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番外·蘇重

2024-09-12 22:06:31 作者: 墨小芭
  真可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問自己。

  那好,我來告訴你。

  因為我愛著他。

  我對自己說。

  第一次聽到顧輕決的名字是在高一那年,我十六歲。

  十六歲的我很忙碌,忙碌得有點荒謬。

  如果不是因為我們被分在同一個班,也許此後的一見鍾情抑或日久生情就都不會有機會在我忙碌的世界裡萌芽生根了。

  只是人生沒有如果。

  不過在說起顧輕決之前,還是讓我先來說說我自己,我總不能凡事都把他放在第一位,至少讓我在自己的故事裡,奢侈地把自己放在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

  我出生的時候晏城正逢雨季,大雨像瀑布一樣砸在人間,劈出一重重朦朧的煙霧。

  蒼穹之下,塵埃滾滾。

  生產的過程並不順利,在我還沒向這個世界探出頭來的時候,媽媽就因失血過多死在了產床上。

  爸爸一個人把我抱回家,給我取了個名字,叫蘇重。

  爸爸的姓,重生的重。我想我知道它的含義。

  雖說沒有媽媽這件事聽上去有點可憐兮兮的感覺,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童年過得非常地富足,好過大院裡大多數人家的孩子。

  在我還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意識到了一件事——我的爸爸非常有錢。

  正因為這樣,我擁有很多在那時候看來還非常新奇罕見的新玩具,和永遠也花不完的高額度零用錢。我把它們拿去和學校里的小朋友們分享,而他們則圍繞在我身邊心甘情願地陪我玩耍。

  我總是被人群簇擁著,羨慕著,每當這個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過得並不賴。

  我想我是快樂的,真的很快樂,除了每天放學的那個時段。

  說真的,我真的很討厭放學,也討厭放學後密密匝匝地擠在校門口來接孩子的大人們,那些神神叨叨的中老年人,總是毫不客氣地把圍繞在我身邊的同學一個一個地領走,還要牢牢地牽著他們的手,生怕誰會搶走似的。

  每當這個時候就會有人問我:「蘇重,你的家長不來接你回家嗎?」

  「當然會來啊!」我扯出一個天真赤誠的笑容,甜甜地說:「只是我要在這裡多等一會兒,因為爸爸要在路上給我打包好吃的點心。」

  「哇——你爸爸可真好!」

  讚嘆過後,最後一位同學也跟著她的媽媽離開了,一大一小的背影像是要融化在漫天的夕陽里。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直到他們的影子消失在空曠的大街上,然後低下頭,繼續一個人蹲在空無一人的操場上畫棋盤,我喜歡這個遊戲,用一根竹籤畫一個巨大的棋盤,自己跟自己下一把五子棋,如果第一個自己贏了就走小路,如果第二個自己贏了就走大橋。

  選好路線後我就背上大大的書包一路向前奔跑,大家都以為我的爸爸會開著他的進口車來接我,帶著美味鬆軟的點心。

  他們怎麼想我,我就是怎麼樣的人,因此沒有人來接我,也就變得無所謂了。

  是的,沒有人來接我,我的爸爸除了非常有錢之外,他還非常地忙碌。

  儘管如此我的童年仍是過得非常富足,對,就是富足,雖然它與幸福沒有太大的關係。

  可是人生不就是這樣嗎,有些事情你不能區分得太過清楚,不然就沒意思了,人一旦沒了意思,就會徒增傷感。很小的時候我就想明白了這些,我對自己說,蘇重,什麼都不要去想,你過得非常富足,這就夠了。


  後來我考上了晏城最好的高中,爸爸高興極了,顧不上正在開會就驅車跑來接我,他把我抱起來在原地轉了好幾個圈,然後帶我去吃了一頓高級大餐。

  我在精緻的餐桌前看著我的爸爸,他整張臉看起來都是喜氣洋洋的,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有點心酸。

  那之後我就成為了一個,怎麼說呢……成了一個優等生。

  說實話,當一個優等生是非常累人的一件事,你必須事事都要讓自己擠進一些莫名其妙的排行榜里,比如考試成績榜、優秀學生榜、奧賽班排名、學生會、獎學金,總之就是讓自己成為被大多數學生討厭的小部分人中的一員。

  如果這樣就可以換來爸爸的關注,那些惱人的忙碌又不見得有多累了。

  蘇重,一個單親但富足的優等生。就是這樣,看來也沒什麼好講的,早知道這樣乏味就不如乖乖地把顧輕決放在前面寫好了。

  那麼,現在再來說說顧輕決。

  他是我的高中同學,這樣的關係聽起來稀疏平常,但實際上可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你想想,全世界有那麼多的人,偏偏這六十個分在了同一班,不是奇蹟也算得上是奇遇了。再加上這些人里要除去一半的女生,再除去一半長滿青春痘的男生,再除去幾個過度活躍的,幾個過分囂張的,幾個死讀書的,幾個娘娘腔的,似乎全世界也就只剩下一個顧輕決了。

  更絕的是,這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顧輕決,他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也就是我的左前方,只要我不小心滾動一下眼珠子,想不注意他都難。

  他看上去很安靜,垂首坐在浩瀚的陽光里,狹長的眼睛含著一絲星光,面容沉靜如世界盡頭的大海。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像看著愛情。

  遺憾的是,即使同在一個教室里,我們之間也從沒有過什麼像樣的話題。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和阮雲喜在一起,也許是因為班主任管早戀管得很嚴,所以他們的保密工作一直都做得很好。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他們接吻,在學校附近的書店裡,那天我原本是要替同桌還一本漫畫,卻在一隻腳踏進店門的時候看見了顧輕決。


  他站在暗處,格子窗外的陽光打著旋兒照進來,光陰塵埃里,他合上雙眼,與阮雲喜之間隔著一個舊書架,上面的書拿下來了一些,正好夠他們探出腦袋彼此親吻。他對面的阮雲喜像一枚新鮮剔透的漿果,短俏的頭髮一根根抖動著甜蜜,那樣的吻,虔誠似在許願。

  我愣在那裡,身後有一群不知名的野鳥振翅遠去,豐腴的翅膀嗡嗡作響。那是我第一次為愛情紅了眼眶,雖然這愛情與被愛的人毫不相干,但心臟處傳來的尖銳疼痛仍是讓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種洶湧澎湃又無比虛空的疼。

  就像不小心弄丟了一個絕世寶藏。

  我倉皇地退後幾步,狼狽逃出他們的世界。

  就這樣,我的初戀還沒來得及拉開帷幕就要提前落幕了。而第二天早晨,我由於忘記還書,自然是被同桌狠狠地抱怨了一通。

  只是……愛情是可以受理智控制的嗎?我小聲地問自己,是說不要去喜歡顧輕決就可以停止這樣的喜歡的嗎?

  很顯然,答案是否定的。

  我可以控制的僅僅是理智,但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的心。

  為了不給他們造成困擾,我把我旺盛的愛情調節成振動模式,只敢在星光璀璨的夜晚發出輕微的,持久的嗡鳴。

  不知道是不是正應了那句,得不到的才最美好,我對這份感情的專注不僅沒有在歲月中減退,反而愈加茂盛,待我發覺的時候,那個曾經只開出一片葉子的幼苗已經成為了一片溫暖潮濕的森林。

  因為喜歡上顧輕決,我變成了一個忙碌中還帶著一點憂愁的姑娘。我注視著他,觀察著他,時間越久,越是不能放棄喜歡這個沉默而乾淨的少年。

  他喜歡喝某個固定牌子的礦泉水,迷戀魔方,可以把白襯衫穿出性感利落的感覺。他沒有太多的朋友,喜歡阮雲喜,因此愛屋及烏地對陸小虎和夏微也很友善,還有那個叫胡萊萊的胖妞,說起胡萊萊我不得不惡毒地感慨一番,世界上怎麼會有像她那麼丑的姑娘?丑得驚天動地,胖得讓人窒息,就這樣,顧輕決竟然也可以對她報以溫柔一笑。

  我真是發瘋了。

  一個人在暗地裡發著瘋,一直瘋到高考前兩個月。


  那段時間學校里一直流傳著一個傳聞,雖然校方極力封鎖消息,但是大家都知道,隔壁班的一個女同學因為高考壓力導致心臟病突發,在凌晨慘死在自己家裡。

  凌晨三點,那是這個城市熟睡的時刻,她的父母也都睡著了,他們怕打擾自己的女兒,把關門都牢牢地關上。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沒有人知道這個原本鮮活的生命一下子就消失在了人間。

  得知這個消息後的那一天夜裡,我發現自己這樣下去不行,當我拉過被子蒙住自己腦袋的時候,當黑暗嚴嚴實實地將我包圍的時候,我想,如果我就這樣睡去,再也醒不來了,那我的生命還有意義嗎?

  我猛地從黑暗中爬起來擰開檯燈,黃色的暖光溫柔地籠罩著瑟瑟發抖的我,我覺得很害怕,究竟是在怕些什麼我也搞不清楚,但眼淚一直落下來,滾燙地砸在握緊的手背上,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

  我不想就那樣一聲不響地死去,而當我死後,這個世界上卻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曾經愛過,這樣不行。

  於是在經歷了一夜處心積慮的謀劃之後,我攔住了顧輕決的去路。

  我還記得那個午後的陽光,混沌地隱匿在烏雲之後,只有少許的光芒飛撲進來,照亮我額上細密的汗珠。

  我說:「你好顧輕決,我叫蘇重,蘇東坡的蘇,重生的重。」

  他露出疑惑的神色,回答我:「我知道。」

  「可是——「

  我擠出一絲微笑:「可是,我們同學三年,你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以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他禮貌地回答:「對不起,我沒有注意。」

  「沒關係。」我自以為嫵媚地沖他笑了一下,說:「那,你可以把你的筆記借給我嗎?」

  大概就是從這一秒開始,有些什麼我無法明確表達出來的東西正在無知無覺地改變著。像一張巨大的網,緩緩移至我們的頭頂,然後在某個措手不及的瞬間籠罩下來。

  這個瞬間很快來臨。


  是一個星期天,我捧著一疊卷子到學校附近的冷飲店找了個安靜的角落做習題。才做了不到半張,就有幸目睹一場難得一見的好戲。

  一個穿著得體的中年婦女扮演著慈母的角色,一個低眉順眼的沉靜少年演示著對愛的執著。這場好戲的兩位主角我都認識,一個是阮雲喜的媽媽,一個是阮雲喜的男朋友顧輕決。

  我叼著筆桿眯起眼睛看過去,冷笑著想,這樣的戲碼會不會也太精彩了一點?

  女人面帶微笑,語氣不急不慢卻透著讓人壓抑的氣場,她說:「雲喜那個孩子從小就同情心泛濫,在大街上看見什麼阿貓阿狗都要吵著抱回家來陪伴她,顧同學,我希望你明白,雲喜對你的感情也是一樣的。因為你的家世背景實在引人同情,她一時間誤以為這就是對你的喜歡,這種錯誤的觀念讓她偏離了父母為她精心安排的軌道。

  只要你離開雲喜,我想一切就都會回到正常的軌道上。」

  顧輕決微微低垂著腦袋,像是沉浸在什麼不好的夢境裡,眉宇間卻透露出一種堅定。他說:「伯母,我想我可以分清楚雲喜對我的感情。更何況我們即將面臨高考,彼此間的感情不僅沒有為我們造成不好的影響,反而成為了我們一起考去C城的動力。如果現在要我按照您的希望和她分開,我想我會讓您失望了。」

  他頓了頓,又說:「對不起伯母,我還要回去溫習功課,如果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真是乾脆漂亮的反擊。我托著腮,替他欣賞慈母大口喝下冰水的盛怒表情,她的臉色越難看越是讓我覺得解恨。

  然後我跑出去,在熱浪滾滾的街頭尋找著顧輕決的背影。

  他正蹲在巨大的榕樹下喝一聽罐裝可樂,因為陽光太強所以垂下眼睛,看不清淚水被風乾的痕跡。

  我就站在他對面,遠遠地望著他。

  過了很久,就在我就要站在大太陽底下徹底中暑的時候,他抬頭看見我,抿緊嘴唇沖我生硬地笑了一下。

  「嗨,真巧,我來附近買飲料。」我大步走過去,不知道為什麼要如此急於掩飾剛才自己也在冷飲店的事實。

  他沒說話。

  我在他面前站成一片陰影,低頭問他:「喂,顧輕決,你有想過換一個女朋友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冷冷回答:「從來沒有。」然後他站起身徑直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我笑笑,他認真生氣的樣子真可愛,阮雲喜那個傻妞還真是讓人嫉妒啊。

  「餵——」我沖他的背影大喊大叫「顧輕決——!你可以慢慢考慮啊,至少我爸爸可不會找你的麻煩!」

  他的背影頓了頓,再次毫不猶豫地走向小路的盡頭。

  我在太陽底下喊得嗓子冒煙,痛快極了,然後我蹲在道邊學著他剛才的樣子半眯著眼睛看向遠方。

  從那個角度看過去,這個世界看起來還真是一副讓人悲傷的樣子。

  那之後我再看到阮雲喜就從心底升起一股難以置信的厭惡。她還什麼都不知道吧,當顧輕決獨自承受著一切的時候,她除了傻乎乎地帶著他一起到校門外喝可樂之外還能替他分擔點什麼?

  這個蠢貨,真是讓人看不順眼。

  我打算給她一個小小的教訓。

  高考前四天,在空無一人的教室里,我告訴阮雲喜:「我喜歡顧輕決。」

  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然後她說:「你喜歡顧輕決應該去告訴他,而不是告訴我。」

  我笑了:「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告訴過他?」

  我知道她慌了,說不定在我離開後還會躲在什麼地方難過地哭上一會兒,一想到這些我就不由自主地淺淺地笑起來,笑的同時喉嚨微微收縮了一下。

  真可怕,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問自己。

  那好,我來告訴你。因為我愛著他。我對自己說。


  無論如何,我愛著他。比任何人都還要愛他。

  沒多久我就被胡萊萊和夏微攔住了去路。

  胡萊萊陰陽怪氣地對我說:「蘇重,你可要自重啊!別人家的東西看著再眼饞,看看就得了,真的伸手去拿,那就叫偷。」

  這個奇醜無比的死胖子,還有站在她旁邊靠著脫衣服賺錢的臭婊子夏微,她們為自己的好姐妹阮雲喜捍衛愛情來了,阮雲喜這個縮頭烏龜真讓我失望。

  不過這樣一來我就知道,我說的話還是給阮雲喜帶來了不小的衝擊,我在心底痛快地大笑起來,忍不住要為自己喝彩。

  「好的,謝謝,謹遵教誨。」我語氣輕快地沖她們眨了眨眼睛,在她們莫名其妙的眼神里轉身離開。

  三個月後,我如願以償地考進C大。

  此後的生活依舊忙碌,因為生命里缺少了顧輕決的存在,因此忙碌起來可以更加地不近人情。那時候我並不知道顧輕決也在C大,只聽說他和阮雲喜分手了,阮雲喜父母離異,她跟著父親去了國外。

  所以我猜測顧輕決大概也不在國內了吧。

  直到大一那一年的冬天,C城大雪,我沒有回家,而是在學校附近找了一家便利店做臨時工打發時間。

  深夜,大約是十一點多的模樣,顧輕決帶著一束月光和肩上薄薄的落雪推門而入。

  他沒有看我,徑直自貨架上拿了一罐可樂,想了想,又多拿了一罐,然後走到吧檯來結帳。

  「嗨,好久不見。」我一邊打開收銀機一邊故作鎮定地同他打招呼。

  他抬起頭看我一眼,慢慢說出我的名字:「蘇重。」

  我笑:「你還好嗎,顧輕決?可樂我請。」


  他也笑:「還好。」過了一會兒才禮貌性地回問我:「你呢,還好嗎?」

  那天店裡沒什麼客人,我拜託一起值夜班的同事幫我盯一會兒櫃檯,然後離崗走出去,和顧輕決一起蹲在店門口喝可樂。

  我們的眼前是簌簌的落雪,大片大片地砸下來,像一團團厚實的棉花在路燈暖黃的燈光下下墜。

  他突然笑出了聲,說:「從前也常和雲喜這樣蹲在地上喝可樂。」

  我扭過頭,看見他眼睛裡一點思念一點疲倦,在星光暗淡的夜晚像個迷路的小孩子。

  我們隨意地聊了些什麼,我才知道原來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只不過他改了名字,叫顧熙。

  名字是他改的,顧熙,雲喜,都有一個「XI」的發音,再簡單不過的心思。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但我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回不去了,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更何況,就連上帝都站在我這一邊,我們遇見了,在同一座城,同一所學校,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我去勇敢地愛他。

  可樂喝完,罐子捏扁,哐啷一聲丟進垃圾桶。

  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的心口灌滿空蕩蕩的歡喜,顧熙,這樣算下來,我已整整暗戀你整整三年。三年了,給我一次機會,就這一次,讓我光明正大地去愛你,再也不需要躲在一個陰暗的角落,似一片無人問津的青苔苦澀成一片。

  我開始不斷地以各種方式出現在顧熙面前。學校里,學校外,大晴天,暴風雪,只要他有一點風吹草動,我就立即全副武裝準備出動。然後無數次地用同一張歡天喜地的笑臉對他說:「嗨,真巧啊,又遇到了!」

  可是他卻永遠是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像對待任何一個路人甲那樣疏離客氣地對待我。

  那段時間我簡直愁得直冒白髮,到底要做些什麼,他才能接受我這滿懷的沉甸甸的愛啊!?

  他在尋找鐘點收費的工作,我便讓爸爸聘請他加入他們公司的設計團隊。

  他沒時間吃飯,我便自己親自下廚變著花樣包便當,然後趁熱端到他們系的樓下耐心地等他下樓來取。


  他感冒了,我守著他和體溫計一整夜不敢閉上眼睛。

  他的媽媽欠了一屁股外債,我便一個人背著滿滿一書包的人民幣到處找債主還錢,可是她欠得太多了,我以為債主們可以組一桌麻將,沒想到他們其實可以組成一個班級。

  就這樣,時間在我步步緊逼的追逐中波瀾不驚地又過了一年。

  儘管顧熙對我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不要緊,我知道他對我的漠視並不是出於本意,他想和我保持距離,無非是因為他還愛著阮雲喜,他不想我白白地把感情浪費在他身上,他哪兒知道,這份善良只會讓我加倍地為他著迷。

  大二那年的寒假,我提著兩大袋餃子去找顧熙。

  那段時間他的媽媽被追債的追得很緊,兩人搬到了郊外的開發區。那段路程由於太過泥濘崎嶇,還會經過一大片田地,因此根本無法通車,只有步行。

  我在黑魆魆的田地間,借著頭頂繁茂的星光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這一年的冬天並不很冷,夜晚極靜,遠遠地可以看見幾處矮小的磚瓦房,其中一間亮著暖黃色燈光的就是顧熙的家。

  那麼多的小房子,那麼多的燈,我卻偏偏就能一眼看見屬於顧熙的那一個。

  這樣想著,忍不住甜蜜地笑起來,腳步也變得極輕極快,就連敲門的聲音也多了幾分愉悅。

  阿姨接過我手中的購物袋熱絡地拉著我走進房間,她對我非常關心,噓寒問暖了一番之後,照舊壓低了聲音問我手裡有沒有閒錢。我把早先準備好的一千塊錢遞給她,她開心而又迅速地點了點,沖我笑了笑,然後放我進了顧熙的房間。

  他正埋頭在書桌上寫著些什麼,屋子裡有一種寒凋凋的藥草味。

  見到我,難掩慍怒:「你又給她錢了?」

  我拼命地搖搖頭說:「這次是真的沒有,爸爸最近管得嚴,不會多給我零用錢。」

  「那就是你在便利店賺的工資吧。」他的嘴角有一絲笑意,像是在嘲笑自己,然後他問我:「你把錢全給她了?那你這個月吃什麼?」

  低沉而溫和的聲音,讓我有一瞬間感到莫名其妙的感動。


  我抿了下嘴唇,眼睛直直地看向他問:「你在擔心我?」

  他側過身來看著我,眼神嚴肅得讓我有點怕,他說:「蘇重你這樣有什麼意思?你不欠她的,也不欠我的,重要的是,我根本不想欠你的。」

  我噗嗤一聲笑出來:「顧熙你說快板呢,什麼你的我的她的,我不是說了嗎,這次真的沒給,不信你去問問阿姨。」

  燈光把簡陋的屋子鍍上一層虛冷的金色。

  他的目光仔細地捕捉著我的面部表情,近乎殘忍地說:「蘇重,你怎麼能這麼下賤?」

  他還說:「你拿錢收買的那個人是我媽,你他媽以為我是賣的!?」

  我打斷他,自暴自棄地嘲諷:「如果你真是賣的就好了,至少我比阮雲喜有錢!」

  「不要扯到雲喜身上。」他的雙眸突然一冷。

  「好,不扯她。」我低下頭,語氣平緩,像是在絕望中投降的戰士,我說:「顧熙,其實我也不想這樣。

  哪個女生不希望自己會被喜歡的男生捧在手心裡疼著、哄著呢,可是你不肯喜歡我,我有什麼辦法,除了用卑賤的姿態死乞白賴地留在你身邊,我還能怎麼辦呢?

  我沒辦法逼迫你喜歡我,可笑的是,我沒辦法逼迫自己不去喜歡你。」

  「你這是在浪費時間。」他木然地看著我,聲音很輕。

  我說:「我不怕,反正我還年輕,還消耗得起。我會一直一直喜歡你,一直到有一天我老了,喜歡不起了,到時候不用你趕我,我自然會找個有錢的老男人把自己嫁掉。

  所以顧熙,你不用說那些難聽的話刺激我。你這樣我反而會更喜歡你,你看你多傻啊,有個傻妞願意成天為你跑腿,願意把大把的鈔票往你家送,你就應該好好地利用她啊,幹嗎總想著法子把她趕走呢,你說對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呆坐在原地,什麼話也沒有說。他的肩膀在燈光的籠罩下看上去那麼孤獨,讓我很想走過去抱一抱。


  回去的路上起了大霧,在經過一大片廢棄的平房時,我聽見遠處有一伙人氣勢洶洶地走來的聲音。

  他們大聲地罵著些什麼,等到走近時又突然降低了音量。

  其中一個說:「這回絕對不能讓那個娘們兒遛了,要是敢不還錢,別說是她的腎,就是他兒子的腎也一個都別想留!」

  我突然心裡一緊,條件反射地讓自己藏進一片灰黑色的廢瓦後面。

  另一個聲音陰陽怪氣地接茬:「那婊子不是說他兒子傍了個大款的女兒嘛,不怕她不還錢,先斷了她一條腿,看她還給老子往哪兒跑。」

  我一聽心就涼了半截,鐵棍敲擊在紅磚上的聲音在那個寂靜的夜裡聽起來格外陰森恐怖,頭頂的天空那麼黑,似乎要下起雪來。

  在他們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里,我哆嗦著從口袋裡摸出手機,迅速撥通了顧熙的電話號碼。

  在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的等待中,電話終於接通了,當我聽見顧熙聲音的那一刻,恐懼的眼淚不爭氣地滾落下來,我儘可能地壓力了聲音對他說:「快跑顧熙,帶著阿姨快點跑……討債的人正往你們家去……你們快跑……」

  下一秒,手電筒的燈光就像一柄利劍毫不留情地投射在我瑟瑟發抖的身體上。

  我呆滯地抬起頭看著眼前的一伙人,心臟惶惶下墜,有人向前一步猛地扯住我的頭髮,把我從廢瓦堆里拽了出來。

  「呦,小妹妹,這是在給誰通風報信呢?」

  一束束散亂的燈光里,我看見他們猙獰的臉孔仿佛故事裡那些讓人戰慄的魔鬼,腥紅的眼睛,以及可怖的、不懷好意的笑容拼命地壓向我的視網膜。

  緊接著有一雙手伸進了我的衣領。

  我拼命地尖叫,咒罵,胡亂地揮舞著手臂,盲目地四處踢打,我淒涼地想著,不管是誰都行,來幫幫我。可是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我的叫聲迴蕩在寂靜的夜空里,充滿恐懼、充滿絕望,慢慢地,憤怒的哭號漸漸轉變成了求饒:「放了我吧,求你們了,我給你們錢,我爸爸很有錢,他什麼都可以答應你們,你們要多少都可以……」

  沒有人理會我。


  直到我的嗓子裡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黑暗中,我聽見了天空撕裂的聲音。

  像一把斧頭劈向整個胸腔,乾脆利落,先劈出一個巨大的白骨森森的傷口,過了很久很久,直到腳步聲匆忙走遠,直到周遭又恢復了死一般的寂靜,直到落雪一顆一顆地飄落下來,那些聚集在胸口處的,腥紅而散發著惡臭的血液才噴涌而出。

  弄髒了雪地。

  弄髒了黯淡下去的星空。

  我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大地上,呼吸很淺,睜開的眼睛木訥地看著離我非常遙遠的天空。

  沒有星星也沒有月光。

  我的眼窩灼熱,卻流不出眼淚。過了很久,我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將散亂在地上的衣服一一穿好,咬住頭繩,用手指梳理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將它們溫柔地綁好。

  黑暗中,掉落在身後的手機在一片黑魆魆的廢瓦間發出明亮的光,光像漣漪,在夜幕中靜靜地盪開。

  我站起來,沒有理會手機屏幕上最讓我揪心的那兩個字,就那樣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裡。

  偌大的房子裡一個人影也沒有,路過客廳的時候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髒兮兮的頭髮,被撕壞了一大塊的衣服,沾滿泥濘的雙手和破掉的嘴唇,像個可怖才孤魂野鬼。

  我漠然地將目光從鏡子上移開,拿了一套乾淨的衣服走進浴室。

  浴缸里灌滿滾燙的熱水和各種各樣的沐浴乳,混亂的香氣讓我感到一陣陣的噁心,我把自己沉浸在熱水裡,強忍著嘔吐拼命地搓洗泛紅的皮膚。

  髒死了,髒死了,髒死了……

  我的身上是髒的,內臟也是髒的,渾身上下都散發出男人身上腐爛的酒精和口臭的味道。

  我想把自己洗乾淨,可是越洗越髒,紅色的滾燙的皮膚看起來就像一塊塊骯髒的烙印,永遠也洗不乾淨似的停留在我的身上。就在這個時候,眼淚終於羞恥絕望地滾落下來,像源源不斷地排出污水的水龍頭。我開始不停地發抖,牙齒間摩擦出刺耳的敲擊聲,我渴望誰可以來救救我。


  救救我吧。

  或者乾脆殺了我。

  半個月後,我在學校找到顧熙。

  我們站在橋上,眼前就是一片洶湧渾濁的河水,承載著化凍的冰碴和C城終年不散的霧氣聲勢浩大地向遠方涌去。

  他看著我,用那雙好看的深黑色的眼睛。

  我也看著他,看著他筆直的鼻樑和乾淨的短髮,憔悴的肩膀、緊抿的嘴唇,他穿的衣服和繫鞋帶的方式,他刀削似的下巴和看似絕情的神態。

  我忍不住給他一個笑容:「顧熙,什麼都不要問我,我是來同你道別的。」

  「道別?你要去哪兒?」

  我看著他,答非所問地說:「那天,回家的路上,我被那伙人給弄髒了,我給你打完電話就被他們抓住了。我求過他們放了我,我可以給他們錢,可是他們根本就不聽我的……這幾天我不是因為和你賭氣才不接你的電話,我是不敢接,我怕我讓你噁心……不過現在沒事了,真的,現在沒事了……原本我打算把他們一個一個地找出來親手殺死,可是我發現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沒力氣去找他們算帳,也沒力氣去找你,更沒力氣報警然後去醫院檢查,我怕大家都知道,全世界都知道我髒死了……如果真是那樣,我寧願不要活著。」

  顧熙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凝重,眼睛血紅得駭人,他緊張地問我:「你說什麼,那天晚上……」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已經從橋上跳了下去。

  刺骨的河水瞬間吞沒了我。我感覺自己在冰水中一瞬間縮的很小,像生命最初的模樣,蜷縮著失去了知覺的手腳,身體不停地向下墜。

  顧熙,讓你親眼看著我死去雖然殘忍,但是請你一定要原諒我,哪怕是用這種方式,我也希望,自己臨死前最後一眼看到的人間,是有你的。

  我希望自己記得,你是我最後的人間。

  猛然間,一陣刺骨的寒意使我在水中睜開雙眼,渾濁的河水裡倒影著高一那一年的某一天,少年顧熙靜坐在窗邊,波光粼粼里,窗外的微風吹亂他柔軟的頭髮,他在發著呆,然後不知為何,忽然轉過頭來撞上了我的眼睛。


  他悲傷地看著我,輕輕地喚了我一聲,蘇重。

  一眼萬年。

  一眼萬年。

  幽暗渾濁的河水模糊了他的容顏,也模糊了我的思緒。

  如果我死了,別笑我傻,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事情不是用傻和聰明來區分的。就像有很多的感情也不能用愛或不愛來劃清界限。你看我,口口聲聲地說我愛著顧熙,可是卻不願為了再多見他一面而苟且地活著。

  但我終究還是活了下來,是顧熙跳進河裡救了我。

  在我醒來的那一刻,他紅著眼眶對我說:「蘇重,我們在一起吧。」

  我驚愕地抬起眼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痛楚。

  「醫生說你……懷孕了……」他垂下頭不敢直視我的眼睛,輕輕地說:「不過現在……已經沒有了……」

  很久很久以後,胡萊萊在一次女孩子之間的聚會裡諷刺我,她說:「蘇重要是真的想死,早就默默地臥軌了,何必跑到顧輕決面前演一齣好戲,明知道他不會見死不救,真虛偽。」

  向來能言善辯的我,在那一刻卻一句話也反駁不了,也許胡萊萊說得對,我的骨子裡藏著一種卑賤的奢望,哪怕是用最卑鄙的手段和最劣質的演技,也想要讓我和顧熙之間出現一絲微茫的希望。

  那個孩子終究是要打掉的,他不是一個生命,而是一次恥辱帶來的罪惡的種子。

  既然這樣,我為什麼不能利用這個種子讓顧熙留在我身邊?

  自始至終我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我傷害的、利用的,從來都是我自己。所以無論如何,沒有誰可以因此指責我,包括我自己。

  出院那天,我早早地收拾好了東西,一個人站在醫院門口等著顧熙來接我。


  遠遠地,我看見他向我走來,修長筆直的雙腿踏著早春涼涼的霧,篤定地走向我,來牽我的手。

  他對我說:「對不起,我來晚了。」

  「不,你來的剛剛好。」我晃了晃我們牽在一起的手,無比甜蜜地笑起來。

  那一刻我就在想,這是我用生命換來的美夢,可不能打碎了。

  那之後的每一天,顧熙都對我照顧有加。因為太過體貼周到,反倒顯得生疏客套。

  我們客氣地相愛,客氣地牽手,客氣地一起看電影,客氣地親吻彼此的嘴唇。

  我總是在想,即使這樣也好,就這樣客客氣氣地和他共處一世也好,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方式了,至少我們是在一起的不是嗎。

  這樣疏離而又親密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畢業典禮那一天。

  我和顧熙穿著博士服站在校門口拍合照,幫忙拍照的同學沖我們大喊:「你們笑一笑啊。」

  於是我就摟著顧熙的胳膊開心地笑了,就是這個時候,我聽見顧熙非常平靜地對我說:「我們回晏城吧。」

  咔嚓一聲。

  凝固在嘴角的笑容永遠定格在我們的第一張合影里。

  我們開始爭吵,那是我們交往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吵架,吵得很兇,彼此不留情面。我堅持出國謀職,而他堅持回到晏城,我開始尖叫,摔東西,撲過去打他,咬他,哭得喪心病狂,然後低聲下氣地哀求。

  但顧熙堅持己見,最後我只能選擇妥協。

  作為回到晏城的條件,顧熙同意在爸爸的公司天宇建設擔任建築設計師一職。即便是這樣,我仍是時常感到隱隱的不安。


  可是有些人、有些事,並不是你一再逃避就可以躲得掉的,比如阮雲喜。

  我們終究還是遇見了,在一家KTV的包廂里,可笑的是,是我牽著顧熙的手一頭扎進了她所在的那個包廂。

  那一天我牽著顧熙的手,站在突然間亮起燈光的包廂里,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個極其悲傷的預感——總有一天,顧熙會選擇放開我的手。

  我這樣想著,心裡就忽然空了一塊。

  短暫的驚喜過後,巨大的失落就要登場了,伴隨而來的將是永世不得翻身的絕望。

  仿佛就是在那一面之間,我和顧熙之間的關係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這樣的場景多麼熟悉,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自己,微笑著站在顧輕決的面前對他說:「你好,我叫蘇重。」

  那天晚上從KTV出來的時候,顧熙顯得異常的平靜。晚風吹亂了本就紛亂的夜色,星星隨著風的方向緩慢地遷徙。我抬起頭看著顧熙的臉,不知道為什麼,怔怔地流下眼淚,像一種本能。

  從此以後我開始失眠,漫長而持久地失眠。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睡,或許是我根本就不敢讓自己入睡,我怕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再醒來時顧熙就已經不在身邊。

  哪怕後來我和阮雲喜的關係從同事躍升為朋友,這樣的恐慌和擔憂也不曾減弱過一絲一毫。

  我知道自己正沉浸在一種病態的絕望里。

  晏城對我來說就像一個隨時有可能埋葬我全部幸福和幻想的墳場,只有我留在這裡一天,就始終無法擺脫惶恐不安的焦慮。

  漸漸地,我變得越來越神經質,在那些徹夜不眠的夜晚,我開始幻想著自己和顧熙同歸於盡的畫面。我甚至惡毒地企盼,如果阮雲喜可以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就好了。

  我被這樣的自己嚇了一跳,衝進浴室瘋狂地用涼水沖洗自己。熟睡中的顧熙被我驚喜,推開浴室的門將我從冰冷的地磚上拽起來。

  「蘇重,蘇重,你別這樣。」

  他溫柔地喊著我的名字,而我終於忍不住地在他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顧熙我們分手吧,求求你了,我們分手吧,在我殺了你之前,在我殺了阮雲喜之前……我們還是分手吧……」

  我的眼淚源源不斷地滾落下來,心臟處傳來的疼痛讓我發了瘋一樣地捶打著顧熙,盲目地撕咬著他的手臂。

  顧熙一言不發地忍受著這瘋狂的一切,像是在等待一個發狂的怪獸平息下來。

  然後他說:「如果你想,那就隨便你。」

  那天晚上顧熙沒有回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去了哪裡。但是我知道這個城市裡一定有一個地方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或者說,晏城一定有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有著顧熙和雲喜共有的回憶。

  我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裡胡思亂想著,失眠攪得我心煩意亂。

  也許我的愛和依賴就像一座灌滿毒液的城池,而我和顧熙都在這座城池中無望地掙扎著,以擁抱的姿勢,痛苦萬分地掙扎。

  既然這樣,不如就把一切都了解,至少這樣可以讓我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想及此,我飛快地衝到客廳里開始翻出剩餘的安眠藥,然後毫不猶豫地把那些小小的圓形的片劑大把大把地吞下去,我平靜地想著,這下終於可以睡個好覺了。

  可是我沒能如願安穩地睡一覺,很多人企圖把我叫醒。她們胡亂地拉扯著我的身體,往我的喉嚨里塞一根冰冷的管子,然後我感覺到我的胃整個燃燒起來,幾乎要把我整個人都燒化了似的。我拼命地流著眼淚,掙扎著哀求:「放了我吧,我只是想睡一覺,求求你們放了我……」

  不知道在這種火辣辣的創楚里沉睡了多久,當我疲憊地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見顧熙正站在窗戶旁邊拉開厚重的窗簾。房間裡細小的灰塵像一隻只透明的水鳥在陽光下不停地盤旋。我聞到一絲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這種味道讓我覺得噁心,覺得緊張。

  出院後顧熙帶我去了一家特殊的醫院,他帶我看病,那個醫生和我聊了很久,讓我覺得心煩意亂,顧熙帶我出去的時候我看到他的手裡拿著一瓶藥,是百憂解。

  他以一種平靜而溫和的聲音對我說:「醫生說,你的抑鬱症伴有輕度的自殺傾向,藥物只是輔助作用,還需要常常到這家醫院來做心理輔導,解開你的心結。」

  「沒用的。」我笑著對顧熙說:「我所有的心結都是你對阮雲喜的留戀,所以吃藥和看心理醫生都是沒用的。」

  顧熙愣在原地,悶聲不響。

  我看著他悲傷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控制不住的大笑,笑得歇斯底里。顧熙被我嚇壞了,他衝上來抱住我,抱得非常非常地用力,幾乎要把我揉碎。

  然後他說:「對不起蘇重,對不起。」

  我終於安靜下來,因為我感覺到有一股滾燙的眼淚落在我的脖子上,那是顧熙的眼淚。

  他在我耳邊聲音沙啞,一遍一遍地重複:「對不起,蘇重,對不起……」

  「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呢?」我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溫柔順受地倚在他的懷裡:「顧熙,你對不起的永遠只有阮雲喜一個人,你在乎的也只有她,即使你死了,到了奈何橋,在喝孟婆湯之前最不想忘記的也只有她阮雲喜一個人,這些我都知道。

  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不能讓自己不去愛你。

  所以顧熙,別和我分手,求你了……」

  過了很久很久,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再給我一點時間,我答應你,等彩虹天堂開盤之後,我們就一起離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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