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未散之花

2024-09-12 22:06:07 作者: 墨小芭
  【這座城市的風雪像是從地心湧出來的冷霧,人在前行時幾乎看不清遠處的風景。所以在靠近隧道的時候,我以為顧輕決的身影是我看錯的幻覺。

  我遲疑地走向他,像在走近一段過期的美夢。】

  影片《美國往事》里有一句話是說,當我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願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

  二十四歲這一年,我在整理書櫃的時候發現了這些句子,它們被珍重地記錄在一張楓葉型的書籤上,完好無損地夾在塞林格那本舉世聞名的著作里。

  這大概是少女時期的我懷抱著極其真摯的情感記下的。

  那個時候的我因為初戀變得多愁善感,矯情地以為全天下所有溫暖美好的字句都是在歌頌我和顧輕決的愛情。想想還真是可怕,幸運的是我已經二十四歲了,這期間的進化也比較符合地球生物的發展規律,至少,我已經安然度過了愛做白日夢的年紀。

  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被我消耗著。每天坐在辦公室里看稿、改稿、退稿、約稿,如此周而復始。可可送我的那瓶咖啡就快喝完的時候,晏城的冬天也隨著驟然下降的氣溫聲勢浩蕩地來臨了。

  都說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寒冷。起初只是低溫下不講情面地旋著雨夾雪,進入二月以來,日日風雪不斷,整座城市都快要被暴風雪淹沒了。天氣預報上說,這一年我們將面臨近五年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我一向不適應北方的冬天,入冬以來接連感冒,折騰了兩月,乾脆和公司請了年假,整日和胡萊萊一起貓在夏微的店裡烤火度日。這家名為「楓林晚」的服裝店剛開沒多久,小小的店面靠近這座城市市中心的繁華地帶,房價頗高,好在夏微對時尚有些見地,又正逢年關,店裡的生意也還算興隆。

  每天都有一群小姑娘嘰嘰喳喳地站在不足三十平的小屋子裡東挑挑西看看,夏微就是有本事讓她們錢包鼓鼓地來,購物袋滿滿地去。

  有些女孩一進來就往夏微身上一指:「老闆,照你身上穿的來一套!」這導致夏微為了平均一下店裡的銷售額,每天都要換好幾次衣服。基本上我和胡萊萊是派不上什麼用場的,所以我們就心安理得地搬個小凳子看電視。皇阿瑪為了不讓大家忘記當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花高價買通了電視台,年年循環播放,這直接造成我們一聽到過年必看節目首先想到的不是春節聯歡晚會而是《還珠格格》。

  當我們看到容嬤嬤抽出萬惡小銀針的時候,陸小虎出現了。

  他帶著一個看起來非常清麗脫俗的小姑娘走進來,笑得嘴角幾乎要掛在耳朵根上似的跟我們打招呼,然後看著正在整理衣服的夏微樂呵呵地說:「夏老闆,生意興隆啊。」

  夏微客氣地回:「謝謝了,借你吉言。」

  胡萊萊看著他們客套的笑容,為了避免持續的尷尬強行救場:「陸小虎,這位妹妹是誰啊?」

  陸小虎順著台階走下來,給我們彼此做了介紹:「來來來,大夥都認識一下。這是我女朋友肖百合,這是胡萊萊,這是我從小到大的哥們阮雲喜,我們倆從農村到城裡從幼兒園到高中都是一起的。還有這位美女,她是……夏微。」

  胡萊萊握著肖百合的手笑得眉飛色舞:「哎呀,你們聽聽這名字,小百合,多麼清新脫俗,多麼惹人憐愛啊,一聽就是黃花大閨女!」

  一時間我竟分不清是該說一句「對啊多像黃花大閨女」還是該接一句「哪裡像黃花大閨女」,糾結了很久,不敢輕易決斷,只能跟著胡萊萊一起花枝亂顫地傻笑。

  五個人沉浸在我們的笑聲里很是尷尬地站了一會兒,雖然看到陸小虎另有新歡讓我有些意外,但既然夏微沒有表態,我也不好一上來就拆他的台。思來想去,只好偽裝成一個愛崗敬業的女店員,眨巴著一雙利益薰心的眼睛問他們:「那個……你們需要買點什麼呀?」

  陸小虎沒心沒肺地揮揮手,說:「嗐,這不過節嗎,我陪她買幾件衣服。」

  我看了一眼小百合,這姑娘長得也真是眉清目秀,一頭烏黑的長髮乖乖地垂在肩上,雖然帶著一副眼鏡,但依然可以看出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滿含羞怯,怎麼看都是一隻純良的小白兔。

  再看她的衣著打扮,整個走的都是仙女路線,純白色荷葉領襯衫扎一條藏藍色百褶裙,外面套著一件米白色娃娃領呢子大衣,袖口綴著蕾絲,往陸小虎身邊一站,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樣子,這裡的淤泥指的當然就是陸小虎了。最主要的是,面對著胡萊萊的胡言亂語,她尚能保持一張淡雅靦腆的笑臉,實在讓我不得不敬佩有加。

  只是她看向夏微時的眼睛裡竟有著難以掩藏的優越感,我原以為是我多心,但顯然,胡萊萊的想法和我如出一轍。

  她像一輛胡亂走火的小坦克一樣「突突突突」地開到肖百合身邊。我懷疑她簡直要從肖百合的臉上碾過去的時候,她卻再次握住了肖百合的手,聲線調整得無比厚道,「哎呀,買衣服嘛,到這裡來就對了!高檔次,低消費,絕對物美價廉!來來來,我這個當姐姐的一定要給你好好地介紹一下店裡最適合你穿的衣服。」

  接下來她就把每件衣服的價格都多加了一個零才塞進了小百合的懷抱中。

  小百合被她牽著走了一圈兒,小臉漲得通紅,怯怯地過去扯陸小虎的袖子,說:「我家裡還有很多衣服呢,要不咱們下次再買吧。」

  胡萊萊一聽,猛地一拍桌子,圓溜溜的眼睛直冒寒光:「什麼意思啊小百合,大過年的別掃興啊,既然進來了哪有讓陸小虎空著手回去的道理?」

  肖百合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明知是被宰,還是硬著頭皮在一堆四位數和五位數之間選了一件比較靠近三位數的T恤。於是,那件印著凱蒂貓的T恤就成功榮登為本年度楓林晚最具創收價值的一件衣服——進價四十,賣價三百六。

  陸小虎付帳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夏微一眼,夏微則深深地在刷卡機上劃了一下卡,然後抬起頭對他說:「不好意思,你這是醫保卡。」

  「啊……抱歉抱歉,拿錯了。」陸小虎慌忙地埋頭在錢夾里翻出信用卡,重新遞給了夏微。

  夏微接過去,仍是面無表情地深深一划。


  一旁的肖百合適時地抿嘴一笑,一對粉拳輕輕地錘在陸小虎的臂膀上,嗔怪道:「討厭,你總是這樣。」

  又抬眼看了看夏微,繼續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硬是要把名片塞給我,結果呢,卻不小心把身份證塞進了我手裡,真是糊裡糊塗的。」

  夏微結完了帳,微笑著把卡還回去,說:「沒關係,我們店裡允許上帝偶爾犯一次錯誤。歡迎再來。」

  兩人出去的時候,肖百合還特地給我們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夏微姐,萊萊姐,雲喜姐,那我們就走了,新年快樂啊,祝你們都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楓林晚的大門輕輕合上,門上掛著的風鈴叮咚作響。

  「她什麼意思啊?」胡萊萊鬱結地問:「我們三個看上去特別不幸福嗎?」

  夏微說:「哪能啊,也許是人家有特殊的社交禮儀。」

  我覺得肖百合很有可能是日本來的。但是胡萊萊不同意,她堅持自己的意見說小百合是北海道來的,並一再向我講解坐落於韓國的北海道是多麼的美麗。

  我說:「少女你的地理學得太到位了,下次給我講講坐落於日本的濟州島吧」。

  她說:「那有什麼問題啊,我一向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尼泊爾水怪啊,英國聖母院啊,只要你想聽,就沒有我不知道的。」

  我倆又貧了一會兒才發現楓林晚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安靜得只能聽見夏微數人民幣的聲音。

  胡萊萊沖我擠擠眼,嗖地一下挨到夏微身邊,摟著她的胳膊明知故問:「親愛的,你吃醋啦?」

  夏微依舊埋頭點錢,眼皮也沒抬一下,「吃什麼醋?吃誰的醋?」

  「你就不要故作鎮定了嘛。」胡萊萊整個攬住夏微的腰,頗有點幸災樂禍的味道:「萬萬沒想到啊,這個全天下最痴情的陸小虎竟然會移花接木,還找了個嫩出水的天仙小妹妹,虧他平日裡裝出一副痴情不改的樣子,簡直禽獸!」

  「那叫移情別戀,不叫移花接木。」夏微把錢攏齊放好,臉上的表情依然維持著淡然,「還有就是,你的胸部脂肪已經嚴重壓迫到我的脊椎神經,我快喘不過氣來了。」


  胡萊萊羞憤地用胸部狠狠地撞了夏微一下,差點把她從櫃檯裡面彈出去。

  還不解氣,扔出一句:「你這樣有意思嗎夏微?過度控制自己的情感是會導致內分泌失調的!」

  夏微笑:「想看我撕心裂肺?可以。」她朝胡萊萊攤開手:「交了錢,馬上表演給你看。」

  胡萊萊氣急:「你可真是錢串子轉世投胎!」

  夏微嘴角微挑,不急不緩地說:「多謝誇獎,希望你永遠不會明白,這世上能對你始終如一的就只有錢。」

  胡萊萊一時無話。

  等到店裡打烊,夏微從櫃檯里拿出一瓶好酒,「今天入帳頗豐,走,去雲喜那好好喝一杯。」

  到了我家,三個人炒了四樣菜,夏微似乎興致很高,還親自下廚煲了玉米排骨湯。胡萊萊一直忙著埋頭髮簡訊,夏微則拉著我不停地碰杯,幾杯下來我們都喝得有點茫。

  月亮的清輝和暗淡的燈光交映在一起,襯得夏微雙頰緋紅盡顯醉態。

  借著酒膽,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她:「你和陸小虎到底怎麼了?你早就知道那個肖百合了是不是?陸小虎愛你愛得恨不能內褲里都要塞一張紙條標明『此人是夏微專屬』,怎麼會突然冒出來一個肖百合?」

  夏微眨眨眼:「小傻瓜,這個問題你該去問陸小虎啊。」

  「得了吧夏微,陸小虎早把我當成你的奸細了,要是他能告訴我,也不會讓我到今天才知道。」

  夏微就笑了,笑得很柔軟:「這有什麼奇怪的,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人一定要去等一個不會回頭的人啊。」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我固執地說:「我們都覺得你會回頭的啊,你也喜歡陸小虎不是嗎?兩個互相喜歡的人難道不應該在一起嗎?」

  夏微拍了拍我的肩膀,語氣像在哄勸一個不懂事的小屁孩:「你啊,真好,還能像個初中生一樣抱有那麼多的幻想。可是雲喜,我們不是上帝,不是什麼事情都會因為你覺得『應該這樣』就這樣,『應該那樣』就那樣。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東西是『應該』的,我們不能總是站在自己的世界裡來規定這個世界的樣子啊。」


  我不甘地搖搖頭:「你說的這些我聽不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和自己過不去。」

  胡萊萊終於放下手機,沖我一笑:「聽不懂才是正常的,我也不懂,咱們不能跟一個讀書破萬卷的人一般見識。」

  夜深了,月亮的輪廓慢慢變得清晰。胡萊萊不勝酒力,換上她的小熊睡衣倒在床上打起了呼嚕,夏微則稍作休息,就開始在客廳里研究網店。

  「又要熬夜嗎?」我問她。

  她點了點頭。

  我知道勸她早些休息、不要熬夜,都是無用功,便又問她:「喝咖啡嗎?」

  她抬頭沖我一笑:「你真好,不加奶,雙份糖。」

  燒好了水,我站在廚房出神地看著咖啡一滴一滴地落進壺裡,忽然聽見夏微的聲音說:「後天你去看雲賀哥的時候,替我帶一束白色的馬蹄蓮。」

  「恩。」我輕聲應道。

  「這麼久了……」她輕輕地嘆一口氣:「你還在怪顧輕決嗎?」

  我沉默,用力凝視著咖啡壺裡越積越多的濃漿,一時間有些恍惚。

  「雲喜。」

  我終於轉過身去,迎上她擔憂的目光。

  「嗯?」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告訴你。只是我不知道這件事該不該說,或者說,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重要到需要我特地拿出來說給你聽……」


  我不禁一笑:「夏微,你今天是怎麼了?說起話來繞來繞去的,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咱們之間說話沒必要考慮那麼多的。」

  「是這樣。」她頓了一下,像是回憶了一遍事情的始末才繼續說:「雲賀哥出事前的那天中午,我在學校附近的冷飲店看見了顧輕決。那天我有點急事,所以把單車蹬得很快,路過那家店的時候也只是在玻璃窗外瞟了一眼。」

  「然後呢?」我有點冷,捧著咖啡杯呆呆地看著她。

  「雲喜,我之所以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為我也不確定自己看見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我問她。

  「我看見顧輕決低眉順眼地坐在那,很悲傷的樣子,他的對面坐著一個人,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那個人應該就是你媽媽。」

  「這樣啊……」我皺了皺眉頭:「可是我媽怎麼會認識顧輕決的?她連你和胡萊萊都常常搞混,又怎麼可能知道顧輕決呢……」

  夏微也猶豫道:「所以啊,也許是我看錯了也不一定。」

  我默然無言地把咖啡遞給她,然後頂著一顆思維混亂的腦袋鑽進被窩裡。夏微敲擊鍵盤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傳進耳朵,合著我太陽穴跳動的鼓點,一下一下,我知道這將是一個無眠之夜。

  兩天後,阮雲賀的生日。

  我起了個大早,收拾妥當,出門前在毛躁的短髮上別了一隻白色的小花發卡。

  下了一樓,保安室的小李笑盈盈地攔住我:「阮小姐,今天什麼日子啊,一大早就有您兩束花,麻煩您在這簽收一下。」

  是兩束白色馬蹄蓮,我知道是夏微和胡萊萊,這些年,無論她們身在何處,每一年的這一天,都會訂一束白色馬蹄蓮,她們說馬蹄蓮的花語是高雅聖潔,就像阮雲賀在她們心中的樣子。

  「謝謝。」我笑笑:「今天是我哥哥的生日。」

  捧著花束走出小區,一股冷風迎面吹來。這幾日的天氣是越來越冷,街上幾乎看不到行人,每一輛車都像過期罐頭一樣幾乎變形地塞滿了人。


  我站在街邊冷得直發抖,正考慮要不要回家多穿一點再下樓,就看見一輛私家車在我面前緩緩停下。

  「去哪兒啊?」宮嶼毛茸茸的腦袋從車窗探出來。

  「是你啊。」也許是太冷,我的聲音有些發抖:「去老鐵軌。」

  「上來吧。」他說,「我載你過去。」

  「不用了,很遠的。」我擺擺手:「你忙你的,我打車過去就行。」

  「這麼冷的天兒哪有空車給你打。」他懶得跟我廢話,下車替我打開車門,讓我坐進去時體貼地伸手護在我的頭上,然後才繞回駕駛座上關上車門。

  「看把你凍得,還在那跟我客氣什麼?」他遞過來一杯尚有餘溫的熱飲,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笑看著我。

  「不是客氣。」我連忙解釋道:「老鐵軌離這裡很遠,路上又要繞來繞去的很麻煩。」

  「你打車就不嫌麻煩了?」

  「計價器一路狂飆,誰會嫌麻煩?」

  他故作委屈地嘆口氣:「我這也沒說白送你去啊。這樣吧,你辦完事請我吃飯怎麼樣?」

  「沒問題。」我貪婪地享受著車裡的暖氣,厚著臉皮說:「現在啊,你就是想趕我下去也趕不走了。」

  他樂得大笑:「我倒是希望你永遠就這麼坐在我身邊。」

  我有些侷促,只顧低頭猛喝熱飲。車子無聲地行駛在落滿薄雪的地面上,宮嶼見我不語,扭頭看我一眼,說:「你怎麼突然又不理我?」

  那孩子氣的模樣讓我啼笑皆非,乾脆一股腦地攤了牌:「你說話總是這樣半真半假的,誰也鬧不清是玩笑還是更大的玩笑,我若當真了,不是顯得很傻?乾脆不理,起碼看上去沒那麼笨拙。」


  沒想到他卻忽然換了神色,少見的嚴肅認真:「那是對別人,我對你可沒說過一句違心的話,從前沒有,以後也不會。」

  我一怔,瞬時有些後悔剛才振振有詞的那番話。

  倒是他頓了頓又說:「不過你這樣倔頭倔腦的也挺可愛的,以後除了我,別的男人說的話你都一概保持高度懷疑就對了,要是他還跟你貧,你就順手兩巴掌讓他長長見識。」

  我哭笑不得,「你這是有前車之鑑?」

  他怔一下,說:「哪能啊,我這麼耿直,就你老覺得我不正經。」

  離老鐵軌還要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宮嶼把車開得很穩,加上車裡空調又開得很足,瀰漫著淡淡的甜橙味,我像只曬足了陽光的貓,不知什麼時候竟眯著眼睛漸漸睡著了。

  似乎是做了個夢,整個夢境都是黑魆魆的,我看見自己在空無一人的麥田徘徊,孤立無援的背影看上去滿是哀傷。直到車窗外白花花的光斑落在我的眼瞼上,像海底波光粼粼的倒影。我睜開眼睛,望見車窗外大雪紛飛的天空,陽光從雲層里鑽出來,泛著刺眼的光。

  不遠處已經能望見那個高高的隧道了,它建立在長長的鐵軌上,像一個粗製濫造的城堡。

  曾經這座城堡的上面有著全世界最清透的天空,碧空底下常有靜靜盤旋的飛鳥,每年秋天,它們都會成群結隊地由北向南遷徙。

  還記得第一次來這裡,我和阮雲賀並肩站在巨大的藍色天幕下,面對著高高的隧道發出無限的讚嘆。

  那一年春天,我的奶奶去世了,從此這世上再也沒有最疼愛我的人了,這讓我感到無比的恐懼。

  我想她,非常非常地想,無用的思念時常讓我的胸腔隱隱地作痛。我多希望可以再一次被她當做寶貝一樣地抱一抱,多希望再吃一次她親手做的桂花糕。於是我偷了家裡的錢離家出走,我想去寧星村看看奶奶,幼稚的我天真地以為,只要我去了,奶奶一定會像往常一樣站在院子裡慈祥地等著我,她還圍著那件碎花的米色圍裙,用葫蘆做的小瓢給院子裡跌跌撞撞的小鴨子灑秕谷。

  結果可想而知……還沒抵達寧星村的時候,我就被媽媽截回家,結結實實地挨了一頓罵。

  我成了一個分不清生和死、辨不清幻想與現實的愚蠢的小偷。

  那段時間我跌入了人生中最深不見底的一個低谷,沒有食慾也沒有精神,時常在夜裡做夢,又被自己大聲呼喊奶奶的聲音驚醒,然後在一室的黑暗中無助地掉眼淚。


  是阮雲賀把我從谷底拉了回來。

  有一天他告訴我,晏城的郊區附近有一段長長的老鐵軌,那裡每天都會經過一班開往寧星村的火車。

  「如果你有什麼話想對奶奶說,就到隧道里大聲地喊出來,這樣開往寧星村的火車就會載著你的聲音離開,一路上傳給奶奶聽。」

  天知道他是動用了多少腦細胞才捏造出這麼一個矯情的「傳說」,但無論如何,用這樣的傳說說服一個十二歲的小女生也還算得上是高明,至少那時候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央求阮雲賀帶我到隧道邊玩耍。大熱的天兒,隧道附近常有蜻蜓和蝴蝶飛舞,碧綠的青草無遮無攔地瘋長在鐵軌兩旁。我站在漆黑的隧道里大聲地喊:

  「奶奶,我長高了哦——」

  「奶奶,昨天是母親節,我做了一朵康乃馨,但是我沒有把她送給媽媽,我只想把它送給你——」

  「奶奶,我很想你——」

  我的聲音撞擊著隧道堅實的牆壁,回音一遍一遍傳出來——

  我很想——

  很想你——

  想你……

  老鐵軌成為了我和阮雲賀的秘密基地。

  每當我難過了、開心了、孤獨了、無聊了,我都會坐很長時間的公交車到這裡發一會兒呆,而每一次家裡找不到我了,阮雲賀就會甩開爸爸媽媽在老鐵軌附近找到我,他總會沖我笑一笑——什麼都明白、什麼都體諒的那種笑——然後帶我回家去。

  回家的路像是一場褪色的黑白電影,很多事情都在歲月里變得模糊了,只有我們嘹亮的笑聲散落在記憶深處,以及我大驚小怪的尖叫聲:「哥,小心踩到狗屎啊!」


  想著這些,恍惚間似乎笑出聲來。

  一旁的宮嶼輕輕地推了推我的肩膀,說:「大雪把小路堵住了,車子過不去,我把車停在這陪你一起過去吧?」

  我搖了搖頭,說:「我一個人過去就可以。」

  宮嶼點點頭,突然湊近我,伸出拇指擦了下我的嘴角。我嚇得猛地向後一退,後腦勺重重地磕在車窗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他皺眉,緊張地扯過我,伸手替我揉了揉腦袋:「疼不疼啊?」

  我惱羞成怒:「當然疼了,你幹嗎突然伸手過來,害我撞到頭!」

  「我只是想幫你擦一下口水。」他無辜地看著我,指著我的嘴角說:「那麼長一條……」

  我愣了一下,對「顏面盡失」這個詞語有了更深刻的體會,於是乾脆一言不發地拿起花束下車閃人。宮嶼搖下車窗,笑吟吟地遞給我一個購物袋,說:「把這個戴上,風大。」

  話音剛落,一陣北風夾著雪花怒號著卷過,我被這撲面而來的巨風降服,乖乖從購物袋裡拿出帽子、圍巾和手套一一戴好。

  每隔幾年,晏城總會有個這樣的冬天,風雪像是從地心湧出來的冷霧,白茫茫地阻擋著一切,人在前行時幾乎看不清遠處的景物。

  所以當我在大雪紛飛的視線里看見顧輕決的時候,還以為那只是一時間看錯的幻覺。

  我揉了揉眼睛,遲疑地走近那個熟悉的身影,而他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像無數個小小的、白色的羽翼。他的眼睛望著遠方,似乎是在望著什麼人漸行漸遠的背影。

  腳步在雪地中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

  他終於側過身來,目光一頓,在風雪中向我走來。

  「好久不見,雲喜。」他的聲音很輕,不大真實。


  我沒回答他,心裡像是覺知到了什麼,忽然間變得很煩亂。而且我也實在不知道我們之間還可以再說些什麼。好久不見,這句話來得太遲了,原本有那麼多的機會可以這樣假裝風輕雲淡地打個招呼,無論是在便利店還是在富人樓,無論是哪一次,只要他像這樣對我說一句好久不見,我都一定會用同樣的表情同樣的聲調也對他說一句,好久不見。

  可是不該是在這裡,在此時。有些話錯過了恰當的時機,再說出口,只能憑添酸澀。

  他靜靜看著我,有雪花落在他長長的睫毛上,我們還在一起的那幾年,每到冬天下雪的時候,我都喜歡把大捧的雪花兜頭撒在我們的頭頂,然後一本正經地數一數,看看會有幾片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那時候我覺得全天下的雪花唯獨在他睫毛上的那幾顆分外晶瑩。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想起一件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我慌亂地打斷了自己的思路,隨口問他:「你怎麼也在這裡?」

  說完才發現隧道旁的雪地上放著一束潔白的馬蹄蓮,上面已經落了很厚的一層積雪,說明他已經在這裡站了很久。難為他竟知道阮雲賀的生日。

  「謝謝你來看我的哥哥。」我勉強沖他一笑:「沒事的話,再見。」

  與他擦肩而過,我將手中的花束也放在隧道旁的雪地上。

  遙遠而又清冷的陽光在積雪上折射出灼目的光芒,令人產生微微的暈眩。我輕輕地眯起眼睛,由於看見顧輕決而激烈跳動的心,在佯裝的不動聲色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哥,你會恨我嗎?」我在心底輕輕地問。

  「如果不是因為我,現在的你一定已經在享受自己閃閃發光的人生了吧。你還是天底下最最溫柔的那一個,最最聰明的那一個,還是媽媽全部的驕傲和希望,可是我卻把這一切都給摧毀了……

  哥,如果你還在的話,還會把頭髮剪得很短嗎?還會喜歡喝橙子味汽水嗎?會不會已經有了和你旗鼓相當的女朋友,說不定還會有一個可愛的小寶寶,你會教他喊我姑姑嗎?

  自從你走了之後,已經很久沒有人說過我矮了,你還記得你常常抬起手臂溫柔地按我腦袋嗎,你常常會按著我的腦袋說,喂,雲喜,你很矮欸,你吃那麼多,怎麼還是這麼矮啊……

  你知道嗎,我現在已經長得很高了,如果穿上高跟鞋會看起來更高一些,對了,你還沒看過我穿高跟鞋的樣子吧,其實……看起來會有些彆扭,像一個踩著高蹺的傻瓜……」

  我強忍著眼淚緩緩地蹲下去,輕輕拍打掉花瓣上的落雪。

  大風呼嘯著鑽進隧道里,撞擊出嗚——嗚——的回聲,像是來自遙遠星球的嘆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雙腿麻到幾乎快要失去知覺的時候我才跌跌撞撞地站起來。

  「哥,我要回去了,對不起我只能來這裡看你。現在媽媽一定在你的墓前和你說話吧,我總是惹她生氣,就不去那裡打擾你們了,下次我還會來這裡看你,畢竟,這裡是我們的秘密基地嘛……」

  轉過身去的瞬間,正迎上顧輕決哀愁的眼睛,原來他始終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離開。

  我怔了一下,避開他的視線,輕聲說:「這麼冷,你怎麼還沒走啊……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他說:「我在等你。」

  「等我?」我有些意外於他的坦誠,定一定神,問他:「有什麼事嗎?」

  他想了一會兒,微微地扯了一下嘴角:「沒有。」

  然後我們誰都沒再說話。

  雪還在瘋狂地下墜,大片大片的雪,像是要把我們長埋此地。遠遠看去,這本該是一個挺有意境的場面,無奈的是晏城的大風實在是太猖狂了,我們兩個盯著彼此看了沒多久,我的鼻涕就險些要被大風颳得糊了滿臉。

  我舉起胳膊擦了一下臉,說:「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回去了。」

  他點點頭,說:「一起走吧,我的車就停在前面,可以送你回去。」

  我說:「不用了,我是和朋友一起來的,他的車也停在前面。」

  顧輕決哦了一聲,我們就肩並著肩沉默地冒著大風往回走。

  路上我突然來了靈感,盯著地面上那一層亮閃閃的白光問他:「顧輕決,有件事一直想問問你,夏微說高三那年的某一天,她看見你和我媽在冷飲店裡,我媽她……是不是對你說了些什麼?」

  他的腳步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馬上否認道:「沒有的事,也許是夏微看錯了。」


  我嘆口氣,無所謂的語氣說:「知道了,我也只是隨口問問」。

  繼續沉默地並排走在雪地里,好像再也沒什麼話好說,就這樣一直走到坡下,抬頭就可以看見兩輛車相距不遠地停在道邊。我指著其中一輛說:「那個就是我朋友的車,我先走了,再見。」

  他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慢慢地說:「真的可以再見嗎?」

  我傻乎乎地「啊?」了一聲。

  「雲喜。」他艱難地開口,像是有很多很多的話要說一樣,卻最終只是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沒什麼,再見。」

  風雪中這樣的笑容像子彈一樣擊穿了我的心臟。

  我轉過身,費力地邁開越來越麻木的雙腿,才走兩步,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身後牢牢扯住,猛地朝後撞進一個堅硬的胸膛。

  顧輕決冰冷的臉深深地埋進我的頸窩,聲音如同夢囈喊著我的名字。

  雲喜——

  對不起——

  這個擁抱像是要用盡他全部的力氣,我幾乎要聽見自己骨骼碎裂的聲音。

  呼嘯的北風颳過耳畔,我不敢回頭,其實整個人已經被他嚇住,身體裡像是灌滿了風一樣動彈不得,只是任由他重複地喊我的名字,仿佛我已經離他遠去了一樣。

  就這樣很久很久,我聽見他沙啞的聲音艱難地說:「如果那一次,死的是我……」

  我心中劇痛難當,眼淚突然湧上灼熱的眼眶。

  顧輕決的聲音帶著哭腔——


  「好幾次,我都寧願死的是我自己,或者,是我們……那該多好……」

  我咬緊牙關不敢讓眼淚掉下來,他依舊死死地抱著我,我知道他哭了,他的眼淚滾燙地滑進我的脖頸。

  我說:「顧輕決你放開我。顧輕決,你弄痛我了,快點放開我。」

  他不理我,我只好去咬他的手臂,使勁地咬,拼了命地咬,直到口腔里湧進一股血腥味我才回過神來,眼淚已經模糊了我的視線。

  那種絕望的感覺再一次鋪天蓋地地淹沒了我,就像一個人孤零零地漂浮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目之所及之處除了冰冷的海水之外什麼都沒有,沒有盡頭也沒有彼岸,什麼都沒有。

  顧輕決的臂彎終於懈了力氣,他放開我,聲音恢復了平靜。

  「你走吧雲喜,別回頭,一直往前走。我最近工作有點累,情緒不穩定,你就當我發了酒瘋,去你朋友的車裡吧。」

  我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我也不想回頭,因為我哭得太難看了,風雪把我所有的眼淚和鼻涕胡亂地呼在我的臉上,簡直慘不忍睹。

  「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工作嘛,沒有做完的時候。」

  我忍住胸腔里碾過的悲哀,一頭扎進越來越大的落雪中朝宮嶼的車子飛奔過去。

  ——顧輕決,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嗎?

  從前的我總是喜歡這樣沒完沒完地問他同一個問題。

  ——喂,顧輕決,你說話啊。我們會不會一直在一起?我們會一起變成老太太和老頭子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會有小孫女的手指頭戳一戳我們臉上的皺紋嗎?

  ——也許吧。他拍拍我的頭笑一笑。

  ——什麼叫也許吧?我生氣地仰起臉瞪著他。


  ——顧輕決,我們必須永遠在一起,我會一直一直愛著你,你也要一直一直愛著我,知道了嗎?

  天知道那時候的我怎麼會矯情造作到這個地步。

  ——雲喜。

  他看著我,眼睛裡倒映著操場上空藍得發白的天空。

  ——我不知道我們會不會一直在一起,但是我會一直愛著你。

  ——你說話算話。

  我從來沒有笑得那樣快活過。

  ——恩,說話算話。

  如今的我站在時光之外,看著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自己,黑色的短髮在微風裡輕輕地掃過稚嫩的面容,那是一張純粹的笑臉,因著是在顧輕決的目光里而顯得熠熠生輝。

  回不去了阮雲喜。

  那樣的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我打開車門,把自己重重地摔進去。

  「外面好冷啊!」用力把帽子拉下來蓋住自己髒兮兮的臉,我悶聲悶氣地對宮嶼說。

  他說:「那不如去吃火鍋吧,暖和。」一邊遞給我一條一次性毛巾,「先擦一下臉。」

  「謝謝。」我不好意思地擠出一個笑,把臉埋進毛巾里。


  回去的路上天空放晴,風雪漸漸停了,車子在嶄露頭角的陽光里緩慢地前行,我把頭靠在座椅上閉上眼睛。

  不知道是不是在零下二十度的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總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的提不起精神。

  沒過多久,忽覺眼中微微濡濕,我晃晃腦袋,強迫自己清醒一點。

  「對了,一會想去哪吃火鍋?我請客,你選地兒吧。」

  宮嶼想了想,說:「要不去寒清殿吧,那的蝦滑很不錯。」

  我一個鯉魚打挺坐直了,瞬間恢復了清醒。寒清殿說白了就是給有錢人擺闊的地方,雖沒去過,也聽聞一盤羊肉都要六百六十六,我掐指一算,這一去,要想兩個人都吃飽,少說也得個三五千的吧?

  宮嶼見我不語,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問道:「還是你有更好的地方推薦?」

  我掙扎了一下,泄氣地說:「說好了我請你的,地方理當由你挑,就去寒清殿吧。」

  宮嶼微微一笑,眼神潤潤得像條心情大好的拉布拉多:「難得你這麼聽話,既然這樣,我倒是有更好的提議。」

  我看著他,內心悲痛地想著,應該沒有比寒清殿更糟糕的提議了吧……

  車子在我忐忑的心緒中拐了個彎兒,繼續勻速向前行駛。

  當我從寒清殿的打擊中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排火鍋底料前發著呆。

  宮嶼左手拿著秦媽的底料右手拿著小肥羊的底料,親切地問我:「雲喜,你喜歡吃那一種啊?」

  我神色茫然地指著秦媽說:「啊?這個吧。」

  宮嶼把火鍋底料放進購物車裡,單手推車購物車,另一隻手牽起我的手,笑著說:「走吧,去買金針菇,吃火鍋一定要有金針菇才行啊。」


  「去寒清殿還要自帶底料嗎?」我恍惚地問。

  宮嶼斜眼看著我樂:「既然你說地方由我挑,那我的提議是回家去吃。對了雲喜,你們家有下火鍋的鍋子嗎?」

  我茫然地搖搖頭。

  宮嶼說:「那去我家吧,我家有。」

  我又茫然地點了點頭,所有的腦細胞都集中在不用去寒清殿的好消息上,完全沒注意到宮嶼已經拖著我的手走了很久。

  直到結帳的時候,宮嶼晃了晃他的手,說:「乖,手放開一會,我要結帳。」我這才猛地發現我們的手是牢牢地握在一起的,掌心的溫暖讓我習慣而不自知。

  收款的小姑娘沖我們心知肚明地笑了笑,說:「你們這是新婚吧,看著可夠甜蜜的。」

  我抬頭看著宮嶼,他正在做一個讓全世界的女人都為之傾倒的動作——從錢包里拿人民幣。加上他長身挺拔,表情從容,對收款姑娘的笑談報以風情萬種的那麼一笑,直接讓小姑娘的手都抖了三抖。

  我立即回過神來,遞過自己的卡,說:「慢著,我來結帳,說好了我請的。」

  小姑娘笑吟吟地拿過宮嶼手裡的卡說:「你們小兩口真有意思,什麼你的我的,還不都是你們自己家的。」

  我執意遞過我的卡,艱難地解釋說:「那個……你誤會了……刷我的卡。」

  小姑娘壓根沒打算理我,利索地刷完了卡找宮嶼簽字,宮嶼一邊簽字一邊騰出手揉了揉我的頭頂,說:「別鬧,我覺得人小姑娘說的很有道理。」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她說過的那些話,並沒有發現任何有道理的句子,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說的她說的有道理到底是哪裡有道理。

  出去的時候我見宮嶼一個人拎著全部的購物袋很不好意思,於是主動提出想幫他拎兩袋以平均一下重量的要求。

  宮嶼說著好啊,然後把四個購物袋全部拎在一隻手裡,騰出另一隻手伸到我面前,說:「把我給你拎。」


  我盯著他寬大的掌心我無力地看著他。

  宮嶼孩子氣地一笑,鼻尖皺出一道細細的褶:「怎麼了,是你自己說要幫忙拎的啊。」

  我忽然覺得心裡莫名一動,沒理他,雙手插進口袋裡一溜煙跑進停車場。儘管如此,心裡仍有一個地方被他的笑容震得很不平靜,怎麼回事,我索性也懶得去想,悶悶地坐進車裡去。

  這頓火鍋雖然名義上是我請客,但實際上真的跟我半點關係都沒有。

  當我舒舒服服地坐在宮嶼家的客廳里喝著熱可可的時候,宮嶼則在廚房裡有條不紊地洗菜燒水。雖然我一再提議想要分擔一些工作,但是均遭到他態度堅決的拒絕,幾次三番我也就懶得再去給他添亂,心安理得地看起電視來。

  於是整頓飯無論是食材的選購還是製作,甚至連進餐地點的提供都是由宮嶼全權負責,我唯一參與的過程就只有吃而已。

  公寓裡的暖氣開得很足,加上熱氣騰騰的火鍋,籠得整個人都是暖烘烘的。我無比享受地吃著食物,宮嶼則在對面看著我傻笑。我猛灌一口啤酒,享受地「哈——」了一聲,問他:「你怎麼都不吃啊?是不是我吃得太不文雅,讓你胃口盡失了?」

  宮嶼搖搖頭,說:「不,你吃飯的樣子很可愛,像只享用美食的小松鼠。」

  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形容,一時間不知作何表態,只好無比尷尬地抽搐了一下嘴角。

  沒想到卻惹得他哈哈大笑:「逗你呢,你說我像大狗,我說你像小松鼠,我們算是扯平了。」

  我撇嘴:「真記仇。」

  他笑:「可不是,所以以後可要對我好一點兒。」

  火鍋吃得差不多了,宮嶼起身去沖大杯大麥茶,白色系的廚房裡灑滿冬日的落霞,他高高瘦瘦的樣子立在一室暖光里,單手往茶壺裡沖沸水的樣子看上去很安寧。我坐在案發現場一樣的餐桌上看著他,覺得這樣的畫面很像老電影裡一個平鋪直敘的黑白鏡頭。

  喝完茶水我起身要求清潔碗筷,宮嶼急急地把我趕進客廳:「打遊戲看電影隨便你,廚房禁地不要擅自闖入。」

  半小時後他端著切好的水果走進來,腳上的白色兔毛拖鞋踩在地毯上悄無聲息。我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看,宮嶼冰涼的手指戳了戳我的臉頰:「看什麼這麼用功。」


  我被他的手指冰得一哆嗦:「你的手怎麼這麼涼?」

  「廚房的熱水器壞了,地下水涼得冒煙。」他把果盤放在茶几上坐下來,眼神看向電視裡播放的《金婚》。

  「所以你不讓我進廚房?」我心下有些感動,嘴上卻不討好地說:「早知道不如去外面吃,幹嗎遭這個罪?凍壞了畫不出畫來,不知道又要害我被可可怎麼數落。」

  「除了罵我,就不能關心我一下嗎?」他有點沮喪似的垂著頭,興許是方才喝了些酒,眼神里遮著酒意,朦朦朧朧的,他語氣裡帶著委屈,說:「有半點心肝的女人就不會不被感動了,洗手為你做羹湯,又是刷碗又是切水果的,這樣討好你,卻連一句誇獎都沒有。」

  我有點哭笑不得,這麼大的人怎麼還會像小孩兒一樣討人家的關心?

  「服了你了,說吧,你想我怎麼關心你?」畢竟吃人的嘴短,我忍住笑去哄他,「要不要現在馬上撥打120,幫你叫一台救護車趕去醫院做全面檢查?」

  前一秒還擰在一起的眉頭立即歡天喜地地舒展開了,他把一雙凍得通紅的手往我眼前一伸,撒嬌似的說:「那倒不用,你給我暖一暖就行。」

  他的眼睛酒精一樣透徹,凝視著我,讓我無從抗拒地乖乖伸出手去,把他修長的冰冷的手指溫柔地握在掌心裡。

  「真暖和。」宮嶼笑得酒窩淺淺。

  我也笑:「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太涼了。」

  說完不自覺地沉默了片刻,這樣的對白好像很熟悉。

  很久很久以前的冬天,是個寒假,我從補習班翹了課大老遠地跑去看望顧輕決,那時候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捧著我的手為我取暖,我仰著凍得通紅的臉沖他笑:「顧輕決,你的手可真暖和。」

  他心疼地往我的掌心裡呵氣,說我傻,還說:「不是我的手暖和,是你的手凍得太冰了。」

  想及此,我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想再多想下去。

  電視裡正演到佟志氣急敗壞地對文麗解釋,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過!文麗反問,你沒碰過她的手,你碰她的心了嗎?


  短暫的靜默砸在兩人之間——

  我放開宮嶼的手想去喝點水,卻被他突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我看見他的眼睛像剛睡醒的小動物,神色卻很凝重,正在詫異中,他忽然俯身下來,滾燙的嘴唇貼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剛才你在想他。」

  「誰?顧輕決?我沒有。」慌亂間我竟然傻乎乎地掉進他的陷阱,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形勢已經相當混亂。

  我說形勢混亂是因為,剛才他突然俯下身來的時候,我因為某種齷齪的聯想而即刻做出了相應的條件反射——迅速向後退——可是我忘了我是坐在沙發上,這一退,加上宮嶼的重力相輔,直接導致我朝身後躺了下去。於是我和宮嶼就構成了一個非常曖昧的姿勢……

  我下意識地偏過頭去,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要是醉了,就早點休息吧,我,我,我還要回家呢……」

  宮嶼淡淡地笑了,長長的睫毛上落滿朦朧的燈光,他說:「你現在知道怕了?晚了。」

  然後他騰出一隻手掰過我的下巴,嘴唇滾燙地吻下來。

  他的吻像午夜的海浪,兇猛而激烈,冷靜霸道地輾轉吸吮著我幾乎發麻的嘴唇,他把我抱得太緊,像是要把我捏碎一樣。

  我知道自己正在發抖,從沒經歷過這樣充滿侵略性的吻因此腦子裡空白一片,整個人像是被酒精點燃的火焰,滾燙熾熱。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我以為自己會死於窒息的時候,宮嶼放開了我。

  「嚇到了?」他溫柔地咬咬我的嘴唇,柔聲道:「早說過下次再提起這個人會有懲罰,是你不好。阮雲喜。」

  也許是我的大腦迴路比較迂迴,久久都沒有任何想法。只聽見自己的心臟跳得跟跑了一萬五千米似的,震得我腦子都在嗡嗡地響。

  直到宮嶼把我從沙發上扯起來,我才後知後覺地問:「宮嶼,你在幹什麼?」

  他收斂了笑意,很認真地盯著我,沉聲說:「你不會不知道我在幹什麼。我在討好你,在博取你的歡心,在追求你。我在吃你的醋,生你的氣,你白長了一雙大眼睛,這都看不出來嗎?」

  我有些迷茫地看著他,他毛茸茸的頭髮,劍眉星目,孩子氣的臉,還有他執著固執的神情。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在那一刻為他心動。

  但是他再次俯身過來試圖吻我的時候,我仍是習下意識地偏過頭去,他並不勉強,伸手揉了揉我的腦袋。

  「對不起。」我說。

  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下,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你是該覺得對不起我。我那麼喜歡你,可是你一直裝作不知道,你不能這樣,這不公平。」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垂下頭去。

  宮嶼起身幫我拿了外衣遞給我,又找出一條菸灰色的圍巾替我一圈一圈繞在脖子上,他說:「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對不起。」我接過衣服再次小聲地道歉。

  「別被我忽悠了,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呢。」宮嶼笑了笑,又說:「不過,你要真覺得對不起我,就抱抱我吧。」

  他是開玩笑的口吻,也許沒想到我會真的真心實意地緊緊擁抱他。他的背挺得筆直,又慢慢放軟,然後他也輕輕地抱了抱我。

  「雲喜,我可以等。」

  他忽然放輕了語氣對我說:「我知道那段歲月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一筆帶過的,可是雲喜你別讓我等得太久,不然將來趕不上金婚,你可不要後悔。」

  他可以給我一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擁抱,同樣他也可以像個小孩一樣語帶不甘地威脅我。

  「你可不要後悔。」他恨恨地說,聲音卻已啞在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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