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再見,海市

2024-09-12 22:06:47 作者: 墨小芭
  兒童節之前我帶著女兒珊珊回國旅行。

  我們打算用三個半月的時間窮游中國,小傢伙對這次的旅行充滿好奇,一路上牢牢地牽著我的手,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出神地凝視著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珊珊是我和蘇重領養的第一個孩子,今年七歲。她的父母死於一場交通事故,她也因此失去了許多的記憶。

  我和蘇重第一次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明亮的大窗邊垂首把玩著一把摺扇,小小的手「嘩」地一下拉開扇子,再「啪」一聲合起來。她玩兒得很專心,很投入,然後她轉過頭來看了我們一眼,眼神乾淨得就像她身後的天空。

  沒多久珊珊便和我們一起到英國定居。她叫我爸爸,叫蘇重媽媽。

  大二那一年的流產導致蘇重很難再懷上自己的孩子,因此她對珊珊這個女兒格外寵溺,像每一個中國傳統式母親一樣,極儘可能地把一切美好的東西帶進她的生命里。

  我們一家人過得很平靜,很幸福,上帝偏愛我們。

  一年後,蘇重告訴我,我們即將迎接第二個小生命的到來。是的,她懷孕了,我們有了第二個孩子。

  我第一次陪著蘇重去做產檢的時候,她哭得很厲害,小心翼翼地詢問我:「顧熙,你會喜歡這個孩子的,對嗎?」

  我忽然強烈地感受到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殘酷,於是我對她說:「對不起,蘇重。」

  這麼久以來我究竟對她做了些什麼,究竟有多殘酷,多冷漠,才會讓這個女人在最幸福的時刻還要提心弔膽地猜測著我的感受?

  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是我的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卻從未給過她哪怕一絲的安全感。

  眼淚從她的眼角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她就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那樣看著我,怯怯的,溫柔的。

  一陣深深的愧疚像海浪一樣淹沒了我,我走過去將她輕輕地擁在懷裡。

  「當然。」我說:「這是我們的孩子。」

  然後我就看見蘇重的笑容像艷陽一樣從她含著淚的瞳孔里綻放,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黃昏,十七歲的蘇重攔住我的去路,她也是這樣燦爛地笑著對我說,你好,我叫蘇重,蘇東坡的蘇,重生的重。

  為了迎接第二個孩子的到來,蘇重讓我帶著珊珊回國旅行幾個月,算是給就要擔負起姐姐重任的珊珊一次獎賞。

  我帶著珊珊回到中國,從南方出發,一路向北。

  珊珊很喜歡看海,三亞的海,青島的海,廈門的海,大連的海,每一次到了海邊,珊珊都會近乎痴迷地望著遠處的海平線。

  兩個月後我們途經晏城,路上,我對珊珊說:「這裡是我的故鄉。」

  珊珊歪著小腦袋不解地問我:「爸爸的故鄉不是K市嗎?」

  我的心突然尖銳地疼了一下,這導致我沉默了很久,才勉強笑道:「對不起啊姍姍,是爸爸搞錯了。」

  晏城的六月,空氣有些濕漉漉的。陽光一陣一陣地從潮濕的雲縫裡透出來,天氣總是陰晴不定。

  我們在一家靠近河邊的旅舍住下,旅舍的老闆娘雖然已是六十歲的高齡,但神清氣爽的模樣看上去卻比許多年輕人還要硬朗活潑。

  聽說她年輕的時候在社區的宣傳隊工作,老闆娘健談,和我們說起許多往事。她說話的語速很快,字正腔圓,惹得聽眾不得不投入在她的故事裡。

  有一次她說起自己從前在河邊巡邏,遠遠地看見一個女孩子正用打火機點燃了一些什麼,旁邊還站著一個男生看著她發愣。

  老闆娘說:「當時給我嚇得啊,以為那兩個孩子是在縱火,趕忙出聲喝住,沒想到兩個人跑得倒快,我在後面追,還摔了一跤,幸虧那時候我尚結實著呢,如果換成現在,恐怕早就要去我大半條命了。」

  當時的我,因為聽了這句話,心裡突然就覺得很空落。

  「對不起。」

  我用手指無知無覺地摩挲著茶碗的邊緣小聲地說。


  老闆娘爽朗大笑:「又不是你害我摔跤,怎麼替那兩個小混蛋道起歉來啦!」

  我笑笑,埋頭喝了一口苦澀的茶水,讓我的臉可以隱藏在那淡淡茶香里,不把回憶中一張哀愁的臉孔泄露出去。

  在漸漸來襲的暮色之中,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下午,阮雲喜從一片鋼筋水泥的灰色森林裡走出來,走近我。短碎的頭髮包裹著一張乾淨純粹的臉。

  我們站在河邊,她點燃了手裡的血液檢查報告,那團火焰照亮她的眉眼,也曾照亮了我的世界。

  雲喜,即使是你,也一定無法體會我當時的心情。我遇見你,仿佛撿到一個寶,我失去你,卻是失去了一段再重要不過的人生。

  在我們分開以後,我曾經無數次地想過要對自己妥協,想過要回去找到你,可是我無法原諒自己犯下的過錯。

  有些路,走錯一步,就註定了無法回頭,無論前方是荊棘亦或湖泊,我都要沉默不語地走下去。

  你是我這一生最殘酷也最溫暖的缺口。

  我的女兒珊珊,她在我們決定返程的那個夜晚問了我一個問題。

  那一天的綿綿細雨,細緻柔軟地撲落滿窗。

  黑暗中,她靜靜地躺在旅舍的木板床上小聲地問我:「爸爸,如果有一天我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們還是一家人對嗎?」

  「是不是我的個子長到160cm的時候,我們也還是一家人,就算我不喜歡吃胡蘿蔔和西蘭花,我們也是一家人,即使家裡有了弟弟妹妹,爸爸也還是我的爸爸,媽媽也還是我的媽媽,我們還會是一家人,對嗎?」

  夜晚的涼風就在這個時候無遮無攔地吹亂我的思緒。

  一家人的定義究竟是什麼,這個問題我從沒有仔細地思考過。是同甘共苦嗎,是血脈相連嗎,是住在同一個房子使用同一個馬桶嗎?

  從前的我一直都不太明白。


  但是這一天,當珊珊擰著她可愛的眉頭憂傷地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似乎有些明白了似的。

  一家人,就是當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快樂和幸福就會被無限地放大,悲傷和痛苦就會被神奇地消弱。

  就是無論走多遠的道路,看多少的風景,在某一個時刻還是會忍不住惦念的人。

  就是一想起來,心裡就會感到踏實的人。

  就像我的女兒珊珊,就像我還未出世孩子,就像蘇重,就像你,雲喜。

  你就像我荒無人煙的世界裡最美好也最真實的海市蜃樓。

  在我荒無人煙的世界裡閃閃發亮著,提醒著我那些透明的溫暖,和平靜的快樂。

  但是我卻永遠也夠不到你,雖然遺憾,但就是永遠也夠不到。

  現在的你正在日本陪伴宮嶼參加一場簽售活動吧,我來得不巧,沒能順路見一見你。這大抵也是我們的命運,我們總是這樣,不停地錯過,不停地錯過……

  明天我就要帶著珊珊返回英國。

  讓我在這個星光璀璨的夜晚好好地同這座城市道個別,也好好地對你說一聲再見。

  細雨止,天微亮。

  就此作別。

  我知道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些罷了。

  (第一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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