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午夜森林

2024-09-12 22:06:44 作者: 墨小芭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人,正以我們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九月來臨的時候,我們這一群人一起搭上了飛往K市的航班,去幫顧輕決和蘇重籌備婚禮。

  他們兩個已在我們之前先行抵達K市,並為我們訂好了金石灣的客房。

  所以「我們這一群人」指的是:擔當伴娘的我、擔當伴郎的宮嶼,同窗夏微、陸小虎、胡萊萊,以及……作為同窗家屬的……釋俊男。

  大約在三個月以前,當我和夏微坐在「五月」新進的皮質沙發上誇讚著彼此新買的鞋子時,胡萊萊像一個索命冤魂一樣披頭散髮地飄了進來,然後在我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給我們下了一記猛料。

  她屏住呼吸,渾身顫抖地站在和夏微面前,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們,她懷了陸河的孩子。

  趁著我們瞠目結舌的空當又繼續說:「我把這件事告訴陸河,原以為他會和我一樣高興,沒想到他卻往我手裡塞了一千塊錢,讓我別太當真,然後就失蹤了……」

  我和夏微放下手裡的鞋子,嚴肅地看向她,像是在確認她是不是在和我們開玩笑。

  胡萊萊也抬起頭看著我們,「五月」迷離的燈光里,只看見一雙無助的眼睛就像失控的水龍頭那樣源源不斷地滾下眼淚。

  我和夏微錯愕地對看了彼此一眼,我知道那一刻的夏微一定和我一樣,心臟都被那個叫陸河的狗娘養的狠狠地掐了一把。

  一股涼颼颼的風從門縫裡苟延殘喘地爬進來,在我們周圍悄無聲息地吹來吹去。

  是釋俊男打破了這死寂一般的沉默。(他在「五月」做服務生已有一段時間,那天晚上正值他當夜班。)

  他走過來抓住胡萊萊的胳膊,一張臉氣得發紅,他說:「走,我帶你找那個畜生算帳去!」

  胡萊萊固執地甩開他的手,哭著嚷:「你去哪兒找一個存心躲著你的人!」

  釋俊男一怔,肥胖的身體一下子鬆懈下來,語氣也柔和了許多,他像哄勸自己的女兒一樣心疼地對胡萊萊說:「我錯了萊萊,是我沒長腦子,你別哭了,我一定把那個畜生給你找出來,給你討個公道!」

  一直沉默著的夏微這時候也回過神來,面色冷靜地說:「找他有什麼用,彼此都是大人,各自為自己負責,要怪就怪萊萊信錯了人,不懂得保護自己!」雖然她裝得多冷靜似的,但是我知道她的心裡一定比誰的都煩亂。

  胡萊萊才剛要止住的淚水又一股腦地流下來,她抽出一隻手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邊哭一邊喊:「你到底還算不算朋友,不給我撐腰就算了,還怪我活該犯賤!」

  夏微被她氣得火冒三丈:「現在給你說好聽的有什麼用!懷都懷上了,這個孩子到底要怎麼辦!?」

  一時間大家都被這個最現實也最迫在眉睫的問題難住了。

  整個大廳里都是靜悄悄的,外面吵雜的世界仿佛因為夏微的這個問題瞬間和我們一分為二。

  一片錯愕的死寂里,又是釋俊男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結巴的聲音和堅定的眼神在這個讓人窒息的夜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釋俊男看著胡萊萊,就像羅密歐看著朱麗葉那樣,以一種宣誓的口吻輕輕地說:「萊萊你別怕啊。我跟你說,你做什麼樣的決定都不要有後顧之憂,因為,無論你的決定是什麼,我會陪著你負責到底的。

  如果你想生下來,我願意幫你養著,雖然我也沒什麼經驗,但是我們小區好多小孩兒都特別喜歡我,我,我覺得,胖一點的人,會很好地和孩子玩兒在一起……如果你不想……那、那我就陪你去,我陪著你,去最好的醫院,我會照顧你,給你煲有營養的湯……」

  這種毫無邏輯的安慰似乎對胡萊萊起了點安撫作用,她漸漸止住了淚水,鄭重其事地對釋俊男說:「閉嘴!要生要死是我的孩子,跟你有什麼關係!」

  釋俊男是這麼跟她解釋的,他說:「你覺得和我沒關係,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但是我覺得和我有關係,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必須把你照顧的好好的,只有你高興了我才能高興。」

  那一瞬間我覺得釋俊男的形象突然就升華了一個高度,這年頭只見過拋棄妻子的負心漢,還真沒見過上趕著給人當爹的活雷鋒。

  儘管這樣,一直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的我,還是在釋俊男和胡萊萊溫柔交錯的眼神里提出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胡萊萊。」我儘可能以一種不歧視不鄙視的口吻對她說:「雖然你們現在的氛圍挺好的,又感人又浪漫,可是你能不能和我解釋一下,你裙子後面那一片從剛才開始就不斷擴散的紅色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如果那玩意不是你的孩子的話,應該是你的大姨媽吧?」

  夏微也繞到胡萊萊身後看了一眼,氣急敗壞地吼:「胡萊萊你這個智障!下次再懷孕之前能不能請你先問問大姨媽的意見!」

  胡萊萊大驚,淚珠兒還掛在臉上,卻用欣喜的口吻不可思議地尖叫:「不對呀,明明推遲了二十多天啊!嚇死人了!大姨媽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我和夏微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看著釋俊男,發自肺腑地問:「這樣一個腦殘,你到底喜歡她什麼啊?」

  雖然事情的發展結果是皆大歡喜的,但我和夏微還是氣得三個月沒再搭理她。

  就是在這三個月里,胡萊萊和釋俊男之間,那場因一場遲來的大姨媽而引發的愛情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展,很快,兩人於九月初登記閃婚。

  至於陸河給的那一千塊錢,已經被胡萊萊用於安撫我和夏微受到驚嚇的心靈,也算是用得其所。

  而現在,我看著坐在頭等艙里打情罵俏的胡萊萊,忽然有一種時光飛逝的錯覺。

  「什麼樣的鑽石能配得上我的美麗?」胡萊萊擰眉捶打著釋俊男肉呼呼的胸膛。

  「沒有這樣的鑽石。」釋俊男眉眼舒展,溫柔回答:「不過……我可以先用這枚鑽石按揭你百分之三十的美麗嗎?」

  我感覺自己就要在機艙里窒息了。

  航班抵達K市的時候已是黃昏,灼人的陽光漸漸褪去,但空氣里依舊迴蕩著一陣一陣溫熱的風。

  我們在金石灣的前台領取房卡後便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

  三間客房,我與夏微一間,宮嶼和陸小虎一間,已婚夫妻胡萊萊和釋俊男一間。

  房間寬敞明亮,離海灘緊幾步之遙。遠遠地可以看見海邊拾貝殼的婦女和小孩,帶著一頂巨大的金色的草帽,在傍晚的海邊走走停停。

  與本地人的悠閒和裝扮不同的便是和我們一樣的異地遊客,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地在沙灘上踩出深深淺淺的腳印,他們身後常常跟著一些兜售貝殼的孩子,被陽光曬得紅通通的臉頰認真地對著你:「買一串手鍊吧,純天然的,只要三塊錢。」

  如果你買下其中一個的,就會有更多的孩子聚攏過來,紛紛亮出自己手上掛著的彩貝。

  曾經的顧天藍也是這一群孩子中的一份子,光著腳丫在海灘上來來回回地跑,潔白的牙齒,閃爍的眼睛,手腕上掛滿七彩斑斕的彩貝。


  這裡是顧輕決的故鄉,他父親的骨灰埋在這裡,他的童年也葬在這裡。

  是蘇重不顧父親的反對執意要在K市舉行婚禮,她凡事為顧輕決著想,將來會是個好妻子。

  乾淨寬敞的客房裡,我和夏微放好行李,大字型躺在舒服的大床上休息片刻,又輪流沖了個熱水澡。等我們換好衣服準備到大廳和大家集合的時候,K市的夜晚已經來臨。

  陸小虎提議晚餐就到沙灘上辦燒烤派對,於是大家便租了燒烤用具集體向海邊出發。

  九月末的海邊已有了涼意,才短短几個小時的時間,先前的那股悶熱氣流已經散的乾乾淨淨,入夜的涼風滲進皮膚。

  三個男生架好燒烤架的時候,蘇重和顧輕決也買好了肉和蔬菜匆匆趕來。

  他們十指相扣,拎著大包的食材朝我們微笑,我從不知道蘇重的笑容可以這樣美好,表情天真幸福得讓我不敢多看一眼。有一陣海風猛烈地灌進我的喉嚨,我慌亂地轉過身,告訴自己此刻的我很豁達,很平靜。

  夜晚的海灘顯得有些冷清,海水深黑如幕在遠處寂靜地翻滾。我穿著人字拖蹲在地上負責烤土豆。宮嶼拿了一件外套遞給我,也穿著一雙人字拖在我身邊蹲下來。

  我看著他氣定神閒的樣子忍不住差遣他:「去,去,幫我拿一罐飲料過來。」

  他一張無辜的臉孔湊近我,無賴地笑:「讓我親親你我就去。」

  我皺眉,佯裝慍怒:「那你幫我烤土豆吧,我自己去拿。」

  宮嶼笑得更無賴了:「那得你親親我才行。」

  看著他臉上無遮無攔的笑容我心裡就亂了,舉著土豆跑到夏微身邊去。

  離我們不遠處的燒烤架上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大塊的肉排架在上面嗞嗞地冒著煙火香,一陣風襲來,嗆得陸小虎和釋俊男都捂著眼睛拔腿往海里跑。蘇重和胡萊萊為大家分配盤子和酒杯,顧輕決帶來了一整箱的啤酒等著被我們消滅。每個人都在雀躍著忙碌著,只有夏微一個人在一旁沉默地烤著半隻羊。

  我們都知道她還在生陸小虎的氣,而且這一次後果真的很嚴重,因為在半個多月前,陸小虎曾經把三子給打了。


  那天是星期天,我和陸小虎約好一起去打桌球,回去的路上就遠遠地看見人群里兩個熟悉的身影。

  我和陸小虎就站在人行道的這頭看著他們,當紅燈閃爍了幾下,轉換成綠燈的時候,三子的手自然地搭在夏微的肩上與她一起朝我們這邊走來,氣氛慢慢變得很不自然。

  「夏微。」陸小虎叫住她:「夏微!」

  風吹過來,誰也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的時候,三子就挑釁似的吻了夏微的嘴角一下。

  他說:「陸小虎,我這可不叫橫刀奪愛啊。」

  然後陸小虎的拳頭就揮了出去。三子沉默地擦了一下嘴角,眼神驟然變冷,下一秒,兩人便扭成一團當街打了起來。

  我嚇壞了,衝上去拽著陸小虎的胳膊想要分開他們,但是被他一把推開。我看見三子毫不客氣地將陸小虎打倒在地,然後騎在他的身上一拳一拳地打下去。而陸小虎也不甘示弱地揮舞著拳頭很快翻身占了上風。

  「你們有病啊,別打了!」我幾乎帶著哭腔想要靠近他們。圍觀的路人越來越多。可我勢單力薄,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們拉開。

  就是在這個時候夏微非常冷靜地走過去把陸小虎從三子的身上拽了下來。她擋在兩人中間冷冷地看著陸小虎說:「你這是幹什麼?你知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很蠢,很幼稚?」

  我看見陸小虎的眼眶通紅,嘴角和下巴上都有零星的血絲,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愛你夏微。」

  夏微說:「給三子道歉。」

  陸小虎說:「你他媽聾了!我說我愛你!從前我打了你是我不對,可是打完我就後悔了,我愛你!」

  夏微說:「那跟你打了三子這件事並不是因果關係。而且,我也不需要你愛我。」

  然後陸小虎就哭了,沙啞的聲音就像是從喉嚨里爆裂出來的那樣,他哭著沖夏微喊:「我他媽就是愛你怎麼了!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就是蠢,就是幼稚,就是要讓別的男人都愛不成你!夏微,這麼多年了,該用的辦法我都用過了,我不就是打了你一巴掌嗎,你他媽至於折磨我一輩子嗎,你至於嗎!」

  夏微僵硬地抿了一下嘴角,一雙澄淨的眼睛靜靜的,定定的。她一句話也沒有說,走過去扶起三子,扯著他受傷的胳膊慢慢離開。


  那天的陸小虎哭得很悽慘,像個小孩兒一樣蹲在路邊哇哇大哭,仿佛要把天都哭得塌陷了。他抓住我的衣角淚流滿面地問我:「雲喜,雲喜啊,你說夏微她怎麼能這樣,我把打過她的手砍了還不行嗎,她到底要我怎麼做才能原諒我……」

  其實我也很想問問夏微,只是那一刻的我卻只能悲傷地蹲在陸小虎身邊安靜地陪著他。

  究竟是胡萊萊太草率太單純太乾脆,還是夏微太嚴謹太執著太殘忍,是不是越簡單就越能夠輕易接近幸福?我不懂,有些事現在想不明,將來也未必會弄懂。

  後來我問三子,那天為什麼要故意挑釁陸小虎,以他成熟的行事作風萬萬不會做出這麼明顯的幼稚舉動。

  三子愉快地笑了笑,說:「雲喜,我一直以為你和陸小虎是一路人,天真的冒傻氣。但是我今天才發現,你比他要嘴甜懂事的多。那天我是跟自己打了個必贏的賭,如果陸小虎沒什麼反應,那算我賭贏,我會不遺餘力地追求夏微,你也知道我喜歡夏微。如果他們兩個中任何一個被我激怒,也算我贏,當我給這兩個悶葫蘆一樣的小朋友幫了個忙。我是喜歡夏微,可我知道陸小虎比我還喜歡。」

  我嘆了一口氣:「可是有什麼用呢,你推了陸小虎一把,可夏微還站在原地沒事人一樣呢。」

  三子點燃一根煙,饒有興致地說:「那就要看我這一把把陸小虎推得有多遠了,他們之間剩下的距離應該難不倒他那個傻小子。更何況……」他頓了頓,微笑著說:「夏微也不全是站在原地。至少那天,她曾不經意地責備我,不該對陸小虎下那麼重的手。」

  我對三子的話還記憶猶新。因此看向夏微的眼神也是饒有興致的,火光照亮著她大半張臉,細緻堅定的五官里似乎還透露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妥協和希望。

  那天晚上我們一直玩兒到很晚,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快樂,彼此間的嬉笑也是心無城府的模樣。直到胡萊萊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我們才用海水熄滅了炭火打道回府。

  夏微疲憊地早早躺下,不一會兒便已熟睡。與她一床之隔的我卻躺在床上不見一絲睡意,月光如泉水清涼地瀉進來,窗外夜幕深深,星光點點。

  還有兩天就是顧輕決的婚禮。兩天後的清晨,顧輕決會按照這裡的習俗牽著蘇重的手去走K市著名的九百九十九層石梯,石梯的盡頭就是教堂,他們將在那裡接受上帝的洗禮。

  聽說我們最終只會和與自己有緣分的人走到一起,也許這是真的,上帝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沒多久,身邊的夏微發出均勻的呼吸,我翻了個身,索性爬起來躡手躡腳地披上一件針織衫走出房間。

  凌晨三點的海灘空曠而莊嚴,有種不容侵犯的堅持。不是墨色的黑,亦不是慘澹的白,離蔚藍還很遙遠,正是此刻頭頂天空的顏色。

  我沿著海灘一路向上,想去尋找離這裡不算遙遠的那座教堂。


  遠處有幾對想要等待日出的情侶緊緊地依偎著彼此,點著一束點點火光的煙火。我在他們那裡買了一支,想要點燃的時候才發覺身上沒有放火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隨身攜帶火機的習慣了。

  我只好拎著那隻無法點燃的煙火繼續前行,海水推得很遠,出了海灘便是一條石子鋪就的路。

  大約半個小時後,我順著一排紅牆綠瓦向左轉彎,巨大的石階便映入眼帘。

  黑暗中,像是會抵達到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

  我踏上石階向上攀登,沒幾步,就聽見身後有人輕輕地咳嗽了一聲,想必是怕待會追上我的步伐時會嚇到我。我很感激地順著聲音回頭,只朦朧看見一個身影在抽著煙,手指間一枚紅色的火光若隱若現。

  那人似乎怔了一下,猶豫地開口問我:「是雲喜嗎?」

  我聽見他的聲音也有些錯愕:「顧輕決?這個時間你怎麼會在這裡?」

  他加緊腳步走過來,清涼的氣息離我那樣近。

  「還真是你,我睡不著,想去教堂坐一坐。」他語氣輕快地對我說。

  我心下莫名悵然,臉上卻狡黠一笑,笑吟吟問道:「這可就是傳說中的婚前恐慌期?」

  他只是笑,並沒有回答我。

  我們默契而沉默地一起踩著石階向上走,一層一層,沉默而執著的樣子。不需要任何語言,就這樣寂靜地虔誠地走下去就好,比什麼都好。

  顧輕決,你知道嗎,和你分開的這些年,我哭過,也恨過,不是恨你,是恨我們分開了的事實,那種恨是何其刺骨,何其無奈,又是何其漫長。

  可是慢慢地我才發現,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我們不認識的人正以我們所不知道的理由或相遇重逢,或散落天涯。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雖然從前的我寧願在自己身上發生更多不好的事情也絕不願意和你分開,但是我們好像就註定了不得不離開彼此似的,抵死掙扎也沒有用,徹夜不眠也沒有用,痛到痙攣的心臟也根本就一點忙都幫不上。

  你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時候的我會有多絕望。

  我甚至因為這樣的絕望,刻意傷害過你的尊嚴——下地獄吧,和那個婊子一起。

  可是我希望你明白,雖然表面上是我用一把利劍毫不猶豫地刺進你的心臟,但實際上,說出那句話的我,也同樣是痛不欲生的。

  但是現在,那些原本看上去像是永世也無法磨滅的痛楚,卻都在之後漫長的歲月里漸漸緩和了。

  我似乎已經有足夠的勇氣從你的世界裡完整地走出來。

  我知道此刻的你也和我一樣,顧輕決。

  你會像一個丈夫愛著妻子一樣去呵護蘇重。而我,也不會繼續卑劣地逃避宮嶼對我的好,是我太懦弱,給了他希望,又讓他不停地等,是我不好。

  我相信即使最終我們沒能在一起,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各自繼續幸福下去,不是嗎?

  只不過,聽上去有些遺憾罷了。

  最重要的是,我們之間沒有誰背叛了誰,沒有誰放棄了誰,只是大家都遇到了比對方更有緣分的人而已。

  是這樣吧,顧輕決?

  想到這裡,眼睛裡一陣潮熱的灼痛,腳下不停交替的雙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顧輕決把手裡的礦泉水遞給我說:「喝點水緩一緩,爬完全程還要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我苦惱地笑笑:「K市的新婚夫婦可真辛苦,要接受這麼大的考驗才被准許步入禮堂。」


  顧輕決也笑:「休息一會兒吧。」

  我點點頭倚在扶手邊,把手裡的煙花遞給顧輕決,說:「剛才在下面買的,忘了帶火,就在這裡點燃吧。」

  他應了一聲,從口袋裡拿出銀色打火機湊過來幫我點燃,有風吹過,我們的手聚攏在一起護住火苗,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間,我看見打火機的一角被摔得有些凹陷,而顧輕決的雙眼清涼如雪。

  然後煙花就燃燒起來,呲呲地冒著火星。

  我抬起眉毛,在忽明忽暗的火星里甜蜜地沖顧輕決笑起來。餘下幾百個階梯突然間變得無限遙遠,永遠也無法走到盡頭似的,而此刻清風拂面,微微發白的天空下顧輕決的面容也變得非常遙遠。

  就像初二那一年離天空非常近而離我非常遠的顧輕決。

  「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走到教堂了。」我盯著散亂的火光輕輕地對他說。

  「雙腿走倦了,我已經走不動了顧輕決。」

  我抬起頭沖他抱歉地一笑。看見他夜空般深黑的眼睛裡倒映著我手中燃燒的煙火。

  那一瞬間我的眼前閃過許多我和顧輕決走在校園裡時的畫面,藍得清透的天,用盡溫柔的我們,每一個笑容都讓人天旋地轉,每一滴淚水都仿佛滄海桑田。

  顧輕決沖我僵硬地微笑著,語氣溫和地說:「累了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恩。」我點了點頭:「謝謝你和我一起走到這裡。」

  我們看著彼此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顧輕決突然對我說:「你已經不是那個對世界不斷發問的阮雲喜了。」

  他的表情里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失落,他說:「現在的你已經學會了自己尋找答案。」

  我看著他沉遠的目光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這樣的笑容里一定還夾雜著我十四歲那年的影子,眼睛裡一定還倒映著那年夏天的溫柔。


  我說:「說起發問,我倒有一個問題一直很想問一問你。」

  「什麼問題?」

  「如果可以回到過去,你最想改變些什麼?」

  「至少……不會再讓你為我掉眼淚了吧。」他悲傷地笑了笑,問我:「那你呢?」

  我說:「收回那些傷害過你的話。」

  ——顧輕決,你愛我嗎?

  ——我愛你。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嗎?

  ——回答我呀,顧輕決,我們會不會永永遠遠地在一起?

  似乎一切都一筆勾銷了,在煙花燃盡的那一瞬間。

  而天空正在我們頭頂慢慢地甦醒,映著我們年輕而固執的臉。

  再見了顧輕決,不,顧熙,再見,顧熙。

  明天過後,蘇重將和你肩並肩走完這段我未曾走完的階梯。

  如果你肯在舊時光里回首張望,一定會看見十六歲那一年的阮雲喜,她柔軟的頭髮上帶著你喜歡的花木香,明亮的笑容里有一絲幸福的狡黠和開朗,她的手認真謹慎地牽著你,生怕與你在這個世界不小心走散。

  你在茫茫夜色中看見她在流淚,而轉瞬之間,是蘇重站在她一貫喜歡站著的位置看著你微笑,笑容甜美如漿果。


  你便知道這已是那些時光之外的世界了。

  我轉過身,順著上來的階梯一步一步走下去。而顧熙也轉過身,朝著教堂的方向與我背道而馳。

  星光在我們身後漸漸地走散了,月光也慢慢地淡了。

  我不會忘記你,因為太難忘記。也不要俗套地讓彼此成為陌生人,因為你比誰都曾與我親近。

  只是後來,我仍是忍不住停下腳步向後望去。

  我看見微白的光芒籠罩在顧輕決的後背上,他的臉隱沒在這聲勢浩蕩的光芒里,我再也看不清他。

  遠處有早起的婦女在海灘邊哼著一首歌,她彎腰撿起沙灘上潮濕的貝殼,悠長的歌聲漂浮在我們之間微涼的寂靜里。

  一定有一些什麼我不能忘記的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而我卻並不悲傷。

  當我走到金石灣的時候,宮嶼正站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我。

  他的頭髮被海風吹得亂糟糟的,像個剛睡醒的小孩子。單薄的襯衫卻襯得他又高又瘦,我走過去,他便露出潔白的牙齒對我一笑。

  「已經好好地道別過了嗎?」他問。

  我也沖他露出白晃晃的牙齒,笑著點了點頭。

  「真勇敢啊,我們雲喜,真勇敢。」他像樹袋熊抱著樹幹那樣結實地抱了抱我,溫柔地對我說。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我煞風景地打了個呵欠:「現在好睏。」

  宮嶼拿出兩張機票狡黠一笑:「堅持一會兒,上了飛機再睡。」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他:「飛機?去哪兒啊?明天才是蘇重的婚禮。」

  宮嶼大笑:「帶你去看晏城的海,比這裡廣博乾淨。」

  「那婚禮怎麼辦?」我拼命搖頭:「你和我可是擔當著重要角色的!」

  「不是還有夏微和陸小虎嗎,我們這也算是成全了他們。」宮嶼沖我眨了眨無辜的大眼睛:「你想想,他們總不會找已婚婦女胡萊萊吧?」

  說完這些,不由分說地牽起我的手,扯著暈乎乎的我邁開腳步直奔機場。

  這怎麼可能!太不靠譜了!

  ……

  三個小時後,當宮嶼牽著我的手走出晏城機場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竟然就真的這麼跑掉了。

  丟下蘇重和顧熙的婚禮,趁著夏微她們還在熟睡的時候,和宮嶼一起逃跑了。

  不知是什麼緣故,我居然覺得非常地快活,長這麼大我還是第一次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快活和鎮定,傻乎乎的,牽著宮嶼的手,無知無覺地傻笑著。

  我們一起拔掉了手機卡去吃大餐,也不知道怎麼會那麼開胃,一味地吃喝,很滿足、很滿足。

  然後我們隨便找了間客房呼呼大睡,也不需要拉上窗簾,就大喇喇地躺在一室陽光里睡得昏天地暗。

  醒來的時候已是下午,陽光還很充足,整個世界都在閃閃發著光,暖烘烘的讓人微醺。

  宮嶼比我醒的更早,單手撐著腦袋側躺向我這邊看著我,毛茸茸的睫毛上全是從身後照進來的光。

  我被他看得有些窘,翻身下床穿上了鞋子。


  「不是說好要帶我去看海的?」

  他也從床上一躍而起:「這就帶你去。」

  晏城的大海離市區非常遙遠,驅車要兩個多小時才能抵達。我們像參加學生時代的春遊,買了很多的零食和飲料裝在車裡才開始出發。

  風的溫度剛剛好,太陽快要落下去,這是一天當中最愜意的時刻。

  海邊的遊客並不大多,有幾個孩子追逐著彼此的腳步大呼小叫地跑來跑去。

  我想要放肆地狂歡一把,來不及脫下鞋子就踩進海水裡去,和那些嬉戲著的孩子一樣在冰冷的海水中踩啊跺啊,發出快樂的尖叫聲。

  青灰色的天,偶爾有幾隻海鷗疲憊地略過水麵,低低地盤旋。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流下眼淚,夕陽像雨水一樣濺落在大海中,用一種溫暖的光芒籠罩著我沾滿淚水的臉。

  然後我整個人撲進大海里,興沖沖地朝宮嶼招手。

  「快來把我帶出去,我要被大海吃掉了!」

  上岸的時候那幾個孩子沖我做鬼臉,宮嶼拉住想要衝過去扮魔鬼嚇唬她們的我,一路把我拉到車裡讓我換好衣服才可以出去。

  我乖乖地換上乾淨的T恤,打開車門,看見宮嶼正背對著我倚在車窗上看著遠方。

  我們拿著一包薯片在海邊坐下來,我的頭髮濕漉漉的,滿是海水的鹹味。有一隻同樣濕漉漉的大狗溫順地經過我們的時候,我對宮嶼說:「很久以前我來過這片海,高考後的夏天。

  那時候還遇見一個大男孩兒,他以為我要自殺,撲騰進海里把我抗出來。」

  我倚在宮嶼的肩膀上笑得發抖:「那個男孩兒可真傻啊。」


  其實那時候的我根本就沒打算自殺,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想要活在這個世界上。

  海水一點一點漫過腳踝,膝蓋,拍打著胳膊,一直到湧上胸口。每往前多走一步,對死亡的恐懼也就多出一分,於是我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想死,雖然談不上多想活著,但至少不想就這樣死掉。

  「後來呢?」宮嶼饒有興致地問我。

  「後來那個大男孩兒就一直陪著我,我們兩個都被海水淹得渾身濕淋淋的,像兩隻擱淺在海邊的海藻。

  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我說我要回去了。他跟我揮手說再見,好像還對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可是當時我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根本就沒聽見。到現在我還好奇那個大男孩到底對我說了些什麼。」

  宮嶼說:「記得回家的路嗎?忘記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

  「什麼?」

  「記得回家的路嗎?忘記的話,我可以送你回去。當時我對你說的就是這句話。」宮嶼溫柔地對我說:「那個以為你要跳海自殺的大男孩就是我。」

  他的聲音在像是被誰施了什麼神秘的魔法,這個聲音帶動著周圍微涼的空氣,在我的周身形成一個巨大而溫暖的屏障。

  我們靜默地對望著彼此,天上最後的那些光芒在我們身上緩緩地流動著,然後宮嶼突然綻放了一個孩子般透明的笑顏。

  冬天來臨的時候,在爸爸的一再要求下我終於還是搬到了他家。

  「女兒出嫁前當然要在家裡過一過懶散放縱的生活才行啊。」爸爸時常這樣對我說。

  搬家的那一天晏城下起了初雪,天地間昏昏暗暗分不清晝夜。

  李阿姨早早地把我的房間收拾妥當,我只需要帶幾件衣服就可以住進去。房間在二樓,是家裡最寬敞的一間,朝陽,淡粉色的牆,像個巨大的兒童房,很幼稚,但很溫暖。

  不用上班的時候我會帶著阮陶和阮瓷一起下樓玩雪,阮陶對雪有一種痴迷的喜歡,她站在雪白明亮的天地里咯咯地笑著,吐字不清地喊:「雪——雪——」


  每個周末的清晨,李阿姨都會陪著爸爸一起到附近的河邊釣魚,將厚厚的冰層砸開一個洞,兩個人緊緊地挨著彼此坐在那裡等魚兒上鉤。

  有一次她陪爸爸釣魚回來的時候染了風寒,不停地咳嗽。爸爸自責地坐在沙發上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這時候阮陶和阮瓷的尖叫聲就從二樓愉悅地傳進我們的耳朵。

  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沖她們小聲地喊:「噓——媽媽不舒服要睡覺,你們不要吵。」

  然後整個屋子就都安靜下來。

  爸爸也安靜了。

  還有李阿姨,她安靜地站在那,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時候,她問爸爸:「阮晟,你聽見了嗎,雲喜剛剛叫我媽媽。」

  阮瓷站在樓梯口沖我微笑。我對她做一個鬼臉,你看大人就是喜歡小題大做。

  緊接著聖誕節就要來臨。公司在放假前通知了我們兩個好消息。首先是鹿嘉的最新作品《凝眸》已成功打入暢銷榜榜首,並將登陸台灣書市,而《霜塵》也將第三次下場加印。

  第二個好消息則是宮嶼憑藉極具中國古典風格的最新作品《鶴》再次轟動日本,收到了日方出版社的盛情邀請,將於新年過後赴日舉辦讀者見面會。

  為此我們一群人決定在聖誕節那天團聚在「五月」為宮嶼慶祝。

  聖誕節這一天宮嶼到家裡來接我。

  出門的時候聽見爸爸小聲地埋怨:「還沒娶回家就不放小喜跟我過節,還想不想讓我把女兒嫁給他!」

  媽媽捂住他的嘴壓力了聲音數落:「行了行了,不夠你忙的,我和兩個小的陪你賴在家裡還不夠!我看小嶼這個孩子好得很,像畫報上跑出來的一樣好看。」

  路上宮嶼問我笑什麼。我意味深長地看著他說:「原來爸爸會吃女兒醋的傳言都是真的,你將來不會也像我爸這樣吧?」

  宮嶼故作委屈狀:「你才知道?上次他拿著白酒把我灌倒的時候我可一句話都沒敢告訴你,其實你爸耍賴,他杯子裡全是礦泉水。」

  「這麼點犧牲就怕了?」我看著他,撇撇嘴:「那你可慘了,更大的犧牲或許還在後頭呢,現在及時收手還來得及。」

  宮嶼趁著紅燈在我的額上一吻,遞給我一個小小的盒子對我說:「我不但不會收手,還會奮戰到底。阿姨都被我迷人的外表收服了,我就不信叔叔不被我真誠的內心感動。」

  「這是什麼?」我微笑著打開盒子,是一把鑰匙。

  宮嶼說:「是彩虹天堂11-14房的鑰匙。十一月十四號是你的生日,我希望明年的這一天,會是我們兩個一起在這間房子裡為你慶生。」

  我怔住了,扭頭看向他,微微一笑:「宮先生可是在求婚嗎?」

  他的一隻手緊緊地握了我的手一下,掌心裡全是細密的汗水。

  車窗外的街上熱鬧極了,周圍都是閃閃發光的彩燈,金燦燦,亮堂堂,讓人覺得喜慶。

  宮嶼牽著我的手走進「五月」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到了,正在其樂融融地裝扮著巨大的聖誕樹。

  夏微和陸小虎穿著笨拙的情侶裝沖我招手:「快來幫忙,什麼都指不上胡萊萊那個國寶級孕婦!」

  胡萊萊瞪了他們一眼,一臉甜蜜地挽著釋俊男的胳膊站在樹下,七彩的燈光映得她的臉龐格外神聖。

  我們聚在一個被上帝寬恕的時間裡,分享著彼此的喜悅和快樂,當然,也曾分享過彼此的悲傷和痛苦。慶幸的是歲月還很漫長,接下來的我們還要走很遠的路,很辛苦,很幸福。

  而這些幸福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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