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三國

2024-09-12 21:39:14 作者: (清)王夫之
  〖一〗

  國之亡,有自以亡也,至於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眾見之矣。後起者,因鑒之、懲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轍雖不復蹈,要不足以自存。漢亡於宦官外戚之交橫,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過諸署令,黃初三年,又制後家不得輔政,皆鑒漢所自亡而懲之也。然不再世,而國又奪於權臣。立國無深仁厚澤之基,而豫教不修,子孫昏暴,撲火於原,而燄發於烓竃,雖厚戒之無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漢之亡也,中絕復興,暴君相繼,久而後失之;魏之亡也不五世,無桀、紂之主而速滅;以國祚計之,漢為永矣。乃自順帝以後,數十年間,毒流天下,賢士駢首以就死,窮民空國以胥溺,盜賊接跡而蔓延;魏之亡也,禍不加於士,毒不流於民,盜不騁於郊;以民生計之,魏之民為幸矣。故嚴椒房之禁,削掃除之權,國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淺,仁人之澤,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則曰:外戚宦官,內侍禁闥,未嘗與民相接,惡從而朘削之?且其侈靡不節,間行小惠,以下施於貧乏,何至激而為盜?其剝民以致盜者,士大夫之貪暴為之也。夫惡知監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紈袴之子,刑餘之人,知諛而已,知賄而已;非諛弗官也,非賄弗諛也,非剝民之膚弗賄也,則毒流四海,填委溝壑,而困窮之民無所控告。猶栩栩然曰:吾未嘗有損於民,士大夫吮之以為利,而嫁禍於我以為名。相激相詆,挾上以誅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結舌,視其敗而無敢言。漢、唐、宋之浸敗而浸亡,皆此繇也。其能禁此矣,則雖有奪攘之禍,而民不被其災。故司馬篡曹,潛移於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於此,失之於彼,魏之立法無裨於敗亡也。

  〖二〗

  魏從陳群之議,置州郡中正,以九品進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於選舉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與於中正之品藻者鮮也,非名譽弗聞也,非華族弗與延譽也。故晉宋以後,雖有英才勤勞於國,而非華族之有名譽者,謂之寒人,不得與於薦紳之選。其於公天爵於天下,而獎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

  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嘗不收人才之用,則抑有道焉。人之皆可為善者,性也;其有必不可使為善者,習也。習之於人大矣,耳限於所聞,則奪其天聰;目限於所見,則奪其天明;父兄熏之於能言能動之始,鄉黨姻亞導之於知好知惡之年,一移其耳目心思,而泰山不見,雷霆不聞;非不欲見與聞也,投以所未見未聞,則驚為不可至,而忽為不足容心也。故曰:「習與性成。」成性而嚴師益友不能勸勉,醲賞重罰不能匡正矣。

  是以古之為法,士之子恆為士,農之子恆為農,非絕農人之子於天性之外也,雖欲引之於善,而曀霾久蔽,不信上之有日,且必以白晝秉燭為取明之具,聖人亦無如此習焉何也。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可使知矣,欲滌除而拂拭之,違人之習,殆於拂人之性,而惡能哉?則靳取之華胄之子、清流之士、以品隲而進退之,亦未甚為過也。父母者,乾坤也,即以命人之性者也;師友交遊者,臭味也,即以發人之情者也;見聞行習者,造化也,即以移人之氣體者也。知此,則於是以求材焉,有所溢,有所漏,然而鮮矣。

  唐之舉進士也,不以一日之詩賦,而以名望之吹噓,雖改九品中正之制,猶其遺意焉。宋以後,糊名易書,以求之於聲寂影絕之內,而此意殆絕。然而學校之造士也夙,而倡優隸卒之子弟必禁錮之,則固天之所限,而人莫能或亂者。伊尹之耕,傅說之築,膠鬲之賈,托以隱耳。豈草野倨侮、市井錐刀之中,德色父而詬誶母者,有令人哉?

  〖三〗

  以先主紹漢而系之正統者,為漢惜也;存高帝誅暴秦、光武討逆莽之功德,君臨已久,而不忍其亡也。若先主,則惡足以當此哉?

  光武之始起也,即正討莽之義,而誓死以挫王邑、王尋百萬之眾於昆陽,及更始之必不可為君而後自立,正大而無慚於祖考也。而先主異是。其始起也,依公孫瓚、依陶謙,以與人爭戰,既不與於誅卓之謀;抑未嘗念袁紹、曹操之且篡,而思撲之以存劉氏;董承受衣帶之詔,奉之起兵,乃分荊得益而忘之矣。曹操王魏,己亦王漢中矣;曹丕稱帝,己亦帝矣;獻帝未死而發其喪,蓋亦利曹丕之弒而己可為名矣;費詩陳大義以諫而左遷矣;是豈誓不與賊俱生而力為高帝爭血食者哉?

  承統以後,為人子孫,則亡吾國者,吾不共戴天之讎也。以苻登之孤弱,猶足以一逞,而先主無一矢之加於曹氏。即位三月,急舉伐吳之師,孫權一驃騎將軍荊州牧耳,未敢代漢以王,而急修關羽之怨,淫兵以逞,豈祖宗百世之讎,不敵一將之私忿乎?先主之志見矣,乘時以自王而已矣。

  故為漢而存先主者,史氏之厚也。若先主,則固不可以當此也。羿篡四十載而夏復興,莽篡十五年而漢復續,先主而能枕戈寢塊以與曹丕爭生死,統雖中絕,其又何傷?屍大號於一隅,既殂而後諸葛有祁山之舉,非先主之能急此也。司馬溫公曰:「不能紀其世數。」非也。世數雖足以紀,先主其能為漢帝之子孫乎?

  〖四〗

  談君臣之交者,競曰先主之於諸葛。伐吳之舉,諸葛公曰:「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東行。」公之志能盡行於先主乎?悲哉!公之大節苦心,不見諒於當時,而徒以志決身殲遺恨終古,宗澤詠杜甫之詩而悲惋以死,有以也夫!

  公之心,必欲存漢者也,必欲滅曹者也。不交吳,則內掣於吳而北伐不振。此心也,獨子敬知之耳。孫權尚可相諒,而先主之誌異也。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終欲自王,雄心不戢,與關羽相得耳。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而且不如孫權之信子瑜也。疑公交吳之深,而並疑其與子瑜之合;使公果與子瑜合而有裨於漢之社稷,固可勿疑也,而況其用吳之深心,勿容妄揣也哉!先主不死,吳禍不息,祁山之軍不得而出也。迨猇亭敗矣,先主殂矣,國之精銳盡於夷陵,老將如趙雲與公志合者亡矣;公收疲敝之餘民,承愚暗之沖主,以向北方,而事無可為矣。公故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唯忘身以遂志,而成敗固不能自必也。

  向令先主以篤信羽者信公,聽趙雲之言,輟東征之駕,乘曹丕初篡、人心未固之時,連吳好以問中原,力尚全,氣尚銳,雖漢運已衰,何至使英雄之血不灑於許、雒,而徒流於猇亭乎?公曰:「漢、賊不兩立。」悲哉其言之也!若先主,則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強之哭者不涕,公其如先主何哉?

  張良遇高帝而志伸,宗澤遇高宗而志沮;公也,子房也,汝霖也,懷深情而不易以告人,一也,而成敗異。公懷心而不能言,誠千秋之遺憾與!

  〖五〗

  楊顒之諫諸葛公曰:「為治有體,上下不可相侵。」大哉言矣!公謝之,其沒也哀之,而不能從,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寧靜可以致遠。」則非好為煩苛以競長而自敝者也。

  先主之初微矣,雖有英雄之姿,而無袁、曹之權藉,屢挫屢奔,而客處於荊州,望不隆而士之歸之也寡。及其分荊據益,曹氏之勢已盛,曹操又能用人而盡其才,人爭歸之,蜀所得收羅以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楚之士輕,蜀之士躁,雖若費褘、蔣琬之譽動當時,而能如鍾繇、杜畿、崔琰、陳羣、高柔、賈逵、陳矯者,亡有也。軍不治而唯公治之,民不理而唯公理之,政不平而唯公平之,財不足而唯公足之;任李嚴而嚴亂其紀,任馬謖而謖敗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於纖微,以為訏謨大猷之累,豈得已乎?

  夫大有為於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託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為少康、光武也,恥與荀彧、郭嘉見役於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帶之詔,義所可從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無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向令龐統、法正不即於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關羽之傲、李嚴之險,無得間焉,領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營營為也?公之泣楊顒也,蓋自悼也。

  〖六〗

  漢、魏、吳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蓋天下之稱兵者已盡,而三國相爭之氣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丕亦自知一篡漢而父子之鋒鋩盡矣。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搖,而退息乎巖險。孫權觀望曹、劉之勝敗,既知其情之各自帝,而息相吞之心,交不足懼,則亦何弗擁江東以自帝邪?權所難者,先主之扼其肘腋耳。先主殂於永安,權乃拒魏而自尊,樂得鄧芝通好以安處於江東。繇此觀之,此三君者,皆非有好戰樂殺之情,而所求未得,所處未安,弗獲已而相為扞格也。

  曹氏之戰亟矣,處中原而挾其主,其敵多,其安危之勢迫,故孫氏之降,知其非誠而受之。敵且盡,勢且安,甘苦自知,而殺戮為慘。亦深念之矣。孫氏則赤壁之外無大戰也。先主則收蜀爭荊而姑且息也。是以三君者,猶可傳之後裔,而不與公孫、袁、呂同殄其血胤。上天之大命集於有德,雖無其德,而抑無樂殺之心,則亦予之以安全。天地之心,以仁為復,豈不信哉?

  丕之逆也,權之狡也,先主之愎也,皆保固爾後而不降天罰,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逆與狡,違道甚矣,而惟愎尤甚。先主甫即位而興伐吳之師,毒民以逞,傷天地之心,故以漢之宗支而不敵篡逆之二國。先主殂,武侯秉政,務農殖穀,釋吳怨以息民,然後天下粗安。蜀漢之祚,武侯延之也,非先主之所克勝也。

  〖七〗

  蜀漢之義正,魏之勢強,吳介其間,皆不敵也,而角立不相下,吳有人焉,足與諸葛頡頏,魏得上雖多,無有及之者也。立國之始,宰相為安危之大司,而吳之舍張昭而用顧雍,雍者,允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於時而相偏安之國爾。

  曹氏始用崔琰、毛玠,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韓進,人心不固,而國祚不長,有自來也。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寧靜,尚矣。而與先主皆染申、韓之習,則且與曹氏德齊而莫能相尚。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顧雍者鮮矣。寡言慎動,用人惟其能而無適莫;恤民之利病,密言於上而不衒其恩威;黜小利小功,罷邊將便宜之策,以圖其遠大。有曹參之簡靖而不弛其度,有宋璟之靜正而不燿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曠世而下,唯李沆為近之,而雍以處兵爭之世,事雄猜之主,雍為愈矣。故曰:允為天子之大臣也。

  雍既秉國,陸遜益濟之以寬仁,自漢末以來,數十年無屠掠之慘,抑無苛繁之政,生養休息,唯江東也獨。惜乎吳無漢之正、魏之疆,而終於一隅耳。不然,以平定天下而有餘矣。


  〖八〗

  魏之亡,自曹丕遺詔命司馬懿輔政始。懿之初起為文學掾,豈夙有奪魏之心哉?魏無人,延懿而授之耳。懿之視操,弗能若也。操之威力,割二袁、俘呂布、下劉表、北埽烏桓,而懿無其功;操迎天子於危亂之中,復立漢之社稷,而懿無其名;魏有人,懿不能奪也。

  魏之無人,曹丕自失之也。而非但丕之失也,丕之詔曹真、陳群與懿同輔政者,甚無謂也。子叡已長,群下想望其風采,大臣各守其職司,而何用輔政者為?其命群與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則雖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為魏藩衛久矣。以群、懿防真,合真與懿、群而防者,曹植兄弟也。故魏之亡,亡於孟德偏愛植而植思奪適之日。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

  漢高意移於趙王,唐高情貳於建成,宋祖受母命而亂與子之法,開國之初所恆有也。而曹氏獨以貽覆宗之禍。天不佑僭人,而使並峙於時以生猜制,天之道也。藉其不然,釁雖開於骨肉,必不假秉政握兵之異姓,持權以箝束懿親。漢、唐、宋爭於室而奸邪不興於外,豈有患哉?魏之自取滅亡,天邪?人邪?人之不臧者,天也。

  〖九〗

  兩敵相持,而有起兵於腹里者以遙相應,見為可恃,恃以夾攻內應者必敗;勿問其為義也、為賊也,皆不可恃以冒進者也。其為義也,忠臣志士,孤憤蹶起,而成敗非其所謀,且其果懷忠憤者,一二人耳,其他皆徼利無恆,相聚而不相攝者也。若其為賊也,則妄人非分之圖,假我以惑眾而亡實者耳,如之何其恃邪?

  彭綺,亂人也,借為魏討吳以為名,而實賊也。其心恃我之援,而己歘然而興,虐民罔利,而欲恃以為應援,彼敗而我之鋒亦挫矣。彼可恃也,奚用我為?彼不可恃矣,而抑安能為我之恃乎?侯景不足以難魏,適以亡梁,擁大眾、扼爭地者且然,況烏合之一旅哉!岳侯恃兩河忠義以伐金,使無金牌之撤,亦莫保其不與俱潰也。孫資諫曹叡之應彭綺,明於料敵矣。

  〖一○〗

  諸葛公出師北伐,表上後主,以親賢遠小人為戒,一篇之中,三致意焉。後主失國之繇,早見於數十年之前,公於此無可如何,而唯以死謝寸心耳。

  賢臣之進,大臣之責也,非徒以言,而必有進之之實。公於郭攸之、費褘、董允、向寵亦既進之無遺力矣。然能進而不能必庸主之親之。庸主見賢而目欲垂,猶賢主見小人而喉欲噦也,無可如何也。雖然,尚可使之在列也。至於小人之親,而愈無可如何矣。卑其秩,削其權,不得有為焉止矣。愈抑之,庸主愈狎之;愈禁之,庸主愈私之;斂跡於禮法之下,而噂沓於帷帟之中;庸主曰:此不容於執政,而固可哀矜者也。綢繆不舍,信其無疵可摘,而蠱毒潛中於肸鄕之微。嗚呼!其將如之何哉!

  故賢臣不能使親而猶可進,小人可使弗進而不能使弗親。非有伊尹放桐非常之舉,周公且困於流言,況當篡奪相仍之世,而先主抑有「君自取之」之亂命,形格勢禁,公其如小人何哉!歷舉興亡之繇,著其大端而已。何者為小人,不能如郭、費、董、向之歷指其人而無諱也。指其名而不得,而況能制之使勿親哉?以一死謝寸心於未死之間,姑無決裂焉足矣。公之遺憾,豈徒在漢、賊之兩立也乎?

  〖一一〗

  曹孟德推心以待智謀之士,而士之長於略者,相踵而興。孟德智有所窮,則荀彧、郭嘉、荀攸、高柔之徒左右之,以算無遺策。迨於子桓之世,賈詡、辛毗、劉嘩、孫資皆坐照千里之外,而持之也定。故以子桓之鄙、睿之汰,抗仲謀、孔明之智勇,而克保其磐固。

  孔明之北伐也,屢出而無功,以為司馬懿之力能拒之,而早決大計於一言者,則孫資也。漢兵初出,三輔震驚,大發兵以迎擊於漢中,庸詎非應敵之道;乃使其果然,而魏事去矣。漢以初出之全力,求敵以戰,其氣銳;魏空關中之守,即險以爭,其勢危;皆敗道也。一敗潰而漢乘之,長安不守,漢且出關以搗宛、雒,是帝破項之故轍也,魏惡得而不危?資籌之審矣,即見兵據要害,敵即盛而險不可踰,據秦川沃野之粟,坐食而制之,雖孔明之志銳而謀深,無如此漠然不應者何也。資片言定之於前,而拒諸葛、挫姜維,收效於數十年之後,司馬懿終始所守者此謀也。

  魏足智謀之士,昏主用之而不危。故能用人者,可以無敵於天下。


  〖一二〗

  魏延請從子年穀直搗長安,正兵也;諸葛繞山而西出祁山,趨秦、隴,奇兵也。高帝舍棧道而出陳倉,以奇取三秦,三秦之勢散,拊其背而震驚之,而魏異是。非堂堂之陣直前而攻其堅,則雖得秦、隴,而長安之守自有餘。魏所必守者長安耳,長安不拔,漢固無如魏何。而迂迴西出,攻之於散地,魏且以為是乘間攻瑕,有畏而不敢直前,則敵氣愈壯,而我且疲於屢戰矣。夏侯楙可乘矣,魏見漢兵累歲不出而志懈,卒然相臨,救援未及,小得志焉;彌旬淹月,援益集,守益固,即欲拔一名都也且不可得,而況魏之全勢哉?故陳壽謂應變將略非武侯所長,誠有謂已。

  而公謀之數年,奮起一朝,豈其不審於此哉?果畏其危也,則何如無出而免於疲民邪?夫公固有全局於胸中,知魏之不可旦夕亡,而後主之不可起一隅以光復也。其出師以北伐,攻也,特以為守焉耳。以攻為守,而不可示其意於人,故無以服魏延之心而貽之怨怒。

  秦、隴者,非長安之要地,乃西蜀之門戶也。天水、南安、安定,地險而民疆,誠收之以為外蔽,則武都、陰平在懷抱之中,魏不能越劍閣以收蜀之北,復不能繞階、文以搗蜀之西,則蜀可鞏固以存,而待時以進,公之定算在此矣。公沒蜀衰,魏果由陰平以襲漢,夫乃知公之定算,名為攻而實為守計也。

  公之始為先主謀曰:「天下有變,命將出宛、雒,自向秦川。」惟直指長安,則與宛、雒之師相應;若西出隴右,則與宛、雒相去千里之外,首尾斷絕而不相知。以是知祁山之師,非公初意,主闇而敵疆,改圖以為保蜀之計耳。公蓋有不得已焉者,特未可一一與魏延輩語也。

  〖一三〗

  武侯之任人,一失於馬謖,再失於李嚴,誠哉知人之難也。闇者不足以知,而明察者即以明察為所蔽;妄者不足以知,而端方者即以端方為所蔽。明察則有短而必見,端方則有瑕而必不容。士之智略果毅者,短長相間,瑕瑜相雜,多不能純。察之密,待之嚴,則無以自全而或見棄,即加意收錄,而固不任之矣。於是而飾其行以無過、飾其言以無尤者,周旋委曲以免摘;言果辨,行果堅,而孰知其不可大任者,正在於此。似密似慎,外飾而中枵,惡足任哉?

  故先主過實之論,不能遠馬謖,而任以三軍;陳震鱗甲之言,不能退李嚴,而倚以大計;則唯武侯端嚴精密,二子即乘之以蔽而受其蔽也。於是而曹孟德之能用人見矣,以治天下則不足,以爭天下則有餘。蔽於道而不蔽於才,不能燭司馬懿之奸,而荀彧、郭嘉、鍾繇、賈詡,惟所任而無不稱矣。

  〖一四〗

  城濮之戰,晉文不恃齊、秦也。恃齊、秦,則必令齊掠陳、蔡而南以牽之於東,秦出武關,下鄢、郢以撓之。滎陽之戰,高帝不恃彭、黥也。恃黥布,則當令布率九江之,沿淮而襲之;恃彭越,則越勝而進,越敗而退也。善用人者不恃人,此之謂大略。

  吳人敗曹休於石亭,諸葛出陳倉之師,上言曰:「賊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其無功宜矣。恃吳勝而乘之,吳且退矣,失所恃而心先沮、氣先折也。蜀定吳交以制魏,此諸葛之成謀,計之善者也。雖然,吳交之必定,亦唯東顧無憂,可決於進爾。及進,而所恃者終在己也。我果奮勇以大挫魏於秦川而舉長安,吳且恃我以疾趨淮、汝,不恃吳而吳固可恃也。己未有必勝之形,而恃人以逞,交相恃,交相誤,六國之合從,所以不能動秦之毫末,其左驗已。

  石亭之役,賈逵以虛聲怖吳而吳退,吳望蜀之乘之,蜀不能應也。陳倉之役,張郃以偏師拒蜀而蜀沮,蜀望吳之牽之,吳不能應也。兩國異心,謀臣異計,東西相距,聲響之利鈍不相及,聞風而馳,風定而止,恃人者,不敗足矣,未有能成者也。德必有鄰,修德者不恃鄰;學必會友,為學者不恃友;得道多助,創業者不恃助。不恃也,乃可恃也。故曰:「一人行則得其友。」言致一也。

  〖一五〗

  魏制:諸侯入繼大統者,不得謂考為皇、稱妣為後,是也。帝後之尊,天之所秩,非天子所得擅以加諸其親,則大統正而天位定也。其曰:「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復顧私親。」則襲義而戕仁矣。

  所後者以承統而致其尊,因以致其親,義也;所生者以嗣統而屈其尊,不能屈其親,仁也;親者,與心生以生其心,性之不可掩者也。故古之制服,為人後者,為所生父母期,不問與所生相去親疏,即與所後者在六世袒免之外而必期,且必正名之曰「所生父母」,未嘗概置諸伯叔之列也。抑此猶為為人後者言之。若宋英宗之後仁宗,孝宗之後高宗,固以為子而子之,則所後所生父母之名各正,而所生者並屈其親。若夫前君之生也,未嘗告宗廟、詔臣民、而正其為後;嗣子之嗣也,未嘗修寢門視膳之儀,立國儲君副之位,臣民推戴而大位歸焉。則亦如光武之於南頓,位號不可僭,而天倫不可忘,何得遽謂之私親而族人視之也哉?


  天下所重者,統也;人子所不可背者,親也。為天下而不敢幹其統,則天下之義重,而已之恩輕。雖有天下,而不可沒其生我之恩,則天下敝屣,而親為重。導諛者,獻追尊之僭;矯異者,沒父母之名;折衷以順天理之固然,豈一偏之說所可亂哉!

  〖一六〗

  國政之因革,一張一弛而已。風俗之變遷,一質一文而已。上欲改政而下爭之,爭之而固不勝;下欲改俗而可抑之,抑之而愈激以流;故節宣而得其平者,未易易也。

  東漢之中葉,士以名節相尚,而交遊品題,互相持以成乎黨論,天下奔走如騖,而莫之能止。桓、靈側聽奄豎,極致其罪罟以摧折之,而天下固慕其風而不以為忌。曹孟德心知摧折者之固為亂政,而標榜者之亦非善俗也,於是進崔琰、毛玠、陳群、鍾繇之徒,任法課能,矯之以趨於刑名,而漢末之風暫息者數十年。琰、玠殺,孟德歿,持之之力窮,而前之激者適以揚矣。太和之世,諸葛誕、鄧颺浸起而矯孟德綜實之習,結納互相題表,未嘗師漢末之為,而若或師之;且刓方向圓,崇虛墮實,尤不能如李、杜、范、張之崇名節以勵俗矣。乃遂以終魏之世,迄於晉而不為衰止。然則孟德之綜核名實也,適以壅已決之水於須臾,而助其流溢已耳。故曰抑之而愈以流也。

  名之不勝實、文之不勝質也,久矣。然古先聖人,兩俱不廢以平天下之情。獎之以名者,以勸其實也。導之以文者,以全其質也。人之有情不一矣,既與物交,則樂與物而相取,名所不至,雖為之而不樂於終。此慈父不能得之於子,嚴師不能得之於徒,明君不能得之於臣民者也。故因名以勸實,因文以全質,而天下歡忻鼓舞於敦實崇質之中,以不盪其心。此而可杜塞之以域民於矩矱也,則古先聖人何弗圉天下之躍冶飛揚於鉗網之中也?以為拂民之情而固不可也。情者,性之依也,拂其情,拂其性矣;性者,天之安也,拂其性,拂其天矣。志郁而勃然以欲興,則氣亦蝹蜦屯結而待隙以外泄。迨其一激一反,再反而盡棄其質以浮蕩於虛名。利者爭托焉,偽者爭托焉,激之已極,無所擇而唯其所汎濫。夏侯玄、何晏以之亡魏,王衍、王戎以之亡晉,五胡起,江東僅存,且蔓引以迄於陳、隋而不息,非崇質尚實者之激而豈至此哉?

  桓雲激之矣,奄豎激之矣,死亡接踵而激猶未甚,桓、靈、奄豎不能掩其名也。孟德、琰、玠並其名而掩之,而後詭出於玄虛,橫流於奔競,莫能禁也。以傅咸、卞壼、陶侃之公忠端亮,折之而不勝,董昭欲以區區之辨論,使曹叡持法以禁之,其將能乎?聖王不作,禮崩樂壞,政暴法煩,祗以增風俗之浮蕩而已矣。

  〖一七〗

  魏伐遼東,蜀征南中,一也,皆用乒謀國之一道也;與隋煬之伐高麗、唐玄之伐雲南,異矣。隋、唐當天下之方寧,貪功而圖遠,涉萬里以徼幸,敗亡之釁,不得而辭焉。諸葛公之慎,司馬懿之智,舍大敵而勤遠略,其所用心者未易測矣。

  兩敵相持,勢相若而不相下,固未得晏然處也。而既不相為下矣,先動而躁,則受其傷,弗容不靜以俟也。靜以俟,則封疆之吏習於固守,六軍之士習於休息,會計之臣習於因循。需之需之,時不可徼而兵先弛;技擊奔命、忘生趨死之情,日以翱翔作好而墮其氣;則靜退之禍,必伏於不覺。一旦有事,張皇失措,驚尤肭朒縮,而國固不足以存,況望其起而制人,收長驅越險之功哉?魏之東征,蜀之南伐,皆所以習將士於戰而養其勇也。先主殂,蜀未可以圖中原,孟德父子繼亡,魏未可以並吳、蜀,兵不欲其久安而忘致死之心,諸葛之略,司馬之智,其密用也,非人之所能測也。

  或曰:習士於戰,有訓練之法,而奚以遠伐為?嗚呼!此坐而談兵,誤人家國之言耳。步伐也,系刺也,束伍也,部分也,訓練而習熟者也。兩軍相當,飛矢雨集,白刃拂項,趨於死以爭必勝,氣也,非徒法也。有其法不作其氣,無輕生之情,而日試於旌旗金鼓之間,雍容以進退,戲而已矣。習之愈久而士愈無致死之心,不亡何待焉?訓練者,戰余而教之也,非數十年之中,目不見敵,徒修其文具之謂也。

  〖一八〗

  武侯遺令魏延斷後,為蔣琬、費褘地也。李福來請,公已授蜀於琬、褘。而必不可使任蜀者,魏延也。延權亞於公,而雄猜難御,琬未嘗與軍旅之任,而威望不隆,延先入而挾孱主,琬固不能與爭,延居然持蜀於掌腕矣。唯大軍退而延不得孤立於外,楊儀先入而延不得為主於中,雖憤激而成乎亂,一夫之制耳。

  延之亂也,不北降魏而南攻儀,論者謂其無叛心。雖然,豈可保哉?延以偏將孤軍,主帥死而乞活於魏,則亦司馬懿之屬吏而已矣,南轅而不北駕,不欲為懿下也。使其操全蜀之兵,制朝權而唯其意,成則攘臂以奪漢,不成將舉三巴以附魏,司馬懿不得折箠而馭之,其降其否,亦惡可諒哉?

  楊儀福小之器耳,其曰「吾若舉軍就魏,寧當落度如此」。是則即為懿屈而不慚者。令先歸而延與姜維持其後,蔣琬談笑而廢之,非延匹也。於是而武侯之計周矣。故二將訌而於國無損。不然,將爭於內,敵必乘之,司馬懿之智,豈不能間二亂人以卷蜀,而何為斂兵以退也?

  〖一九〗

  武侯之言曰:「淡泊可以明志。」誠淡泊矣,可以質鬼神,可以信君父,可以對僚友,可以百姓,無待建鼓以亟鳴矣。且夫持大權、建大功,為物望所歸,而懷不軌之志者,未有不封殖以厚儲於家者也。以示豆區之恩,以收百金之士,以餌腹心之蠹,以結藩鎮之歡,胥於財而取給。季氏富於周公,而魯昭莫能制焉,曹、馬、劉、蕭,皆祖此術也。誠淡泊矣,競利名者之所不趨,而子孫亦習於儒素,不問其威望之重輕,而固知其白水盟心、衡門歸老之夙圖矣。

  乃武侯且表於後主曰:「成都有級八君株,薄田十五頃,死之日,不使內有餘帛、外有贏粟,以負陛下。」一若志晦不章、憂讒畏譏之疏遠小臣,屑屑而自明者。嗚呼!於是而知公之志苦而事難矣。後主者,未有知者也,所猶能持守以信公者,先主之遺命而已。先主曰:「子不可輔,君自取之。」斯言而入愚昧之心,公非剖心出血以示之,豈能無疑哉?身在漢,兄弟分在魏、吳,三國之重望,集於一門,關、張不審,挾故舊以妬其登庸,先主之疑,蓋終身而不釋。施及嗣子之童昏,內而百揆,外而六軍,不避嫌疑而持之固,含情不吐,誰與諒其志者?然則後主之決於任公,屈於勢而不能相信以道,明矣。公乃諄諄然取桑田粟帛、竭底蘊以告,無求於當世,其孤幽之忠貞,危疑若此,而欲北定中原、復已亡之社稷也,不亦難乎?

  於是而知先主之知人而能任,不及仲謀遠矣。仲謀之於子瑜也、陸遜也、顧雍也、張昭也,委任之不如先主之於公,而信之也篤,豈不賢哉?先主習於申、韓而以教子,其操術也,與曹操同,其宅心也,亦彷佛焉。自非司馬懿之深奸,則必被制曳而不能盡展其志略。故曰公志苦而事難也。不然,公志自明,而奚假以言明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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