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平往事

2024-09-12 21:35:07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劉少為不見了!——阿萌的湯壺裡還裝著熱騰騰的滿記豆漿,現炸的油條和酥油果拎在手裡,空蕩蕩的院子,找遍了也沒有劉少為的蹤影。天井裡有昨夜雨後的積水,水面漂著一張浸濕的報紙。

  崑曲名伶方倩茹訂婚的消息,已經連續兩天做了日報的頭條。

  訂婚的日子就是今天。

  阿萌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扔了東西便朝外面跑。羅便臣大教堂的草坪上已經擠滿了人,有商界名流,也有政界的精英,還有許多都是方倩茹的戲迷,聽說就連鄴軍的少將也來了。鬢影衣香,阿萌越看越覺得心亂。她悄悄地溜進教堂旁邊的一排平房,休息室里突然傳出一個女人的尖叫。

  阿萌衝到門口,見劉少為正拿著刀子,單膝跪壓著方倩茹,一刀就要切下去。方倩茹的大腿和手臂都是傷,白色旗袍已經被劃爛了,染了血,紅白相間,尤其猙獰。阿萌嚇得連跑帶摔地撲過去拖開了劉少為,「二哥,你不能殺人!」劉少為滿眼的紅血絲,「不能?她可以害死你二嫂,我怎麼就不能?」

  阿萌被劉少為一推,撞在門上,轉頭便看到走廊的那邊似乎有一個黑西裝的男人正跑過來。「有人來了!」她拉著他,「來不及了二哥!如果被逮到了,什麼仇都報不了了,你趕緊走啊!走啊!」

  劉少為嘴裡說不怕,賭的還是那一口氣,阿萌那麼一勸,他清醒了點。他看了看痛苦掙扎的方倩茹,「我不會就這麼算了!」說著,扔了刀子從窗戶逃了出去。阿萌跟在後頭,剛跑出教堂的大門,後面突然追過來一隻手,一下就把她拎住了。「傷人的是你的同夥?你們有什麼目的?」

  那人的聲音冷酷嚴肅,聽起來卻有幾分耳熟。

  阿萌回頭一看,面前的男人西裝整齊,胸前的口袋裡還插著一朵粉紅的玫瑰花。他皺著眉頭,殺氣騰騰的眼神,就在對住阿萌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的時候,忽然化開了。阿萌認得他。

  他當然也認得阿萌。

  去年的冬天,一個落著雪的早夜,他一個人在路邊劃火柴。每一道火光微微照亮他落寞的側臉時,阿萌就會替他嘆息一聲。那時阿萌在路邊的湯圓鋪里吃湯圓,就向老闆多買了一碗,縮著脖子端到他面前。「先生,吃碗湯圓吧?呼呼,好冷,啊不是,碗好燙啊!」那時的他就像現在這樣,望著她水靈的大眼睛,仿佛那是這世間最清澈無瑕的一處所在,他的心微微動了一下。

  此刻,教堂里已經沸騰了,方倩茹受傷,整場訂婚儀式全亂了。阿萌聽見裡面有人喊到四周看看,她掙了掙想跑,他卻抓著她塞進了路邊一輛黑色的轎車裡。「不想被抓回去,就乖乖坐著!」

  轎車開進了一幢西式的別墅。亮了燈,鎖了門窗,阿萌可憐兮兮地窩在牆角,「你不交我去警察廳嗎?」

  他坐在貴族椅上,「你的同夥在哪裡?」

  阿萌搖頭,什麼都不說。他勸她,「說出來我就放了你。」她盯著他胸前的玫瑰,「我不會說的,你還是去關心關心你的未婚妻吧郁天白!」他有點愕然,低頭看了看那朵玫瑰,笑著拿掉了它,「我還以為你忘了我的名字呢。」

  阿萌當然不會忘,他姓郁,叫做郁天白,是鼎泰銀樓的老闆。她遇見他的那次,他生意失敗,十分沮喪迷茫,倒是那一碗熱騰騰的湯圓溫暖了他。他還記得她當時天真的笑靨,「我看你穿這身衣裳就比我好,我都窮得沒錢買棉襖過冬了,還沒你這麼愁呢,你有什麼是過不去的?」

  郁天白打量她,「那你還捨得花錢請我吃湯圓?」

  阿萌眨巴著眼睛,「沒關係,反正我是慷他人之慨。」她悄悄說,「錢是我偷來的,我可是奉平城著名的女飛賊。唔——」她補充,「不過,我不會只想自己的,我是劫富濟貧的那種。」

  阿萌沒有說謊,她是孤女,自幼就流落街頭,為了生存,討過飯,也當過扒手。他當時就從口袋裡掏了一張名片給她,「你一個姑娘家,劫什麼富濟什麼貧?如果你想找一份謀生的工作,可以來找我,看我能不能幫到你。這個是我的名片,我受了你一碗湯圓之恩,我會記著的。」

  阿萌把那張名片翻來覆去看了看,「嘿,我不認字。」

  郁天白笑了,指著說:「這個是我的名字,郁天白。這個呢,是我工作的地方,翠屏山路,鼎泰銀樓——」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指過去,阿萌的眼睛一直跟著他修長的手指,偶爾偷偷的飛個眼神過去,打量著他精緻的側臉。別的什麼她都沒記住,惟獨記住了他的名字,郁天白。

  那也是阿萌唯一認識的三個字。

  而那張名片後來就一直跟著阿萌,在她隨身的錢袋裡面,還用手帕包了一層。她沒有去找他,也不敢去找他。雖然後來的很多個夜晚,她都在霧蒙蒙的窗玻璃上學寫他的名字,可是,冷風一吹,霧氣一蓋,再清晰的痕跡也會變模糊,終至不見。她知道,他和她有雲泥之遠。

  【 二 】

  阿萌的雲泥之遠,忽然就變成了咫尺相對。郁天白將她軟禁在別墅里,關了幾天,她試過偷走卻沒有成功。他說她如果想離開,就得先告訴他怎麼才能找到劉少為。他也去過阿萌的家裡,找不到劉少為的蹤影。他還派人查過,劉少為的亡妻,也就是阿萌的嫂子銀珠,曾經是方倩茹的化妝師,因為一次意外,銀珠從樓梯上滾了下來,卻不知道當時自己已經懷了孩子,還在送醫院的途中她就死了。「你二哥覺得,他妻子的死不是意外,是被方倩茹害死的?」

  阿萌道:「不是覺得,是我二哥親眼看到方倩茹把二嫂從樓梯上推下去的!」她聽說方倩茹還在醫院昏迷著,咬牙切齒道,「她這種壞人,怎麼就不會送院不治呢?」她又看了看郁天白,冷冷的丟了他一句,「哼,我還說,不知道是哪個瞎了眼的男人,會娶方倩茹那種女人?」

  郁天白被她一噎,竟然忍不住有點想笑。那天晚上,阿萌對著郁天白的名片生悶氣,正好桌上有筆,她就用筆在名片的背面先寫了郁天白三個字,然後在那三個字的後面畫了兩個叉,最後再畫了一個圓圈。

  郁天白不知道什麼時候進屋來了,一看,「你想寫什麼?」

  阿萌還是懶洋洋的趴在桌子上,仿佛沒聽見他似的。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忽然身子一軟,倒進了他懷裡。他看她竟然滿臉和手背都是紅色的疹子,兩眼虛弱無神,他頓時緊張起來,「阿萌,你怎麼了?」

  阿萌其實清醒得很,只是她不能沾酒,否則會皮膚過敏,正好她看屋子裡有一瓶舶來的洋酒,她就鼓著勇氣喝了一口。郁天白送她去醫院的時候,車還沒有停穩她便開門逃了,只有那張名片,還留在黑皮的座椅上。


  阿萌在一間旅館找到了劉少為。他們不敢再回家裡住了,劉少為傷了人,怕隨時會被警察找上門。阿萌一邊塗掉門口的記號,一邊勸劉少為要冷靜行事,兩個人剛說了幾句,樓梯口忽然上來一個人。

  阿萌扭頭一看,臉色就變了,「郁天白?」

  郁天白昨晚讓阿萌逃了,但清早卻發現她的身影出現在市集裡。他便跟蹤阿萌找到了這裡。他看見阿萌,立刻說道:「我不會為難你們的,我只是有個問題要問你二哥。」劉少為哪裡肯相信,抓起凳子就朝郁天白砸。郁天白一躲,阿萌就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腰,「二哥,快跑啊!」

  郁天白急壞了,「阿萌你們聽我說!訂婚那天,方倩茹的戒指不見了,我只想知道戒指在哪裡?」

  阿萌不管,還是抱著郁天白不放,他想推開她,卻還怕弄傷她,猶豫了一下,突然後背狠狠的挨了一下,碗口粗的木棍打在身上,他眼前一昏倒了下去。劉少為把棍子一丟,拉起阿萌就跑。阿萌深一腳淺一腳的跟著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忽然停了下來。「他怎麼樣了?」

  劉少為說:「你管他死活呢。他是方倩茹的未婚夫,他們是一夥的。」

  阿萌退後了幾步,「他說,什麼戒指?」劉少為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根本就沒見過什麼戒指。」阿萌望著劉少為,「他到底想要什麼?我又覺得,他好像真的不是來捉你的。」劉少為拉她走,「別理他了。」

  阿萌不能不理他,心裏面的那股牽念就像不安靜的海潮,一浪一浪扑打著她。她跟劉少為約定到奶奶在西郊的舊屋碰頭,然後一個人折回了旅館。郁天白還昏在地上,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他搬上黃包車。

  她送他去醫院,掛了急診,可是翻遍了他的口袋,只找到家裡的鑰匙,卻沒有多少現錢可以支付住院費。她只好又回別墅拿錢,想到她落下的那張名片,便試著把樓上樓下都找了一遍,真的看見那張名片就擱在郁天白的床頭。

  那是阿萌第一次進郁天白的臥室,他的床頭有一個矮矮的圓筆筒,筆筒裡面插著很多彩色的塑料勺子。

  阿萌愣了一下,她認得那些勺子,她認識郁天白的時候,請他吃的那碗湯圓,那家店鋪就是用的這樣的彩色塑料勺。她盯著那些勺子,微微的有點發呆。忽然,客廳里的電話機叮鈴鈴的響了。

  電話來了好多遍,阿萌從樓上走到樓下,那鈴聲幾乎沒有間斷過。打電話的人也許是很著急吧,阿萌猶豫了一下,慢慢地拿起了聽筒,還沒想好怎麼說,那邊就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方倩茹醒了,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最好能趕在她之前找到戒指,否則,你會有麻煩的。」

  對方說著,餵了幾聲,阿萌一聲不回,緊張的掛斷了。

  【 三 】

  阿萌後來又問過劉少為,劉少為說,他沒有見過那枚訂婚戒指,他依稀記得,他剛進休息室的時候,方倩茹坐在椅子上,手裡好像是拿著一枚戒指的,可是後來怎麼樣,因為場面太亂,他就沒有留意了。那天午飯過後阿萌經過羅便臣教堂,想到那枚神秘的戒指,她有點心血來潮,忍不住好奇心,便進了教堂。她想既然大家都不知道戒指在哪兒,有沒有可能戒指沒有被任何人拿走,而只是掉在某個沒有被人察覺的角落裡了呢?她於是從草坪開始找起,然後進了那排平房,找得很仔細,下午的陽光斜鋪在雜亂的空房間裡,空氣里浮動著細小的灰塵。


  她忽然被一點亮光晃到了眼睛,順著一看,竟然真的被她看到一枚圓圓的銀戒指就在櫃腳的背後。

  她欣喜的撿了起來,突然聽見背後傳來冷喝,「把戒指還給我!」

  阿萌驚恐的回頭,方倩茹一看是她,想起自己遇襲的情形,立刻驚呼:「是你?你跟劉少為是什麼關係?」她還沒問完,阿萌撒腿就跑。方倩茹剛出院,戒指不見了,她也是抱著跟阿萌一樣的想法所以來了教堂。她對阿萌窮追不捨,兩個人跑到教堂背後,阿萌突然被後面飛過來的一個竹筐砸到,向前一撲,正好擦過一根生鏽的水管,被水管上支出的鐵釘狠狠的划過了手臂,頓時皮開肉綻。

  方倩茹得逞的喘息道:「哼,小丫頭,戒指給我,我就放了你。」

  阿萌倒在地上,疼得腦袋發昏,方倩茹正想彎腰來拎她,突然被人從後面推了一把,也向前一撲,回頭就看到劉少為惡狠狠地瞪著她。劉少為是來找阿萌的,看阿萌傷成那樣,心裡氣憤,抬腳就想把方倩茹朝死里踢,可是一腳還沒下去,就聽見耳畔擦過一聲槍響,開槍的是方倩茹的保鏢。

  劉少為知道形勢不利,帶著阿萌從教堂的側門鑽了進去,一邊跑一邊聽見方倩茹的咆哮聲,「兩個都別放過,都給我抓回來!」劉少為對阿萌說:「你先走,我引開他們,遲點咱們回舊屋會合。」

  阿萌不肯,「他們有槍,你會有危險的!」

  劉少為望著驚憂的阿萌,安慰說:「放心吧,那麼多警察追我,我都能逃得掉,這種場面算什麼?你如果跟著我,我要分心照顧你,反而不容易跑了。」他又叮囑,「她那麼想要戒指,你先藏好,也許對咱們有利。」

  阿萌無可奈何,只好按照劉少為的意思躲到了神像背後,等劉少為引開方倩茹他們,她才從後門離開了教堂。

  眼前的路似乎高高低低,凹凸不平,阿萌覺得整個世界都好像在搖晃似的,她越跑越覺得虛浮無力。依稀看到路邊有一棟熟悉的房子,正好是郁天白的別墅,她想到了什麼,朝口袋裡一摸,鑰匙還在,她是忘了還給他了,她索性就進了別墅,剛跑到客廳,就支撐不住倒在了地毯上。

  那天下午,郁天白正好出了院。

  出院之前他聽護士說,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送他來的,還幫他辦了住院的手續,但那個女孩不會寫字,住院單上面,除了他的名字,別的都是護士幫填的。他看了住院單,認得那三個歪歪扭扭的字,心裏面竟然有些開心。傍晚的時候,他回到別墅,一開門就看見阿萌躺在地毯上。她躺著的地方,米黃的地毯已經被血跡染紅了一大塊,他頓時嚇得六神無主,連聲音都有點哽咽,「阿萌?阿萌?」

  他不停地喊她,懷裡的人兒身子很軟,很涼,仿佛是一塊正在化去的寒冰。他稍稍定了定神,便想起來該送她去醫院,剛把她放進車裡,她突然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那個時候,發黃的車燈映著他那張憂心忡忡的臉,離她很近,她有點失神地望著他,然後猶豫著伸手碰了碰他的眼角。

  他的眼角,將息未息的一顆晶瑩,莫非是眼淚嗎?阿萌頓時呆住了。

  【 四 】


  等到阿萌的意識越來越清醒了,她突然打了個冷顫。她還想像上次那樣,趁著車剛停穩就開門逃跑,這一次她卻被郁天白狠狠地拽了回來,「你跑什麼?」阿萌幾乎要哭了,「別告訴她我在哪裡!」

  郁天白奇怪,「告訴誰?」

  她說:「你的未婚妻。」郁天白想了一下,「你說方倩茹?難道你弄成這樣,是跟她有關的?」

  阿萌哀求說:「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郁天白看她著急成那樣,也不知道是好氣還是好笑,終於忍不住說:「誰告訴你她是我的未婚妻了?」

  阿萌頓時愣住了,可憐巴巴地看著郁天白。郁天白心裡一軟,掏出手帕給她擦了擦眼淚說:「小傻瓜,你是沒見過洋人的婚禮吧?胸口戴白玫瑰的才是新郎,我那天戴著的是粉玫瑰,是做儐相。方倩茹的未婚夫,是我的一位洋人朋友。」阿萌聽著,眼睛瞪得老大,好像就連傷口也不疼了。他又鄭重地看著她說:「你一定會很安全的,不會有任何人再來傷害你了。」

  阿萌愣愣的點了點頭。她跟著郁天白去醫院,縫傷口,輸液,回別墅,在客房柔軟的席夢思床上舒服的睡了一覺,那一切都安逸得有點不真實。她還想回舊屋跟哥哥報平安,可是卻怕郁天白像上次那樣跟蹤她。她看不透郁天白,就算他對她再好,他卻總是令她覺得神秘難猜。

  她對他,心存嚮往,卻猶有畏懼。

  他像她的神祇,像她的毒刺,像她觸不到的霧雨隔花。

  那天晚上,奉平城落了是年冬天的第一場大雪。外面的路燈的傘狀的黃光籠著紛紛揚揚的雪花,看起來美得有點淒婉。郁天白抱了一床毛毯過來給阿萌,「夜裡冷的話,就把毛毯加在被子上。」

  阿萌的手縮了縮,背在背後。他好奇,「你手裡拿了什麼?」

  阿萌有點臉紅,「唔,沒什麼。」郁天白更好奇了,「給我看看——」他湊過去拉出她的手,她手裡拿著那張名片,他頓時笑了,「我說名片怎麼不見了呢,原來是被奉平城著名的女飛賊給偷了。」

  阿萌嘟囔著說:「本來就是你送給我的。」

  郁天白問:「那你在這背後又畫叉又畫圓的,到底想寫什麼?」

  阿萌有點想笑,「呃,其實我想寫,郁天白大壞蛋。呃,那個,你把我關起來,我生氣嘛。」


  郁天白先笑了,「那你現在還想學嗎?」她猶豫了一下,他便推她到書桌前面坐下,「我現在就教你大壞蛋三個字怎麼寫。」他說著,就一筆一划的開始教她。幾片雪花從窗外飛了進來,落在他的肩膀上,她分了心,忍不住伸手替他拂了拂。他側過頭來看了看她,也許是離得太近了,她的心跳忽然就亂了,臉又紅了起來。他專注地望著她臉上兩朵桃花,心中一動,更傾近了幾分,溫熱的鼻息,仿佛有一種甘草的芬芳,灑在她的嘴唇上,她緊張得閉起了眼睛。忽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們。他微微一笑,說:「等我回來,我再教你寫別的。」

  阿萌乖乖的在房間裡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聽見他上樓的腳步聲。她無端覺得他的腳步有點沉重,跑到門口一看,他已經走過她的房間了,「喂,你不是還要教我寫字嗎?」他望了望她,「我累了。」說著便進了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了房門。一陣冷風從走廊盡頭的窗口吹進來,她打了個寒顫。

  第二天早晨,雪停了,郁天白起床便聞到一陣香味從廚房裡傳出來,他下樓一看,鍋里滾著一顆顆圓白光滑的湯圓,都是阿萌親手做的。阿萌把湯圓盛給他,「今天好冷啊,你吃點湯圓,暖一暖再出門吧?呃,那個——」她羞澀道,「除了我二哥,我可是從來沒有給誰做過早餐的。」

  郁天白心中一動,他也想告訴她,除了你,我也是不接受任何女人為我做早餐的,可是他想著昨晚的那個電話,心裏面還是亂亂的。他猶豫著接過那碗湯圓,吃了一口問:「你說你跟你二哥在教堂碰到方倩茹了?」她已經向他描述過一遍了,「嗯,是啊。」他問:「方倩茹為什麼開槍殺你們?」她嘟囔,「呃,我不是說了嗎,她恨我二哥弄傷了她,想報仇。」郁天白問:「僅此而已?」

  阿萌咬了咬嘴唇,「嗯,就是這樣而已。」

  郁天白放下勺子,起身穿好了大衣。她問:「怎麼不吃了?是我做的不好吃嗎?」

  他淡淡地說:「不是,是我不怎麼喜歡吃湯圓。」

  她驚訝,「那你床頭的勺子是怎麼回事?你不喜歡吃湯圓,還去那家鋪子?」他沒想到她已經看見那些勺子了,愣了一下,就說:「只有胡老爹的湯圓,餡料比較特別,所以我喜歡。」

  她嘟囔:「你不但喜歡那湯圓,還喜歡那些勺子呢。」郁天白暗暗在心裡嘆氣,「我要趕去見客戶,先走了。」他走到門口,又說,「阿萌,你以後還是別為我煮湯圓了。」阿萌聽他這麼一說,心裡忽然涼了一截。她望著他出門的背影,外面白茫茫的世界,襯得他的背影尤其孤單寂寞,仿佛還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隱忍。

  【 五 】

  就在阿萌擔心不已,卻無計可施的時候,別墅外面卻來了一個神秘兮兮的報童。報童給她傳了一個口訊,說劉少為在碼頭的第十號貨倉,她如果想救他,明天就帶著戒指去貨倉贖人。

  阿萌心裡咯噔一下,隔著鐵門伸手拉住那個報童,「是誰叫你傳這個口訊的?」報童揚了揚手裡的銀元,「是方倩茹方老闆。」阿萌手一松,報童就跑了。她急得連飯都吃不下,心裡慎得慌,戒指捏在手裡,橫看豎看,惟有內壁刻著幾個數字,是普通的戒指沒有的。她不知道郁天白和方倩茹為什麼都想得到這枚戒指,但她知道,她那一去,只怕就不僅僅是贖人那麼簡單了。

  阿萌趁著郁天白還沒有回來,悄悄的去了那家湯圓鋪。跟主廚的胡老爹磨了好久,對方才同意把生的湯圓賣給她。

  第二天早晨,阿萌很早就起了床,湯圓煮到一半,郁天白也下樓來了。他神色匆匆,朝廚房裡看了一眼,沒說什麼便出了門。阿萌聽見關門的聲音,跑出去一看,他已經開著車走了。

  寒冬的清早很靜,白霧蒙蒙,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郁天白,我以後也許都不能給你煮湯圓了。」


  中午過後,阿萌便去了碼頭。第十號貨倉在一個最偏僻的角落裡面,她走到貨倉外面的時候,突然聽到了幾聲槍響。她急忙躲到窗戶底下,悄悄的朝裡面一看,方倩茹渾身都是槍傷,連掙扎也沒有掙扎一下,鼓著眼睛便斷了氣。另外還有幾個被子彈打死了的男人,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

  而她的哥哥劉少為就縮在角落裡,被鐵鏈綁著,看上去似乎十分痛苦。

  有人舉著槍對準了他的胸口。

  舉槍的人,阿萌看得那麼清楚,竟然是郁天白!

  她已經全亂了,尖叫著沖了出去,「不!不要殺我二哥!」幾乎在同時,槍響了。淹沒了她的聲音。

  她有一瞬間的失聰,萬物俱靜。然後親眼看著劉少為緩緩的,緩緩的倒在血泊里。她竟流不出一滴眼淚來了。

  旁邊有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頃刻便用槍指住了她的太陽穴。「郁天白,現在你不用再掙扎了。」男人的聲音有點耳熟,阿萌已經忘了,她曾經接到過他打來的電話,他跟郁天白其實都是烯軍的間諜。

  奉平城是鄴軍的地盤,鄴軍、烯軍等幾大軍閥,多年來一直鼎足而立。鄴軍有一個秘密的生物研究所,專門研究一些細菌、病毒,用來投入在軍事上。為了保密,研究所每隔半年就會更換一次地方,而他們也會將新的地址以縱橫坐標的方式刻在戒指裡面,分派給幾個長期為研究所工作的情報人員,方便彼此之間傳遞消息,通力合作,也算是確認身份的一種信物。

  方倩茹就是鄴軍情報組的成員之一,所以,郁天白他們將目標鎖定了她,想從她那裡得到那枚戒指,從而知道研究所的位置,搗毀裡面的病毒武器。而阿萌的嫂子也正是因為無意間得知了方倩茹的身份,所以被她殺了滅口。

  郁天白沒有想過阿萌會被卷進他們的行動當中,他更沒有想到,他教阿萌寫字的那個晚上,他的同伴打來電話告訴他已經有戒指的消息了,說方倩茹在教堂跟人衝突,為的就是那枚戒指。而且,他們還聽說,不單是烯軍想搗毀研究所,還有第三方軍閥的人,也想竊取研究所裡面的文件和實驗成果,從而為他們自己所用。

  電話里的同伴,對郁天白的質問言猶在耳,他說,你真的清楚劉萌的身份,是她說的那樣簡單嗎?

  她會不會就是第三方的間諜?

  如果不是,她為什麼要把戒指的事情略過不說?

  ……就是那通電話,徹底的擾亂了郁天白。可他怎麼也不願意相信阿萌和他會有著相對的立場。儘管同伴再三催促他要做個了斷,可是,如何了,如何斷?她來了他的生命里,只怕是這一生都難了難斷的了。

  郁天白曾經偷偷地搜過阿萌的房間,果然被他找到了那枚戒指。對他們來講,最重要的也不過就是戒指裡面的那串坐標數字,所以他抄了數字以後,又將戒指放回了原處。至於他出現在十號貨倉,是因為他們得知方倩茹在這裡,這是一個殺她的好機會。他們要令方倩茹來不及向組織匯報丟失了戒指,儘量確保他們對研究所的偷襲能夠成功。


  這一切都進行得還算順利。只是他沒有想到,劉少為也在貨倉里。不管是要保住行動的秘密,還是要掩蓋他們間諜的身份,任何一個知情者都必須被殺了滅口。所以,阿萌也不例外。

  同伴幾乎要扣動扳機的時候,郁天白大喊了一聲:「等等!」同伴極度不耐煩說:「以前你還心存僥倖,希望她不是間諜,可是現在你不必猶豫了,她看到了我們所有的事情,她必須死!」

  郁天白嘆了一口氣,再一次很沉地說了一聲,「等等——」

  阿萌卻忽然笑了,「沒錯,我就是間諜,郁天白,你讓他開槍打死我啊!就像你打死我二哥那樣!」她的心在哭,在嘶吼,臉上卻帶著笑容,笑得幾近瘋狂,那笑容淹沒了郁天白的整個世界。

  他的世界黑暗無光。

  他突然大吼了一聲,扣動了扳機,就在同伴對阿萌開槍之前,子彈已經穿入了同伴的心臟!

  黑西裝的男人應聲而倒。

  血微微濺出來,濺在阿萌的衣服上。她兩腿一軟,癱坐在地。「郁天白,你不殺我,我一定會把今天的事情揚出去!你的身份會暴露,行動會失敗,你會身敗名裂一無所有!我一定會!」

  她還是哭不出來。

  他緩緩地收起槍,「阿萌,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來報復我,沒有人比你更有這個資格。」他其實真的很希望阿萌會如她所說的那樣,將他這個罪人親手推上斷頭台,那樣,他就不必懷著無法消散的內疚和遺憾過完那漫漫長長的餘生了。可是,阿萌終究也不忍心,她一個人離開了奉平。

  臨走的那一天,阿萌突然很想再吃一次胡老爹的湯圓,她走到鋪子門口的時候,竟然看見郁天白坐在裡面。他用手帕擦乾淨吃湯圓的勺子,仔細地包起來,胡老爹過來收錢的時候笑著說:「怎麼,還是沒有等到你要等的那個人?」

  郁天白搖了搖頭,「她不會來了。」

  胡老爹一邊收碗一邊念叨,「年輕人,別灰心吶,她還沒有出現,不代表她一直不會出現。你都等了一年多了,每次嘴巴上就說是來吃湯圓,其實都是為了等她。我真沒見過哪個後生仔跟你一樣執著。家裡的勺子都堆積成山了吧?等那個姑娘出現,她看到了,一定會明白你對她的心意的。」

  郁天白低頭盯著那枚勺子,阿萌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裡緩緩的流出了一滴眼淚。他再次搖頭說:「她不會來了。」

  是的,再也不會來了。

  阿萌的腳步一退,逃也般地離開了鋪子。最後坐上了遠行的火車,掏出那張郁天白的名片,她的手還在抖。

  旁邊有個斯文的年輕男人看到名片就忍不住笑了,說:「沒想到幾年沒回國,國內的女孩子也比以前膽大直率了不少,我愛你這三個字,就這麼寫出來了。」阿萌心裡一緊,「什麼我愛你?」

  男人指著她的名片讀道:「郁天白,我愛你。」

  阿萌覺得眼前光影流轉,一幅幅的畫面,都是她和郁天白之間的點點滴滴。原來,他教她寫的不是大壞蛋,而是我愛你。他一直在等著她愛他,盼著她愛他,他等到了,他卻不知道他等到了。

  而他們,就這樣散了。

  她聽著列車的輪子和鐵軌摩擦的聲音,望著窗外倒退的遠景,終於,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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