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三國02

2024-09-12 21:39:17 作者: (清)王夫之
  〖二○〗

  得直諫之士易,得憂國之臣難。識所不及,誠所不逮,無死衛社稷之心,不足與於憂國之任久矣。若夫直諫者,主德之失,章章見矣。古之為言也,仁慈恭儉之得,奢縱苛暴之失,亦章章見矣。習古之說而以證今之得失,不必深思熟慮,殷憂鬱勃,引休戚於躬受,而斟酌以求寧,亦可奮起有言而直聲動天下矣。

  魏主睿之後,一傅而齊王芳廢,再傅而高貴鄉公死,三傅而常道鄉公奪。青龍、景初之際,禍胎已伏,蓋岌岌焉,無有慮此為睿言者,豈魏之無直臣哉?睿之營土木、多內寵、求神僊、察細務、濫刑賞也,舊臣則有陳群、辛毗、蔣濟,大僚則有高堂隆、高柔、楊阜、杜恕、陳矯、衛覬、王肅、孫禮、衛臻,小臣則有董尋、張茂,極言無諱,不避喪亡之謗詛,至於叩棺待死以求伸;睿雖包容勿罪,而諸臣之觸威以抒忠也,果有身首不恤之忱。漢武、唐宗不能多得於群臣者,而魏主之廷,森森林立以相繩糾。然而阽危不救,旋踵國亡。繇是觀之,直諫之臣易得,而憂國之臣未易有也。

  高堂隆因鵲巢之變,陳他姓制御之說;問陳矯以司馬公為社稷之臣,而矯答以未知。然則魏之且移於司馬氏,禍在旦夕,魏廷之士或不知也,知而或不言也。隆與矯知之而不深也,言之而不力也。當其時,懿未有植根深固之黨,未有榮人、辱人、生人、殺人之威福,而無能盡底蘊以為魏主告。無他,心不存乎社稷,浮沈之識因之不定,未能剖心刻骨為曹氏徘徊四顧而求奠其宗祏也。逮乎魏主殂,劉放、孫資延大奸於肘掖之後,雖灼見魏之必亡而已無及矣。

  以社稷為憂者,如操舟於洪濤巨浸,脈察其磧岸洑渦之險易,目不旁瞬而心喻之;則折旋於數十里之外而避危以就安也,適其所泊而止。豈舟工之智若神禹哉?心壹於是而生死守之爾。若夫雒陽、崇華銅人土山之縱慾勞民,與夫暴怒刑殺、聽小臣毀大臣、躬親細務而陵下不君,此皆見之聞之,古雒明訓,而依道義以長言之,則不必有體國之忠,而但有敢言之氣,固可無所畏避而唯其敷陳者也。抑豈足恃為宗社生民之託哉?

  〖二一〗

  陳群上封事諫魏主,輒削其草;楊阜觸人主之威以直諫,與人言未嘗不道;袁宏贊群之忠,而譏阜之播揚君惡。夫阜激而太過,誠然矣;以群之削草為忠臣之極致,又奚得哉?宏曰:「仁者愛人,施之君謂之忠,施之親謂之孝。」非知道之言也。

  君父均也,而事之之道異。禮曰:「事親有隱無犯,事君有犯無隱。」隱者,知其惡而諱之也。有隱以全恩,無隱以明義,道之准也。君之有過也,諫之而速改,改過之美莫大焉。稱其前之過以表其後之改,固以揚其美之大者也。諫而不聽,君過成矣;即不言,而臣民固已知之矣。導諛之臣,方且為之飾非為是,弭在廷之口;而諫者更為之掩覆,於是而導諛之臣益無所忌,而唯其欲為。且己諫而不聽,庶幾人之繼進也。小臣疏遠,望近臣之從違以為語默。近臣養君之慝而蔽下之知,則疏遠欲言之士,且徘徊疑沮,而以柔巽揄揚為風尚。勸忠之道,喪於唯諾之習,孤鳴無和,雖造膝而為痛哭,亦無如怙過之主何矣!

  韓愈氏非知道者,擬文王之詩曰:「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文王而為此言也,則飛廉、惡來且援為口實以惑紂,而信比干之死為當其辜矣。亦何憚而不殫其斮脛炮烙之慘乎?若群者,以全身於暴主之側,孔光溫樹之故智也,謂之曰忠,而同君父於一致,袁宏惡知忠臣之極致哉!

  〖二二〗

  魏主睿之詔曰:「漢承秦亂,廢無禘禮,曹氏世系,出自有虞,以舜配天,以舜妃配地。」其亢地於天,離妣於祖,亂乾坤高卑之位,固不足道矣。妄自祖虞而以廢禘譏漢,尤不知禘者也。

  自漢以下,禘之必廢也無疑也。三代而上,君天下者,數姓而已,天子之支庶,分封為侯,各受命而有社稷。其後一族衰微,則一族之裔孫以德而復陟帝位,無有不繇諸侯祖天子而崛起者也。推創業之主而上之,始受命而有社稷者,其始祖也,商之契、周之稷是也。又推而上之,則固有天下者也,而高辛是也,是為始祖所自出之帝也。世有社稷而為君,代相承而譜牒具存,雖歷數十世而雲仍不絕,則所自出之帝雖遠,亦猶父子之相授,淵源不昧;而後此之有天下者,仍還其前此有天下之故業,以示帝位之尊,不越神明之胄,非是者不得而干焉。此封建未墜之天下,道固然也。

  秦雖無德,而猶柏翳之裔,受封西土,可以繼三代而王,使追所自出之帝而禘焉,得矣。至於漢興,雖曰帝堯之苗裔,而不可考也。陶唐之子孫受侯封者,國久滅而宗社皆亡,帝堯之不祀,久已忽諸。高帝起田間為亭長,自以滅秦夷項之功而有天下,征家世於若存若亡之餘,懸擬一古帝為祖,將誰欺?欺天乎?自漢以下之不禘,豈不允哉!

  漢曰祖堯也,王莽、曹氏曰祖舜也,唐曰祖皋陶也、老耼也,攀援不可致詰之聖賢以自張大者也。澤所已斬,道所不嗣,誠所不至,以名屬之,以文修之,漢乎其不相及久矣。當其側微,不知其有所祖也,序其譜系,不知其必為祖也,且遠引而祖之,仁人孝子之事其先,如是而已哉?郭崇韜垂涕汾陽之墓,梁師成追訟眉山之誣,為姍笑而已。魏主睿其何以異於是!

  〖二三〗

  任人任法,皆言治也,而言治者曰:任法不如任人。雖然,任人而廢法,則下以合離為毀譽,上以好惡為取捨,廢職業,徇虛名,逞私意,皆其弊也。於是任法者起而摘之曰:是治道之螙也,非法而何以齊之?故申、韓之說,與王道而爭勝。乃以法言之,周官之法亦密矣,然皆使服其官者習其事,未嘗懸黜陟以擬其後。蓋擇人而授以法,使之遵焉,非立法以課人,必使與科條相應,非是者罰也。

  法誠立矣,服其官,任其事,不容廢矣。而有過於法之所期者焉,有適如其法之所期者焉,有不及乎法之所期者焉。才之有偏勝也,時之有盈詘也,事之有緩急也,九州之風土各有利病也。等天下而理之,均難易而責之,齊險易豐凶而限之,可為也而憚於為,不可為也而強為塗飾以應上之所求,天下之不亂也幾何矣!上之所求於公卿百執郡邑之長者,有其綱也。安民也,裕國也,興賢而遠惡也,固本而待變也,此大綱也。大綱圮而民怨於下,事廢於官,虛譽雖騰,莫能揜也。苟有法以授之,人不得以玩而政自舉矣。故曰擇人而授以法,非立法以課人也。

  論官常者曰:清也,慎也,勤也。而清其本矣。弗慎弗勤而能清也,詘於繁而可以居要,充其至可以為社稷臣矣。弗清而不慎不勤,其罪易見,而為惡也淺。弗清矣,而慎以勤焉,察察孳孳以規利而避害,夫乃為天下之巨奸。考課以黜陟之,即其得而多得之於勤慎以墮其清,況其所謂勤者非勤,而慎者非慎乎?是所謂孳孳為利,蹠之徒矣。清議者,似無益於人國者也,而國無是不足以立。恐其亡實而後以法飭之,周官、周禮、關雎、麟趾之精意所持也。京房術數之小人,何足以知此哉?盧毓、劉邵師之以惑魏主,不能行焉必也。雖不能行,而後世功利刑名之徒,猶師其說。張居正之毒,所以延及百年而不息也。

  〖二四〗

  魏主睿授司馬懿以輔政,而懿終篡也,宜哉!法紀立,人心固,大臣各得其人,則臥赤子於天下之上而可不亂,何庸當危病昏瞀之時,委一二人,錫以輔政之名,倒魁柄而授之邪?

  周公之輔成王也,王幼而未有知識,且公之至德,曠古一人,而武王之信公也,以兩聖而相知也。然使無輔政之名,則二叔亦無釁以搆難,而沖人晏然矣。漢武之任霍、金、上官也,上官逆,霍氏不終矣;輔政之名,由此而立,而抑安足師乎?先主之任諸葛,而諸葛受命,當分爭之世,而後主不足有為也,兩俱弗獲已而各盡其心耳。先主不能舍後主而別有所立,則不能不一委之諸葛以壹後主之心。

  若夫魏主睿,無子而非有適長之不可易也,宗室之子,唯其所擇以為後。當其養芳與詢為子之日,豈無賢而可嗣者,慎簡而豫教之?迨其將殂,芳之為子已三歲矣,可否熟知,而教訓可夙,何弗擇之於先,教之於後令可君國而勿墜,而使劉放、孫資得乘其篤疾以晉奸雄於負扆哉?為天下得人者,得一人爾。得其人而宰輔百執無不得焉。己既無子,唯其意而使一人以為君,不審其勝任與否,而又別委人以輔之,則胡不竟授以天下而免於篡弒乎?漢之自旁支入繼者,皆昏庸之器,母后權奸之為之也,非若睿之自擇而養之也。彼憒憒以死,無意於宗社而委之婦人者,無責耳矣,而魏主叡何為若也!

  宋仁宗之授英宗,高宗之授孝宗,一旦嗣立而太阿在握;有二君之慎,豈至忍死以待巨奸而付以童昏也哉?故宋二宗之立嗣,允為後世法也。輔政者危亡之本,惡得托周公之義以召禍於永世哉!

  〖二五〗

  史稱何晏依勢用事,附會者升進,違忤者罷退,傅嘏譏晏外靜內躁,皆司馬氏之徒,黨邪丑正,加之不令之名耳。晏之逐異己而樹援也,所以解散私門之黨,而厚植人才於曹氏也。盧毓、傅嘏懷寵祿,慮子孫,豈可引為社稷臣者乎?藉令曹爽不用晏言,父事司馬懿,而唯言莫違,爽可不死,且為戴莽之劉歆。若逮其篡謀之已成,而後與立異,劉毅、司馬休之之所以或死或亡,而不亦晚乎!爽之不足與有為也,魏主睿之不知人而輕托之也。乃業以宗臣受顧命矣,晏與畢軌、鄧颺、李勝不與爽為徒而將誰與哉,或曰:圖存社稷者,智深勇沈而謀之以漸。晏一旦蹶起而與相持,激懿以不相下之勢,而魏因以亡。

  夫曹芳以暗弱之沖人孤立於上,睿且有「忍死待君相見無憾」之語,舉國望風而集者,無敢踰司馬氏之閫閾,救焚拯溺而可從容以待乎?懿之不可托也,且勿論其中懷之叵測也;握通國之兵,為功於閫外,下新城,平遼東,卻諸葛,撫關中,將吏士民爭趨以效尺寸,既赫然矣。惡有舉社稷之重,付孺子於大將之手,而能保其終者哉?王敦無邊徼之功,故溫嶠得制之於衰病;桓溫有枋頭之敗,故王、謝得持之以從容。奪孤豚於猛虎之口,雅十無所容其靜鎮,智者無所用其機謀,力與相爭而不勝,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

  當是時,同姓猜疏而無權,一二直諒之臣如高堂隆、辛毗者,又皆喪亡,曹氏一線之存亡,僅一何晏,而猶責之已甚,抑將責劉越石之不早附劉淵,文宋瑞之不亟降蒙古乎?嗚呼!惜名節者謂之浮華,懷遠慮者謂之銛巧,三國志成於晉代,固司馬氏之書也。後人因之掩抑孤忠,而以持祿容身、望風依附之逆黨為良圖。公論沒,人心蠱矣。

  〖二六〗

  蔣琬改諸葛之圖,欲以舟師乘漢、沔東下,襲魏興、上庸,愈非策矣。魏興、上庸,非魏所恃為巖險,而其贅余之地也。縱克之矣,能東下襄、樊北收宛、雒乎?不能也。何也?魏興、上庸,漢中東迤之餘險,士卒所憑以阻突騎之重突,而依險自固,則出險而魂神已惘,固不能踰閫限以與人相搏也。且舟師之順流而下也,逸矣;無與遏之而戒心弛,一離乎水而衰氣不足以生,必敗之道也。先主與吳共爭於水而且潰,況欲以水為勢,而與車騎爭於原陸乎?魏且履實地、資宿飽,坐而制之于丹、淯之湄,如蛾赴燄,十撲而九亡矣。

  劉裕之河、渭以入關中,王鎮惡等以步騎馳擊,而舟師為其繼,非恃舟師以爭人於陸也。姚泓恃拓拔氏為之守,拓拔氏不為泓守,而泓弛其防,故獲利焉,非獨倚舟師之利攻人於千里之外也。諸葛之出祁山,以守為攻,即以攻為守,知習於險者之不利於夷,且自固以待時變,特不欲顯言之以怠眾志耳。琬移屯而東西防遂弛,鄧艾陰平之禍,自琬始矣。琬疾動而不能行,司馬懿方謀篡而未暇,故蜀猶以全。不然,此一舉而蜀亡不旋踵矣。

  〖二七〗


  曹孟德始屯田許昌,而北制袁紹,南折劉表;鄧艾再屯田陳、項、壽春,而終以吞吳;此魏、晉平定天下之本圖也。屯田之利有六,而廣儲芻糧不與焉。戰不廢耕,則耕不廢守,守不廢戰,一也;屯田之吏十據所屯以為己之樂土,探伺密而死守之心固,二也;兵無室家,則情不固,有室家,則為行伍之累,以屯安其室家,出而戰,歸而息,三也;兵從事於耕,則樂與民親,而殘民之心息,即境外之民,亦不欲凌轢而噬齕之,敵境之民,且親附而為我用,四也;兵可久屯,聚於邊徼,束伍部分,不離其素,甲冑器仗,以暇而修,卒有調發,符旦下而夕就道,敵莫能測其動靜之機,五也;勝則進,不勝則退有所止,不至駭散而內訌,六也。有此六利者,而粟米芻槀之取給,以不重困編氓之輸運,屯田之利溥矣哉!諸葛公之於祁山也,亦是道也;姜維不能踵之,是以亡焉

  雖然,有其地,有其時矣。許昌之屯,乘黃巾之亂,民皆流亡,野多曠士也;兩淮之屯,魏、吳交爭之地,棄為甌脫,田皆蕪廢也;五丈原之屯,秦、隴、階、文之間,地廣人稀,羌、胡據山澤而棄平土,數百里而皆艸萊也。非是者,可屯之地,畸零散布於民田之間,而分兵以屯之,則一散而不可猝收矣。奪民熟壤以聚屯,民怨而敗速矣。此屯之必以其地也。

  屯之於戰爭之時,壓敵境而營疆場,以守為本,以戰為心,而以耕為餘力,則釋耒耜、援戈矛,兩不相妨以相廢。若在四海蕩平之後,分散士卒,雜處民間,使食利於耕,而以戰守為役,則雖有訓練鉗束之法,日漸月靡於全軀保室、樸鈍偷安之習,而天下於是乎無兵。故唯棗祗、鄧艾、諸葛可以行焉,而後此之祖以安插天下之兵,是弭兵養懦之術也,故陵夷衰微而無與衛國。此屯之必以其時也。

  法有名同而實異,事同而效異,如此者多矣。謀國者不可不審也。

  〖二八〗

  史稱管寧高潔而熙熙和易,因事而導人以善。善於傅君子之心矣。

  世之亂也,權詐興於上,偷薄染於下,君不可事,民不能使,而君子仁天下之道幾窮。窮於時,因窮於心,則將視天下無一可為善之人,而拒絕唯恐不夙,此焦先、孫登、朱桃椎之類,所以道窮而仁亦窮也。夫君子之視天下,人猶是人也,性猶是性也,知其惡之所自熏,知其善之所自隱,其熏也非其固然,其隱也則如宿艸霜凋而根荄自潤也。無事不可因,無因不可導,無導不可善,喻其習氣之橫流,即乘其天良之未喪,何不可與以同善哉?此則盎然之仁,充滿於中,時雨灌注而宿艸榮矣。惜乎時無可事之君,而寧僅以此終;非然,將與伊、傅而比隆矣。

  嗚呼!不得之於君,可得之於友,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薦紳,可得之於鄉黨,而又不可得矣;不得之父老,可得之童蒙,而又不可得矣;此則君子之抱志以沒身,而深其悲閔者也。友之不得,君錮之;鄉黨之不得,薦紳熒之;童蒙之不得,父老蔽之;故寧之仁,終不能善魏之俗。君也,薦紳也,父老也,君子之無可如何者也。吾盡吾仁焉,而道窮於時,不窮於己,亦奚忍為焦先、孫登、朱桃椎之孤傲哉?

  〖二九〗

  形可以征神乎?曰:未嘗不可也。神者,天德之函於地者也;形者,地德之成乎天者也;相函相成而不相舍,神之靈,形受之;形之靈,神傅之;非神孤盪其靈於虛而形頑處也。譬之笙竽然,器洪而聲洪,器纖而聲纖矣;譬之盂水然,器方而水方,器囨而水囨矣。造化者以其神之靈搏造形質,而氣以舒斂焉。榮,隨氣而華,隨氣而黯;衛,隨氣而理,隨氣而亂;內而藏府之精粗,外而筋骸之勁脃,動靜語默各如其量,而因以發用;則明於察形者,可以征神,固矣。管輅之評鄧颺、何晏而言皆屢中,知此而已矣。

  然則神可以化形乎?曰:奚為其不可也?其始也天化之,天之道也;其後也人化之,人之道也。其之道,亭之毒之,用其偶然,故媺惡偏全、參差而不齊;人之道,熏之陶之,用其能然,則惡可使媺,偏可使全,變化而反淳。人莫難於御其神,而形其易焉者。昧者不知,曰:「一受其成型,而與之終古。」其不知道也久矣。孟子曰:「居移氣,養移體。」榮衛隨養以移,而內而藏府、外而筋骸,隨之以移;況動止語默,因心而縱斂,因習而率循者哉!

  鄧颺之躁,征於形之躁也,不可驟息,而息之以靜者,颺可得而主也;何晏之幽,征於形之幽也,不可驟張,而張之以明者,晏可得而主也。豈有他哉?一旦而知躁與幽之為不善,操之縱之,懲艾於俄頃;習之制之,熏成於漸次;則二子者,金錫圭璧之章,再見而驚非其故,輅又安能測之哉?乃若二子者,終成乎幽躁,而使輅言之終驗,其蔽一也。一者何也?曰:驕也。老、莊者,驕天下而有餘者也,絕學以無憂,與天而為徒,而後形之不善,一受其成型,而廢人道之能然,故禍至而不知其所自召也。地承天而受化,形順神而數移,故管輅之術,君子節取焉,而不怙之以為固然。人之有道也,風雨可使從欲,元氣可使受治,況在躬之榮衛藏府筋骸,與從心之動止語默哉!

  〖三○〗

  王淩可以為魏之忠臣乎?蓋欲為司馬懿而不得者也。為懿不得,而懿愈張矣。齊王芳,魏主睿之所立也,懿殺曹爽而制芳於股掌,其惡在懿,其失在睿,而芳何尤焉!使霍光而有操、懿之心,漢昭亦無如之何,而可責之芳乎?淩誠忠於魏而思存其社稷,正懿閉門拒主、專殺宗臣、覬覦九錫之罪,抗表而入討,事雖不成,猶足以鼓忠義之氣,而懿不能駕禍於楚王以錮曹氏之宗支,使斂跡而坐聽其篡奪。而淩欲廢無過之主以別立君,此其故智,梁、隋之季多效之者,而終以盜鈴。則使淩得志,楚王彪特其掩耳之資,操此心也,惡足以惑人心而使效順哉?

  名義者,邪正存亡之大司也,無義不可以為名,無名不可以為義,忠臣效死以爭之,奸雄依附而抑必挾之。以曹操之不軌也,王芬欲立合肥侯以誅宦官,而操審其必敗,勿從也;袁紹欲立劉虞以誅董卓,而操惡其徒亂,勿從也;名正而義因以立,豈特操之智遠過於淩乎?天下未解體於弱主,而己先首禍,心之所不安,烖之所必逮也。劉虞賢矣,袁紹弗能惑也;合肥侯聽曹操而安,楚王彪聽王淩而死,非獨自殺,且以啟禍於宗室,胥入司馬之阱中,亦烈矣哉!嗚呼!亂人假義而授人以名,義乃永墮而禍生愈速,如是而許之以忠也,則沈攸之、陳霸先皆忠矣。王淩之心,路人知之,無以異於司馬氏,而益以愚者也。


  〖三一〗

  曹操之篡也,迎天子於危亡之中而措之安士;二袁、呂布、劉表、劉焉群起以思移漢祚,獻帝弗能制,而操以力勝而得之。劉裕之篡,馘桓玄,夷盧循,東滅慕容超,西俘姚泓,收復中國五十餘年已覆之士宇,而修晉已墟之陵廟,安帝愚暗,不能自存也。若夫二蕭、陳霸先,功不逮操、裕而篡焉,則不成乎其為君而不延其世。由此言之,雖篡有天下,而豈易易哉?

  司馬懿之於魏,掾佐而已,拒諸葛於秦川,僅以不敗,未嘗有尺寸之功於天下也;受魏主睿登床之託,橫翦曹爽,遂制孱君、脅群臣,獵相國九錫之命,終使其子孫繼世而登天位,成一統之業。其興也不可遏,而抑必有道焉,非天下之可妄求而得也。曹氏之敺兆民、延人而授之也久矣。

  漢之延祀四百,紹三代之久長,而天下戴之不衰者,高帝之寬,光武之柔,得民而合天也。漢衰而法弛,人皆恣肆以自得。曹操以刻薄寡恩之姿,懲漢失而以申、韓之法鉗網天下;崔琰、毛玠、鍾繇、陳群爭附之,以峻削嚴迫相尚。士困於廷,而衣冠不能自安;民困於野,而寢處不能自容。故終魏之世,兵旅亟興,而無敢為萑葦之寇,乃蘊怒於心,思得一解網羅以優遊卒歲也,其情亟矣。司馬懿執政,而用賢恤民,務從寬大,以結天下之心。於是而自搢紳以迄編甿,乃知有生人之樂。處空谷者,聞人聲而囅然,欒盈之汰,人且歌泣以願為之死,況懿父子之謀險而小惠已周也乎!王淩之子廣曰:「懿情雖難量,事未有逆。」可謂知言矣。故曰:「得乎邱民為天子。」逆若司馬,解法網以媚天下,天且假之以息民。則乘苛急傷民之後,大有為之君起而蘇之,其為天祐人助,有不永享福祚者乎?三國鼎立,曹、劉先亡,吳乃繼之。孫氏不師申、韓之報也;曹操不足道,諸葛公有道者也,而學於申、韓,不知其失,何也?

  〖三二〗

  蔣琬死,費褘刺,蜀漢之亡必也,無人故也。圖王業者,必得其地。得其地,非得其險要財賦之謂也,得其人也;得其人,非得其兵卒之謂也,得其賢也。巴蜀、漢中之地隘矣,其人寡,則其賢亦僅矣。故蔣琬死,費褘刺,而蜀漢無人。

  雖然,嘗讀常璩華陽國志,其人之彬彬可稱者不乏。張魯妖盜而有閻圃,劉焉驕怠而有黃權,王累、劉巴,皆國士也。先主所用,類皆東州之產,耄老喪亡,而固不能繼。蜀非乏才,無有為主效尺寸者,於是知先主君臣之圖此也疏矣。勤於耕戰,察於名法,而於長養人才、涵育薰陶之道,未之講也。蔣、費亡而僅一姜維,維亦北士也,舍維而國無與托。敗亡之日,諸葛氏僅以族殉,蜀士之登朝參謀議者,僅一奸佞賣國之譙周,國尚孰與立哉?

  管仲用於齊,桓公死而齊無人;商鞅用於秦,始皇死而秦無人;無以養之也。寬柔溫厚之德衰,人皆跼蹐以循吏之矩矱,雖有英特之士,摧其生氣以即於瓦合,尚奚恃哉?諸葛公之志操偉矣,而學則申、韓也。文王守百里之西土,作人以貽百年之用,鳶飛魚躍,各適其性以盡其能,夫豈申、韓之陋所與知哉!

  〖三三〗

  何晏、夏侯玄、李豐之死,皆司馬氏欲篡而殺之也。而史斂時論之譏非,以文致其可殺之罪,千秋安得有定論哉?當時人士所推而後世稱道弗絕者,傅嘏也、王昶也、王祥也、鄭小同也。數子者,以全身保家為智,以隨時委順為賢,以靜言處錞為道,役於亂臣而不怍,視國之亡、君之死,漠然而不動於心,將孔子所謂賊德之鄉原,殆是乎!風尚既然,禍福亦異,天下之圖安而思利者,固必褰裳而從之,祿位以全,家世以盛,而立人之道幾於息矣。嗚呼!此無道之世,所以崩風壞俗而不可挽也。

  雖然,有未可以過責數子者存焉。魏之得天下也不以道,其守天下也不以仁,其進天下之士也不以禮;利啗之,法制之,奴虜使之,士生其時,不能秉耒而食,葛屨而履霜也。無管寧之操,則抑與之波流,保其家世已耳。故昶與祥皆垂裔百年而享其名位,兢兢門內之行,自求無過,不求有益於當時;士之不幸,天所弗求全也。狂狷罣於網羅,容容獲其厚福,是或一道也;不可以漢、唐、宋數百年戴天履地栽培長育之人才,忘軀捐妻子以扶綱常者責之也。施及宋、齊以降,君屢易而士大夫之族望自若也,皆此焉耳。歐陽永叔傷五代無死節之臣,而不念所事之何君也,亦過矣。王彥章之忠,匹夫之諒而已矣,況余闕乎?

  〖三四〗

  諸葛誕之起兵討司馬昭也,疑賢於王淩、母丘儉,而實未見其愈也。儉與誕,皆以夏侯玄之死不自安,而徼幸以爭權,使其克捷,其不為劉裕之誅桓玄,不能保也。且誕之討昭,何為也哉?無抑不欲魏社之移於司馬氏矣乎?魏而亡,亡於司馬,亡於吳,無以異也,吳豈為魏惜君臣之義,誅權奸以安其宗社者哉?誕遣其子靚稱臣於吳以起兵,則昭未篡而己先叛;以叛臨篡,篡者未形而叛者已著;其志悖,其名逆,授司馬昭以討叛之名,而惡得不敗邪?使其成也,司馬昭之族甫糜,曹氏之社早屋矣。悲夫!借敵兵以討賊者之亡人家國也,快一朝之忿而流禍無窮,誕實作俑,司馬楚之、劉昶、蕭寶寅相繼以逞,而可許之為忠乎?

  〖三五〗

  人知馮道之惡,而不知譙周之為尤惡也。道,鄙夫也,國已破,君已易,貪生惜利祿,弗獲已而數易其心。而周異是,國尚可存,君尚立乎其位,為異說以解散人心,而後終之以降,處心積慮,唯恐劉宗之不滅,憯矣哉!讀周仇國論而不恨焉者,非人臣也。


  姜維之力戰,屢敗而不止,民胥怨之,然其志苦矣。民憚於勞,而不知君父之危,所賴以啟其惰心而振其生氣者,士大夫之公論耳。其論曰:「既非秦末鼎沸之時,實有六國並據之勢。」顯然以秦予魏,以韓、燕視蜀,坐待其吞噬,唯面縛輿櫬之一途耳。夫漢之不可復興,天也;蜀之不可敵魏,勢也;無可如何者也。故諸葛身殲而志決,臣子之道,食其祿,終其事,志不可奪,烈於三軍之帥。且使人心不靡於邪說,兵力不銷於荒惰,延之一日,而忠臣志士之氣永於千秋。周而無人之心哉!無亦括囊以聽,委之天而弗助其虐之為咎尚淺乎?夫民之不息,誠不容已於閔恤矣,譬之父母積疢,仆妾勞於將養,則亦酒食以勞之,和煦以拊之,使鼓舞而忘怨已耳。若恤仆妾之疲,廢藥食而聽其酣寢,有人之心者,以是為惻隱哉?

  當周之時,黃皓、陳祇蠱庸主而不顧百姓之疾苦;誠念民也,則亦斥奸佞,勸節儉,飭守令以寬廉,使民進而戰餫,退而休息,可也。周塞目箝口,未聞一讜言之獻,徒過責姜維,以餌愚民、媚奄宦,為司馬昭先驅以下蜀,國亡主辱,己乃全其利祿;非取悅於民也,取悅於魏也,周之罪通於天矣。服上刑者唯周,而馮道末減矣。

  〖三六〗

  王沈刺豫州,下教:「陳長吏得失者,給谷五百斛;言刺史寬猛者,給谷千斛。」規己寬猛之宜,而賜之谷,猶之可爾。陳長吏之得失而賜之谷,險士猾民,競起而誣訐其守令,禍可勝言哉?蓋沈者,司馬氏之私人也,司馬氏以好士恤民之虛名,收辨士而要民譽,每下不情之令,行溢賞以誘天下,而沈為之役,故其教令如是之濫,未容深責也。陳廞、褚入白沈曰:「拘介之士,憚賞而不言;貪昧之人,慕利而妄舉。」韙哉言乎!可推以盡明主用人聽言之道矣。

  拒諫者,古今之所謂大惡也;亟取人言,而貪廣聽之名,其惡隱而難知。乃公孫疆因之以亡曹,主父偃因之以亂漢。宋之中葉,上書言因革者,牘滿公府,而政令數易,朋黨爭衡,熙、豐、元、紹之間,棼如亂絲,而國隨以敝。近者民本輕達,賤士乘以希榮,奸相資之肆惡,一夫遽登省掖,而天下亟亡。嗚呼!以賞勸言之害,較拒諫而尤烈,抑如此哉!

  然則瑱纊之塞,與明聰之達,聖人兼用以應天下,抑何道也?曰:善聽言者,必其善於擇人者也。人而善與?言雖未得,有善者存矣。人而不善與?言雖得,有不善者存矣。唐、虞之廷,或吁或咈,交相弼違者、唯其為禹、皋、稷、契也。夫禹臬、稷、稷、契,視君之失,若疢疾之攻於心;視民之病,若水火之迫於肌;而視言入而受祿也,若穢惡之加於鼻也,何俟於賞以勸之邪?故君子之聽言,先舉其人而後采其言,必不以利祿辱賢者之操,而導不肖者以猖狂無忌也。

  察吏有常法,劾吏有常職,不獲已而登斥奸訟枉之言,然非害切於國民而痛切其肌膚,則告訐之宵人耳,誅之可矣。一興一廢,一張一弛,進臣民而酌其可否,既已無疑矣;而猶為異說焉,斥之可矣。言雖甚當,不授以官;其效雖登,必進以禮。大臣坐論,日侍於燕間;諫諍有官,各責以言職。非是者,雖或兼容並包,而必厚防其生事啟釁之傷。自匪僉人,惡有舍閨門子弟之職,置四民耕讀之恆,棄官守慎修之紀,旦揣夕摩,作為皦皦炎炎之論,以動人主,而僥倖顯名之與厚實哉!舜之耕稼陶漁而取人為善,人無所利於耕稼陶漁之夫,而言之不善者鮮矣。其為帝也,以耕稼陶漁之聽聽天下之言,則唯禹、皋、稷、契無私利之心,如深山之野人,而後決於從也。故其戒禹曰:「無稽之七,使以。」而豈以利情誘嘵嘵之士,使以訐為直乎?

  鬻口舌以希利賴者,小人也,塾師也,禍福唯其妄測,文義唯其割裂,得利焉面情盡矣。此求治者所必遠,為學者所必拒也。人君正己以涖下,節嗜欲、遠宦寺、勤學問、公好惡,則小人之利病、國事之得失,觸之而自知。非不待言也,抑非恃人言而遂足以治也。賞之而政刑亂、朋黨興、廉恥喪、風俗靡,自非奸雄之媚眾以竅國,幾何事此而不亡?此治亂之樞機,不可不審也。

  〖三七〗

  後主失德而亡,非失險也,恃險也,恃則未有不失者也。君恃之而棄德,將恃之而棄謀,士卒恃之而棄勇。伏弩飛石,恃以卻敵;危石叢薄,恃以全身;無致死之心,一失其恃,則匍伏奔竄之恐後;扼以於蹊徑,而淩峭壁以下攻,則首尾不相顧而潰。故謂後主信巫言而失陰平之守以亡國,非也。陰平守,而亘數百里之山厓谿谷,皆可度越,陰平一旅,亦贅疣而已。李特過劍閣而歎劉禪之不能守,艸竅之智,乘晉亂以苟延爾。譙縱、王建、孟知祥、明玉珍蹶然而起,熸然而滅,恃險愈甚,其亡愈速矣。

  然則諸葛公曰:「益州天府之國。」其言非乎?彼一時也,先主擁寡弱之資而無尺土,舍益州而無自立之地。乃其規畫之全局,則西出秦川,東向宛、雒,皆與魏爭於平原,而非倚險以固存也。迨乎關羽啟釁於吳,先主忿爭而敗,吳交不固,仲謀已老,宛、雒之師不能復出,公乃率孤旅以向秦川,事難而心苦矣。況蔣琬據涪城,姜維據漢樂,顛當守戶,而天日莫窺,不亡奚待焉?

  漢高起自漢中,旋下三秦,急出成皋,是以瀕危而終勝。光武定都雒陽,曹操中據兗州,皆以無險為險也。周公營雒,至計存焉,而或為之說曰:「無德易以亡。」聖人既無私天下之心,抑豈欲其子孫之速亡乎?周遷雒,而不絕之系,其亡尤難於夏、殷。亡之難易,不在險之有無,明矣。

  〖三八〗

  司馬昭進爵為王,荀顗欲相率而拜,王祥曰:「王、公相去一階爾,安有天子三公可拜人者?」驟聞其言,未有不以為岳立屹屹,可以為社稷臣者。馮道之勞郭威曰:「侍中此行不易。」亦猶是也。炎篡而祥為太保於晉,威篡而道為中書令於周,則其亢矯以立名,而取合於新主,大略可知矣。昭謂祥曰:「今日然後知君見顧之深。」祥所逆揣而知其必然也。矜大臣之節,則太保之重任,終授之己也無疑。歷數姓而終受瀛王之爵,道固遠承衣盋於祥也。不吝於篡,而吝於一拜;不難於北面為臣,而難折節於未篡之先;天下後世不得以助逆之名相加,萬一篡奪不成如桓玄,可以避責全身,免於佐命之討,計亦狡矣。

  以此推之,汲黯揖衛青,而曰:「使大將軍有揖客,豈不重乎?」黯之情亦見矣。欲以此求重於權臣,而可謂之社稷臣乎?司馬昭、郭威雖逆,而固非朱溫之暴,可以理奪者也。使汲黯而遇梁冀,王祥、馮道而遇朱溫,抑豈能爾哉?若夫社稷臣者,以死衛主,而從容以處,期不自喪其臣節,如謝安之於桓溫,狄仁傑之於武氏,亦豈矯矯自矜以要權奸之知遇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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