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送黃昏

2024-09-12 21:35:27 作者: 語笑嫣然
  【 一 】

  煞白的陽光,將彩色的窗紙照得透亮,帶著厚重的楠木氣息的客廳里,玉欽閒閒地倚在沙發上,茶几上的咖啡已經微涼,司機老趙從門外進來,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塵,玉欽的眼神輕輕一瞟,老趙便低頭作了個揖,道,耿小姐,鄒家已經沒落了。

  沒落了?玉欽的眉頭微微蹙起,心道,才不過五六年的光景,怎的便沒落了?那鄒家曾經也算是湘城數一數二的大戶呢。

  她惋惜地搖了搖頭,再問老趙,鄒家的人呢?

  老趙面露難色,似是不知如何啟口。玉欽喝了一口微涼的咖啡,道,你但說無妨。老趙低頭,是。小姐要我打聽的鄒家大少爺元紹,已經在四年前病故了。鄒家的生意受挫,家產賠了個精光,鄒老爺和老夫人近兩年也相繼去世。

  玉欽再是黯然一嘆,他果然還是沒能熬過去啊,走了。

  老趙咽了口唾沫,道,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鄒家如今只剩下小少爺鄒元時,聽說他最近得罪了赤青幫的人,被赤青幫追得無處藏身,這會兒還不知道躲去哪裡了呢。

  鄒元時?

  玉欽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張髒兮兮還掛著鼻涕的臉,六年前她離開北平的時候,鄒元時只有十歲,有一次她摔倒在泥地里,還是那孩子好心掏出一張手帕,蹲下來給她擦去滿臉的污穢呢。他怎麼看也不像是會惹事斗非的人,怎的得罪了赤青幫?

  老趙說,赤青幫的一個小堂主,在九尾胡同開了家古董鋪子,說是鄒元時近鋪子的時候撞翻了他店裡最名貴的一隻花瓶,那老闆要鄒元時賠錢,鄒元時卻堅持說花瓶是自己掉下來的,不關他的事,兩個人爭執起來,鄒元時一推,老闆便摔了,那一摔,雖然沒有傷筋動骨,只擦破了點兒皮,可是老闆是個火爆脾氣,又仗著自己有赤青幫撐腰,便將鄒元時當場暴打了一頓,鄒元時動起怒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砸了古董鋪裡面能砸的東西,跑了。這不,那老闆便發動了自己手下的弟兄,翻街竄巷地找鄒元時呢。

  唉。玉欽聽罷,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對老趙說道,你也布置些人手,好好地找一找這鄒元時,得搶在赤青幫的前頭。

  唔,我知道了。老趙退出去。客廳里又安靜下來。玉欽起身打開了留聲機,指針划過薄薄的唱片,柔軟尖細的人聲飄出來。還是當年的舊曲調。可她卻不是當年的她了。

  【 二 】

  小轎車慢悠悠地開在錦屏路上。玉欽坐在後排,手裡還夾了一支香菸。幾個煙圈吐出,她又想起在北平的金爺。

  金爺是有頭面的人物,腰纏萬貫,財雄勢大,玉欽能有如今的風光,也全是靠了金爺在背後支撐,他不止一次要求她嫁給他,做他的第七房姨太太,他常說,女人太能幹了有什麼好,總不如找個好靠山,這輩子衣食無憂了,才是正途。

  玉欽從來都笑著推卻。一來二去的,金爺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對她於是更逼得緊,她惟有借著湘城的這單生意暫時離開了北平。出了北平以後仿佛空氣都清新不少,想一想自己的目的地——湘城,也不知道是湊巧還是註定,這地方,她再熟悉不過了。

  這是她的家鄉。

  這裡有她的愉快和不愉快的回憶。

  想著想著,轎車突然一陣急剎。手裡的香菸撞在前排的椅背上,瞬間熄滅了,抬頭只看見一道倉皇的人影從車窗旁邊閃過。

  老趙還在罵罵咧咧,這麼衝出來,不要命了?耿小姐,您沒傷著吧?

  我沒事。玉欽一邊說,一邊將目光追向那道人影——是他。真的是他。她認得他。她連忙探出頭,大聲地喊,鄒元時。

  一邊命老趙將轎車往後倒。

  同時,也看見一群光著膀子的流氓,手裡拿著鐵棍或大錘,稀里嘩啦追過來。

  玉欽探了半截身子出車窗,使勁地揮手,鄒元時,上車啊——

  像過街老鼠一樣狼狽的少年鄒元時慌慌忙忙,腦袋發熱,也顧不得思考太多,索性就承了這陌生人的好意,倏地跳上轎車。

  流氓們呼呼喝喝,卻攔不住車,眼睜睜看著獵物飛走了,氣得吹鬍子瞪眼,卻只能悻悻地散了。鄒元時樂得直拍窗,太好了,這下我看你們怎麼追我。說著,轉過頭來看著玉欽,正想道謝,突然目光一怔,由高興轉為狐疑。

  你——你是耿貞兒?

  玉欽莞爾地一笑,你還認得我。

  【 三 】


  貞兒是她的本名。而玉欽是她後來去了北平以後,金爺替她改的。

  金爺說貞兒這名字太軟,鎮不住,她既然有經商的天賦,若有心殺入商界,起碼得有個像樣的名字。後來她也真是讓耿玉欽這三個字發光發熱了,沒見過她的人,還以為赫赫有名的大鹽商耿玉欽是個男人,誰會想到她竟是二十出頭的巾幗英雄。

  轎車在公館門口停下。

  玉欽道,我這兒四處都有保鏢,赤青幫的人不敢亂來,你先跟我住著,這事兒我會替你解決的。鄒元時嘿嘿一笑,亮晶晶的雙眼盯著玉欽,道,貞兒姐,你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是好還是不好呢?她笑盈盈地問他。

  少年拍了拍後腦勺,眼睛裡儘是天真:當然是好了。

  老趙已經將車門拉開,她伸出一隻腳下地,卻又重新回過頭來看著鄒元時,嗯,你別忘了,湘城的耿貞兒在六年前已經死了,我現在的名字,叫耿玉欽。

  【 四 】

  六年前,玉欽就和現在的鄒元時一般年紀,她的父母雙亡,一直寄居在舅父家裡。舅父待她極差,常常對她呼喝責打。

  那時的鄒家還住著高牆大院,頗為富貴,鄒家的大少爺鄒元紹生來便有惡疾,鄒家的長者們也不知從哪裡揪來的辦法,想給兒子娶親沖喜,放出去的禮金是很可觀的,玉欽的舅父求財心切,不惜將玉欽像貨物一般賣掉。

  玉欽是被綁著塞入花轎的。

  本以為自己這一生便要葬送在那癆病鬼的手裡,可是,新郎官在掀開紅蓋頭之後說的第一句話竟是:你逃吧。

  鄒元紹不似他的父母,他是良善之人,他知道玉欽不願意嫁,也知道自己這病拖不了多久,他一直也反對爹娘為他娶親沖喜,所以,他決定放玉欽走。玉欽又驚又喜,淚珠子嘩嘩地掉,問鄒元紹,我走了,你怎麼向外間交代?

  鄒元紹微微一笑,道,我爹娘都是好面子的人,新娘跑了,這等家醜,他們是不會外揚的,我只要勸他們,對外說新娘在新婚之夜暴斃,他們也只能接受了。那會兒玉欽也顧不得許多,遲一步,就多一分的危險。

  她連裙褂也沒有脫,便衝出了喜房。天空落著瓢潑的雨。鄒元紹告訴她從後門走,那裡人少,誰知道她剛剛溜進後院,卻仿佛看到走廊上有一個瘦小的人影。她一著急,沒踩穩,撲通一下摔進了泥地里,抬頭一看,小小的少年撐著傘,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打量著她。


  她嚇壞了,心想,若是被捉了回去,以後鄒家豈有她的立足之地。她眼眶一紅,眼淚又下來了。誰知那少年竟然蹲下身來,掏出一張白淨的手帕,輕輕地給她擦乾淨滿臉的污穢,然後用稚嫩的童音對她說,你快走吧。

  那少年就是鄒元時。

  鄒家兄弟的恩,玉欽時時刻刻都沒有忘記,此番回湘城,她打聽他們的消息,也是想還他們當年的恩情。可是沒想到鄒家沒落了,而鄒元紹終究還是死了。說起這些,玉欽不住地唏噓,她說,當時若是你大喊一聲,我只怕未必還能活到今天。

  鄒元時吃著精緻的西式茶點,嘟著嘴,那模樣仿佛還是六年前的天真,他說,我雖然年紀小,可是跟我哥一樣,是很反對爹娘這等自私的行為的。玉欽笑了笑,再問鄒元時有關那家古董店的事。不說還好,一說,鄒元時便沒了笑容,氣鼓鼓的,他說他當時只是經過那鋪子,但老闆很熱情,非要招呼他進去看看,他想看就看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誰知道看著看著,花瓶就摔了,老闆一臉邪笑地站在花瓶背後。

  難道那花瓶是老闆自己推倒的?玉欽皺起眉頭。

  鄒元時拊掌,當然是他自己推倒的,他就是想找個藉口揍我,我跟他無冤無仇,他簡直是個瘋子。玉欽直搖頭,這赤青幫,這麼多年真是壞事做盡,居然沒人能收得了它。鄒元時又嚼了一口茶點,可不是咯,聽說前些年赤青幫換了頭目,在外間的橫行無忌,更是變本加厲。

  玉欽又搖頭,會不會是你得罪了他們而不自知,所以他們才要找藉口來算計你?

  我哪知道。鄒元時一臉委屈。

  【 五 】

  這幾日,鄒元時一直在公館裡老實地呆著,玉欽不讓他出門,怕出門會撞見赤青幫的人。第三天,湘城開始下暴雨。

  玉欽在書房裡站著,看著雨水像瀑布似的掛滿透明的玻璃。

  老趙輕輕地敲門,她道,進來。老趙在門口拍了拍肩上的水珠子,低著頭過來,道,耿小姐,信已經送到了,可是……

  可是赤青幫的幫主不屑見我?

  嗯。老趙說,那端木謙囂張得很,說自己不跟女流之輩打交道,還說鄒少爺砸了他赤青幫的地盤,是不給赤青幫面子,這筆帳一定得算。玉欽的愁眉一緊,又想起兩天前她從鄒元時的口中聽到赤青幫現任幫主的名字時,心海里的那陣翻湧。

  端木謙。


  就是六年前,在她被迫嫁入鄒家的前夕,承諾要帶著她遠走高飛的端木謙。可是,他最終卻失約了,他的失約導致她被綁著塞進花轎,導致她一個人背井離鄉地逃亡,吃盡了苦,流盡了淚,而在那些身邊最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候,端木謙卻不在。

  她曾經恨過他,恨他給了自己希望,卻又無情地摧毀。但時間沖淡了一切。六年了,什麼恨都已經煙消雲散。她記恩,不記仇。這是從小就受到的爹娘的教誨。得人恩果千年記。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此番聽說赤青幫主名叫端木謙,她甚至不能確定,這個端木謙,是不是以前住在舅父家隔壁的賣油郎。她在信里沒有署她原來的名字貞兒,而是以大鹽商耿玉欽的身份投帖拜會。

  儘管端木謙的手下試著勸說,說這耿玉欽是從北平來的,聽說跟北平的金爺有著不尋常的關係,金爺背後又有軍閥撐腰,咱是不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把禮數做個周全?但端木謙心高氣傲,只道強龍不壓地頭蛇,不見就是不見。

  端木謙的牛脾氣,八匹大象也拉不動。但玉欽只是微微一笑,這些年在北平,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合她沒見過,她耿玉欽想見的人,還斷然沒有見不到的道理。

  【 六 】

  那天夜裡,玉欽卻病了。想是天涼染了風寒,咳嗽不止,還有點發燒。老趙給她請了聖瑪麗醫院最好的西醫,打過針,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越睡越覺得渾身發熱,豆大的汗珠子密密麻麻排在臉上。輾轉間,有一雙溫柔的手撫過來,輕輕地給她擦去汗水。

  她還是熱得難受,想掀被子,那人卻俯身下來,將她連被子一起抱著,在她的耳邊呢喃,再忍一忍,出過汗就好了。

  那聲音,溫柔,充滿關切,仿佛是多年不曾聽到過的,就好像有一種魔力,教她安心,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真的乖乖躺著,不再掙扎。天明的時候,睜開眼睛,覺得病痛去了大半,不禁歡喜地舒了一口氣,側頭一看,只見鄒元時趴在床邊,呼呼地睡得正香。

  玉欽抬手拍了拍鄒元時,鄒元時立刻醒了,憨笑著看著她,問,好點了嗎?

  昨天晚上,是你?玉欽問。鄒元時點了點頭,道,我如果不看著你,你把被子一掀,這病還不知道要壞成個什麼樣子。

  玉欽沒想到自己竟然在鄒元時的面前紅了臉,她趕忙緊了緊鬆開的睡衣領子,說這天氣真是太熱了,我要洗個澡,你肯定一夜沒睡好,回屋歇一歇吧。鄒元時的嘴角露出頑皮的笑意,施施然地走了,玉欽看著那背影,怔怔出神。

  到下午,西醫又來了。又給玉欽打了針,出門的時候,一時馬虎,將聽診器落在了玉欽的臥室里,鄒元時見狀連忙拿了聽診器追出去,只追了一個街口,便追上了西醫,他將聽診器還給他,西醫連聲道謝,剛走開,忽然幾道黑壓壓的身影蓋過來,鄒元時心頭一驚,直道不好,可是,卻已經來不及逃了。

  玉欽還坐在床上翻著報紙,篤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老趙慌裡慌張地進來,說,不好了,耿小姐,剛才我回來的時候,看見鄒少爺被赤青幫的人帶走了。

  玉欽的手一抖,報紙嘩啦嘩啦地飄在地上,她捂著胸口咳嗽了幾聲,吩咐道,給我備車。

  【 七 】


  赤青幫一直暗暗地守著玉欽的公館,雖然端木謙嘴上說不屑,但玉欽背後的金爺,他總還是不敢公然開罪的,所以,鄒元時在公館裡,他們拿他沒有辦法,若不是追還西醫的聽診器,鄒元時跨不出那公館的門口,赤青幫還沒有機會捉走他。

  此刻,鄒元時被綁在椅子上,鞭子抽過了,拳頭也打過了,傷口還撒了鹽,渾身傷痕累累。疼得說不出一句話。

  端木謙坐在鄒元時面前,惡狠狠盯著他。他的旁邊站著那古董店的老闆,也就是他手下一個小堂主,小堂主一臉諂媚的模樣,直邀功說屬下可是為了爺您犧牲掉自己的家族生意呢,那麼多名貴的古董,打碎了多可惜啊。

  鄒元時便明白,原來這一切果然是圈套,是端木謙想找樹立一個明明白白的藉口找自己的麻煩。這赤青幫雖然橫行無忌,但公然殺人放火的事情他們暫時還不敢做,警察廳對他們來講,還是有點威信的。端木謙挑起鄒元時的下巴,道,你放心,我不會要你死,我頂多不過是要你生不如死。

  剛說完,一個小嘍囉跑了進來,哈腰道,爺,耿玉欽來了,在大堂里候著呢,說是見不到爺您她便不走了。

  端木謙冷笑著看著鄒元時,說話很是難聽,道,你這小白臉,倒是將那女人哄得服服帖帖的呢,為了你,連我赤青幫的地盤她也敢闖,好,既然來了,爺今兒個一定好好地招呼她。說著,轉身出了地牢。鄒元時氣喘吁吁,腦海中浮現出玉欽蒼白的臉,她還病著呢,怎能為了我犯險?他恨不得重重地扇自己一個耳光。

  【 八 】

  玉欽只記得,她在赤青幫的大堂里坐著,有一個丫鬟來向她奉茶,說耿老闆稍後片刻,爺一會兒就到了。

  她吃了一口茶。

  只一口,吃下去之後突然覺得頭疼得厲害,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是在一條黑漆漆的髒巷子裡,手裡好像沾了什麼東西,湊在鼻尖一聞,心跳都漏了一拍,是血跡。

  血淋淋的,染滿了手,滿身。

  玉欽踉蹌著站起來,只見旁邊有一具男屍,看打扮好像是赤青幫的嘍囉,她完全不認得他,她再是鎮定也忍不住心裡發抖,退後幾步,又踩到了什麼東西,她回頭一看,竟是鄒元時。鄒元時滿身傷痕,昏昏沉沉的,她使勁地搖了他幾下,他渾渾噩噩地醒了,一看玉欽滿身是血,嚇得臉色煞白,抱著她問,你怎麼了,貞兒姐,你別嚇我?

  天真的星眸里,都是憔悴與憐惜。

  玉欽竟有幾分貪戀那懷抱,那是她從來沒有遇見過的溫暖與真誠。她的眼眶有些發紅,卻強作鎮定,道,我沒事,血是那個人的。她指了指那具屍體,鄒元時一眼看去,黑糊糊一片,看不真切,但其慘狀可想而知。


  他禁不住有些反胃。

  玉欽牽著他起來,剛站定,突然聽見巷口傳來幾聲狗叫,還有人的喧譁。然後便看見穿綠衣的警察一窩蜂湧過來,將狹窄漆黑的巷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領頭的那人大喊一聲,將這兩個殺人兇手銬起來,帶回警察廳。

  玉欽大驚,辯解道,人不是我們殺的。可是那些警察哪裡肯聽,他們都說人贓並獲,你們想抵賴都不行。然後便將玉欽和鄒元時銬起來押走了。那會兒在斜對面的巷口還停了一輛漆黑的轎車,轎車裡的人吞雲吐霧,看著自己精心策劃的殺人嫁禍計謀成功,禁不住大為高興。

  昏黃的路燈,照著那些凶神惡煞的警察們,也照著兩名嫌犯。

  轎車裡的端木謙擺了擺手,對司機道,好戲散場了,走吧。司機應了一聲,雙手剛握住方向盤,端木謙卻低吼了一聲,等等——

  他看清了路燈下的兩名嫌犯。

  他對鄒元時已經很熟悉了,可是,他還是第一次看見耿玉欽,她投帖拜會的時候他說不屑,她登門造訪的時候,他只想著如何陷害鄒元時,順道將鄒元時的靠山也一併打沉了,所以,他命人在茶水裡放蒙汗藥,他根本連傳說中的耿玉欽長什麼模樣都沒有見過。

  此刻,他看著路燈下戴著手銬的女子,輕佻的警察在她的臉上狠狠摸了一把,他覺得自己就像快要爆發的火山。

  為什麼會是她?

  不,不可能是她……

  心海翻湧。頭重腳輕。若不是坐在車裡,只怕這會兒都已經栽倒在地上了。雙唇發顫,喃喃地念了一聲,貞兒。

  好久好久,再說不出一句話了。

  【 九 】

  兩天後,玉欽又站在赤青幫的大堂里。只是聽警察說,有證人前來作供,說自己親眼看到,殺人行兇的只是鄒元時,他身邊的女人是無辜的,警察惡狠狠地將玉欽像垃圾一樣掃地出門,緊接著赤青幫的人便來了,說我們爺想見你,玉欽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


  帘子掀起。

  端木謙像一座山似的,穩穩地走出來。他胖了,也老了,臉上多出了許多與他的年紀不相符的滄桑。他道,我沒想到你還活著。

  玉欽冷冷地問,這就是你借刀殺人的計劃?何以要將元時置於死地?端木謙拳頭一緊,道,他們該死。鄒家的人都該死。貞兒,你可知當年我為什麼沒能履行承諾,帶你遠走高飛?就是因為鄒家的人,還有你舅父,他們聯合起來禁錮了我,還將我的一根手指打斷。

  他說著,舉起自己只有四根手指頭的左手。

  玉欽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扭頭看去別處。可是,元時是無辜的。

  端木謙搖頭,我一直以為你死了,鄒家對外宣稱,新娘在新婚之夜暴斃,甚至連靈堂也不設,便草草地將你葬了,我想這其中必定有古怪,我想為你報仇,所以,這些年我搞垮了鄒家的生意,鄒家的任何人,我都不會放過。

  玉欽,他說,你可知我為你難過了多少個日夜,又思念了你多少個日夜。

  玉欽聽著聽著,已不知是哭還是笑了。沒錯,她當年的確是在萬般無奈之下想尋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知道端木謙對她有意,可她卻並不愛他,她只是常常與他一起玩耍,彼此間,只有一種簡單的玩伴感情,她以為只要跟著他,逃出了生天,以後的事情都可以從長計議。

  但端木謙卻不那樣想。

  他愛她。

  人生里最初也是最簡單的愛,愛得深,愛得轟轟烈烈。他說,事到如今我依然想著你,貞兒,既然你回來了,留在我身邊,我會好好待你。

  那麼,你也會像救我這樣,替鄒元時洗脫罪名嗎?

  端木謙一愣,突然咆哮起來,不可能。鄒元時一定得死。

  玉欽悽然地一笑,端木謙,你不是在為我報仇,你已經陷入復仇的魔障了,你為的是你自己,為了你當年所受的屈辱,為了你那根斷掉的手指。說罷,她轉身向著門外走。端木謙大喊,你要去哪裡?玉欽道,自然是想辦法救鄒元時。

  你今日若是敢跨出這個門檻,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端木謙說著,從腰上掏出了一把黑亮的手槍。玉欽聽見子彈上膛的聲音,可是她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還是毅然決然地朝著大門外走。


  端木謙舉槍的手忽然垂下。

  良久,呆若木雞。

  【 十 】

  鄒元時走出警察廳的時候,刺目的陽光讓他有一股想流淚的衝動。他忘不掉離開之前聽到的那些惡毒言論,他們說,你小子運氣好,有一個為了你什麼都願意做的女人。他們的眼神裡帶著嘲諷、輕佻、猥瑣,似有所指,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發痛。

  她到底怎麼了?

  難道她為了救我做出了什麼愚蠢的事情?

  鄒元時的腦子裡只有一團亂麻,他首先想到的便是端木謙,哪怕赤青幫是龍潭虎穴,他也要闖進去。那時候端木謙正在陽台上坐著飲茶,鄒元時手裡卻拿著一把槍,衝進門,對端木謙呼喝道,你把貞兒姐怎麼了?

  你大可自己去問她呀。

  我去了公館,她不在那裡,你到底把她怎樣了?

  端木謙輕蔑地一笑,嘖嘖道,若我是你,要一個女人出賣自己的肉體來換取自由,我真寧可一頭撞死在牆上。說罷,哈哈大笑,甚至笑得有些失控。後來,遲一步趕到現場的赤青幫弟子都說,那個文質彬彬的鄒元時就像發了瘋似的,拿著槍朝著他們的幫主連開了十二槍。

  端木謙死不瞑目。

  這件事情鬧得滿城風雨,還見了報,報紙上說,是因為端木謙奚落了鄒元時,並且對鄒元時承認他玩弄了一個叫貞兒的女人,鄒元時情緒失控才殺了端木謙。而他自己亦在逃跑的過程中被警察擊斃。

  玉欽看到報紙的時候,是在湘城的火車站。她的身邊,還有從北平來的金爺。她的手一抖,那報紙便滑落在地上,她的臉色煞白,心好像忽然空了。金爺問她,你怎麼了?她的嘴唇發顫,道,沒,沒什麼。那就趕緊上火車吧。金爺笑得兩隻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他怎能不笑呢?

  他一直想要得到的東西,終於得到了,玉欽終於答應嫁給他做他的第七房姨太太,惟一的條件就是由他出面替一個叫鄒元時的少年脫罪。


  這對金爺來講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警察廳里的那些人口中所指的,並非端木謙,而是金爺。但鄒元時卻誤會了他們的意思。而端木謙之所以會在鄒元時面前冒認自己玩弄了玉欽,是因為他恨他,更恨玉欽為了救他連自己的終身都可以出賣。卻不想,就那樣死在憤怒的鄒元時手裡。

  玉欽覺得自己好像瞬間就被掏空了,她的身體,她的靈魂,都輕飄飄地,她想起少年那張乾淨稚氣的臉,想起那一夜他輕輕地抱著她,在她的耳邊說溫柔的話語。她還想起,自己都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我已經愛上你了。

  所以願意為了你做任何的事。

  可是,你呢?

  你怎能辜負了我的一番心意?

  【 十一 】

  有時候,玉欽常常覺得,她走在大街上,好像看見了鄒元時,他有時候在茶樓里坐著飲茶,有時候又在戲棚子裡聽戲。

  走著看著,常常幻覺滿眼都是他。

  有一天黃昏,北平下了很大的雨,玉欽從鋪子裡出來,老趙撐傘過來迎接她,她卻只把傘接過,說你先開車回去吧,我還想一個人走走。老趙恭敬地點頭,道,是的,七姨太。這稱呼已經被別人叫了三年了,可是,玉欽仍然沒有習慣。

  路過麵攤的時候,冷不防踩上一塊鵝卵石,玉欽的身子一晃,撲通摔下去,滿地的污泥濺了她一臉,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逃婚的那個夜晚,想起那滿臉善良與單純的少年,胸口一痛,再也止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淚眼迷濛中,玉欽好像看見斜對面的鋪子裡走出來一個人,那個人有著跟鄒元時一模一樣的臉,她抬起手,張開嘴,正想喊他,鄒元時,可是這三個字在喉嚨里轉了轉,卻又落回肚子裡。那怎麼可能是鄒元時呢?鄒元時在三年就已經死了。

  那個人,一身長衫,看起來比鄒元時更蒼老,也更落寞。

  他撐著傘匆匆地低頭走過,沒有看見玉欽。但玉欽卻不會知道,那個人,真的是她日思夜想的鄒元時,他沒有死,當年的報社為了發放正面的消息,而警察廳也不想有損自己的威名,因而對外宣稱兇手已被就地正法,他們是想先發布這樣的消息,安撫大眾,而後再緊鑼密鼓搜索逃犯,他們都以為鄒元時一定逃不掉。

  可鄒元時卻真的逃出了湘城,隱姓埋名。他也試著到北平四處打探玉欽的消息,後來才知道她嫁給了財大氣粗的金爺,而且還生了一雙健康的小兒女。他不是沒有想過與她相認,帶她遠走高飛,但看著自己窮困潦倒的模樣,再想想玉欽如今安穩的生活,他只能將那心思強行打壓下去。

  時光就那樣飛速地過了。

  鄒元時覺得,只是短短三年,他卻過得比三十年還漫長,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兩袖清風,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了。

  他們都沒有看見對方。

  隔了幾十米,卻是隔了一生一世。

  一輛轎車遠遠地駛過來,停在兩個人中間,正好將彼此的視線隔開。老趙從車上下來,扶著渾身濕漉漉的玉欽,道,七姨太,當心淋壞了身子,金爺還是讓我來接你,趕緊上車吧。

  玉欽愣了愣,失魂落魄地貓著腰鑽進了車裡。

  那一刻鄒元時好像聽到有人在喊他,就好像多年前,他被赤青幫的人追著喊打喊殺的時候,玉欽忽然從車裡探出頭來喊他的名字那樣,他錯愕地回頭看了看,黃昏的雨帘子里,除了一輛模糊的轎車,他什麼也沒有看見。

  (全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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