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霜塵

2024-09-12 22:06:40 作者: 墨小芭
  || 像是有一陣奇異的風將往事一幕幕從我們身邊掠過,那些被我們壓抑在角落中的情節,和被我們刻意遺忘的過去,就在這靜悄悄的夜色里匆匆經過相顧無言的我們。||

  我坐在窗台上,令人暈眩的陽光在我手中的咖啡杯上鍍了一層模糊不清的金色。

  杯子裡的茶葉在那些細碎的光譜里就像一座浸泡在水中的森林,濕漉漉的清香讓我想起鹿嘉那靦腆的、轉瞬即逝的笑容。

  在鹿嘉離開工作室以後的那段日子,我經常在某個特別安靜或者特別嘈雜的時刻問自己,真的存在嗎?

  那些讓人溫暖而絕望的詞語,真的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嗎?

  比如愛,比如友情,比如寬恕,比如守望,比如不顧一切,比如善良,比如擁有……

  如果這些都真的存在,那它們會在什麼時候突然降臨,又是在什麼時候被我們慢慢遺忘的呢?

  每一次想到這裡,我都會被一種浩大的空虛完整地淹沒。

  一個月前,在我和可可驅車趕往遠藤文化的路上鹿嘉打來了電話。

  她的聲音聽上去雖有些疲憊,但卻很平靜。

  「雲喜。」她說:「對不起,給公司添麻煩了。」

  堵在胸口的巨石終於落下,我問鹿嘉:「你現在在哪裡?」

  鹿嘉說:「在去機場的大巴上。」

  「機場?你要去哪兒?」

  「甘肅。」

  「甘肅?」我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是之前說過要去支教的地方嗎?」

  「對。」鹿嘉輕輕地說:「很久以前就打算去的。可是好多事情耽誤了。雲喜,很抱歉,論壇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今年年初,我和他提出想要一起去甘肅支教的想法,那時候我才知道,他已經結婚了,還有一個正在讀幼兒園的女兒。我沒有告訴他我也有了我們的孩子,所以分手的過程並沒有太多糾纏和痛苦,把孩子拿掉雖然有些殘忍,但我別無選擇……

  原本我是打算等《霜塵》上市之後再動身,但是現在……恐怕《霜塵》永遠也不會上市了吧……」

  我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你錯了,《霜塵》會上市的,我一定會讓它出版!」

  鹿嘉在電話里溫柔地笑:「雲喜,千萬不要做會給公司抹黑的傻事。《冬城》連載在先,無論如何,讀者都會認定是我抄襲了程昔。」

  「這不是你,鹿嘉,你這是在逃避!」我不由地賭氣道:「為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為什麼要讓她們的詭計得逞,為什麼你要懦弱地選擇離開?」

  鹿嘉笑著說:「難怪宮嶼常說你是個冒失的小孩子,雲喜,你有敢於和錯誤的世界對抗的勇氣,這是好事。但是你知道嗎,很多時候,對的也許會被錯認為錯的,錯的也許會被追捧為真相。

  網絡上的那些攻擊和議論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被大家遺忘。這就說明我現在經歷的,不過是一些會隨著歲月被大家淡忘的瑣事罷了。

  既然這樣,我又為什麼要被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給困住呢?」

  我沒好氣地說:「你倒是想得開。真是應了那句,皇上不急急死太監!」

  「別這樣雲喜。」鹿嘉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歉意:「我知道你被我嚇著了,在擔心我,如果我沒猜錯你興許正在往遠藤去的路上呢。所以我才給你打了這個電話,雲喜,你能原諒我嗎?」

  我眼眶一熱,沉默了一會兒,瓮聲瓮氣地說:「那你到了甘肅要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鹿嘉認真地說。

  「還有。」我急忙說:「寫作的事情可以暫時休息,但不能放棄,你和我這邊還簽著約呢,如果敢就這麼放棄寫作的話小心我告你毀約!」

  她在電話那頭爽朗大笑:「謹遵領導教誨。」

  收起電話,可可緊張地問我:「怎麼了?鹿嘉沒想不開吧?」


  我無奈地嘆一口氣:「咱們太小看了鹿嘉,她比誰都還堅強開朗呢。」

  可可也鬆了口氣,笑著說:「我也太高估了你,你比誰都還驚慌失措呢。鹿嘉啊,沒有跟錯編輯,不過雲喜,在社會這個奇怪的圈子裡你的道行還是太淺。」

  是這樣嗎?我看著窗外,也許吧。也許。

  鹿嘉離開後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拿著《霜塵》的底稿敲開了主編室的門。

  我信誓旦旦地說:「這本書一定要出,一定。」

  主編從她的鏡片後面平靜地看了我一眼,說:「雲喜,作為一個編輯,如果你不能為工作室的長遠利益著想,而是要像現在這樣意氣用事的話,我想你是選錯了職業。」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因為我亦心知肚明,出版《霜塵》無論是對鹿嘉還是對公司的形象都沒有好處。

  但有些事情我們不能用理智說服自己的話,就只能聽聽心的意見。

  於是我就哭了,站在主編的辦公桌面前哭得像個中了邪的瘋子,我語無倫次地哭訴:「這是一本好書,雖然情節與《冬城》相似,但是情感絕對比《冬城》真摯!作為一個編輯,我們要做的就是讓這個作品面向讀者,評判和審閱都是讀者的事,為什麼你不肯給這本書一個機會!?」

  最後,我還像個潑婦一樣無用地威脅他:「如果你不肯讓我出版《霜塵》的話,我……我就辭職不幹了,真的不幹了!」

  那一天的我簡直丟臉透了,氣餒透了。

  原來從十五歲開始到現在,我始終都沒有成長過,也沒有進步過。我還是那個遇到不公平的事情就只會不甘地掉眼淚,只會無助地傻問為什麼的蠢姑娘。

  我對這樣的自己失望透頂又無可奈何。

  主編看著這樣的我,半晌,搖搖頭,忽然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她說:「既然這樣,那就去吧。」


  頓了頓,又說:「就按你說的,給這本書一個機會。也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看看是現實說服了你,還是奇蹟說服了我。」

  我吸了吸鼻涕,終於傻乎乎地笑了,一個巨大的鼻涕泡泡冒出來,主編縱容地看著我,朝我揮了揮手。

  我想那個時候的主編也許是在我身上看到了當年的自己吧,哪一個社會新鮮人沒有流過幾次不甘的淚水,做過幾件莽撞的傻事呢?

  後來可可時常翻出這件事來嘲笑我,每次宮嶼讓我們留下來加班,她都會學著我的語氣誇張地說:「再讓我加班,我……我就辭職不幹了,真的不幹了!」

  工作室里的員工順勢笑倒一片,裡面就包括笑得最開心的宮嶼。

  我知道大家都原諒了我,原諒了我的任性,就像一個大人原諒了一個死不認理的小孩。

  從小到大,除了好好地去愛顧輕決之外,我就再沒做過一件像樣的正經事。出版《霜塵》是我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想要認真對待的事,這件事讓我的生活有了新的意義。

  就在《霜塵》上市的前半個月,程昔約我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廳見面。

  我走進咖啡廳的時候她很有禮貌地上前來迎我,微笑著對我說:「冒昧地把你叫出來實在抱歉,我沒有打擾到你吧?」

  她穿著一條顏色素雅的長裙,襯衫外面套了一件寬寬大大的針織衫,眉眼間頗有幾分沉靜的性感。

  我們點了兩杯藍山面對面地坐下。

  程昔,我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我剛進公司實習的那幾天,她和鹿嘉挽著彼此的胳膊站在走廊里細聲細語地談論些什麼。

  我經過的時候,正好看到兩個年紀相仿的女孩子看著對方開心地大笑起來。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想起《昨日書》里的一句話,世界還是世界,而我們卻不再是我們。

  程昔見我發愣,輕聲地說:「這家的藍山特別濃郁,每天中午來喝一杯,一整個下午都會有好心情。」


  我收回神思,客氣地問她:「你常來這裡?」

  程昔點點頭,慵懶地笑了一下:「從前常和鹿嘉一起來,不過她喝不慣藍山的酸味,只喝加了很多牛奶的拿鐵。」

  我雖料到她叫我出來多半是因為鹿嘉,但還是有些意外她會先提起這事,所以我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非常瞧不起我?」她拿起勺子輕輕地在咖啡杯里轉動了幾下,抬起眉眼認真地問我。

  天,怎麼總是有人在問我是不是瞧不起她們?蘇重也是,程昔也是,她們到底做了什麼事讓我瞧不起了,我又有什麼資格瞧不起她們?

  我笑了笑,儘可能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你既然選擇抄襲,選擇爆料,就說明你並沒有拿鹿嘉當過朋友。我只瞧不起出賣朋友的人,而你,並不值得我瞧不起些什麼。」

  窗外下著絲絲縷縷的細雨,雨絲溫柔地敲打在透明的落地窗上,像是劃下一道道清晰的傷痕。

  程昔就是在一道道雨絲的背景下沖我嫣然一笑,說:「不管你怎麼說,鹿嘉都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不由不脫口而出:「原來朋友的職責就是在她最絕望最悲傷的時候到處宣揚她的隱私,落井下石,順便把她的東西搶過來變成自己的。呵,程昔,你真是給我上了生動的一課。」

  程昔不怒反笑,長發輕柔地垂下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淡淡地說:「就是因為是朋友,所以才更加無法忍受對方比你優秀的現實吧。」

  「什麼意思?」我覺得她話中有話。

  「因為是朋友,是最親近的人,所以才更容易產生對比啊。」程昔的聲音聽上去很低,像是在和自己對話,而不是對我這個外人辯解。她費力地說:「像鹿嘉那樣有才能的人,只要輕輕鬆鬆地隨便寫一寫就好。隨隨便便就會得到南編輯的重視,隨隨便便就能得到和宮嶼合作的機會,甚至不用討好任何人就會有成千上萬的讀者追捧。

  雲喜,你不覺得這對於像我這樣即使拼命努力也未必會有多大成就的人很不公平嗎?我啊,可是認認真真地地回復著每一個讀者的留言,一絲也不敢怠慢的啊。可是為什麼,當我在為寫不出東西而苦惱痛哭甚至想過放棄生命的時候,鹿嘉卻可以隨隨便便就想出一個有趣的故事?當我想到一個不錯的情節生怕被別人搶先而通宵寫作的時候,憑什麼她卻可以雲淡風輕地把那麼好的故事說給我聽?」

  「程昔。」我打斷她,靜靜地看著她悲傷的臉孔說:「那是因為你放大了自己的努力,而藐視了鹿嘉的付出。作為鹿嘉的編輯,我可以很負責任地告訴你,她不是「天才」型的作者。但是她對寫作的態度卻要比任何人都還要認真。在你眼裡看上去「隨隨便便」就寫出的優秀的作品,很可能是她反覆修改了十多遍甚至上百遍才得以面向讀者。


  至於她為什麼要把《霜塵》的內容說給你聽,我想作為她好友的你應該比我更能體會到她對友誼的信任才對。」

  程昔默不作聲。

  「咖啡算你請。」我將一張寫有鹿嘉最新聯繫方式的小紙條放在桌子上起身離開。這是我的回禮。

  「雲喜!」程昔在身後叫住我:「聽說你執意要出版《霜塵》,難道你就不怕鹿嘉背上抄襲的罵名嗎?」

  我在心裡輕輕一笑,沒有轉身去看程昔的表情。

  是抄襲還是超越,讓讀者自己去評斷就好,那是讀者的事。作為編輯,我也只是能做到讓它與讀者見面而已。

  半個月後,《霜塵》在全國各大書店陸續上市。而我像個瀕死的犯人靜靜等待著讀者的審判。

  星期五的傍晚,我在回家的路上給鹿嘉郵了一本《霜塵》的樣書。藏藍色的封面像極了她沉穩樂觀的表情。

  從郵局出來時接到夏微的電話,她囑咐我別忘了訂蛋糕,我這才想起第二天是胡萊萊的二十五歲大壽。

  夏微特別選在胡萊萊生日當天舉行新店開業慶典,她把逝水的店名改為五月,她說五月是一個死灰復燃的季節。

  巧合的是,拉風爹的大女兒就叫五月。我想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僅僅憑藉著緣分就可以塵埃落定。

  胡萊萊的生日被夏微安排得熱鬧非凡,凡在當天到五月消費的客人,無論金額多少,均打對摺,持消費卷還可以免費參加胡萊萊的生日派對。

  開業當天我一直在樓下幫夏微招呼客人,店裡一共才六個服務生,有點忙不過來,那個叫青貓的女孩兒也幫不上什麼忙,一直抱著一把吉他在那輕輕地唱著歌。吉他是胡萊萊買的開業禮,青貓好像對它一見鍾情。

  一直忙到樓上的人到齊了,夏微才把樓下交給服務生照顧,和我一起到二樓給胡萊萊慶生。

  這一天雙喜臨門,夏微開業、胡萊萊慶生,因此一整個包廂都坐滿了人,復寧的高中同學就占了一大半,當然還有蘇重和顧輕決,陸小虎也早早地到了,一直在樓下幫忙做服務生,只是從頭到尾我都沒看見小百合的人影。


  蛋糕推進來之前,胡萊萊拉著一個看上去特別斯文的男生興沖沖地給我們介紹:「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我的男朋友陸河。」

  我和夏微都有點驚訝,之前從來也沒聽她提起過。胡萊萊得意地說:「我就是要在自己生日這一天給你們一個驚喜!」

  陸河揉了揉胡萊萊栗色的捲髮溫柔地笑了,禮貌地和我們打招呼:「你們好,我是陸河,謝謝你們來給萊萊過生日。」

  他很高,很挺拔,眉宇間有一絲讓女人著迷的邪氣。

  夏微說,這種男生一看就不簡單。

  說實話我也不大喜歡陸河,雖然長相修養看上去無可挑剔,但我總覺得太過聰明得體的人都有點自私,他們最愛自己,鮮少去愛別人。

  這時候服務生把蛋糕推進來,我發現並不是我訂的那一個,便問夏微:「你把蛋糕換掉了?」

  夏微懵懂地搖了搖頭:「不是你訂的嗎?」

  我也搖搖頭:「可能是蛋糕店不小心送錯了吧。」

  「別管那些,反正不是咱們的錯,先點蠟燭吧。」胡萊萊的男朋友沖我們眨眨眼睛,去關上了包廂的燈,又將蠟燭一一點燃。

  溫暖的燭光里,一群人圍在一起等著胡萊萊發表生日感言,她清了清嗓子,微笑著說:「謝謝大家願意和我聚在這裡,今天,本來是我二十五歲的生日,但實際上我不過真正地活了五年。二十歲以前的胡萊萊已經死了。」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陸小虎,然後把目光甜蜜地轉向身邊的陸河,快樂地說:「所以,大家就祝我五歲生日快樂吧!」

  就在胡萊萊閉上眼睛許願的時候,包房的門被輕輕地推開,釋俊男捧著一大捧灼灼艷艷的紅玫瑰走進來。

  胡萊萊睜開雙眼,一愣,不耐煩地質問:「你來這裡幹什麼啊?」

  釋俊男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解釋道:「夏微說,只要憑著消費券就可以來參加你的生日會。」


  我看見胡萊萊狠狠地瞪了夏微一眼,夏微則淡定地把目光轉向天花板。

  釋俊男把玫瑰花遞給胡萊萊,笑得有點傻,也有點羞澀,他真誠地說:「其實我今天是來和你告白的。胡萊萊,我喜歡你,從讀高中時候就開始喜歡,可是我一直不敢和你說,我怕你瞧不起我,事實證明,你也確實瞧不上我。所以今天,是我最後一次鼓起勇氣對你說,胡萊萊,我喜歡你,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朦朧搖曳的燭光里,他期待地看著胡萊萊越來越不爽的臉,尷尬地笑著等待。

  胡萊萊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花束,然後,在釋俊男就要盪開的笑容里將它冷冷地丟在地上,一腳一腳地踩碎。

  釋俊男愣愣地看著胡萊萊,又愣愣地看著一地踩爛的花瓣。

  胡萊萊看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釋俊男,這也是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即使全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胡萊萊也不會愛上你這個醜八怪,絕對不會,絕對!」

  釋俊男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包著一層透明的眼淚,他抿著嘴艱難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打擾你們了。」

  他轉身離開時替我們輕輕地關上了包廂的門。

  在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的安靜里,胡萊萊低頭吹滅了蠟燭,她的臉剛好沉浸在一片轉瞬即逝的光芒里。然後不知道是誰帶頭喊了一聲生日快樂,我們一群人又都在開燈之前活躍了起來。

  這天晚上胡萊萊喝了很多酒,誰都攔不住,索性大家也都放開了吃喝。

  我看見顧輕決一直在角落裡不怎麼說話,他還是老樣子,不習慣鬧哄哄的場所,人越多就越不習慣,也就越安靜。

  但是我沒能像從前一樣落落大方地走到他身邊陪他說說話。我想,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畫面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了。

  直到凌晨兩點,歡慶的人們走了一批,醉倒了一批,只剩下我和夏微還有些清醒。

  胡萊萊早已經接近瘋癲邊緣,陸河也不知道去了哪裡,也許是醉得不省人事已經掛了,胡萊萊只好抓著吐得氣若遊絲的陸小虎繼續灌酒。

  夏微一邊把胡萊萊從陸小虎身上挖下來,一邊問我:「他女朋友小百合怎麼沒來?」


  我含糊地說我不知道。

  胡萊萊就在這個時候痴痴地笑起來,笑得張牙舞爪的,看上去很嚇人的樣子。

  她說:「夏微你這個智障,還真以為陸小虎撇下你去找了別的妞啊?哈哈哈,你真傻,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智障的了,那個小百合……那個小百合,根本就是我找來演戲的!是我花錢找來的你知道嗎……」還沒說完就彎下腰來吐了陸小虎一身。

  我在旁邊看得心驚肉跳的,幸好陸小虎整個醉死了,無知無覺地繼續打著鼾。等胡萊萊吐舒服了之後,我忍著酸餿味把陸小虎的外套扒下來丟在一邊,然後就看見了那個掉在地毯上的打火機。

  夏微冷冷地問:「你什麼意思,胡萊萊你最好是現在給我說清楚,小百合是你找來演戲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胡萊萊像個小雞仔一樣被夏微拎住,軟綿綿的身體一半攤在沙發上,一半懸在夏微和沙發之間,她看了夏微一眼,又看了我一眼,傻乎乎地一笑,徹底地醉暈了過去。

  我緊張地看著夏微,說:「她都這樣了,還是明天早晨再逼供吧。」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冷冷地問我:「阮雲喜,你也知道這事兒是不是?」

  我瘋狂地搖頭否認:「相信我夏微,我要是知道就咒我胸圍縮水十厘米!」

  這個惡毒的詛咒讓夏微暫時放下了對我的懷疑。

  我鬆了口氣,虛弱地說:「等我一下,我把這個給顧輕決送去,回來再帶胡萊萊回家。至於陸小虎,我想他可能要和這幾個人一起留在這過夜了,我可搬不動他們。」

  夏微沉默地點了點頭。

  此時已接近凌晨三點。夜已經沒有那麼濃。

  我撥通了顧輕決的手機號碼,過了一會那邊傳來他沙啞的聲音。

  我說:「我是阮雲喜。」


  他說:「我知道你的號碼。」

  沉默了一會兒,問我:「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這才回過神來,說:「你的打火機掉在店裡了,如果沒走遠可以回來取一下……要不,我放在店裡你明天來拿也可以,我……就是告訴你一聲,怕你找不到了會著急……」

  「等我一下,我現在馬上過去。」他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我一個人站在茫茫夜色中等了片刻,就看見顧輕決的車遠遠地朝這邊駛來。

  凌晨的大街靜悄悄的,他從副駕駛下了車走向我,眼睛裡是酒精發酵的模糊和恍然。

  「幸好被撿到了,下次不要再弄丟了。」我把打火機遞給他。

  他伸手接過的時候微涼的手指無知無覺地划過我的掌心,他迅速收回手,對我說了一句謝謝。

  我搖搖頭:「碰巧而已,不用客氣。」

  然後我們就突然安靜下來,互相看著彼此的眼睛,誰也不再說話。像是有一陣奇異的風將往事一幕幕從我們身邊掠過,那些被我們壓抑在角落中的情節,和被我們刻意遺忘的過去,就在這靜悄悄的夜色里匆匆經過相顧無言的我們。

  心臟最柔軟的地方再次出現那種空蕩蕩的痛楚,有一雙冰冷的手緊緊地攥住心臟一角,不時地提醒著我,我們曾經那麼相愛,如今卻只能如此地置身事外了。

  很久以後,他對我說:「雲喜,你知道嗎,有時候我寧願你恨我也不想你忘了我。」

  他的聲音略微沙啞,說完這些,忽然俯身下來吻住了我。

  那是一種絕望的、具有某種毀滅性的吻。他的胸口緊緊地和我的貼在一起,仿佛是要把我揉進他的身體裡去。這像極了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每一次吵架過後的吻,他溫熱的嘴唇帶著殘餘的酒精的清香,吻過我的臉頰,嘴唇,以及微微顫抖的頸。

  我整個人凝固在他懷裡,任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我的臉龐,拇指悲傷地划過我的眉骨,帶著一絲淡淡的草藥的氣味。有一股強大的力量讓我在那一刻無法動彈,就連思維都沒辦法轉動,直到他的舌頭霸道地探進來的時候,我才不由自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顧輕決……」

  短促的聲音聽上去就像疼痛的呼吸。

  他放開我,黑亮的瞳孔里恢復一絲理智。

  「對不起雲喜,我一定是瘋了!別原諒我這個自私的瘋子!」

  下一秒,他大步走進車裡,讓司機發動了引擎,車子飛快地向前沖了出去,衝進無邊無際的夜色褪去的方向。

  我輕輕地咬了咬麻木的嘴唇,轉身走進「五月」燈火通明的前廳。

  夏微正在那悲天憫人地看著我,我走過去,把額頭搭在她的肩膀上艱難地哭了起來。

  我要放開顧輕決,即使他抓住我也要咬牙把他推開,然後一個人忍受著這種心臟被抓在手心裡狠狠揉捏的痛苦。只要這樣就會有人幸福了吧?為什麼我要承受這些?是因為蘇重還是因為阮雲賀?都不是,都不是……是因為我們自己已經失去了彼此相守的勇氣。

  當我看著顧輕決落荒而逃的背影時,腦海中忽然想起宮嶼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他說,我知道你一直在等著一個人,即使明知道那個人再也不會回到你身邊,你依然在等。雲喜,你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什麼嗎?這不是傻也不是固執,這是放棄。你在放棄你自己,更是在放棄我給你幸福的機會你懂不懂!

  「我該怎麼辦啊,夏微?」

  我像一隻被大雨打濕了翅膀的飛鳥,疲憊地倚在夏微的肩膀上哭得發抖。

  有些事會被淚水沖淡,有些事會被歲月原諒。我知道這樣的時刻何其難熬,我也知道將來的我會對今天的一切一笑而過。

  可是現在不行,此刻不行……我控制不住那些源源不斷的悲傷和痛楚。

  夏微緊緊地抱著我,她說:「你們已經回不去了,雲喜,你可別被短暫的假象迷住了。」


  後來我哭得累了,和胡萊萊一起在夏微的店裡睡了一整天,醒來的時候已近黃昏,宿醉讓我們兩個頭痛欲裂,神情憔悴。

  當胡萊萊掙扎著爬起來試圖恢復理智的時候,夏微端著兩盤吐司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微笑著看向胡萊萊問道:「餓嗎?」

  胡萊萊懵懂地點了點頭。

  夏微把餐盤遞給她溫柔地說:「吃吧。」

  胡萊萊虛弱地拿起吐司咬了一口,聽見夏微平靜地說:「吃飽了好有力氣和我說說小百合是怎麼回事。」

  然後我就看見胡萊萊臉色凝重地瘋狂捶打自己的胸口,臉色通紅。

  我驚恐地閃到一邊問夏微:「不至於吧……你往吐司里下毒了?」

  夏微一邊幫胡萊萊捶打著後背一邊面色祥和地問:「所以說,是你和陸小虎串通好,找來了小百合演戲給我看的是嗎?」

  胡萊萊臉色鐵青地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終於吐出一團卡住她喉嚨的吐司。

  我轉身倒了杯水給她,用眼神像她表示了同情和哀悼。

  接下來的三十分鐘裡胡萊萊認真嚴謹地敘述了小百合這個人物的來龍去脈和事情的起因經過——

  在一個夜黑風高的夜晚,胡萊萊在街頭遇見了喝得酩酊大醉的陸小虎,在陸小虎聲淚俱下的述說中,胡萊萊了解到他對夏微的感情實在是感天動地常人難比,於是她當下便拍著乳房表示,一定要讓夏微重新回到陸小虎的身邊。

  《愛情聖經》里寫道,想要挽回一個女人的心,就要讓她意識到,你比她不愛你更不愛她。因為女人的愛情永遠與嫉妒心並存。

  為了勾起夏微的妒意,胡萊萊就在《回家的誘惑》粉絲群里找到了一心想當明星的學生妹——上官碗兒,藝名小百合。碗兒是表演系一年級的新生,一聽到胡萊萊的召喚就熱情地答應幫忙,一來可以展示一下自己爐火純青的演技,二來也可以讓一對苦命鴛鴦重修於好,真是一箭雙鵰一舉兩得的美事。


  這之後,在盜版愛情合集《夢裡紅杏出牆來》的指導下,三個人又一起設計了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件,其中就包括買衣服事件和找我出書事件。

  胡萊萊抬起頭,看著夏微一臉平靜地喝咖啡的樣子,緊張地把目光轉向我。

  我看著夏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掙扎著說:「其實上官碗兒塑造的小百合這個形象還是很成功的,比真的還真,這說明胡萊萊找演員是用了心的,而且……她也是好意嘛,所以……」

  夏微把目光轉向我,淡淡地說:「你們兩個先吃飯吧。」

  我立即閉上嘴,和胡萊萊一起默默地把吐司吃光。

  期間夏微一直沉默著,什麼話也沒有說。直到我和胡萊萊準備回家的時候,她才出聲叫住了胡萊萊。

  胡萊萊回過頭去急忙辯解:「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陸小虎真的特別喜歡你,小百合也有自己的男朋友,我真的是為了讓你們重新走到一起才騙你的!」

  「是嗎?」夏微靜靜地看著她,眼神清冷:「你真的希望我們重新走到一起嗎?」

  胡萊萊面色凝重,問她:「夏微你什麼意思?」

  夏微控制著自己的情緒,雲淡風輕地說:「你也喜歡陸小虎不是嗎?從高一那年開始,一直。」

  胡萊萊站在我前面背對著我,因此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是她僵硬的背影讓我覺得胃裡突然一陣難受。

  我看了夏微一眼,她的視線避開我直直地看著胡萊萊。

  我已經很久沒這樣無助過了,胡萊萊的手機一號鍵是陸小虎這件事我還沒有忘記。

  夏微就那樣靜靜地看了胡萊萊兩分鐘,期間胡萊萊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有搭在門把上的手指非常地用力。

  終於,我受不了房間裡這種壓抑得像火葬場一樣的氣壓,推開門拉著胡萊萊一起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也許是怕她們會打起來,也許骨子裡我就是一個孬種,遇到不想面對的事就只會逃避,這一次竟然還拉著胡萊萊一起逃了。

  外面夕陽漸漸隱褪,天邊是一片洶湧的暗藍。一輪白色的月牙遠遠地懸在那裡,一絲溫暖的光芒都沒有。

  我拉著胡萊萊打車回家。路上她一直沒有說話,只是呆呆地望著車窗外不斷倒退的風景。

  進屋後我清了清喉嚨,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地問她:「萊萊,要吃泡麵嗎?剛才在夏微那我沒吃飽。」

  她回過頭來,沖我笑笑:「還是等我說完再吃吧。雲喜,其實你也早就知道了吧,同學聚會的第二天,你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已經什麼都知道了。你願意相信我,不拆穿我,我真的很高興,但其實……」

  她頓了頓,聲音里參雜著一絲哽咽,「其實,我也希望有個人可以儘快地拆穿我,因為……只有我一個人守著這個秘密……實在是太辛苦了……」

  傍晚的風從窗戶吹進來,把室內悶熱的空氣慢慢捲走。我一聲不吭地走過去,安靜地坐在胡萊萊身邊。

  她垂下頭,想了很久才鎮定了情緒,繼續說:「你知道嗎,陸小虎是咱們班唯一一個叫我萊萊的男同學。別人都喊我胖妞、肥婆、死肥貓,只有陸小虎……只有他和別人不一樣,他從沒取笑過我,一次也沒有。」

  她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臉來笑著問我:「那時候的我,實在是沒有理由不去喜歡上那樣的陸小虎吧?可是我只能對自己說,胡萊萊,你清醒一點吧,那個人是夏微的男朋友,是你的好姐妹夏微的男朋友。

  雲喜,你知道我有多羨慕夏微嗎?如果她離我遠遠的還好,可是她就在我的身邊,在離我最近的地方,那麼清晰地美好著,那麼真實地被陸小虎喜歡著,而我只是她身邊一個微不足道的影子而已。

  我喜歡夏微,非常非常喜歡,她給我帶來這一生最最珍貴的友誼,我想即使我再怎麼喜歡陸小虎也不會和她搶。可是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麼爛的一個人,夏微在畫室出事那天,我看見她跟著那個人渣一起去了那個地方,我明知道那個地方很危險,根本就不是什麼畫室,可是我卻沒有阻止她……

  當時我就在想,像她這樣完美的人,即使被……即使被弄髒了……也還是比我強許多的吧……」

  胡萊萊閉上眼睛,滾燙的眼淚一顆一顆落在她緊緊地抱著膝蓋的手臂上。

  我輕輕地摟住她的肩膀,好像有很多複雜的感情呼啦啦地湧上心頭不能平息。

  「可是最終你還是找來了陸小虎不是嗎?是因為你打給陸小虎,夏微才得救了啊。


  我知道你一定早就後悔了,後悔了很久很久,所以別再這樣說自己……算我拜託你,別這麼想……」

  胡萊萊望著天花板,眼睛紅紅的。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有一次體育課我摔傷了,陸小虎抱著我飛奔向醫務室,當時……」

  聽到這我實在沒忍住打斷她:「等等……陸小虎抱著你飛奔向醫護室?別開玩笑了,你那時候的體重連你自己的雙腿都承受不了!」

  胡萊萊白了我一眼,繼續說:「總之……我受不了他對我的好,我怕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我會瘋掉的。所以就在高考前,趁著大家都喝醉了,我就跑去告訴陸小虎,我和他說自己喜歡他很久了。你知道陸小虎對我說了什麼嗎?」

  我搖了搖頭。

  胡萊萊說,他說:「除了夏微之外別的女人在我眼裡都算不上女人。」

  我說:「那是他的口頭禪,他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胡萊萊說:「可是我還是很難過,那段時間我常常偷偷溜出去喝酒,你還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喝得爛醉,在操場上一邊跑一邊哭的事兒嗎?」

  我點點頭:「我還記得你沒裸奔,圍了個圍巾呢。」

  胡萊萊破涕為笑,推了我一把。

  「那天晚上我一邊哭一邊就下定決心,我一定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我要變漂亮,變瘦,變成一個像夏微那樣值得被愛的人。我不在乎整容後有人因為我的外表才喜歡上我,之前的我又胖又丑,連我自己照鏡子都覺得噁心,我又怎麼能指望別人來愛我是不是?」

  我抱了抱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後來我在大街上看見喝得爛醉的陸小虎,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幫他和夏微和好。

  因為那天他哭著對我說,對不起,萊萊,小時候是我說錯了話才會讓你傷心。可是我真的只能喜歡夏微一個人,除了她誰都不行,真的,誰都不行啊。」

  我怔住,小聲地問胡萊萊:「那你呢?你怎麼辦?」


  胡萊萊慘然一笑,說:「這世上好男人多得是,可是再沒有你和夏微這樣的朋友了。」

  我的眼中微微有些灼熱,側頭去看窗外的夜色,冷月清明,像一面巨大的鏡子照著我們的哭與笑。

  那天以後,夏微和胡萊萊都選擇性遺忘了那天下午發生的不愉快。

  我曾經問過夏微,為什麼就是不能原諒陸小虎,是因為還在恨他嗎?

  夏微點點頭,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我不是恨他打了我,我只是恨他不能體會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貧窮,因為不能體會,不能感同身受,所以他沒辦法平息和分擔我當時承受的痛苦。」

  我看著至今也無法釋懷的夏微,心裡像是撒了一把滾燙的鹽。

  兩個相愛的人難道不應該在一起嗎,這樣折磨彼此就真的有意義嗎?

  我望著她安靜消瘦的側臉,很想走過去抱一抱她。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心緒不寧,《霜塵》的出版在網絡上迅速成為了熱門話題。有人大肆謾罵鹿嘉抄襲,也有人堅決擁護鹿嘉的文字,向程昔提出質疑,至少形勢並非一面倒戈,這也算是一種欣慰。

  我曾經一度後悔把鹿嘉推上了風口浪尖,以她向來低調的為人處世,是最不想站到作品前面被人指指點點,甚至被人挖掘出身世評頭論足。

  但是後來,當《霜塵》幾度銷售一空,當這之後的幾年裡鹿嘉的作品一直穩定擠進暢銷榜前三名,當程昔已不復當年,而鹿嘉卻開始全國巡迴簽售的時候,我才明白,有些人只有在荊棘叢中才能夠完美綻放。

  周六的早上,寫了一夜策劃的我剛敷上面膜準備睡覺,突然聽到門鈴聲急促地響起。

  暈頭轉向地出去開門,看見李阿姨正一臉驚訝地看著我發愣。我穩了穩心神,這才開門讓她進屋裡來。

  「阿姨你隨便坐。」我一邊從臉上撕下面膜一邊把胡萊萊丟在沙發上的內褲丟進垃圾桶:「我和萊萊兩個人都隨便慣了,家裡有點亂。」

  「孩子嘛,又要工作,亂一點的家才顯得活潑有朝氣呢。」李阿姨大方地坐下來,顯然已經從剛才的震驚中頑強地挺了過來。


  她把一個保溫桶遞給我,說:「這是你愛吃的咖喱裡脊,萊萊呢,出去了嗎?我特地給你帶了兩人份的。」

  「謝謝阿姨。」我接過保溫桶,一邊走進廚房一邊回答:「萊萊去健身房了,要吃過營養午餐才回來,您有什麼事儘管和我說就行。」

  「這孩子。」李阿姨笑笑:「沒事還不能來看看你嘛,你爸爸總念叨你還不回家住,這不,派我來當說客的。」

  「爸爸答應讓我好好考慮一段時間,您准不是為這事來的。」我倒了杯飲料遞給她,乖巧地在她身邊坐下來。剛才我那副樣子一定把她嚇得不輕,我得裝出乖乖女的樣子好好安撫安撫才行。

  她低頭喝著飲料,像是在斟酌要怎麼和我開口才好,我等了好久,才見她放下杯子看向我,笑容里攙著一絲脆弱,她說:「雲喜,我這次來呢,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終於入正題了,我洗耳恭聽。

  她把我的手拿在手裡溫暖地握了握,才說:「上個禮拜醫院給你爸爸來了電話,說你媽媽生病住院了。你爸呢,本來不打算告訴你,想說去看看,治好了就好了,免得讓你擔心。」

  我沉默著,慢慢覺得胸口很悶。

  李阿姨繼續說:「但是現在,我們都覺得應該告訴你,你也大了,懂事了,有些事情大人不應該一味地瞞著你。」

  「她得了什麼病?」我平靜地問,腦海里忽然閃過很久以前我們在咖啡館見面時她的病例掉在地上的那一幕。

  「乳腺癌晚期。醫生說,恐怕是熬不過今年夏天了。」

  「什麼意思?」我瞪大眼睛:「什麼叫熬不過今年夏天了?不就是生病了嗎,她那麼有本事,就把自己治好啊!她不是很有本事的嗎,得了個癌症而已,怎麼會熬不過今年夏天……」

  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對我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當頭一棒。因為太突然,連悲傷的情緒都沒辦法好好醞釀,腦子裡亂糟糟的一團,根本就沒辦法消化理解這件事情,所以我徹底地慌了,亂了。

  李阿姨看著我,悲傷地說:「你爸爸現在受了很大的打擊,他覺得……覺得是自己當初放棄了你媽媽才讓她現在這麼不好過,所以他根本就沒有心思顧慮到你了,雲喜,對不起……看來我不該這麼唐突地來跟你說這件事,可是……我覺得你該和你爸一起來面對這個問題,因為你媽媽她現在非常非常需要你們的支持,我想,生病的時候,只要有家人陪在身邊,痛苦就會減輕很多……你原諒阿姨的自作主張好不好……」

  我勉強地點了點頭,聲音乾澀:「阿姨,謝謝你告訴我,我會去看她的,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願意見到我。」


  李阿姨溫柔拍拍我的肩膀,溫柔地說:「傻孩子,哪個做母親的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孩子呢?」

  我仍是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李阿姨臨走前囑咐我不要太難過,去醫院的時候回家一趟,她會給我煲點湯水,自己家熬的總比外面買的健康。

  我感激地沖她笑笑,始終發不出一點聲音。

  李阿姨離開以後,我把自己狠狠地摔在床上,強迫自己快點入睡,可是翻來覆去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倦意。

  又是一夜未睡,大腦像個墳崗被挖掘機粗魯地挖掘。

  我想起十四歲那年的冬天,晏城下著十年難遇的暴風雪。路面過膝的積雪導致交通癱瘓,車輛無法前行,學校緊急取消了晚自習,讓學生可以在天黑以前儘快地安全到家。

  那天是阮雲賀來學校接我放學,因為打不到車,兩個人牢牢地挽著彼此的胳膊在大雪中低頭前行。晏城的冬天天黑得特別早,沒走多久四周已是黑壓壓的一片。

  快到家的時候,我看見遠處閃著一束橙色的光,漸漸走近時才看見是媽媽打著電筒來迎我們。

  「媽——」

  我們齊齊地喊了她一聲,就是在這個時候,阮雲賀腳下一滑,重重地跌倒在雪地里。

  「小賀——!」

  媽媽在遠處焦急地喊了一聲哥哥的名字,明顯地加快了腳步朝我們跑過來。就在這同一個瞬間裡,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理由,我也下意識地讓自己重重地摔在雪地上。

  我被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耳邊灌滿了從喉嚨里傳出的不可思議的呼吸聲。

  然後媽媽跑過來,緊張地把阮雲賀從地上扶起。她關切地詢問他有沒有摔壞,順便看著一動不動地趴在雪地中的我,不耐煩地說了一句:「雲喜,快起來。」


  雪無聲地落下,我的胸腔被某種奇異的空虛填滿,類似於委屈、羞恥、以及對自己深深的厭惡。這樣的空虛像兩團火焰,在大雪紛飛的夜晚灼傷了我的眼眶。

  我想著這些微不足道的往事,不知不覺間,眼淚已經落了滿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我已經睡了一覺醒來,也許我沒有,總之當我疲憊地睜開腫脹的雙眼時,周圍的夜是寂靜的。窗外一點聲音都沒有。

  客廳里亮著的燈光朦朧地聚在門縫周圍,像暗夜裡瀕死的螢火蟲。

  我拖著千斤重的身體推開房門,看見宮嶼正坐在客廳里翻閱一本雜誌。他來找我似乎是和李阿姨同樣的理由,所以他才會只是看了我一眼浮腫的眼睛就什麼都明白了似的。

  「什麼時候來的?」我走過去,在他身邊抱著膝蓋坐下來。

  「下午,胡萊萊開的門,後來她有事就出去了。」

  「哦……」

  我沉默了一會兒,眼睛死死地盯著地板上一道細小的裂痕。

  「宮嶼,連你都知道了,可是我卻什麼都不知道。」

  「我也聽蘇總的同事說起才知道的。」他溫柔地向我解釋,仿佛是為了證明我沒有自己想的那麼不孝。

  我輕輕地笑了一下,無助地喃喃:「怎麼辦啊……現在……」

  「乖,別怕。」宮嶼輕輕地抱了抱我,語氣里有一種讓人踏實的沉著。

  我把臉緊緊地貼在他的懷裡,聞著他身上特有的檀香皂的氣味,輕聲說:「宮嶼,帶我去看看她吧。我怕再不去,會來不及……」

  「好,我陪你去。」他寬大的手掌握緊我,掌心微涼。


  當我們走進病房時媽媽還在熟睡,平日裡一絲不苟地盤在腦後的頭髮柔軟地垂散在枕頭上。她看起來很瘦,瘦得幾近刻薄,皮膚在昏暗的夜燈里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和鬆弛。

  宮嶼把我一個人留在病房裡,出去的時候輕輕地關上了門。

  病房裡一直瀰漫著很淡很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我坐在病床邊的小椅子上靜靜地看著熟睡中的女人,這是我的媽媽,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本應該最親近最熟悉的人,可是在這一刻,我看著她的臉,卻只覺得陌生得讓人心酸。

  從前我從沒發現,原來媽媽的額頭這樣漂亮,幾乎找不到一條多餘的皺紋,她的嘴角有一顆赤色的痣,很小很小的一顆。

  還有她的手,看起來就像每一個媽媽的手一樣乾淨溫暖。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她的手背,然後慢慢地,近乎貪戀地握住了她的手。

  原來真的很溫暖,很溫暖。

  就在這個時候媽媽忽然睜開了眼睛,用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我,我慌忙收回自己的手,愣在這不夠明亮的光線里看著她。

  過了很久,她不緊不慢地對我說:「聽說你執意出版了《霜塵》,這個脾氣,倒是和我有些像。」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說起這個,也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麼,我只是皺了皺眉,露出一個非常難看的笑容。

  她也笑了,自顧自地說:「顧輕決不適合你。」

  我脫口而出:「適不適合是我的事。」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接著對我說:「你從小就是個奇怪的孩子。似乎總是在怪我對你不夠好,可是當我真的在為你著想的時候你又總是抗拒。」

  我眨了眨眼睛,狠狠逼退聚集在眼眶的眼淚:「你不是在關心我,你只是想擺布我,因為我不是哥哥,不可能做到像他那麼完美地聽從你的指揮,我總是在走彎路,不受你的控制,就像爸爸一樣,所以你不喜歡我,討厭我,甚至厭惡我。」


  她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說:「你怎麼可以這樣想?再怎麼說我還是生下你的母親!」

  「生下我之後呢?」我激動地站起來,俯身看著她,咄咄逼人地嚷:「把我丟給奶奶照看了不是嗎?為什麼不能把哥哥送到奶奶那裡,為什麼是剛出生沒多久的我?」

  「原來你是在怪我這個。」她疲憊地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頑固地睜大的眼睛,生怕「傷心」這個詞語會讓我的眼淚衝破防線,所以我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對她說:「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她點點頭:「隨便,我也不見得多想見到你,活著的時候未必多想,現在要死了,也沒什麼想不想的。」

  我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後悔生了我?」

  「沒有。」她的語氣快速而冷漠。

  我笑笑,面色平靜地說:「都是你不好。

  如果不是你生下我卻不喜歡我,我也不會變成你厭惡的樣子,哪怕是給我一個鼓勵的眼神也好,我也不會想要變成一個一無是處的人。你不是一個好媽媽,也不是一個好妻子。所以爸爸才會和你離婚的不是嗎?還有……你一定以為是我害死了哥哥,所以才導致我們家被拆散得七零八落的對不對?其實不是的,哥哥不是我害死的,是你害死的。

  是你用金錢留住了顧輕決去老鐵軌的腳步,所以哥哥才會在那一直傻等。如果那天顧輕決按照約定的時候去了老鐵軌,哥哥就不會死。爸爸也不會跟你離婚。

  所以你看,都是你一個人的錯。可是你卻把錯誤全部都推到我頭上。

  是你生下了我,卻怪我在不合時宜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你害死了哥哥,卻把責任全部算在我喜歡顧輕決這件事上,媽,你有沒有想過,我也是你的孩子,我和哥哥一樣,都是你生下來的孩子!?」

  我的聲音在空蕩蕩的病房裡聽上去格外淒清,一股腦地說完,我揉了揉眼睛,發現並沒有眼淚。

  媽媽的身體陷在被子裡,她一直閉著眼睛,看上去像是睡著了一樣。就在我以為她是真的睡著了的時候,她突然睜開眼睛嚴肅地對我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


  她的眼神在朦朧的光芒里顯得格外遙遠。

  然後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幾乎是用一種帶著恨意又莫名溫柔的口吻對我說:「我對你多好!」

  「寧願讓你在奶奶那享福也不願意讓你跟著我們在城裡受罪,我對你還不夠好嗎?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冬天,下著好大……好大的雪,你和雲賀一起手牽著手冒著大雪往家走……我遠遠地就看見你們走過來,我就想啊,真好,這就是我的一對子女,多好啊。

  緊接著雲賀就摔了一跤,我急壞了,忙跑過去想要扶他,可是你呢,我看見你遠遠地看著我,然後也一聲不吭地把自己摔在雪地上。

  你看看你……你才多大啊……你才多大……竟然就這麼有心眼。可是我沒有拆穿你,放著雲賀不管,先把你抱起來問問你摔壞了沒有……」

  「你騙人!」我打斷她:「你只問哥摔壞了沒有,根本就沒有理過我!」

  「怎麼可能!」她怔了怔,拼命搖頭:「胡說八道,不可能的,是你記錯了。男孩子摔摔打打有什麼關係,我看你趴在雪地里好像很委屈似的,就急忙先把你抱起來了,一定是你記錯了。」

  她語氣堅定,一個勁兒地對我說,一定是你記錯了。

  那天晚上我在病房裡呆到很晚,直到媽媽忍不住睏倦沉沉睡去。

  她的呼吸像大海的起伏,帶著一個母親特有的頻率緩緩地傳到我的耳朵里來。

  來時的路上宮嶼對我說過,世界上不會有不疼愛自己小孩的母親。你的母親也一樣,她愛你,也愛你的父親,只是她或許不大會用你們喜歡的方式去表達愛。

  也許他是對的。

  只是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再去追究的必要了。

  走出病房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檸檬黃的燈光溫暖地籠罩著媽媽的臉,這樣的燈光讓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某個黃昏。媽媽牽著我的手,也是站在差不多這麼大的一間屋子裡,屋子裡也亮著一盞差不多的檸檬黃色的燈。

  「你看,雲喜,這裡以後就是你的家了。」

  媽媽溫柔地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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