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雲的呼吸
2024-09-12 22:06:36
作者: 墨小芭
|| 我認輸,輕輕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在昏暗的長街緩緩閉上雙眼,溫柔順受地承受著他的溫度。||
三月,細雨如紗的季節,我回到「鯨」工作室開始工作。
腿傷似乎恢復得很好,只是偶爾會覺得隱隱的酸癢,醫生說這是正常現象,不必過於擔憂。
原來有些傷,即使痊癒也還是會有漫長的余痛,不強烈,就像雨季里一場微不足道的雨,雨絲氤氳了衣角,不會帶來疼痛,卻引人無端地悵然若失。
休息了那麼久,第一天上班時難免有些力不從心,才下午兩點就已經是頭昏腦脹昏昏欲睡。
打開抽屜想給自己沖一杯咖啡,卻發現之前剩下的大半桶咖啡早已不翼而飛,倒是多了一罐包裝精緻的茶葉。上面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便利貼:常喝咖啡對身體不好,試試這個,提神效果沒什麼不同。
是宮嶼的筆跡。
我忍不住低頭淺笑,伸手擰開茶葉罐子,淡淡茶香在鼻間悠悠地瀰漫開來,讓人一時間心緒安寧。
一旁的可可拍拍我:「你一臉甜蜜地在傻笑個什麼呢?」
我不好意思地吐一下舌頭:「這是在為田螺姑娘的良苦用心感動呢。」
「什麼田螺姑娘啊?」可可一臉疑惑,繼續說:「對了雲喜,跟你說件正經事。我已經通知大家晚上誰也不許走,一起慶祝你歸隊,你要是有什麼安排可得給我快點取消啊。」
我點點頭:「遵命!」
下班後一伙人直奔去「逝水」喝酒,鬧鬧哄哄地占了一個大包廂。時值初春,菜色均都新鮮爽口,每個人都很盡興,仿佛置身於一個小小的熱鬧的江湖。
蘇重自告奮勇地坐在我身邊像個老媽子一樣照顧我,替我夾菜,為我擋酒,殷勤得我有點不適應,總覺得她又會丟出一個什麼炸彈把我炸得血肉模糊。
果然,沒過多久她就告訴我,她和顧輕決的婚期已經定下來了,就在這一年的國慶。
她摟著我的胳膊熱絡地說:「我知道鹿嘉有一個新的作品正在整理大綱,我想幫工作室做完她的新書再走,也算是對這份工作有始有終了。你可以在十一之前找到新的設計師跟我交接工作,如果你沒有好的人選,我可以推薦一位前輩介紹你認識。」
我說:「離十一還早,交接的問題不用這麼著急。」
蘇重不好意思地笑一下,說:「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說一聲。到時候可要麻煩你了,我的伴娘。」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表情對她說了一句不客氣,說完我就開始胸悶,乾脆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偷偷地溜到包廂外面喘口氣。
走到大廳的時候看見夏微和胡萊萊坐在沙發上沖我招手,我有些意外,順從地走過去。
胡萊萊說:「你怎麼來了?不會是跟哪個臭男人在這裡幽會吧?」
「公司同事聚餐。」我說:「你們來這幹嗎?就你們倆?」
夏微說:「這家店要轉手,我手裡正好有些閒錢,就想著把它兌下來,今天過來看看具體情況。」
「逝水的生意一直很好,怎麼會突然就要轉手了?」我不解。
夏微說:「這裡的老闆,大家都叫他拉風爹。聽說前段時間他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兒子,那孩子才十歲不到,一直是他同母異父的姐姐帶大的。父子重逢,拉風爹就想洗手不幹了,要帶著兩個孩子移民去瑞士。」
「這倒是夠傳奇的。」我若有所思:「那應該有不少人想要兌下這家店吧?」
夏微點點頭:「本來應該是這樣,但是老闆說,想兌這家店必須遵守一個條件,就是讓那個叫青貓的駐唱留下來。聽說那女孩兒早前受了不少苦,戀人死了,孩子也掉了,之後就一直瘋瘋癲癲的,心情好的時候在台上唱首歌,不好的時候會瘋了一樣砸東西,嚇跑過不少客人。」
「那你為什麼還想接手?她又不認識你,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犯病了,這好好的一個店不是一轉手就要讓她給攪黃了?」
「因為……我總覺得那個女孩兒像極了一個人。」夏微的嘴角揚起一抹溫柔的笑容。
「像誰啊?」
「像我。」她輕輕道。
我深知夏微這人向來如此,一旦做了決定,就沒人有可以左右她的想法,動搖她的決心。
於是我說:「這樣也好。也可以讓我們的無業游民胡萊萊同學幫你坐坐吧檯,賣賣酒水什麼的,讓她發揮發揮一下餘熱也好嘛。」
一直安靜地坐在一邊的胡萊萊突然尖叫著反抗:「討厭死了你!我長得這麼乖巧可愛你讓我在酒吧坐吧檯合適嗎?人家看到我這麼天真爛漫純潔無暇,會以為自己不小心進了書店呢!」
我發現其實呆在這裡和呆在包廂里,胸悶的感覺都是不相上下的。幸好我看見鹿嘉也從包廂里走出來,就丟下胡萊萊兩個追上她一起走出逝水。
鹿嘉看見我,微笑著遞給我一瓶解酒飲料,說:「總不見你回來,以為你胃不舒服,就拿著這個出來看看你。」
原來她是出來找我的,我心裡暖暖的感動,接過飲料大口喝完。
「謝謝你。」我晃了晃空瓶子對她笑:「托你的福,現在舒服多了。」
鹿嘉笑得很靦腆:「不客氣。」
春天的夜晚風有點涼,街上鮮少有行人經過,路燈的燈光靜靜地在地上投擲出一片溫暖的光影。
我們在街邊席地而坐,像古時候不拘小節的俠客,身後的觥籌交錯和刀光劍影都不與我們相干。這種感覺讓人很放鬆,很自在,就像鹿嘉給我的感覺。
一起共事這麼久,我也大致了解了她的性情品格。不愛說話,或者說,是不大會說話。她與任何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彬彬有禮,冷冷清清。但內心卻是十分敏感溫暖,就像今天,她默默地拎著一瓶飲料出來尋我,怕我喝多了不舒服。
我們隨意地聊了些工作室里的事情,我問她:「新的作品構思的怎麼樣了?」
她開心地說:「我覺得是個很有趣的故事,程昔也這麼想,過段時間我會整理出大綱交給你。」
「你給程昔講過了?」
「嗯。」鹿嘉微笑著點點頭,笑容充滿體諒:「雖然程昔跟著南編輯去了遠藤那邊,但她絕對是值得信任的朋友,當初也是她說,鹿嘉,不如把你給我講過的故事寫成小說吧?我才會嘗試著寫作。」
「你們那麼要好,那當初為什麼不和她一起去遠藤文化?」我問得有些唐突。
鹿嘉並不介意,臉上露出一絲羞赧的神色,她說:「友誼歸友誼,道義歸道義。如果那時候我走了,對宮嶼,對傾城都是一種背叛,我不喜歡那樣。而且我留下來並不影響我和程昔的友誼。所以我沒有非走不可的理由。」
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因為我忽然發現原來鹿嘉也是個有趣的人,雖然大多數時候沉悶得像塊大石頭,總給人一種言語笨拙的錯覺,但實際上,只要你給她一個表達內心的機會,她就會說出很多讓你意想不到的對話。
至少這一晚,她讓我看到了一個有情有義的女俠,我不想讓自己無端的猜測破壞了氣氛。
「非常期待你的新作品。」我拍拍她的肩膀站起來:「回去吧,一會兒可可又要借題發揮罰咱們喝酒了。」
她點點頭,站起來和我一起往包廂走,走到一半時忽然出聲叫住我:「雲喜。」
我轉過身去看她,燈光暗淡的走廊里,鹿嘉的笑容溫和清晰,她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對我說:「我們——算是朋友嗎?」
「當然。」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一起吃過飯、喝過酒、說過心裡話,當然是朋友。」
我們都對彼此體諒地笑一笑,然後一起推開門走進包廂。
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工作漸漸步入正軌,生活似乎又在一個個熟悉的日出日落間歸於平靜。
也不知道這樣的日子是該定義為平凡還是糊塗。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自己是一個普通到甚至可以用無趣之極來形容的人,沒有夏微目標明確的堅韌,也沒有胡萊萊胡作非為的勇氣,甚至沒有蘇重對愛情默默守望的執著。
有一次我對夏微說起這些的時候,她一臉鄙夷地對我說:「得了雲喜,不帶這麼貶低自己的。」
我正要感動,就聽見她繼續說:「畢竟不是每個普通人都有勇氣給自己的前男友和小三當伴娘。」
我被她氣著了:「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夏微笑笑,推開「逝水」的大門帶我走進去。
我坐在沙發上看她和一個長得凶神惡煞的男人氣定神閒地商討著兌店手續。午後的陽光溫溫柔柔地籠罩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我仿佛看見多年以前的那個小女孩兒正在離去的樣子。
那是十六歲那一年的夏微,長長的頭髮,素淨的臉孔,悲傷地站在我的面前咧嘴一笑:「雲喜,我該怎麼辦。」
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夏微的父親因為貪污判了死緩,房子和財產都被沒收,母親因為受不起打擊發病住院,光是每天的住院費對於她來說都是一筆可怕的天文數字。
而她對我們說起這些的時候,已經是事情發生後的第三個月。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去醫院看她的媽媽,病房的條件很差,四張木板床,她媽媽睡在靠窗的那一張。女人很瘦,眼窩深深地凹陷,我們進去的時候她正在睡覺,呼吸輕輕淺淺,偶爾發出一絲痛苦的呻吟。夏微指著地上鋪著的一張涼蓆,說,晚上我就睡在這。
她說這些的時候竟然很平靜。
後來從醫院出來,我對夏微說:「不需要陪護的時候就來我家住吧,我們一起住,一起上學,行嗎?」
「不了。」夏微輕輕地說:「不用陪護的時候還得打工呢。」
我仍然滿懷希望地看著她:「這家醫院的院長是陸小虎的爺爺,我們去找他求求情,興許醫藥費可以慢慢地還,我還有一些壓歲錢,還有哥哥的,爸爸也一定會幫忙。胡萊萊和陸小虎,我們都可以幫忙的啊。」
夏微的臉色黯淡了一下,隨即淡淡地說:「沒用的,我爸爸是犯了法,這種時候誰站出來幫忙都有可能會被連累,沒有人願意冒這個險。」
難道幫助一個可憐的母親也是犯罪嗎!這句話幾乎要脫口而出,但夏微那雙幽靜的眼睛卻讓我住了口。
「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總是居心叵測地布滿了陷阱等著你跳。」頓了頓,她沖我一笑:「幸好還有你這樣的傻瓜。」
我知道夏微有自己的堅持,有自己的尊嚴,但我仍是不顧她和我翻臉的危險去找了陸小虎。我哭著對他說:「陸小虎,你一定要幫幫夏微,我怕她再這樣下去會撐不住的。你看她媽媽,一個大人都受不了這個打擊,更何況是夏微呢?」
「這種事兒你怎麼才告訴我!」陸小虎激動地說,:「我這就去找我爺爺去,他要敢收夏微家一毛錢,我就不是他孫子!」
那時候的我們都天真的以為,我們善意的理由,是完全可以說服這個殘酷社會的。
但事實卻不允許我們白日做夢,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規矩。陸爺爺一口回絕了陸小虎的提議,氣哄哄地把他趕出了院長辦公室。
陸小虎一氣之下,一把火點燃了醫院裡的小賣部。
大火燒了沒多久就被熄滅,陸小虎卻被警察帶走了。他被警車拉走的時候還不停地沖我喊:「放心吧,准沒事!別告訴夏微!」
事情收梢,是陸爺爺親自開車去局裡把陸小虎撈出來。混亂的場面總算依仗著人脈和金錢收拾妥當,陸小虎前腳才走出警察局,老爺子後腳就一個大嘴巴子狠狠扇下去,陸小虎整個人頹然倒在地上,怔怔地去看平日裡對他寵愛疼溺的爺爺。
「胡鬧!」
老爺子氣得站不穩,扶著牆壁緩了半晌。
陸小虎從地上爬起來,伸手抹乾了嘴角的血絲,急火攻心地大喊:「你別後悔放我出來,一天不給夏微家辦妥了事,我就一天不會停止放火,直到燒沒了你那家冷酷無情的破醫院!」
畢竟年少輕狂,不知輕重,那之後陸小虎真的又因為故技重施兩次被抓進了警察局。老爺子氣得高血壓一陣一陣地往上飆,差點沒在去局子裡撈人的路上撒手人寰。
鬧來鬧去終歸是自己的親孫子,後來陸老爺子熬不住,算是妥協了,答應免除夏微媽媽住院期間的一切費用。
只是沒過多久,夏媽媽還是離開了人世。
她在臨走前曾經偷偷地塞給夏微了一個存摺,那個存摺原本是縫在一件棉衣的衣領子裡,她在彌留之際讓夏微把衣服拿出來,哆嗦著雙手拆開了衣領。
存摺裡面有兩萬塊錢。
她用最後一點力氣把存摺塞進女兒的手心裡:「只有這些了微微,媽媽對不起你,再沒有……再沒有更多能給你的了……」
夏微從容地把存摺藏進書包里,反握住媽媽的手,笑得眼眶通紅:「媽,這些已經夠我好好地活下去了,你不用擔心我,我機靈著呢,不會讓自己吃半點虧,受半點委屈,你放心好了,有你和爸爸在天上守著我,我不會學壞,也不會害怕。」
夏媽媽長長地舒一口氣,放下心似的慢慢合上了雙眼。
第二天下午,我讓爸爸替我和學校請了假,陪著夏微一起去了火葬場。
火葬場的負責人問夏微:「骨灰盒需要什麼檔次的?我們這八百到一萬的都有。」
夏微說:「我不要骨灰盒。」
負責人的語氣明顯變得冷淡了許多,眼睛也不抬一下地說:「收骨灰四百,租火盆三十,壽衣……」
夏微打斷她:「我不收骨灰,也不需要火盆和壽衣。」
我拽了一下夏微的衣角,她茫茫地看了我一眼,輕聲說:「這些錢我媽活著的時候都沒捨得用,何況是現在。」
然後她抬起頭對負責人說:「我就是來火化的,其他的一律不用,您算算這要多少錢。」
整個火化的過程只用了不到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裡,夏微一直很冷靜,很沉著。
該多怕,該多痛啊。我悲傷地想,要多悲痛,才能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回去的路上我小心翼翼地對夏微提議:「到我家來住吧,陪陪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夏微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頭。沉默了很久很久,才開口說:「雲喜,求你,別可憐我。」
我只覺得有一種漫無邊際的悲傷,從夏微的心裡絲絲縷縷地湧出來,又到我的心裡淹沒了我。
空蕩蕩的客車在狼狗時分一路顛簸,太陽已經被盡頭的夜色咀嚼乾淨,只餘下一絲殘骸似的光影,我扭過頭去看著窗外,窗影上模糊地浮現著夏微的臉,微弱的光芒里,她垂下頭去,終於,再也忍不住,小聲地抽泣起來。
我噙著眼淚不敢看她,只能緊緊地咬住嘴唇,在那漫無邊際的心痛中裝作什麼都沒看到的樣子。
而如今,我們似乎離那個悲傷而遙遠的冬天已經很遠很遠了。
從「逝水」出來的時候我才知道,夏微把服裝店轉手出去,加上全部的積蓄一併投在了「逝水」。
「你瘋了?」我非常吃驚:「現在經濟這麼不景氣,股市一直在跌,你怎麼偏偏挑這種時候下血本啊?」
「不怕的。」夏微淡淡地說:「高二那一年我都扛過去了,再也不會遇到比那時候還困難的問題。」
「可是這個賭注也太大了。那些錢都是你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賺來的,一下子全投進去,你想過後果沒有?」
「你放心,晏城是個樂觀的城市,股市再怎麼跌,也跌不走他們善於享受的本性。「逝水」是個安靜的地方,也是個快樂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就算不賺,也絕對賠不了。」
我白她一眼:「什麼晏城人樂觀,我看最樂觀的就是你。」
她笑看著我,手機鈴聲適時地打斷了我們的對話。
夏微接起電話,匆匆說了幾句,掛斷後對我說:「我和三子要一起去一趟裝修公司,先送你回去吧。」
「你忙你的。」我說:「這裡坐車很方便,我自己回去就行。」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急忙叫住夏微:「等等……你和誰?和三子?」
「對啊。」夏微愣一愣,問我:「怎麼了?」
我有一種大事不好的感覺湧上心頭。
「你和三子,你們,私底下經常聯繫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她。
「對啊。」夏微想也不想地點了點頭:「如今大家都在晏城,沒有聯繫才奇怪吧?」
「可是你和陸小虎就不經常聯繫啊!」我脫口而出。
夏微歪著頭,看白痴一樣的表情看著我,說:「阮雲喜,我若是和陸小虎經常聯繫,你讓肖百合情何以堪?」
誰說不是呢,我失望地搖了搖頭,一種不甘的情緒突然間泛上來。
我抓住她的手認真地問:「夏微,你真的對陸小虎再沒感情了嗎嗎?真的不喜歡他?」
夏微端詳著我,忽然狡黠一笑,不緊不慢地說:「你猜。」
我氣急,要怎麼形容當下的心情呢?就像在追一部韓劇,追了多少年了,男女主角的感情戲卻沒有絲毫進展,看得觀眾一個個筋疲力竭抓心撓肺,就差給主角寄一箱刀片以示抗議。
回去的路上起了涼風,我緊了緊衣領,看見不遠處一對戀人甜蜜地分享著同一個甜筒,女孩子費力地踮著腳,男生溫柔地垂下頭,夕陽溫柔地籠罩著他們,籠罩著他們哈密瓜味道的甜蜜世界。
路過的行人善意地看向他們,我也忍不住駐足多看了一眼,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男孩振臂高呼:「親愛的,我愛你!」女生垂下頭羞赧一笑,白色的呢子外套在初春的涼風裡顯得有些笨拙。
看著這溫馨浪漫的一幕,我只覺得突然一道閃電劈在我的天靈蓋上,整個人僵在那裡——那個女生竟然是小百合。
更讓我震撼的是,那個男生竟然不是陸小虎。
我從沒如此刻般同情過陸小虎,他愛過的女生正和別的男人逛著裝修公司,同一時間,他愛著的女人正和別的男人分享著同一個甜筒。
正應了那句人間處處有姦情,人間處處有悲劇。我實在不忍繼續目睹眼前的情景,默默地繞路打了個車回家。
剛進小區,遠遠看見釋俊男仍像一個亘古不變的木乃伊處在樓下一動不動,一雙豆大的眼睛時不時地望一望頭頂寂靜無聲的天空。
看見我,他沖我樸實地一笑,說:「雲喜回來了啊。」
我悲天憫人地看了他一眼,說:「回來了,你還沒走啊?」
釋俊男點了點頭,眼睛裡泛起一絲悲苦的笑意,說:「剛才萊萊沖我喊,有本事讓我站在這別走,我想那我就站著不走了,萬一我真走了她怪失落的。」
我心裡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胡萊萊的表達能力有問題還是釋俊男的理解能力有偏差,但是他那張籠罩著愛情聖光的臉不知為何卻忽然觸動了我的心弦,我把手裡還沒拆封的飲料遞給他,說:「那行,你加油吧。」
釋俊男感激涕零地接過飲料,宣誓般地說:「謝謝你雲喜,我會的!」
我轉身上了樓。
胡萊萊正頹然地斜倚在沙發上發呆,神色憂鬱。見我進來便把放空的目光轉向我,幽幽地感慨:「我知道這都怪我絕代風華,引得無數男子競折腰,哎……」
我看著眼前絕代風華的女子,艱難地深吸一口氣,這才忍住把她從樓上丟下去的衝動。
夜裡我躺在床上心情複雜得睡不著,窗外亮澄澄的月光透過窗簾湧進來,我胡亂地翻來覆去,終於被這漫長的夜晚打敗,起身擰開燈,換下睡衣想出門走走。
敲了敲胡萊萊的房門,她並不在房內,畢竟深更半夜,正猶豫著要不要出去時,電話鈴驟然響起。
宮嶼的聲音從手機里慵懶地傳過來:「小可憐,是不是失眠了?」
我有些吃驚:「你怎麼知道?」
他在電話那頭溫柔地笑:「下樓吧,正好我也失眠,帶你到處轉轉。」
「現在?」我拿著手機走到陽台邊向下望去,凌晨一點多的長街,宮嶼斜倚在車邊仰臉朝這邊看過來。車燈照亮他半個側面,看起來很暖。
我洗了把臉,急急忙忙地衝下樓,又忽然慢下腳步,不緊不慢地走向他。
宮嶼站在一片砂糖般的月光里,仿佛永遠不會丟下誰離開似的,他看到我,沖我自然地笑了一下,我也笑,交錯的目光里,一種突如其來的篤定和溫暖讓我變得有些傷感,但是我知道,我是快樂的。
他問我:「肚子餓不餓啊?」
我搖了搖頭。
他說:「那就隨便走走吧。」說完上前一步來牽住我的手,一言不發地帶著我向前走。
大街上空蕩蕩的,凌晨的空氣慘澹中兌著一絲清新,有微涼的風徐徐地跟在我們身後。
我輕聲地問他:「什麼時候來的?」
「十點半左右。」他說。
我又問他:「來做什麼?」
他說:「睡不著,想來看看你。」
「那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看你房間關著燈,不想吵醒你。」
「所以就一直在樓下等著嗎?」
「對啊。」
「打算什麼時候走的?」
「困了就走。」
「現在困了嗎?」
「困了。」他仍是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我們誰也沒有看著誰,只是微微地彎起嘴角看著遠方。
「可是你的房間亮了燈,困意一下子不翼而飛了。」
我忍不住打破了默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問:「是我擾了你的睡意?」
他的個子很高,要微微垂下頭才能看著我的眼睛,我發現他的眼神清涼,就像身後的月光。
他說:「世界都亮了,誰還睡得著覺呢?」
也許是這一天的夜色太美,肉麻的情話倒也顯得沒那麼突兀,他講得神態自若,我聽著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兩個人說著胡言亂語,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手拉著手,踩著水銀一樣的薄光,像兩個半夜出逃的小朋友。
走得累了,我問宮嶼:「肚子餓了,現在還吃得到宵夜嗎?」
宮嶼低頭看一下手錶,兩點四十,他說:「正好來得及帶你去吃晏城最好的溫面。」
我瞠目結舌:「這個時間還真有宵夜可以吃?」
「現在跑過去應該還來得及,再晚點可就吃不到了。」說完牽著呆滯的我一路飛奔。
七拐八拐了不知幾個小巷,我已餓得飢腸轆轆時,才終於在一條羊腸小路的盡頭瞥到一抹昏黃的燈光。
「幸好趕上了。」宮嶼粗喘著氣,指著那片光芒慢下腳步。
借著朦朧的光線我才發現這地方竟然只離復寧高中百米之遙,再過兩個路口就是我讀了三年的復高。多少年了,我離這條原本熟悉的街道隔了多少年的時光了?
「大叔!」思緒間,宮嶼已帶我在簡易的食品車前面站定,他熱絡地同老闆打起了招呼。老闆見到他也分外高興的樣子,抄著濃重的外地口音笑看著我們:「不得了啊,你都有媳婦啦!」
宮嶼笑得眉眼都舒舒展展的:「怎麼樣,漂亮吧?」
「漂亮得很啊,配你這臭小子可惜了哇!」
宮嶼沖我眨了眨眼睛:「實在是委屈你了啊!」
我被他逗得發笑,也沒有多做解釋,乖乖地坐在老闆搬出的兩把小椅子上。
「還是老樣子?」
宮嶼說:「誒,老樣子,兩碗面!」
「好咧!稍等!」老闆站回到車後忙活開了。
三個輪子的推車上撐著一口大鍋,幾個塑料桶里放著面和青菜,一個小小的煤氣罐支在地上,再加一盞瓦數不高的燈。這就是這家店的全部裝潢。
不一會兒的功夫,兩碗熱氣騰騰的溫面擺上桌,蕎麥麵做的麵條在燈光下閃爍著勁道的光澤,分量充足的醬料上撒了一把翠綠的香菜葉,光是看著都讓人垂涎欲滴。
宮嶼為我掰好了筷子,磨去上面的毛刺遞過來,催促我:「快嘗嘗看,保證你沒吃過比這還好吃的溫面了。」
我將醬料與麵湯活勻,端起海碗喝了一口濃湯,湯汁淳厚鮮辣,讓我頓時胃口大開,再嘗一口麵條,勁道Q彈卻不粘牙,就著爽口濃郁的湯汁一起,實在是妙不可言。不消片刻,一大碗溫面就被我消滅得乾乾淨淨。
老闆不無讚賞地看著我大笑:「小姑娘有口福哇,就要這樣吃得香,日子才過得順哦!」
我一抹嘴,不好意思地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我可不可以再來一碗?」
宮嶼看著我撲哧一笑:「還真沒帶你來錯地方。」
我滿足地拍拍鼓脹的肚子,認真道:「從前就在這附近讀書,可從來不知道晏城最好吃的溫面竟然藏在這裡。」
老闆聽著我們的對話爽朗大笑:「不敢當,不敢當,到我這裡吃麵,不保證別的,但絕對讓你吃飽,吃夠!」
宮嶼說:「聽見了吧,當初我哥就是聽了老闆這句話,才每天都來這裡吃麵。」
「原來是三子帶你來的?」
宮嶼搖搖頭,說:「是我跟蹤他來的。」
我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忙問他:「這話怎麼說?」
「那一年我讀大二……」
宮嶼陷入回憶中的表情溫暖又平靜:「每到周末,我都會給哥哥打一個電話,他總是笑呵呵地告訴我,自己過得很好,讓我不用擔心。每個月的月初,我的銀行卡里都會收到哥哥給我打過來的生活費,從來也不比哪個同學的少,甚至還比普通家庭給的還要多一些。即使這樣我還是放心不下我哥,他說自己在正規單位上班,可是那時候哪個正規單位會給他開這麼多的工資?
所以那一年暑假我就偷偷回到晏城,想看看我哥到底在幹什麼。」
我微微一笑:「你看見的,是一個每天只睡三個小時的超人,對嗎?」
宮嶼愣了一下,神情變得很傷感,他說:「是啊。我看見他一會兒要忙著出租圖書,一會兒又要忙著給人算卦,中午的時候連口飯都來不及吃,又推著車到校門口去賣冷飲。我忍不住撥通了他的手機,問他在做什麼,遠遠地就看見我哥捂著話筒小聲地騙我,他說,我還能做什麼啊,在公司吹著空調等外賣呢。
那一刻我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揭穿他。
那一天,我一直站在離我哥很遠的地方默默地陪著他,看著他扯著嗓子叫賣冷飲,直到一點多,學生們都回去上課了,他才推著車回到小書店。到了晚上他又去體育館門口賣螢光棒和礦泉水,一直到下半夜兩點,我才看見他走到這裡叫了一碗溫面。
因為這裡的溫面管吃飽,是可以免費加面的。
他為了省下錢讓我無憂無慮地花,一整個白天都捨不得給自己買口飯吃,到了晚上,就來這裡吃一碗可以免費加面的溫面,拼命地吃,把一天的飯全部補回來。
那天晚上等我哥吃完溫面離開,我也坐下來要了一碗。可是心裡難受,一口也吃不下去,就放下面碗匆匆地逃了。直到後來回到晏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來找這家溫面,沒想到還真讓我找到了。」
我靜靜地聽著,忽然笑了:「你們兄弟兩個真是有趣,互相騙著,互相瞞著,是彼此的親兄弟,又像極了彼此的父母。」
他怔了一下,沒有做聲,只看著我淡淡地笑了。
凌晨三點半,溫面大叔準時收攤,我和宮嶼心滿意足地往回走。
天的邊緣起了一層朦朧的白光,就要亮起來似的,可頭頂浩瀚的天宇仍浮著大片的星子,濃重的暗,璀璨的光。
我打了個哈欠,宮嶼問我:「是不是聽我的故事聽得困了?」
我輕輕地搖搖頭:「你說了一個溫暖的故事,讓人心裡難受,可是又為你感到自豪,你有個世上再好不過的哥哥,三子也一樣,有個再好不過的弟弟。」
宮嶼微笑著捏了捏我的臉頰,輕聲說:「這故事可不是白說給你聽的。雲喜,你要明白,我對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讓你更加熟悉我生活的世界。而我也希望可以走近你生活的世界,我想了解你的想法,想知道你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下樓的時候會先邁出哪只腳,睡覺的時候會不會打呼嚕,看電影的時候更喜歡吃話梅還是爆米花,你的每一件事,只要是關於你的事,我都想知道,想記住,想參與。」
我想了想,說:「既然如此,那我就勉為其難地當一回你的小白鼠,讓你好好地研究一番吧。」
他又無遮無攔地笑起來,黑色的眼睛看著我,月光從他長長的睫毛上清涼地划過。但這笑容漸漸地有點遲疑,他想吻我,卻又怕冒犯使我閃躲,於是那樣的笑容就在咫尺間靜止,而他的眼睛就像沙漠盡頭的泉水般純淨,溫柔地凝視著我。
我認輸,輕輕地伸手抓住他的袖口,在昏暗的長街閉上雙眼,溫柔順受地承受著他的溫度。
深夜的吻,就像孩子枕邊的童話書,是甜蜜的夢。
回去的路上困意漸漸來襲,我又開始耍賴不肯再走。
「我有嚴重的食困症。」
宮嶼習慣了我的胡言亂語,無奈地笑:「那我背你吧。」
我說:「這麼老套的情節會不會顯得我們特別落後特別老土啊?」
宮嶼認真的想了想,說:「要不,你騎在我的肩上吧。」
我問:「這個情節沒人用嗎?」
宮嶼說:「相對來說用的人少一些,因為這事實施起來有一定的難度係數,首先女的要夠瘦,其次男的要夠高。我們正好都挺符合要求的。」
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就允了。
他的雙手舉過頭頂牢牢地牽著我,在即將來臨的晨曦中飛快平穩地行走,而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像個回歸到童年的孩童,肆無忌憚地尖叫,張揚地大笑,任清晨的第一縷光芒灑滿一整張笑容滿溢的臉。
宮嶼一直把我送到樓上,親了親我的額頭和我道別。
「今天是周末,你可以在家好好睡一覺。」
我點點頭:「下次再一起去吃晏城最好吃的溫面吧。」
他揉揉我的頭髮,說:「傻小孩兒,早點睡吧。」
「晚安。」
「晚安。」
我沖了個澡,在漸漸明亮起來的世界裡酣然入夢,自從治療腿傷以來,我第一次睡得這麼踏實。
在這深沉的寧靜的睡眠里,我夢見阮雲賀來看望我。在一片空無一人的麥田裡,我的鞋帶開了,他蹲下來幫我系好,繫著蝴蝶結的手指修長乾淨,像是帶著靈魂的溫度。
「好了。」他看著我綁緊的鞋帶,滿足地站起來對我說:「雲喜,現在你又可以繼續向前跑了。」
「哥。」我緊張地叫住他:「你要去哪兒?」
他寬容地笑笑,手指指向很遠的地方,我聽見孩子們清脆的笑聲由遠及近地傳來,有一個女人牽著兩個孩子手逆著光朝我們揮手。
「我要走了雲喜。」他溫柔地端詳著我,微笑著說:「你遇見了一個好人,以後再也不會做不好的夢了。」
我抱緊他,眼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像是隱約知道了他的意思,他不會再來看我了,再也不會來守著我的夢境,替我驅趕那些可怕的夢魘了。
「雲喜,你快樂嗎。」他問我。
我哭著點了點頭:「可是哥,我可以快樂嗎?」
「當然了。」他心疼地拍了拍我的後背,輕聲說:「傻孩子,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然後他放開我,朝著那些愈來愈清晰可聞的笑聲走過去。
緊接著我在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里猛地睜開雙眼,強烈的陽光幾乎就要刺穿我的瞳孔。
我費力地從床上爬起來拿起電話,上面顯示著十幾個未接來電的提醒,而這一次打來的是可可的號碼。
按下接聽鍵,我有氣無力地抱怨:「拜託了可可,今天是星期天,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吧。」
「出事了雲喜。」可可的聲音一改往日的俏皮,顯得嚴肅而焦慮。
我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恍惚地聽她繼續說:「你現在馬上打開電腦,搜索關鍵詞鹿嘉,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是,剛才我看到遠藤文化最新上市的期刊上連載著程昔的全新作品《冬城》,前三萬字的內容幾乎與鹿嘉的新作品《霜塵》完全一樣。」
她頓了頓,語氣頹然地問我:「鹿嘉的《霜塵》才傳給你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們連定稿都沒來得及,《冬城》卻已經在做連載,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我心裡一震,舉著手機愣了很久很久。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看見電腦屏幕上那幾個刺目的標題。
《暢銷作家鹿嘉不為人知的一面》
《作家鹿嘉行為開放,借墮胎為由兩次向好友伸手借錢》
《深入開八拜金女作家鹿嘉的小三史》
我揪心地移動著滑鼠,又打開論壇和微薄,鋪天蓋地的都是鹿嘉的負面新聞。
論壇里的書迷也對這次的爆料展開了激烈的討論,鹿嘉兩個字迅速成為熱門搜索,甚至連續數小時登上微薄話題榜。
遠藤文化的簽約作家雖然都沒有對此事發表什麼言論,但卻都在默默轉發有關鹿嘉被爆料的微薄,這種做法無疑是煽動不明真相的粉絲繼續擴大誇張事實甚至詆毀謾罵鹿嘉。
而第一個轉發這條微薄的人,竟是程昔。
緊接著,她又在自己的微薄上寫下這樣一段含糊其辭的內容:年少輕狂時我們以為,一味地包容和理解就是最好的陪伴,但有些錯誤無法原諒,有些人註定無法和我們走到最後。
我合上電腦,只覺得喉嚨里發出隱隱的痛。
「可可,鹿嘉現在在哪兒?」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穩住心神對可可問道。
可可說:「找不到人,電話關機,公司里登記的是她搬家前的住址,雲喜,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樣?我……我很擔心鹿嘉……根據爆料人的說法,鹿嘉打胎才是前幾天的事,現在又鬧出這樣的事情,以她的性格,我真怕她……」
我全身的血都冷下來,咬著牙問可可:「你可不可以陪我去一趟遠藤文化。」
「好,我馬上去接你。」可可掛了電話,我一個人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突然間覺得心裡也空空蕩蕩的。
「友誼歸友誼,道義歸道義。」鹿嘉靦腆地笑著,曾經這樣對我說過:「程昔啊,是我為數不多的好朋友,我信得過她。」
鹿嘉啊,傻女孩。此刻的你是否已經發現,這些悲憤和羞辱,謾罵和冤屈,都是你的好朋友雙手為你奉上的。
我搖了搖頭,起身換了身衣服到樓下等著可可。
讓人壓抑的陽光籠罩著我,模糊混淆了我眼前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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