊說什麼也查不到,姜家已經搬出瀋陽了。」姜依白一聽,急忙說:「不可能!我家祖上從咸豐年間起住在那座宅子裡,我爹說過,那裡有他的根,就算日本鬼子的轟炸機來,他也會守著姜家大宅,他怎麼可能搬走?」她越想越不對,「除非家裡發生了什麼大事!一定是出事了!我要回瀋陽!」

  沈君馳喝她:「你回去又能怎麼樣?」

  姜依白不管,非得回去,她向他借錢做路費,他不肯,她賭氣說自己沿路乞討也要回瀋陽。沈君馳發起火來,就把姜依白關在房間裡,哪兒也不許她去。只有他在家的時候,才會打開門讓她到屋子裡走動。

  有一天他們又在客廳里爭吵,門鈴忽然響了,來的正是沈君馳那位做研究的朋友,叫鄧希文。「君馳,你說的那件事情,我可能有一點眉目了,我來跟你借一樣東西。」沈君馳看了姜依白一眼,對鄧希文說:「進書房再談。」

  沈君馳不許姜依白跟進書房,她只好在門外偷聽,可裡面的人聲音很小,她什麼也聽不見。那天,姜依白半夜覺得口渴,到廚房找水喝,經過客廳,竟發現白天還放在那裡的留聲機不見了。

  她很好奇,在客廳里找了一圈,因為夜黑,她沒有開燈,一不小心就撞到角落裡放盆栽的木架,牆壁里嗖的射出一條細細的光,牆壁開始慢慢地向左側移開。牆裡面竟然有一間密室!

  那間密室就像囚室,燈光幽暗,空氣里有刺鼻的腐味。右側的鐵籠子裡,隱約有什麼東西,動了動,姜依白嚇了一大跳,尖叫了一聲,那東西便起身走到鐵欄邊。她一看,驚呼起來:「方笑如?」

  關在鐵欄里的,竟然真的是失蹤的方笑如!方笑如一見姜依白,立刻伸出手抓喊:「救我!放我出去!姜依白,你不是想知道石天生在哪裡嗎?你只要放了我,我就告訴你!」

  姜依白看她蓬頭垢面又瘋狂的樣子,不禁有點害怕,「你……你怎麼會在這裡?」方笑如說:「是沈君馳把我關在這裡的,他怕我泄露了他的秘密!」

  「秘密?什麼秘密?」


  「我有他裝神弄鬼的證據,他根本就不會通靈,一直以來他都在招搖撞騙!」方笑如急急地說,「你先別問了,趁著他沒有發現,你趕緊放了我!」這時,門外卻傳來一聲冷笑:「放了你?還得問我同意不同意!」

  沈君馳連拖帶拽地把姜依白帶出了密室,夜色里他的表情冷得嚇人。姜依白問:「她說的是真的?」沈君馳心中千頭萬緒,沉默地把姜依白看著,他的表情卻讓她明白,方笑如沒有騙她。

  沈君馳的確不會通靈。

  當初,他幫著副官找到失蹤的女兒,一舉成名,但其實整件事情都是他刻意安排的。是他綁架了副官的女兒,然後再做了一場戲。方笑如說的證據,就是他跟綁匪之間暗通消息的書信。而至於他別的那些所謂通靈事件,要麼就是信口胡謅,要麼就是暗地裡做了手腳,總歸都不是真的。

  自從方笑如發現了那些書信,她便一再勒索他,他忍無可忍,只好把她關了起來。他知道,這條路從一開始他就走錯了。可是,他卻回不了頭,如果被副官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他的下場如何自不用說,他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在上海灘扮演靈學專家的角色。

  姜依白冷靜下來,問:「現在我知道了你的秘密,你是不是要把我也關進籠子裡?」沈君馳看著她,反問:「她說如果你幫她逃出來,她就會告訴你石天生的下落,那你是不是就要因為這樣跟我作對?」

  姜依白答得斬釘截鐵:「沒錯!」

  那一刻,沈君馳感到心痛。他曾經以為,像他那樣驕傲的人,是不會為任何人、為任何事心痛的。可是,姜依白的冷漠、防備、敵視,卻一次又一次地觸痛他。從身體髮膚,痛到五臟六腑。

  這一次,終於直達心尖。

  他不得不承認,其實從一開始他就很在乎她,在乎她扇他的那個耳光,在乎她的冷暖溫飽,也在乎她對石天生的念念不忘。

  有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抵說的就是他。

  【 留聲機 】

  姜依白挑明了態度,她可以暫時不回瀋陽,反正姜家如果真的搬走了,她想打聽他們搬去哪裡,只是時間遲早的問題。她更著急的是想知道石天生的下落。她磨破了嘴皮子,方笑如還是那句話。

  她必須先救她。

  可是,一來密室的門雖然可以隨時打開,但關著方笑如的鐵籠子,鑰匙卻是沈君馳隨身保管的。二來,姜依白自己也被沈君馳看管著,她想出沈宅已經不容易,更別說救人了。


  沈君馳調侃她:「你有兩種選擇,一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到我房間裡來偷鑰匙,二就是趁我洗澡的時候……你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也不知道,到時候我會對你做些什麼!」自從他說完這些話,真的連洗澡都不關門了,坐在他從英國買回來的陶瓷大浴缸里,嘴上還哼著歌。

  姜依白心裡暗罵他無賴,但卻也覺得奇怪,沈君馳不像沈君馳,他冷靜得有點一反常態了。有一天拂曉時分,姜依白還睡著,忽然聽到撞擊的聲音,似乎還有方笑如的吵鬧聲。她進密室一看,鐵籠子竟然是空的!方笑如不在裡面!她有點慌神,就想著找沈君馳,蹬蹬蹬跑上樓。

  沈君馳的臥房裡,被子還亂著,人卻也不在裡面。這時候,她聽到外面有汽車發動的聲音,她追到門口,只見沈君馳的黑色轎車正在緩緩駛遠,方笑如也在車裡。說來也巧,大概是沈君馳離開的時候太匆忙,沒有把大宅門反鎖,姜依白便跑了出去,攔了一輛黃包車,要車夫追前面的轎車。

  車夫的兩條腿雖然跑不過四隻輪子,但沈老闆太過有名,他們沿途詢問,不斷有人告訴他們汽車的駛向,最後一直到了碼頭。

  轎車就停在岸邊,沒有人。只有一艘不大不小的遠洋船。

  姜依白躡手躡腳地登上船,看見沈君馳正在跟人交涉著什麼,方笑如還被綁著,跟貨物丟在一起。她聽見他們的對話,大致明白了,難怪沈君馳之前那麼悠閒,原來他早有計劃要把方笑如送到南洋去。她頓時怒不可遏,「沈君馳,你太卑鄙了!你怎麼有權利私自囚禁一個人,現在又要把她送走!」

  沈君馳吃了一驚,「你跟蹤我?給我回去!這兒沒你的事!」姜依白不聽,便跑到方笑如身邊替她解繩索。沈君馳拉住她,拖著她往船下走。方笑如的繩索被姜依白解鬆了,她用力地掙了掙,竟然真的掙脫了。她站起來想跑,船上的幾個人亂了套地攔她,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姜依白還在和沈君馳推搡,便看方笑如在慌亂間向他們撞來,她身子一仰,跟著方笑如翻出船舷,一起掉進了江里。

  她不會游泳。

  她聽見沈君馳驚恐地喊她,看見他也跟著跳了下來,她昏昏沉沉地被他撈起,她本能地抓著他,後來才知道,因為太用力,她抓得他的手臂血肉模糊,又泡了水,腫脹潰爛,養了半個月才康復。

  可方笑如卻不比她幸運,她淹死了。

  她甚至懷疑沈君馳是故意不救方笑如的,因為她一死,就沒有人知道那些可以拆穿他把戲的證據到底藏在哪裡了。她對沈君馳是有恨意的。他令她失去了詢問石天生下落的機會,方笑如一死,她或許這一生都無法找到她愛的人了,那種絕望難受,令她猶如再次溺水般窒息。

  沈君馳說:「你就算問到石天生的下落又怎麼樣呢?當初他背叛你,你找到了他,難道他就會回心轉意?」

  姜依白越來越覺得,在沈君馳這樣霸道的人面前逞強,是一件枉費力氣的事情。她開始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話,只是她的聲音蒼白麻木,沒有任何起伏。她說:「像你這樣的人,怎麼會懂得愛呢?我愛他,不管遠近,生死,愛不會淡,不會滅,一輩子都在。我說過,很多的事情,如果不賭一把,就永遠沒有贏的機會。我要找他,盡我所能挽回他,如果我不那樣做,是不會甘心的。」

  她說:「現在既然方笑如死了,我再留在這裡,也沒有多大意義了。沈君馳,你要麼幫我回到1931年,要麼讓我回瀋陽,由得我自生自滅吧。」沈君馳盯著手臂上纏的紗布:「你就這麼不願留在這裡?」


  她說:「我不屬於這裡。」他強硬起來:「如果我非要留你呢?」她卻只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隨便。」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他心頭一股無名火燒起來,看她一走,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就摔。

  留不住的,何必強留?任何時候,他不是都要威嚴驕傲,活在別人的仰慕之中嗎?他撐到現在,始終也不肯親口告訴她,自己已經那麼在乎她,不也是要堅持從前的他嗎?可從前的他,又到哪裡去了?

  沈君馳仍是變相地軟禁著姜依白,不許她離開上海。有一天下午,他接了一個電話。他一聽對方的聲音,立刻阻斷:「希文,有什麼話,見了面再說。」轉身就看到姜依白站在樓梯下,狐疑地看著他。

  「是鄧希文先生打來的?」

  「嗯。」

  「是不是查出什麼了?都這麼久了,為什麼你從來不跟我說他究竟研究得怎麼樣?」姜依白觀察著沈君馳細微的表情變化。他沒有多說,拿了西裝便出門了。傍晚的時候,回到家裡,姜依白不在,他就坐在客廳里抽著煙等她。她大概八點多回來的,一進門就問:「留聲機在哪裡?」

  沈君馳心頭一驚,「不是告訴你,早就扔了嗎,你問這個做什麼?」姜依白冷笑說:「扔了?可你的朋友不是這麼說的呢。」沈君馳臉色微變,問:「你去找希文了?」剛才沈君馳到實驗室找鄧希文,他前腳離開,姜依白後腳就去了,她信不過他,直覺覺得他是有事情瞞著她的。

  起初鄧希文守口如瓶,但她軟硬兼施,他終於鬆了口,告訴她自己已經找到穿越的辦法了。其實他的研究一直進展良好,只是沈君馳故意不告訴姜依白罷了。姜依白問:「那穿越的方法到底是什麼?」

  鄧希文斬釘截鐵,說不能再說下去了,他的神情很緊張,眼睛時不時地盯著角落裡蒙白布的什麼東西。姜依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想走過去看得清楚一點,他忽然擋在她面前,大聲說:「穿越的關鍵就在那台留聲機身上!」

  姜依白頓時停住了腳步,「你說清楚點?」

  鄧希文擦著汗說:「你來這裡,是因為君馳弄斷了唱針,導致留聲機的磁場與音場發生了混亂……」姜依白聽不懂,但她卻抓住了最關鍵的一句話,「只要再到同樣的地點,再弄斷唱針,你就能回去。」

  「可那台留聲機不在沈家,他說是扔了,原來,是你們把它弄走了?」姜依白盯著鄧希文。鄧希文點了點頭:「嗯,留聲機一直在我的實驗室里,方便我做研究,你來之前,正好君馳把它帶走了。」

  姜依白聽了鄧希文的話,立刻趕回家質問。沈君馳卻如釋重負,「希文這個人啊,就是口松,膽又小,守不住秘密。不過,他這次聲東擊西,還是把你騙了。」其實實驗室里蒙著白布的東西,就是留聲機,鄧希文怕姜依白看出來,所以跟她說那番話,分散她的注意力,還騙她說留聲機被沈君馳帶走了,希望她趕緊離開實驗室。她信以為真,她一走,鄧希文就有了充分的時間,此刻他已經把留聲機砸得稀爛了。

  姜依白聽說留聲機被毀,頓時覺得天塌地陷,僵滯地站著,瞳孔里沒有一絲光。沈君馳心軟,想安慰她,手剛碰到她,卻被她喝止:「別碰我!是你讓他這麼做的!」她哭著說,「為什麼啊?一直以來,你在我背後做的那些事情……阻止我救方笑如,不讓我回瀋陽,對我隱瞞調查的進展……你已經做得夠多了,為什麼還要毀了我最後的希望?」

  沈君馳看著她,看她哭成淚人,坐在地上,靠著沙發蜷著,他多想抱住她,告訴她,他這麼做,其實是為了保護她。她以為他自私,心狠,走的是歪門邪道,可是,縱然他遍身污泥,內在也有一處純淨。


  那就是他的心。

  【 聲嘆息 】

  早在幾個月前,沈君馳僱傭的私家偵探就已經告訴他,關於姜依白和姜家,以及石天生的所有一切。

  姜家沒有人活在1936年。

  他們都死了。

  在1932年的時候,姜家人得罪了日本鬼子,姜家二老被活埋,姜依白的叔叔嬸嬸也亂槍打死了。而姜依白,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只知道她在1931年的10月4號這天忽然就不見了。

  她因為穿越,躲過了被屠殺的命運。

  所以,沈君馳如果還把她送回去,那就是送她去等死。他不希望她回瀋陽,也是怕她知道姜家的事以後會崩潰。當他得知穿越的關鍵就是那台留聲機,他毫不猶豫,叮囑鄧希文立刻毀了它。

  至於石天生,當年他和方笑如之間其實根本就沒有私情,他花錢買她陪自己做戲,是要姜依白死心恨他,因為他得知自己患了無法救治的絕症。他到上海以後不久就病發死了,他的骨灰至今還放在南郊的陵園。

  他,或者石天生,雖然所面臨的情況不同,但他們都做了相同的事。——隱瞞。他們都以為,那是付出,是深摯,是太愛。可是,沈君馳不是沒有想過,他這樣一意孤行,自私地為姜依白安排這條路,到底是對還是錯?終有一天她如果得知真相,是會恨他的獨裁,還是原諒他的苦心?

  沈君馳知道,他不可能永遠把姜依白像犯人似的囚禁著,他越是強留她,就越遭她的反感。她甚至用絕食來抗議,態度從未那麼堅決。那種堅決不是歇斯底里的吵鬧,變成了一種無聲的抗爭。

  就像看不見的刀劍,比明槍實彈更傷。

  那段時間,沈君馳總是喝醉,醉了就倒在沙發上,吐得米色的羊毛地毯又臭又髒。有一天夜裡他迷迷糊糊聽到姜依白嫌惡的聲音,「要睡就回房間去睡,看看你像個什麼樣子,是想被人看笑話嗎?」

  沈君馳拉著她,醉醺醺說:「誰笑我?誰敢笑我?只有你姜依白,只有你!她們當我是神,對我趨之若鶩,你卻對我冷淡厭惡!我到底哪裡比不上石天生?」姜依白沒想到沈君馳會說這些,慌忙地想掙開他的手,他卻一用力,把她拽倒在沙發上,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她怕他胡來,踢了他一腳,他就從沙發上滾下去,頭撞在茶几邊,呻吟呢喃,怎麼也爬不起來了。

  姜依白趁機拿到了他西裝口袋裡的鑰匙,跑出了沈家。


  第二天清早,沈君馳頭痛欲裂地醒來,摸著自己紅腫的額頭,心仿佛忽然缺失了一角似的。

  他知道,她走了。

  她還在茶几上留了一張字條:你其實比我更清楚,你留不住我,何苦強留?他把字條撕得粉碎,紙屑散在羊毛地毯上,他仰面躺著,兩眼發直地盯著天花板,忽然,眼淚就落了下來。

  他終於不用再為是否繼續強留她而猶豫不決了,這一次,是她替他做出了決定。他也知道,是時候放手了。

  姜依白用她渾身上下惟一值錢的那件外套,換了一張回瀋陽的火車票。啟程的那天,上海雷電交加。她不知道沈君馳一直在暗中默默地關注著她,他還用高價從票販手裡把那件外套買了回來。

  她就那樣走了。

  而他,就捧著那件外套,站在雨里,看著最後一節車廂消失在鐵軌的盡頭。他再次喝得爛醉如泥,走在街上沖幾個日本人撒酒瘋。日本人對他拳打腳踢,他無力還手,只一個勁地把外套抱著,護在懷裡。

  那一醉,仿佛醉了好久,仿佛把最好的時光都荒廢了,一下子,變得頹然而蒼老。

  過了沒幾天,當第一場冬雪蓋滿上海灘的尖塔洋樓,沈君馳從報紙上看到,有一趟從上海去瀋陽的火車,快到瀋陽的時候出了意外,死傷過半。

  那正是姜依白乘坐的那列火車。

  沈君馳頓時慌了,八方托人打聽,但卻始終沒有姜依白任何消息。他再也忍耐不住,無論如何也要去瀋陽看看。恰好那兩天沒有上海到瀋陽的火車,最接近的一班,是從南京出發的。

  他便心急火燎地趕到了南京。

  火車是夜晚八點出發的。

  1937年12月13日的夜晚八點。後來的人說到那一天,說到當時的南京,都會義憤填膺,也會痛哭流涕。

  那是南京大屠殺的第一天。

  混亂之中,沈君馳看見子彈穿透他的身體,就像鑿了一個洞,冷風颼颼地灌進來。他慢慢地倒下去。

  不斷有日本鬼子猙獰的狂笑,有人在四處奔跑,嘶嚎,哭泣,還有人從他的身體上面踩過去。他覺得疼,很疼,卻沒有力氣喊出來。他滿眼都是姜依白那雙閣淚汪汪的眼睛,他只是想確定她平安而已。

  只是這樣卑微而已。

  他想起她說過的:我愛他,不管遠近,生死,愛不會淡,不會滅,一輩子都在。他又覺得,他其實是很想親口對她說這句話的。他的驕傲已經桎梏他太久太久了,他用盡了他的壞脾氣,用盡了霸道的方式去愛她,卻愛得她傷痕累累。他也知道她的心裡沒有他,所以從來不肯在她面前低一次頭。就算他愛她,不管遠近,生死,愛不淡,不滅,一輩子都在,他也沒有機會告訴她了。

  那個時刻,姜依白正躺在設備簡陋的救護醫院裡,她受了傷,但只是輕傷,她還在盤算著回到瀋陽應該向誰詢問父母的下落,也許從前的鄰居可以幫到她吧。她覺得自己離開了上海那個魔窟,就像獲得了新生似的,這次又大難不死,興許未來的日子不會像她想像的那麼糟糕了。

  她想著想著,一陣冷風從窗口吹進來,她打了個哆嗦。然後竟有點掛著沈君馳買給她的那件法蘭西外套了,順便也就想起了沈君馳。她其實並沒有她所表現出來的那麼恨他,他總歸有一些好,令她愛不得,也恨不得。她想不出一句話可以準確概括她和他之間,就望著無邊的黑夜,莫名地嘆息了一聲。

  她的嘆息還沒有散,在南京的沈君馳,緩緩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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