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光的分割線

2024-09-12 22:06:03 作者: 墨小芭
  【就是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因為發生的太突然,太不可思議,導致我在未來漫長而又平庸的生活中不停地將這個瞬間翻出來揣摩,就像時光的泥沙一遍遍沖刷著貝殼裡的珍珠。】

  初二那年,我們班轉來一位新同學。才一節課的時間,大家就給他起好了外號,叫「木乃伊」。

  木乃伊同學的胳膊上、腦袋上,都纏著很薄的兩層醫用紗布,血跡早已經不見了,只隱隱約約透出清涼的藥草味。

  因為這樣,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的臉到底長什麼樣。只看見他一雙眼睛狹長如豹,目光冰冷得不近人情。剛來那天,他站在講台上做自我介紹,處於變聲期的聲音沙啞低沉——我叫顧輕決——便沒了下文。然後他就在一整個班級的寂靜里走到班級的最後一排坐了下去。

  「這就完了?」一陣詭異的沉默過後,陸小虎帶頭起鬨,其他同學也都跟著善意地嚷起來:「身高、體重、三圍,都要上報啊同學!」

  「有沒有女朋友啊?」

  「喜歡哪個偶像團體啊?」

  有個女同學也趁亂喊了一句:「也太酷了吧,我說你吃什麼長大的,個子這麼高?」

  吵嚷熱烈的氛圍里,顧輕決始終安靜地坐在座位上低著頭,薄薄的嘴唇連著消瘦的下巴,目光至始至終都沒有移動過。

  大家嚷著嚷著卻始終得不到回應,理所當然地開始覺得無趣,那種微妙的隔閡就隨著班級氛圍的漸漸冷卻,把他和這個班級不著痕跡地隔離開來。

  那之後誰也沒再試圖和他講過話,仿佛他身上有一種強大的防禦氣場,使每個人在面對他的時候都會不自覺地產生一種深深的退縮。「木乃伊」的外號也就這麼傳開來了——都說我們班裡轉來一個纏著繃帶的木頭人,不說話,不交流,像死了上千年的木乃伊。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卻總覺得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悲傷。

  這種矯情的想法把我嚇了一跳,隨即又讓我感到無地自容。儘管如此,這樣的想法卻從沒有消失過,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

  無論是他趴在桌子上睡覺的樣子,還是低著頭在課桌下玩兒魔方的樣子——有時候我轉過頭去,正好看見他修長的手指擰著魔方,看著看著,就會無端地悲傷起來。

  很多年以後我才模糊地想著,原來我早就在他的身上預見了未來的我,那個奮不顧身也沒能抵達終點的我,以及那一段註定了會無疾而終的愛情,都徒然讓人難過。

  而那時候的我,卻以為自己用一雙悲傷的眼睛看見了愛情最初的模樣。

  我喜歡的作家曾經說過,有的人本身長得就像愛情,會開啟懵懂的人對愛情的感覺。我想顧輕決就是這樣的人。

  大約是一個多月左右的時間,顧輕決的紗布就全拆下了,我忍不住問夏微:「神儀明秀是不是說的就是顧輕決那樣的?」

  夏微撇撇嘴:「他那麼孤僻,頂多配得上蛾眉螓首。」

  我們相視一笑,校園裡的廣播站在放一首節奏舒緩的英文歌,我們就坐在操場邊的階梯上發著呆,看無邊的藍天,看游弋的白雲,看操場上揮汗如雨來回奔跑的足球少年。

  那時候的時光真實得仿佛每一件小事都飽含深意。發呆是件正經事,看藍天也是件正經事,我們嚴肅認真地消磨著時光,漫談著理想,在長大成人之前用盡氣力感受那份即將消失的溫柔歲月。

  很多時候,我喜歡在上課的時候把頭靠在座椅上,假裝不經意地看向窗外漫天的陽光,目光收回的時候會短暫地在顧輕決身上停留片刻。他的嘴唇可真薄啊,刀削的一樣,挺拔的鼻樑真好看,配上那雙清涼淡漠的眼睛正合我意,他可真乾淨,仿佛一輩子都不會長青春痘似的,他那麼高,呼吸的空氣也更乾淨吧?

  還有他手裡的魔方,應該買了很久了,上面的顏色有些剝落下來。他時時把玩著,眼睛卻根本不去看手裡的魔方,目光轉到窗外放空,手指卻像是憑靠著某種記憶轉動著那些彩色的小方框。

  我發現他可以不用眼睛就將魔方迅速復原。

  後來我聽夏微說,這種玩法叫做盲擰,玩魔方的人只要記住第一眼看到魔方的樣子,就可以閉上眼睛將秩序混亂的魔方復原。

  就這樣,顧輕決和他的魔方一起沉默地度過了一整個學期,直到寒假前夕,班長提出假期前的聯歡會上,班裡的每一位同學都要參報節目參與演出,可以幾個人一組,也可以自己單獨表演。演出表的統計任務則交給了文藝委員。

  一周的時間,每個人都提交了自己的表演項目,有小品、歌舞、薩克斯風、魔術、街舞,小提琴……種類繁多、各具特色,足可見大家對這次聯歡會的高漲熱情,甚至有人打算把家裡鋼琴搬過來表演個人鋼琴獨奏。

  就連一向對這種事熱情不高的夏微,都報名參加了詩朗誦小組,我和陸小虎則決定一起說一段天津快板。

  周五放學後,我留在班裡等著陸小虎一起練習,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幾人,文藝委員在座位上認真地核對名單,然後轉身問正在收拾書包的顧輕決:「你要表演什麼?班裡可就你一人沒上交表演項目了。」

  顧輕決停下手裡的動作,看了她一眼,說:「我什麼都不會。」

  文藝委員覺得他這種簡短的回絕方式讓她很下不來台,儘管此時班級里的旁觀者就只剩下了我和陸小虎,但她依舊為了捍衛尊嚴拔高了聲調:「你是不是咱們班集體的一員?大家都有節目表演,怎麼就你一個人搞特殊?」


  顧輕決沉默了片刻,說:「我真的不會。」

  他看起來有點為難,並不是有意在和文藝委員過不去,但是沒辦法啊顧輕決,你已經給人留下了孤僻耍酷的印象,這個標籤就會在你面對每一件事情的時候都出現在你的腦門上,沒有人會相信你的無辜。

  文藝委員像模像樣地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摔,言辭激烈道:「你就是纏著繃帶表演木乃伊復活也得給我站出去表演!不要因為你一個人影響了我們班的整體氛圍!」

  教室里靜悄悄的,穿堂風一陣一陣湧進來,顧輕決站在原地一句話也沒有說。我看見他身後的玻璃窗,看見窗外大片大片藍得發白的天空,他離天空那麼近,因此顯得離我們非常的遙遠。

  半晌,我鬼使神差地開口說:「不如……你就表演盲擰吧?」

  顧輕決的眼睛看向我,這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看著我,那雙平日裡顯得不近人情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種帶有溫度的光芒。

  我似乎還看見他沖我笑了一下,雖然那個笑容非常短暫,但絕不會是我的杜撰,我發誓。

  「可以嗎,盲擰?」終於,他晃了晃手裡的魔方,看著文藝委員真心誠意地問。

  那之後半個多月的時間,每天晚上放學後,我和陸小虎都會留在班級里練習打快板,而顧輕決就安靜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寫作業,有時候陸小虎會找他幫忙看我們背台詞,他拿著小小的台詞本認真地核對,告訴我們哪一句台詞說錯了,哪一句和哪一句的順序應該顛倒。

  幾次下來,他已經不需要看台詞本,一邊寫著作業,一邊就能聽出我們的台詞錯在什麼地方。好幾次,他解著方程,冷不丁抬起頭對我說:「阮雲喜,是『零丁洋里嘆零丁』,你讀成汀了。」又或者:「陸小虎,這句說完是阮雲喜的台詞。」

  這樣的記憶力,時常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為了回報,我們就幫他掐時間,看他最快可以在幾分鐘之內把魔方還原。

  就這樣,寒假聯歡會如期舉行。

  一個又一個的節目過後,終於輪到顧輕決上台表演。

  他的眼睛上蒙著紅色絲巾,襯得皮膚潔白如雪。我緊張地看著講台上的顧輕決,他修長的手指快速轉動著一格一格的彩色方塊,像是在搭建一座與世隔絕的城池。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以為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溫暖的彩色燈光下主持人聲音洪亮地宣布了他的成績:「五十六秒七三,顧輕決,你用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短暫的寂靜過後,教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隨著他扯下眼睛上的紅色絲巾,我知道那個在他額頭上貼著的標籤也已經被他狠狠地扯了下去。

  開始有女生在聯歡會結束後圍上去請他講解盲擰的奧秘。

  ——顧輕決你真厲害,這要靠記憶力才行的吧?

  ——空間感也要很強才可以對不對!你是怎麼做到的啊?

  ——不如去參加比賽啊,說不定可以創造世界記錄什麼的,那我們班就厲害了。

  ——以前沒看出來你原來深藏不露呢,對了,周末有時間嗎,我們要去打球一起去吧?

  我站在人群之外,看著他被同學們團團圍住,仿佛整個世界正在向他傳輸著寧馨的光芒,原來他的世界裡可以容納這麼多的人。

  就是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因為發生得太過突然,太過不可思議,導致我在未來漫長而又平庸的生活里,總會不厭其煩地將這個瞬間翻出來揣摩,就像時光的泥沙一遍遍沖刷著貝殼裡的珍珠,它那麼明亮,是我最珍貴的寶藏。

  ——亂鬨鬨的教室里,隔著喧鬧快樂的人群,顧輕決的目光穿越了一排排東倒西歪的桌椅,穿越了一張張模糊的笑臉,穿越了很多很多無關緊要的東西,然後,寂靜而又真摯地撞上了我的眼睛。

  我們兩個看著彼此,明亮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忽然愉快地大笑起來。

  我想那一刻的我,瞳孔里一定閃耀著寶石般的光暈。

  從那之後,我開始獨享一個美好得如同假象的秘密——我喜歡顧輕決——這個天大的秘密讓我變成了一個滿懷心事的姑娘,時而多愁善感,時而又甜蜜快樂,不可否認的是,因為這個秘密,我的靈魂具備了真正意義上的光源,我開始閃閃發亮了,這簡直讓我受寵若驚。

  在擁有這個秘密之前,我是無比孤獨的。雖然孤獨這個詞語滿含著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意味,但那個時候的我的確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有一個了不起的哥哥。他英俊風趣、性格寬厚,是永遠的第一名,從小就把我狠狠地比了下去。他的世界是多麼的豐盛啊,陽光啊,掌聲啊,喝彩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發了瘋一樣湧進他的世界裡去,我只能羨慕地看著,聽著,然後繼續過我平凡到有點喪心病狂的生活。


  雖然我非常愛我的哥哥,他也非常地疼愛我——在家裡只有他願意聽我說話,願意陪我玩耍——儘管這樣,我還是常常感到無端的窒息,就像內心的那隻小怪物被巨大的網捂住了口鼻,那種窒息是何其漫長,仿佛永世不可驅散。

  可是隨著顧輕決的出現,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因為這個秘密的誕生,我晦暗的世界裡開啟了一扇窗,我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那些美好的東西正向我蜂擁而至。

  喜歡一個人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它讓你產生一種張力,這種張力會把你引向溫暖明媚的地方。

  於是我把這個秘密細緻地保存起來,即使是在陸小虎把他和夏微交往的事情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沒有拿這個秘密出來和他交換。直到一年後,我才肯把自己喜歡顧輕決的事情偷偷地告訴他。陸小虎聽完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過了半晌,才突然轉過來對我說:「我天,那你也要參加那個「顧夫人選拔大賽」嗎?」

  我大笑著跑開:「忘了告訴你,我已經用你的照片去報名了!」

  「阮雲喜!」陸小虎氣急敗壞地大吼:「我要被選上了你可別後悔啊你!」

  畢業那年班級里漸漸有了許多「早戀」的同學,也許是離別在即,隨著中考的來臨,有越來越多的地下戀情在班級里曝光出來。

  就連陸小虎這貨也陸續收到了幾封貼著粉色心形的告白情書,不過他一向沒心沒肺,在沒拆封的情書背面寫上「我是夏微的」五個大字又一一退回。如果還有不死心的,就會遭到他的粗魯回應——「滾遠點,夏微以外的女人在我眼裡頂多算個人類。」

  為此夏微沒少遭女生的恨。

  說到情書自然就不能不提到顧輕決。新學期開學沒多久,他就在學校論壇被投票評選為本屆的校草。甚至有人偷拍下他的照片,列印成卡片在校園內進行販售。看著卡片上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我也不是沒有過要買一張收藏的衝動,怎奈那時候我的零花錢實在有限,還沒存夠,卡片就已經售罄。

  也許是受到韓流的影響,「偶像」文化在校園裡風靡一時,比起那些觸不可及的韓流偶像,近在眼前的校園偶像顧輕決似乎更是讓人為之瘋狂。

  我甚至還在學校論壇里看到一個號召「顧輕決粉絲團」集體向顧輕決告白的論壇帖。這個極富創新意識和共享情懷的帖子,正在全校範圍內招募想要和顧輕決告白的女生,大家歡聚一堂,像古時候皇宮裡選妃那樣將照片集成冊子上呈給顧輕決,被他留下照片的那個人就可以自稱「顧夫人」,剩下的粉絲不許怨恨,只能祝福。

  不好意思地說,為了參加這個活動,我站在鏡子面前很是搔首弄姿了一番,還企圖去拜託阮雲賀幫我拍照。不過最終迫於夏微的打擊放棄了這個念頭,她說:「你最好是也去參加,好讓顧輕決通過相冊看清楚,學校里潛伏的腦殘都長什麼樣。」

  其實我也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個充滿玩笑意味的帖子,沒有人會真的傻到組團去和喜歡的男孩子告白。這個帖子存在的意義也就只是為了證明,顧輕決在女生群體裡非常地受歡迎,僅此而已。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單純到近乎幼稚的論壇帖,誰也不曾想到,它會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變成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把如此簡單無聊的一件事冷酷地引向另一個黑暗冰冷的深淵。


  二零零四年六月,距離這一年的畢業考試還有十七天。這座城市的夏天突然蜂擁而至,我們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迎來了全年溫度最高的一天。

  晏城的夏天向來溫和舒適,這一年卻是出乎意料地燥熱。整座城市就像一個煮沸的大型罐頭,散發出陽光最毒辣殘酷的氣息。家長和老師紛紛抱怨,這樣熱的天,怕這一屆的考生會熱出病來。

  星期五的早晨,我和陸小虎仍像往常一樣結伴上學,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正看見班長扯著文藝委員的胳膊激烈地爭論些什麼。陸小虎看了我一眼,鄙夷地說:「沒看出來吧,咱們班班長就是個禽獸,別看他平日裡裝得人模狗樣的,骨子裡爛透了。」

  我斜乜他,笑道:「至於嗎,你又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陸小虎把雙手枕在腦後,不屑地撇撇嘴:「你啊,就是太傻了。」

  我沒答話,抬頭看一眼熱氣沸騰的天空,早晨的陽光穿透了稀薄的雲層,利劍般割出一道道模糊不輕的暗紅。那個時候的我們誰也沒有意識到,有一場陰謀就在這個酷熱的高溫里靜靜地醞釀著,不著痕跡,冷靜又縝密。

  熬過了一天中最酷熱難熬的時段,傍晚十分,凝滯的空氣里似乎混進了一絲涼風的蹤跡。老師們都去會議室開會了,只留下黑板上寫著的「自習」兩個大字。教室里靜悄悄的,大家都自覺地埋頭在寫仿佛永遠也做不完的卷子,頭頂的吊扇如往常一樣呼呼地轉動著,在悶熱的教室里旋出一陣陣虛弱的風。

  班長就是在這個時候從容不迫地走上了講台。

  他用眼鏡後面一雙精明的雙眼得意地審視了教室一周,接著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像平日裡布置作業那樣無波無瀾地說:「同學們,有一件事情,我想在座的每個人都很好奇。你們知道咱們學校的校內論壇里,那個號召大家一起給顧輕決同學獻身選妃子的爛貨是誰嗎?」

  原本就安靜的教室里,瞬時間就連翻動卷子的聲音也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手裡的動作把目光集中到講台上。

  班長滿意地看著大家,不緊不慢地說:「她就是暗戀顧輕決同學很久的——我們班最清高最高傲的文藝委員——徐清清同學!」

  班級里一時間炸開了鍋,女孩子們不可置信地交頭接耳:「真的假的啊?她不是一向看不慣顧輕決嗎?原來是裝的啊!」

  男同學則調笑著回應:「你們懂個屁,這就叫打是親,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啊!」

  徐清清一定也沒有想到班長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她愣了,目光劇烈地抖動著,終於,她「霍」地一聲推開桌子,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指著班長的鼻子破口大罵:「復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被我拒絕了就耍這種陰招!你這種人渣就活該一輩子單身!下賤!無恥!」

  幾個男生帶頭在下面爆發出一陣哄堂大笑,他們學著徐清清的語氣嬌嗔道:「就是啊復城,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剩下的也都樂得看熱鬧,紛紛學著徐清清的語氣跟著起鬨起來。

  短短的幾分鐘裡,復城的憤怒和羞恥已然抵達了頂峰。他是個沒受過傷的大男孩,從小被捧在手心裡慣著寵著,沒被拒絕過,也沒被傷過心,所以他受不了這樣的打擊。

  他咬著牙,一副豁出去的樣子站在講台上,我可以看到他劇烈起伏的胸腔,像隱藏著一股巨大的黑暗的力量。

  「我下賤?我他媽再修煉一百年也比不上你下賤!」他開始口無遮攔起來:「你不是喜歡顧輕決嗎?不是臉都不要就想往他身上撲嗎?可笑!你知道他的底細嗎?不是我嚇唬你徐清清,等你知道了他家的那點破事兒,一定早嚇得巴巴滾出復寧中學了!」

  徐清清用力把英語詞典擲過去,惡狠狠地反唇相譏:「我可沒你那麼窩囊!少在那放狗屁了,顧輕決能有什麼底細,再大的底細也沒有你是個人渣這個底細更讓人噁心!」

  復城把身子往後一縮,臉上浮現出一抹隱晦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笑容讓我心裡一冷,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顧輕決。

  他靜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眉目間竟然有一種清涼的感覺。

  緊接著,復城的聲音就像冰雹一樣無情而又鈍重地砸在無聲的教室里:「你們還不知道吧,顧輕決以前的名字叫顧天藍,轉來我們學校之後才改了名字,本來嘛,轉學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他為什麼要改名呢?你們知道嗎?」

  「為什麼啊?」

  大家窸窸窣窣地議論著,一臉天真地等待著答案。

  「這是因為——」

  復城一字一頓地宣布。

  像是在宣判一個人死刑。

  他笑著,他知道自己勝券在握,於是慢悠悠的聲音也突然勇敢地拔高了音調:「這是因為——顧天藍的爸爸死於A——I——D——S,也就是,艾、滋、病。」


  砰——

  世界突然安靜了,他贏了。

  顧輕決依舊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我看著他,耳窩因為突如其來的死寂產生了輕微的耳鳴,他的目光像極了夏日的雲,被風吹亂了,正一點一點絕望無助地消散著。

  我不由得捏緊了手心,我的手是涼的,還有我的心,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傷啃噬著,幾乎要逼出了我的眼淚。

  一點聲音也沒有。

  整個世界就像突然消失不見了一樣,一點聲音都沒有。

  集體的沉默仿佛毒蛇分泌著致命的毒液。

  不知道過了多久,教室里響起了第一聲尖叫,一隻鉛筆盒掉落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脆響,接著是桌椅無秩序地在地上拖動,尖叫聲、腳步聲、書本掉在地上,教室的門被猛地推開,穿堂風吹進來,吹亂了誇張的乾嘔的聲音,大家亂作一團紛紛湧向教室的外面,好像班級里突然被丟進一顆有毒的炸彈,每個人都隨時有可能粉身碎骨——復城的父親是學校教導處主任,因此誰也不會去懷疑復城的話。

  混亂中,顧輕決從容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拎起書包斜挎在單肩上,面無表情地走了出去。

  原本擠在門口的幾個同學立即散開,為他讓出了一條道路。顧輕決的腳步頓了一下,就在各種各樣的聲音和目光里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班級。

  我一直看著他。

  他在人群里孤單地走過去,背影消瘦筆直,步伐鎮定自若。那些驚慌的避讓仿佛也因此變得更像是充滿畏懼的擁簇。走廊上靜悄悄的,從天空的一角傾瀉而出的夕陽飛濺在他的周身,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為什麼會這樣。

  有一個聲音在我的腦海里炸開,為什麼會是這樣的?

  身邊的陸小虎推了推我的肩膀,驚訝地說:「阮雲喜你怎麼哭了?被嚇傻了嗎?」


  「為什麼會這樣啊陸小虎。」

  我胡亂地抹了一把眼淚,試圖得到一個回答:「我全都聽清楚了,顧輕決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是為什麼,沒有做錯過任何事的人要受到這樣的欺辱?大家之前還都把他當做朋友不是嗎,可是……」

  悲傷的情緒在喉頭滾燙地翻滾著,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是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到這個世界陌生殘酷的一面。它竟然可以如此可笑,甚至可恨,可憎,可憐……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原來存在著一種讓人心寒的力量。

  這種力量是可以互相傳染的,只需一眨眼的功夫,像病毒,莫名而迅速地相互傳染擴散著。

  那一天的晚自習沒有上成,老師回來的時候,班級里的學生都已經擅自回家去了。

  我和陸小虎他們走出校園的時候,外面的氣溫漸漸轉涼,學校里只零星地亮著幾盞燈,整個校園都很安靜,像一隻巨大而又沉默的蟲,臥在晏城最為安靜的地段。

  夏微看出我情緒低落,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不用擔心,離中考沒剩幾天了,明天一大早大家還不都是乖乖地背著書包來上課。」

  她微笑著,耐心地向我解釋:「大家都沒有惡意,剛才那種情況就只是一種條件反射,一種……怎麼說呢,就像人群里有人突然尖叫了一下,因為太突然了,所以你也會下意識地跟著尖叫一樣,就只是這樣,大家都自然地那麼做了而已,等回到家,冷靜過後,總會想明白的。」

  我一向相信夏微的話,也不得不去相信。如果不是這樣的話顧輕決就太可憐了。

  過了難熬的周末,我懷著無比忐忑的心情回到學校。慶幸的是,那之後的幾天裡教室果然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雖有傳聞說起,周一升旗儀式的時候曾有家長集合起來向校長提出抗議,希望學校將顧輕決趕出校園。但均被校長以「馬上畢業」為由平息了事。

  隨著中考的臨近,晏城的氣溫也在持續升高,越來越悶熱的教室里依舊只剩下筆與紙之間摩擦出來的沙沙聲,以及翻動卷子時細不可聞的嘆息。

  顧輕決也依舊安靜地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埋頭做題,仿佛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蛛絲馬跡,那就是顧輕決的座位附近變成了禁地,原本一下課就圍著一圈人的地方如今已再也沒有人膽敢靠近。

  教室後面倒計時板上的數字不斷地縮小,猛地回頭去看,不知何時已從三個月前的100變成了002。

  距離中考還有兩天,學校決定放兩天考試假,放學生回去為中考各自充電。


  最後一堂自習課上,班長將本學期的最後一張英語試捲髮下來,要求同學們做完題目後互相交換著檢查對錯。

  窗外蟬鳴悠長,像是要下起雨來,空氣沉悶得讓人心煩意亂。

  復城拿著卷子在班級里一排一排地走過,然後將手裡剩下的最後一張卷子放在了講台上,再次裝腔作勢地清了清嗓子,說:「顧輕決同學,請你自己到講台上把卷子拿走,我不想在中考這個重要的關頭被染上什麼可怕的傳染病。」

  他的聲音簡直做作得令人作嘔。

  我捏了捏手裡的鋼筆,盡力壓著滿胸口的惡氣,可腦海里總是傳來一個微弱的聲音質問我——為什麼要這樣?

  我不知道這個聲音來自哪裡,也許是來自我心裡的那隻小怪物,它又開始張牙舞爪了。

  去死吧,復城,你這個人渣。

  我這樣想著,在顧輕決站起來之前先一步走上講台,拿起那張分數頗高的考卷,然後在一室異樣的目光里穿過一排排的桌椅走到了顧輕決面前,把卷子輕輕地放在他的桌子上。

  「你英語真好,這次試卷很難的,你才錯了兩道小題。」

  對我笑一下吧顧輕決,就像聯歡會的那天一樣,那樣我心裡會好過一些。

  可是他沒有,只是把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靜靜地看著試卷對我說:「謝謝。」

  我儘可能開朗地沖他笑了笑:「不客氣。」

  耳邊又響起復城那令人作嘔的聲音:「阮雲喜,你這一出又是在裝什麼那?別告訴我你不怕被他傳染病!」

  我轉過去看著他,一邊打量著那張過於早熟的道貌岸然的嘴臉,一邊不斷地給自己洗腦:別理他,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放學了,放學後就是考前假期,兩天後就是中考,很快,這一切就都會結束了。忍忍吧阮雲喜,你已經把卷子還給了顧輕決,這就好了,事情鬧大了只會讓顧輕決為難,不要衝動……

  可是復城沒完,他像一個急需關注的小丑,極盡惡毒之能事。


  「我說你不會也喜歡顧輕決吧?」他滿臉惡意的諷刺,傻子似的摸了摸那地包天的下巴:「哎,別說,你倆還真挺配的,一個班級里公認的傻妞,一個……」他頓了頓,露出一抹下作的笑容:「還真是絕配啊。」

  我被他氣得就快喘不過起來,正猶豫著要不要衝上去打他一耳光,陸小虎就已經拍著桌子騰地一下站起來:「復城你他媽再說雲喜一句試試,老子讓你躺在醫院裡中考你信不信?」

  話音剛落,顧輕決也把桌子推開站了出來。

  他的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一字一頓地說:「復城你再說一遍。」

  復城怔了一下,慌亂地扯出一個滑稽的狂態:「再說十遍我也能說,怎麼著,你還想打我?你打我一下試試,我讓你們誰也參加不了中考,讓你們都完蛋!」

  只一剎那,顧輕決的拳頭猛地揮在復城的臉上,打得他狠狠撞上椅子滾落在地。

  「我讓你再說一遍。」

  顧輕決慢條斯理地走過去,一把提起復城的衣領,目光冰冷如箭,又是狠狠一拳照復城的臉頰揮下去。

  他眼中某種類似於「殺意」的東西把我們都驚呆了。

  復城回過神,伸手摸到嘴角的血,隨即大聲嚎叫起來:「你他媽敢打我!?我爸都沒打過我,你這個婊子養的竟然敢打我!?」

  吵嚷之間兩人已扭成一團,看熱鬧的紛紛散開,眼看著他們從講台一路打到後排。

  混亂中有個女同學喊了一句:「別打了!你們別打了!那個病是可以通過血液傳染的!」

  這句話就像一顆炸彈,突然在人群中炸出一片空白。

  復城也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樣,整個人從戰場連滾帶爬地逃開,抱著腦袋大叫大嚷:「顧輕決你別過來,你這個愛滋病,你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我終於忍無可忍,大喊一聲:「別吵了!復城!你才有病!」


  教室里一下子變得很安靜,有一行眼淚從我的眼睛裡莫名其妙地流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了,可是那些眼淚就是不停地湧出來,像是要代替顧輕決把他的眼淚流幹了一樣。

  「你才真的是有病!」我指著復城,被悲傷和憤怒擊潰了,幾乎無法動彈:「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這又能說明些什麼?你又有什麼資格把他家裡的隱私拿出來叫賣,以為吸引了別人的好奇心自己就很了不起了?在我眼裡你就是個跳樑小丑,簡直變態!喪心病狂!」

  「得了吧你。」復城擦了擦嘴角的血:「你敢說你不怕他有病?不怕被傳染?遺傳你懂不懂啊?就算不是遺傳,誰知道他有沒有被傳染?」

  「我不怕。」

  「你說謊。」

  「我說了我不怕!」

  「誰相信啊,大話誰不會說,眼看就要放假中考了你當然……」

  下一秒,復城的聲音止住了。

  所有的聲音都止住了。

  我吻了顧輕決。

  這個吻就像世界的開關,啪的一聲,將嘈雜的世界瞬時間關閉起來。

  是的,在那個悶熱的悲傷的傍晚,我揪住顧輕決潔白如雪的校衫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好高啊,需要我費勁地墊起腳尖,雙腿輕微地顫抖。

  他的嘴唇是涼的,身上有淡淡的藥草氣息。他的眼睛驚訝地看著我,我也看著他,然後我沖他傻呼呼地笑了一下。

  那個突如其來的莽撞的吻,讓我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牙齒。


  窗外的夜色從地平線上浮起來,夕陽殘餘的光芒掙扎洗滌著這座城市最後的酷熱。

  晚風裹挾著涼爽,慢悠悠地淋透了整個校園,遠處的山雨欲來未來。

  那樣的黃昏太美,太過渾然,以至於太令人無法忘懷。直到今天我依然記得那個鴿群低飛的傍晚,少年潔白的白色校衫,以及我漲得通紅的臉龐。

  後來我想了又想,認真嚴肅地想了再想,還是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做出這種事來。

  就這樣,直到中考結束,我都還是虛虛浮浮恍恍惚惚的。更讓我不敢相信的是,顧輕決竟然會來找我。

  那天中午我正在家裡睡午覺,迷迷糊糊間被我爸喊起來,他遞給我五塊錢,讓我出門打一瓶醬油回來。事發突然,我隨便套了雙人字拖,頂著亂糟糟的頭髮就出了門。

  在路過街邊第二家麵包店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對面站著一個熟悉的人影。

  亮堂堂的天光,遙遠處傳來的蟬鳴,麵包鬆軟的香氣和眉目低垂的少年,一切都像極了夢境。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細一看,竟然真的是顧輕決。

  他穿著白色短袖T恤和棕色短褲站在那,站在那片青翠欲滴的楊柳枝下沖我招了招手。

  我拎著醬油步伐歡快地走過去,開心地想著,這下好了,我還怕他一輩子不想見我這個女流氓。只是也不知道他來找我做什麼,一想到那個魯莽的吻,我就有點心虛。

  那個夏天真是熱得無法無天,我滿頭大汗地跟在顧輕決身後,跟著他的步伐跌跌撞撞地一路走到晏陽河邊才停下。我們臨河站著,河面波光粼粼,耀目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阮雲喜。」他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如果你有時間,可不可以和我去一趟醫院?」

  「去醫院做什麼,是哪裡不舒服嗎?」我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沒發燒呀。」

  「不是,我只是想讓你和我一起去做血液檢查。」

  他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從額上移開,然後把一個文件夾放到我手裡。


  我把目光從文件袋移開,疑惑地問他:「這又是什麼?」

  顧輕決說:「是轉學前做的血液檢查報告。」

  「血液檢查報告?」

  「對,如果你不放心,我和你一起去醫院再做一遍。」

  我這才明白過來,原來他給我的是HIV的血液化驗報告。

  我問他:「你擔心我害怕?」

  他說:「害怕是正常的。」

  我又問他:「你抽菸嗎?」

  他一愣,不知道我沒頭沒腦地在問什麼,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笑盈盈地朝他攤開手心:「那,打火機借我用一下可以嗎?」

  他帶著疑惑,把隨身攜帶的打火機放到我潮乎乎的掌心裡。

  那是個銀質的打火機,可以彈開的蓋子非常精緻,沒有多餘的圖案,僅在背面的右下角刻著一個字母G。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父親留下的唯一的遺物,是從一位俄羅斯商人那裡花高價買來的,還特地找了當地的工匠在背面刻上了姓氏的英文縮寫。

  他生前常用它來點菸,顧輕決覺得吸菸有害健康,就偷偷地把它藏了起來。沒多久,他的父親就過世了,母親把所有有關丈夫的東西全部燒毀,只落下這個打火機,顧輕決始終把它帶在身上。

  我用它點燃了手裡的文件袋,火光的那一抹光亮在白晝里擴散出不可思議的溫度。

  顧輕決看著我認真等著紙張燃盡的表情,半晌,沉聲問我:「阮雲喜,你真不怕?」


  火舌迅速竄上我的手指,燙得我呲牙咧嘴地把尚未燃燒殆盡的火團丟進河水裡。

  沒想到正趕上宣傳隊大媽在岸邊休息,正看到我點火的一幕,大老遠就沖我們喊:「喂,那兩個同學!你們在幹什麼!」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也夠得上是個「縱火罪」了,嚇得膝蓋瞬間就軟下去,不知所措間,顧輕決牢牢地牽起我的手,扯著我沿著河岸飛奔起來。

  白花花的陽光在我們的上方,不遺餘力地擴散著,擴散著……直到我們目之所及,所有的景物全部被這片光芒覆遮住。一種奇怪的氣流在我的胸腔里跌宕,撞擊出新奇而滾燙的心跳。

  起風了。

  顧輕決清涼無汗的掌心緊緊地攥著我,我竭盡全力地追趕著他的腳步,醬油瓶在我的身側敲擊出美妙的音符。有風灌進我們的衣衫,潔白的衣角像白鴿振翅飛揚。

  我幾乎是愉悅地沖他嚷:「顧輕決,你再問我一次好不好。」

  「問什麼?」

  「問我怕不怕!」

  「阮雲喜,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的眼睛裡忽然湧起一股熱流,我閉上眼睛,發誓般地大喊:「我不怕,顧輕決,我這麼喜歡你,怎麼會怕你啊!」

  太陽在我們頭頂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溫熱的風灌滿了我的喉嚨,我的聲音因為快樂也因為激動變得沙啞發顫。顧輕決突然停下腳步轉過來,我因為慣性結結實實地撞進他的懷裡,鼻樑酸痛,差點飈出淚花。

  他的額頭上有清涼的汗珠,順著好看的下巴一路下滑,不著痕跡地落在大地上,仿佛能把這座城市裡嗆人的塵埃味道安撫下來。

  有笑容在他的臉上徐徐展開,風在我們之間慢慢地吹過,我看著他開心地笑著,我也一樣,我們兩個就像結伴從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病人,傻乎乎地笑個沒完。

  然後,在一個不經意的瞬間,他忽然扯過我的胳膊將我扯進懷裡,動作輕柔地抱了抱我。


  耳邊是咚咚作響的心跳聲,像遠古時期召喚風雨的鼓,我分不清那是從誰的胸腔里傳出的聲音,也許是他的,也許是我的。

  但我清楚地知道,顧輕決的臂彎,他身上的草藥味,他的白色T恤和刻意節制放輕的呼吸,都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刻進了我的骨血。

  那天的陽光是我此生所見最熱烈的光,那天的風也因從此無跡可尋而顯得無比珍貴,就像我們之間逝去的歲月,短暫得就像謊言。

  我明白那時候的我們也許並不該觸及愛情,我還那麼年輕,還沒來得及好好地看一看這個世界真實的模樣,這樣白紙一樣的年紀選擇去愛,莽撞而不計後果,必定不會有什麼好結果。

  可是來不及了,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來不及收住我年輕而旺盛的愛情。

  那時候我還小呢,在愛情的課堂上連一次小小的測驗都沒有經歷過,沒有一丁點經驗和技巧,可以用來面對即將到來的巨大考驗。 我甚至天真的以為愛情就是如此簡單。每天光是見到彼此就滿足得不得了。一起吃飯、一起背單詞、一起手牽手走在濺滿夕陽的放學路上,這就是愛情的全部內容了,牽一次手就是永遠,也只有永遠。

  可是我忘了,生活就像是心電圖,想要一帆風順沒有起伏除非你死了。

  於是,蘇重出場了。

  她的出現仿佛就是為了證明,世上的初戀都沒有好下場。

  要把哪一個畫面當做線索開始說起呢?

  也許是她細聲細氣地對顧輕決說:「你好,我叫蘇重,蘇東坡的蘇,重生的重。」又或許是別的什麼我不知道的細節。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讓人後知後覺的。等你發現的時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就像一段潔白的蕾絲,起初平整有序,然後在你不注意的地方撕裂出散亂的紋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其實,當蘇重拉著顧輕決的手,微笑著走進包廂的那一刻,我還以為自己會衝動之下做出什麼法律上不允許的事情。但現實總是非常骨感,我慫得只是儘可能平靜地去了一趟廁所,然後再儘可能平靜地和宮嶼一起回到了包廂。

  按照以往的觀影經驗及小說的創作規律來說,接下來包廂里應該發生一場雞飛狗跳的動亂,比如夏微潑了蘇重一臉洋酒,胡萊萊適時地補上一句「小婊子」,接著顧輕決會露出心疼的神色和陸小虎扭打成一團,興許三子還會丟出去一個空酒瓶,「砰」的一聲碎在牆壁上,而我則應該倒在一個黑暗的小角落默默垂淚,緬懷我逝去的愛情……

  遺憾的是,我的腦洞雖大,卻大不過現實的大坑。生活畢竟不是小說,想要跌宕起伏一次並沒有那麼容易。


  現實就是,胡萊萊繼續引頸高歌,顧輕決和三子、陸小虎飲酒暢聊,剩下的幾個人圍在一起鬥起了地主,整個現場氣氛和樂融融積極向上,也太溫暖明媚了點。

  自始至終,我沒敢再往顧輕決那邊多看一眼,我怕我會泄露眼中的懦弱和懷念。

  倒是蘇重有事沒事總是要往顧輕決那邊看一看,像一個老媽子盯著自己的孩子一樣細聲細語地提醒他:「顧熙,你少喝點兒酒啊。」

  我不知作何感想,繼續低頭擺弄手裡的撲克牌。

  蘇重囑咐完顧輕決,回過頭來沖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雲喜,我和顧熙在一起,你不會不高興吧?」

  胡萊萊放下麥克風擠過來,打了個誇張的酒嗝,說:「我的老天爺,你可真是虛偽虛偽真虛偽啊。」

  蘇重尷尬地抽了抽嘴角,勇敢地迎上胡萊萊鄙視的眼神,像是鼓足了勇氣那樣一本正經地說:「我早料到你們會這樣說我,還有夏微,陸小虎,上學的時候你們幾個就是一夥兒的,其中一個受了委屈,剩下的幾個就會衝出來幫她出氣,說真的,那時候我特別羨慕你們。可是胡萊萊,雲喜,在這件事上,你們沒有資格責怪我。」

  她的眼睛深深地掃了我們一眼,丟出一副三帶一,繼續說:「我和顧熙在一起的時候,阮雲喜和他已經分手了。」

  胡萊萊抽出我的牌往桌上一拍:「管上。」隨即瞪圓了眼睛,大聲說:「蘇重,你這麼說話可就不要臉了啊,要不是因為你,他們倆能鬧到分手嗎?」

  蘇重垂下眼睛,輕輕地笑著說:「如果沒有我,他們兩個就真的會在一起一輩子嗎?」

  我知道這樣毫無意義的爭論註定是要以胡萊萊的敗陣做收尾的。蘇重的口才是在一場場正規的辯論會裡練出來的,她總能找到事情的核心,一劍封喉。

  「沒人管?」我繼續出一排順子,頭也不抬地笑:「蘇重,過去的事情沒必要再說。你和顧輕決是否在一起我無權干涉,也沒有資格發表任何言論,就像你說的,你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和他已經分手了。」

  她看著我,微微怔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雲喜,不管怎麼說,我不希望顧熙成為我們兩個之間無法溝通的那個原因,我是說……既然大家畢業後又遇見了,我們可以像普通的高中同學那樣,偶爾一起吃飯,逛街,打電話,像朋友那樣,雲喜,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哎呀,我這一手爛牌。算了不玩了,真沒意思。」夏微把牌全丟下去,拎起酒壺往蘇重的杯子裡倒了杯酒,說:「行了蘇重,你看雲喜剛開始上班,每天都挺忙的,如果你真想找高中同學敘舊的話,可以找我啊,我這個大閒人隨時都可以陪你逛街打電話的,你看成嗎?」

  蘇重氣若遊絲地笑了笑沒再說話,舉起桌上的杯子一飲而盡。

  我心中掠過一陣莫名的悲哀,舉起跟前的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說到底我就是個大俗人啊,無法企及蘇重高尚的情操和天賦異稟的邏輯思維,一個人得清新脫俗成什麼樣,才會放下一切想要和男朋友的前女友手拉著手逛街、喝茶、做朋友?

  我慚愧地放下杯子,正在發呆,餘光瞥見身邊的宮嶼把杯子裡剩下的酒給喝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他:「那是我的杯子。」

  他又往杯子裡又倒了些酒,昏暗光線里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著我笑:「是我的杯子。」

  胡萊萊突然湊過來對我說:「是他的杯子,你的在這呢。不過我覺得你們的台詞不太對,應該是宮嶼拿著杯子說,嗨,你的杯子。然後你說,不,是你的杯子~」

  我愣了一下,窘得臉上一陣陣發燙:「對不起啊,我沒看清,要不我讓服務生拿個新杯子給你吧?」

  宮嶼儀態悠然地搖搖頭:「不用了。」然後若無其事地繼續用那個杯子喝酒。

  也不知是誰在撕心裂肺地唱,歌聲飄進慢慢安靜下來的包廂。

  有一天 也許我能把自己治好

  再一次想起來 應該要怎麼笑

  第一次愛的人他的壞他的好

  卻像胸口刺青 是永遠的記號……

  我覺得疲憊極了,實在是坐不下去,就和夏微互遞了個眼色,夏微明白,拉著我過去跟三子打了個招呼,幾個人便先行離開。

  走出包廂的時候,我仿佛看見顧輕決在黑暗中看過來的眼神,影影綽綽,清清冷冷,仿佛還是年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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