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2024-09-12 21:35:10 作者: 語笑嫣然
  一.

  「碧玉街前蓮步移,水晶簾下看端的。人間匹配多和美,鮮瓜觶酒慶佳期。一家兒對飲談衷曲,一家兒同入那繡羅幃。想嫦娥獨坐寒宮裡,這清清冷冷有誰知?」這一闕唱詞隨著帷幕緩緩拉開,引得台下愕然一片。

  戲院門口的宣傳牌還沒有來得及換掉,幾乎大半個上海的人都知道此時此地該上演的,是貴妃醉酒,驀地換做了嫦娥奔月,自然有些摸不著頭腦。

  而台上唱戲的是個女子。從北平來的京劇名旦。

  淡青色古裝襖子,白底繡花的絲緞大領雲肩,流蘇的燙金色小侉子系在腰後,黃絲絛,綠玉珮,肩部兩條風帶搖搖曳曳,搭著水袖,儼然就是真正的月宮仙子。

  騷動於是平息下來。還有人鼓掌喝彩。第二天的報紙將這場演出渲染得神乎其神,瀕臨倒閉的戲院便也起死回生,賓客迎門。

  只是接連唱了好幾天的嫦娥奔月,戲院的負責人容老先生要求改換戲碼,話才說到一半,春喜便停了筷子,冷眼掃過去,淡淡地說,我突然覺得有點不舒服,先回去了,至於改戲的事,容老先生或許可以叫宋老闆親自來跟我談。

  一席海味山珍,卻沒有半點討好。

  二.

  宋東卿總算是來了,順道差人送了兩隻花籃,擺在春喜的化妝間裡。她心有餘悸,強做從容的對著東卿莞爾一笑。

  盼了三年的人,終於又在近前。卻緊張得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反而是東卿先開口,問春喜,最近可好。春喜點頭。東卿便說,我也想不到京劇名旦蘇玉玲,原來就是你。

  春喜徑直望著東卿,目光裡帶著探究,卻又過份激烈,好象要從他身上攫取些什麼,她說名字是教戲的師父替我改的,你還是叫我春喜吧。東卿頓了頓,閃閃爍爍不敢去看春喜的眼睛,他問春喜今晚唱的可還是嫦娥奔月,春喜也不答,只問東卿你會不會在台下聽戲。

  東卿稍有猶疑,說,會吧。

  這時,前台的鑼鼓已經敲響。

  春喜悵然地笑著說既然宋老闆親自來了,今晚之後,我唱什麼戲,全憑宋老闆安排。隨即匆匆地上了台。

  宋東卿不是木訥之人,戲中有戲,只要看春喜的一個眼神便知端倪。世人皆知嫦娥奔月以後得來的只是寂寞與悔疚,卻不知,春喜的后羿,便是前排座下這個西裝革履的男子,大上海有名的富商,宋東卿。

  三.

  東卿與春喜是鄰居。兩小無猜。青梅竹馬。

  春喜的繼父因為欠債,將春喜抵押給賭場,老闆見春喜頗有幾分姿色,心生歹意,東卿為了救她,甚至戳瞎了老闆的一隻眼睛。

  那段經歷就像噩夢一樣纏著春喜,大半年的光景,她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就算是如今回想起來,心中猶有悸痛。然而最令她不能釋懷的,是她與東卿出逃的當晚,在上海火車站,賭場的人一路追截,東卿拼死護著她,亂棍之下,幾乎就要被活活打死。

  而春喜呢,火車的輪子一轉動,她便跳了上去,扔下東卿,在猙獰的惡人群里,張開五根血淋淋的手指,向著火車前行的方向,喊不出一點聲音。

  自此,所有感情毀於一旦。

  春喜時常在想,有朝一日與東卿重逢,他對自己,是懷恨還是諒解。但或許,東卿落入那樣的惡霸手裡,根本沒有生還的機會。一個月前,春喜只知道上海春和戲院的容老闆重金禮聘,邀她搭台演出,卻不知這老闆的老闆竟然就是東卿。

  四.

  後來有一場小型的記者會,春喜和東卿都是座上嘉賓,也有不少京劇的戲迷蜂擁而至。席間有好事之人問及春喜的感情生活,她笑而不答,只瞟見東卿抓耳撓腮,似是無所適從。

  記者會結束以後,東卿送春喜回別墅,話匣子總也打不開,尷尬得很。臨下車了,春喜偷偷摘了一隻耳環,就丟在東卿的腳邊上。

  但無濟於事。

  從別墅到戲院,從戲院到別墅,春喜等著盼著,東卿沒有出現。春喜一條街一條街地走,有很多熟悉的風物依舊是三年前的模樣,稍微一入神,過往的歡快情形一時間都歷歷在目,春喜忍不住笑起來。

  笑過之後才發現東卿就在對面的石橋上,旁邊有女子笑盈盈地貼著他的肩,兩人竊竊私語,甚為親密。

  五.


  最後還是東卿的司機把耳環送過來。那男子比春喜小了五六歲,一副斯文懦弱的模樣,丫鬟跟著春喜一同出去了,他便硬生生在別墅外面等了三個小時,間中還趴在汽車的方向盤上打了個盹。

  春喜回來,看見黑色的老爺車,以為是東卿來找她。走近了才曉得是空歡喜一場。司機則趕忙從車上跳下來,向春喜鞠了個躬,說,蘇小姐你好,我是宋老闆的司機,我叫阿泰。

  春喜問他,宋老闆派你來接我?

  阿泰憨笑著說不是,我是專門來把耳環還給蘇小姐的。

  春喜的失望又添一層,再問他,是宋老闆撿到了,讓你來還給我?

  阿泰也說不是,宋老闆不知道,是我洗車的時候發現的,我認得,這耳環是蘇小姐經常戴的。那一瞬,春喜只覺得悵然,就好象在佛堂求了一支下下籤,心想,莫非真是無緣,還是他故意視而不見。

  阿泰見春喜發呆的站著,也不怎麼搭理他,便一聲不吭地鑽進車裡去了,剛踩上油門,春喜突然叫住他。

  春喜說,你等了這麼久,怕是連午飯也沒有吃吧,這麼冷的天,你到屋裡坐坐,我讓小翠給你盛碗雞粥。

  阿泰受寵若驚。

  巴掌大的一碗雞粥,雙手捧著,卻還在瑟瑟發抖。

  他說,蘇小姐真是好人。

  春喜看著瘦弱的阿泰弓著身子,想要一口吞下雞粥,卻似乎也捨不得,她便想到自己學戲的那段日子,生活捉襟見肘,旁人也總是冷眼相向,就算在人群里跌倒,也不會有誰好心地來扶她一把,她一時感觸,不由得對阿泰更加憐恤了。於是又叫丫鬟端來一盤小點心,說,你慢慢吃,不夠的話廚房裡還有。

  阿泰平日裡跟著東卿,有錢的人遇過很多,他們對他這樣的小跟班總是不屑一顧,有的甚至還要刻意刁難,春喜這樣對他,他也很難不激動,粥喝到一半,眼眶都紅了。他絮絮叨叨地說一些感激的話,春喜有一句沒一句地聽,好不容易止住了,春喜趕忙移開了話題,說我那天在街上看到宋老闆跟一位姑娘,好象很親密的樣子,你肯定也見過吧。

  就這一句話,才是春喜邀阿泰進屋的目的。

  阿泰當然沒有懷疑,笑呵呵地說你看見的一定是容宛蘭姑娘,她就是戲院那個容老先生的女兒,也是宋老闆的救命恩人。具體是怎麼的我也不清楚了,聽說那還是在三年前,宋老闆很落魄的時候,後來就剩下半條人命了,容宛蘭姑娘,或者也可能是容老闆,總之就是容家的人救了他。當時戲院還很景氣,容老闆家也有點小錢,都拿出來給宋老闆做生意了,否則他也不會有現在這麼風光。宋老闆是個有良心的人,對容姑娘好得不得了。還有呢,戲院前陣子不是都要歇業了嗎,宋老闆說那是容家祖上留下來的基業,不能這麼毀了,一定要想辦法救活,所以就找到蘇小姐了,花再多的錢也不在乎。


  雖然阿泰說話很沒有條理,斷斷續續的,但春喜聽懂了。三年前她為求生,棄東卿於不顧,容宛蘭救了他;三年後她希望破鏡重圓,用一出嫦娥奔月向東卿懺悔,然而也是她,給這潦倒的戲院以生的契機,替東卿取悅她人。

  人說戲子多悲哀,唱盡世間的繁華與疏離,也沒有一出是自己。這讓春喜感到無助。更加不清楚,這一次她應該堅持,還是又要放棄。

  六.

  東卿被人尋仇。大約晚上七八點的時候,天都黑了,第一顆子彈打碎了客廳的花玻璃,電也跟著斷了。公館裡里外外一片狼藉。慌亂中東卿找不到阿泰,也沒有車庫的鑰匙,正在焦頭爛額之際,聽到大門外嘟嘟嘟的汽車喇叭聲。

  東卿奔過去,子彈仍是追著他不放。那些撞到鐵欄杆和車門上的,砰一下炸開,開成幾朵凜冽的火花。等汽車開過彎道,將兇徒都甩遠了,東卿才發現車內除了他的司機阿泰,還有一個人。他用錯愕惶惑的聲音喊她,春喜,你怎麼會在這裡?

  春喜蒙著嘴巴,定定地望著東卿,又是哭又是笑,然後語無倫次地說,我做到了,是不是,做到了?東卿沒有聽明白,春喜卻又扎進他懷裡,摟著他的脖子,涕淚漣漣的,說,我不會再扔下你自己走了,不會了,東卿,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東卿低頭,看到她稍有凌亂的盤發上網狀的水晶頭花,半邊流蘇顫巍巍地搭下來,一直垂到耳際,他推開她,托起她的下巴,說,就算三年前你不走,我們之間,也未必不會有今天,更何況人總是求生,我從來沒有也無權責怪你,春喜,你要明白,錯的不是你當初舍我而去,而是我們之間分開的這三年光景。

  說話間,車經過熱鬧的夜市。街燈很明亮。春喜淚朦朦地望出去,這條街上最出名的彩虹照相館,她已經找不到了。

  七.

  沒多久,春喜跟東卿簽了正式的合同,每個月在戲院安排四場演出,期限為兩年。原本春喜打算離開,那天晚上她讓阿泰開車來接她,便是想跟東卿商量這事。車開到公館門口,猝然有凌亂的槍響,春喜很驚惶,她叫阿泰開車帶她走,阿泰卻說裡面那個是自己的老闆,老闆有事,追究起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

  幸而有驚無險。

  還成就了一個忠肝義膽的奴才。

  而春喜便又一次發現,她對東卿的愛是那樣不堪一擊。她自慚形穢。不再負隅頑抗。皆因她相信愛一個人便是要為之豁出性命的。

  那麼,既然放棄,彼此亦都言明,無須逃避什麼,春喜決定留在上海。她在合同上簽字,蘇玉玲,這名字第一次讓她感到親切。

  開春以後,隨天氣轉好,春喜的精神亦逐漸飽滿,面色也愉快起來。某天她在劇場門口看見一個女子,依稀像是容宛蘭,跟著有人拿兩張電影票給她,春喜只當是票販子或者宛蘭的小跟班,誰知道那人竟大方地牽了宛蘭的手,之後一個人潮湧過來,宛蘭跟那個神秘的男人都尋不見了。


  一直等到半個月過去,在金鋪外面,春喜才第二次看見他們。

  當時男人正在低頭給宛蘭戴一條很粗的金鍊子,春喜不著聲色靠過去,還在數十步以外,整個人忽然凍住了。

  穿著大了一碼的西裝,頭髮抹得油光水亮,赫然就是阿泰。

  但東卿卻不相信。

  他說春喜你不要固執了,就算沒有宛蘭,我跟你,也是不會在一起的了。春喜面上驚愕,心中涼寒,她冷笑著說宋東卿原來你以為我是在故意挑撥你和宛蘭的感情,原來你是這麼看我的。

  東卿怔忡了半晌,沒有跟春喜說一句道歉的話。

  八.

  終究紙包不住火。

  東卿惱羞成怒,著手下狠狠教訓阿泰,半死不活的時候,扔他在偏僻潮濕的小巷。至於宛蘭,任憑她怎樣哀求懺悔,東卿也只是一句話,我最痛恨的,便是背叛。

  兩段感情,一盤殘局。

  九.

  春喜再看到阿泰的時候,他拉了一輛黃包車,黑了也瘦了,胳膊上的肌肉鼓起來像連綿的沙丘。春喜正從戲院出來,又怕他尷尬,打算招另外一輛黃包車。這個時候有人捧一大束鮮艷的望鶴蘭送到春喜面前,冷不防嚇她一跳,對方結結巴巴地說他很仰慕春喜,進而又要求春喜與他同進晚餐,春喜拒絕,他便猛地拉著春喜的手,用力太大,春喜纖纖的手腕都要碎掉,疼得她眼淚直流。忽然又看見一個人撲過來,望鶴蘭跟這瘋癲的男子都被撲倒在地上。

  原本阿泰用腳踹了對方很多次還不過癮,差點就要拿磚頭拍他的腦袋,幸好有路人拉開了,他便罷手,殷殷地送春喜回家。

  阿泰拉車的時候,春喜看他的背影,脊上兩塊骨頭兀的突出來,手肘尖尖,好象輕輕一掰也能折斷。春喜問他,你最近過得好不好。

  阿泰說,好,謝謝蘇小姐關心。


  春喜又嘆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阿泰一路上都沒再吭聲,臨別了春喜塞給他五個大洋,他硬是不收,推推搡搡,最後說,那就給我一個銅板吧。春喜笑了,說,需要幫忙的話,就來找我。

  阿泰攥緊那一個銅板,重複地說,謝謝,謝謝。

  十.

  宛蘭遇溺。

  屍身浮於海面,一個浪頭送回來,發現的人即刻報了巡捕。後來的新聞紙上說,女子的頸部跟腹部有刀傷,懷疑死後才被人拋下海,但缺乏證據,言下之意,兇手是抓不到的了。

  春喜便找了藉口去看東卿,誰知道他一語就說破,我跟宛蘭已成普通的朋友了,難過是一定的,卻沒有大礙。

  春喜覺得胃裡泛酸,面前這男子當真穩重了,但他沒有起伏的表情,又顯得陌生和尖銳。是自己累得他這樣的吧,春喜想,當初那一場逃亡,嘴上說不計較,但心頭留下的,卻也抹不掉了。這三年,他一定吃了很多苦。

  東卿看春喜愣著,眉頭又皺起來,關切地問她怎麼了。春喜勉強笑一下,說沒什麼,有點不舒服。東卿便從椅子上站起來,說我還是送你回家休息吧。

  怎知,不舒服的,是春喜的心。

  十一.

  春喜回了別墅,丫鬟小翠告訴她,阿泰來過,問他什麼事他也不說,又匆匆走了。小翠說,他當時那模樣,就跟做賊似的。

  春喜想了一陣,說,他下次要再來找我,你就留住他,還有,像上賓那樣對待。

  小翠吐了吐舌頭,很不情願地應下來。

  結果阿泰傍晚又來了,春喜有應酬,依舊沒能見上面。小翠聽春喜的吩咐留住阿泰,他卻坐立不安,等了沒多久,掏出一封沒有封口的信,說,小姐回來請你轉交她,然後急匆匆的又走了。


  這一走,再沒回來。

  那晚春喜喝了點酒,有些微的醉意,小翠把信交給她,她只隨手擱在柜子上,喝了一碗醒酒的茶,倒頭便睡了。哪知第二天又病了一場,還差點從戲台上摔下來。是東卿送她回別墅,又派人請了洋大夫。

  吃過藥,退了燒,春喜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東卿在旁邊守著,直到天亮離開。

  很長一段時間過後,看到跟阿泰一樣瘦弱的黃包車夫,隱約想起來,但怎麼也找不到那封信。春喜想,可能真是幻覺。

  十二.

  東卿的生意似乎受了阻滯,到後來不得不賣掉一些產業,籌集資金還債。春喜安慰他,說就算你只剩下一間戲院了,也未必就到絕路。東卿巴巴地望著春喜,說,好在有你在我身邊支持。眼神流瀉出的,是繾綣而複雜的情緒,春喜一觸到,便趕緊躲開了。

  這時春喜的丫鬟小翠跑來找她,一跨進東卿的辦公室就連連喊著,小姐小姐,大事不好了。春喜呵斥她,沒看見我跟宋老闆說話嗎,這麼規矩,說吧,什麼大事。

  小翠說,剛才巡捕房派了人來,說要請小姐去認信。

  認信?春喜愕然。什麼信?

  小翠搖頭,我跟他們說我什麼也不知道,小姐到宋老闆這邊來了,他們嘀咕了一陣,又開車走了。我怕他們會到這裡來抓小姐,小姐你快找個地方躲起來吧。

  東卿聽罷,哈哈大笑,果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你家小姐幾時做了傷天害理的事了?

  春喜也是笑,對東卿說你也別取笑她了,我這還是先回去,等他們再來,我能做什麼做什麼,也算是盡到了做良好市民的責任。

  東卿派人送走她們,又回辦公室翻查了所有的抽屜和文件夾,面色突然慘白。是夜,他便獨自駕車往春喜別墅的方向去了。

  十三.

  春喜看到東卿,先是詫異,隨即覺察他臉上的陰雲,問他是不是生意又出了問題,他搖頭,呆呆地看著春喜。


  忽然,一雙手捧上去,捏著春喜的手腕,哀求著說,跟我走春喜,我帶你離開上海,我們到香港,我們長相廝守。

  春喜被東卿這樣唐突嚇得魂不附體,結結巴巴地問他,究竟出什麼事了?東卿仍不肯回答,拖著春喜就往二樓的臥室走,然後從柜子里拿出藤箱,又將春喜的衣服首飾往箱子裡塞,春喜攔著他,他一把就推開了。

  響動太大,吵醒了剛睡著的小翠。小翠看東卿的架勢,嚇住了,躲在門邊上偷偷地往裡看。直到東卿又拉著春喜從房間裡出來,她還是找了個角落躲著,未敢噤聲。

  東卿的車開走以後,小翠報了巡捕。

  十四.

  春喜不停地說東卿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東卿開著車,郊外的路很泥濘很崎嶇,他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去了你就知道。

  車最後在一個貨物碼頭停下來。是凌晨兩點鐘,卻仍然有工人在卸貨。東卿拉著春喜走到運貨的船邊上,喊了一聲,把這些統統給我重新裝回船上去。那些光著膀子的工人相互對望了一眼,齊齊應道,是,宋老闆。

  春喜心中犯疑,問東卿,他們運的是什麼?

  是軍火。東卿直言不諱。

  春喜驚呼,你瘋了,你會連命也丟了的。

  東卿悽然地笑,已經有人丟了命。春喜問,是誰。東卿說,宛蘭。她就是因為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才不得已殺她滅口。

  春喜倒退兩步,為什麼,我以前認識的宋東卿是個善良的好人,他可以為了救我連命都不要,可是現在,為什麼他卻要為了保住自己,狠心殺掉一個無辜的弱女子?

  東卿訕笑,你應該明白,是你教會我,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春喜的腦里,又浮現出當年火車站的情形。眼窩一熱,濕漉漉地淌出水來。可是東卿,我並非心安理得。

  我也是迫不得已。東卿咆哮著,漲紅了臉。我好不容易才換來今時今日的局面,怎麼能就此毀掉。


  春喜儘量讓自己鎮定下來,便又問他,但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東卿冷笑,臉上還有明顯的驚異,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阿泰給你的那封信,清清楚楚寫著他目睹了我殺人和棄屍的過程。

  春喜總算明白,巡捕房一說認信,東卿便失了常態。她喃喃的說原來那封信是你拿走了。東卿說是的,那天晚上我送你回家,信就擺在你床頭的柜子上。我拿走,是不想你用證據揭發我。白天小翠來找你,你們走之後我才發現信不見了,我知道不能再拖了,必須儘快離開上海。

  事實上偷信的人是東卿心腹,為了拉他下台,然後自己再吞掉他的財產。東卿不知道。這個時候沒有什麼比逃命更重要。

  而且是帶著春喜一起逃。

  可春喜的反應令東卿失望,她幽幽地轉過身去,說,這都是你的事,我不會跟你走。

  東卿慍怒,連問了三個為什麼,他說你看過信之後卻不揭發我,說明你還顧念我們之間的情意。

  春喜不吭聲,她不知道是否告訴東卿,她根本沒有來得及讀信的內容。東卿如今的誤解,就像她初回上海,始終也不肯相信那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已然結束,真相只是一句話,說出口卻要熄滅僅存的一點希望。她已經不是當初自私任性的少女,而他,也不是凡事都置諸一笑的爽朗少年了。

  她說不得。他也聽不得。

  可是,為什麼要到了末路的時候,他才肯在情字上面畫押,錚錚然地表現出,他仍是一心繫著她的。

  十五.

  天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遠處的公路上,穿過樹林透來一串冥黃的燈光。碼頭的工人原本就心虛,見這陣仗,紛紛慌了神,大喊著不得了了,被人發現了,於是丟盔棄甲地逃竄,東卿怎么喝止,也無濟於事。

  仿如聽見四面楚歌。

  春喜淡定地站著,問東卿,你可還記得小時侯徽班到鎮上來唱戲。

  東卿怔住。


  春喜繼續說,那個時候你覺得楚霸王很威風,即使到了烏江邊上,寧可自刎,也不願做一個戰俘受人欺辱。

  東卿看著昏黑的茫茫江水,七尺的男兒,頂天立地站著,拳頭狠狠的握成一團,如他此時皺縮的心。他說春喜你不知道,我這一生,最想唱的,便是一出霸王別姬。

  結局如何淒涼,至少有過世人仰羨的風光。

  說話間,車隊像封鎖的鏈條,已經到了碼頭邊上。有腳步聲噠噠的逐漸響過來,天幕也已經泛白。東卿悵嘆一聲,說,看來是真的走不掉了。

  春喜聽到小翠的聲音,纖細地喊著小姐小姐不要怕,他們都是來救你的。春喜沒有應。突然有人拉開唱腔,在這蕭索寂靜的黎明,如泣如訴,滔滔江水亦為之動容。連急急靠攏的一隊巡捕,也詫異得放慢了腳步。

  他唱: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便附和: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末了,一聲悽厲的槍響。

  東卿的身子緩緩倒下去,腦門上一個破朽的洞,灌進疏涼的風。

  十六.

  春喜在巡捕房,總算看到阿泰捎給她的信。這個憨實淳樸的少年,除了將東卿的罪行揭露,還用潦草鈍重的字跡寫了他一腔隱秘的心思。

  一碗稀粥,一盤糕點,一枚銅錢,一聲關切的詢問,這些在春喜看來那麼不經意的舉動,卻得到阿泰在信中的一句:

  我自知配不上你。

  春喜的睫毛上有一團氤氳,她眨了眨眼睛,繼續讀下去:

  我追求宛蘭,四處借貸為她買昂貴的首飾。我希望可以利用女子的愛慕虛榮,離間她與宋老闆之間的感情。

  我做到了。

  但我終於還是要離開。

  我不能告發他,因為會讓你傷心。我也不能留下來,因為我害怕殺人滅口。

  我以為泥足深陷,卻仍然抽身而退。

  我自知配不上你。

  可是為什麼到了窮途末路的時候,才肯說一句心底的話,阿泰是這樣,東卿亦然。阿泰不知道去了哪裡,而東卿再也不會回來。春喜的身邊只有小翠。她喃喃地問她,你說為什麼會是這樣?

  小翠隔得遠,聽不到春喜說什麼。她正在低頭撥弄碗裡的蠶豆,怔了怔,抬頭大聲地問春喜,小姐上回吃了蠶豆不是過敏麼?

  這一次,難道就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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