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雲胡不喜
2024-09-12 22:06:27
作者: 墨小芭
|| 讓我在這座城市裡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讓我沿著大街小巷好好地走一走,聞一聞冬日來臨之前最後的花香。||
我一個人坐在咖啡館裡,無力而固執地咬著嘴唇,耐心地等待著眼睛裡的灼熱漸漸消退。
吧檯的方向坐著一個栗色頭髮的女孩兒,因為沒什麼客人,她拿出一把吉他隨意地擺弄著琴弦。
太安靜了。
這種安靜讓我感到渾身都不自在,仿佛自己就要被這詭異的安靜腐蝕掉了。
我對那個栗色頭髮的女孩兒說:「嗨,可以唱一首歌嗎?」
她笑著對我比出一個OK的手勢,低頭調好了吉他弦,輕輕地唱起了一首歌。
女孩兒的聲音很柔和,像春日清晨里一陣帶著露珠味的風,我扭頭看著窗外人煙稀少的街道,很詫異自己真的沒落下一滴眼淚。
「我只是讓他離開你。」幾分鐘前,媽媽平靜地對我說:「你也知道,他的父母並不怎麼樣。」
「是,我知道。」我說:「他的爸爸死於不好的病,可是那不是他願意的,誰會願意讓自己染上那樣的病?別的病就該得到同情,得到救助,愛滋病就該死全家嗎?」
「如果你的情緒非要這麼激動,我想我沒辦法和你繼續談下去。」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份厭棄。
「好、好。」我讓自己平靜下來,坐直了脊背,耐心地問:「可是你怎麼知道顧輕決和我在一起的?你從來就沒有關心過我。」
「再不關心自己女兒的母親也會知道她有沒有按時上課。」
「虧你說得出口!」我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繼續問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們在一起了,我們翹課的時候就知道了,是嗎?」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有!」我脫口而出:「你到底對他說了些什麼!像電視劇里演的那樣給了他很多的錢嗎?用你慣常羞辱我的語氣羞辱他了嗎?還是以一個可憐母親的形象求他離開我?」
「他的母親是一個賭鬼,這個你應該不知道吧。」媽媽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接著說:「他們家需要錢。我也的確給了他們一大筆錢讓他們離開,但是——」
她頓了頓,對我淡淡地笑了一下:「是顧輕決自己找上門來伸手跟我要錢的。」
「你說謊。」
「你當然可以這麼想。」她的手指在杯沿慢慢游移,冷笑著說:「起初他倒是一副剛烈的樣子,口口聲聲地說什麼絕對不會和你分開之類的廢話,我還當他是個多有骨氣的男孩子。可是骨氣能當飯吃嗎?高考前還不是跑來找我,希望我可以借他一筆錢。雖然說是借,但是你也應該知道,那不過是在和我談條件。只要我給他錢,他就離開你,就是這樣。阮雲喜,是他把你賣了。」
「你說謊。」我的聲音輕得如同囈語:「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啊……」
「我沒有胡說,就是小賀出事的那一天。」媽媽斬釘截鐵地打斷我,她的眼睛裡浮起一層森冷悽慘的霧。「顧輕決打電話給我,說急需用錢,只要我給他這個數字,他就馬上離開你,一輩子都不會出現在你面前。」
她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多傻啊,小賀出事的時候,我這個做媽媽的竟然在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人瞎忙活,那天的雨下得那麼大,我開車取錢給他,回去的路上就接到你爸的電話,說你住院了,還說小賀……小賀他……」
我心裡重重地一震,一股寒意慢慢竄上脊椎。
媽媽用力按了下眼角,低頭在包里翻找錢包打算結帳,手一抖,包掉在地上,倒出一隻口紅和幾份文件。
我蹲下去幫她把文件撿起來,卻看見一份厚厚的病例報告,寫著媽媽的名字。
她迅速從我手中抽走病例,找到了錢包。
「你生病了?」我問她。
她說:「只是普通的身體檢查。」
「哦……」我沉默了片刻,問道:「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讓哥哥去了老鐵軌嗎?」
她沒說話,把錢放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推門走了出去。
我一個人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強大的悲涼像海浪一樣席捲而來。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輕決為什麼會去找媽媽要錢,又為什麼要躲起來。
為什麼過了這麼多年,他還要回來,回來設計建造一座彩虹天堂?
頭痛欲裂。
彈吉他的女孩兒輕聲哼唱:我擁有的都是僥倖啊,我失去的都是人生,當你不遺忘也不想曾經,我愛你……
我推開門,走進眼前穿不透也望不盡的夜色中,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這一刻我迫切地需要熱鬧,需要人群,我想讓嘈雜和繁華淹沒我,讓人群把我包圍起來,只要別讓我在安靜的世界裡發瘋就行。
我想該是時候讓一切都結束了。可以了,真的,已經夠久了。就讓我回到晏城把一切好好地做個了結。
在那之前,讓我好好地放鬆一下。
讓我在這座城市裡好好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讓我沿著大街小巷好好地走一走,聞一聞冬日來臨之前最後的花香。
兩天後的清晨,我坐上開往晏城的大巴,途中一場毫無預兆的太陽雨突然降下,柔軟的雨珠打在車窗上,像一道道蜿蜒的淚水。
我沒想到宮嶼會來車站接我。
他坐在車站前的木質長椅上喝著咖啡,見我從車裡走下來,沖我微微一笑,深深的酒窩裡灑滿雨後無限溫柔的光芒。
「好慢啊,整整遲了半小時。」他把另一杯咖啡晃了晃,遺憾地說:「你的已經涼掉了。」
「你怎麼來了?」我拿過涼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好苦。
「當然是來接你啊。」他拍拍我的腦袋:「三天不見,你變得更漂亮了。」
「我又不是吃了小孩心臟的巫婆,三天就可以返老還童。」
「如果你真是吃心臟的巫婆,我不介意把我的心臟挖出來給你吃。」他笑著拎起我的包。
我停下腳步,認真地問她:「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油嘴滑舌了?」
他無辜地說:「你不在的這三天,可可教我的。」
「不學好。」我瞪了他一眼。
到了停車場,宮嶼問我:「是回家還是去公司?」
我說:「如果不麻煩,我想去一趟天宇建設。」
宮嶼沒有多問,安靜地發動了引擎。這真是讓我鬆了一口氣,要真讓我解釋起來實在是有夠麻煩的,作為一個文字編輯,我真該反省一下自己極差的語言表達能力。
大約三十分鐘後,我們抵達了天宇建設。
前台告訴我顧總監不在。我問她是否可以告訴我顧熙去了哪裡,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
前台低頭翻了一下記錄本,告訴我:「剛才施工現場那邊打電話過來找過顧總監,他現在應該是去了那邊。」
我又問了下工地的具體位置,道過謝後又麻煩宮嶼把車開去彩虹天堂的施工現場。
路上我一直在心裡小聲地問自己,阮雲喜你這是在做什麼啊?你這樣冒然地過去找他究竟是想得到什麼答案?
我拿不準自己這樣做會得到什麼,但我知道我必須往前走,把這個坎垮過去,結果是什麼都不重要,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
到了工地後我讓宮嶼留在車裡等我,從管理員那裡借了一頂安全帽,做好登記後走進鋼筋水泥的施工現場。有個正在喝水的大叔把顧輕決所在的方向指給我看,我一路找過去,看見他正在拿著圖紙和施工人員吵得面紅耳赤。
「顧輕決。」我叫了他一聲。
他回過頭看見是我,眼神里閃過一瞬間的詫異,也許是吵架的怒火還沒有消退,他不悅地對我說:「你來做什麼?施工現場很危險,你一個外行人走來走去很容易引起事故!」
我說:「我有話要對你說。」
「有什麼話非要在施工現場說!」他扯著我的胳膊把我一路往下拉,我就稀里糊塗地跟著他走,一直走到樓下。
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我們面對面地沉默了一會兒。
顧輕決說:「對不起,我剛剛不是在沖你發火。」
我說:「我知道,你認真起來就是那個樣子,我不會多想。」
顧輕決繃著的臉緩和了許多,他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你剛才說有話要對我說。」
「恩。」我點點頭,輕聲道:「我媽媽已經把事情全都告訴我了,是她讓你和我分手的對嗎?」
他怔了怔,眼睛裡一閃而過的異樣,但沒有說話。
「可是後來你又去找過她,就在我哥哥出事的那天,我想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你為什麼沒有去老鐵軌?別告訴我是因為下雨所以沒去,別對我說謊。」
「雲喜,現在來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他悲傷地看著我。
「有意義,對你來說也許已經毫無意義,但對我來說不是這樣。」我深深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有知道真相的權利。」
「真相就是我失約了,沒有去老鐵軌,我害死了你的哥哥,這就是真相。」
「這不是全部的真相!顧輕決,請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算我求你行不行!?」
「蘇重為我打掉了一個孩子。」 他說話的聲音輕得仿佛幻聽。
「你想要真相,可是真相有什麼用?真相根本就不是重點……重點是,因為我的失約阮雲賀死了,重點是蘇重為我打掉了一個孩子,重點是,無論真相如何,我們都不可能再回到從前。這就夠了,雲喜,這就夠了不是嗎?」
「孩子?」我的聲音突然間變得有點兒沙啞,我皺了皺眉,艱難地開口:「你胡說,你們哪兒來的孩子?」
「雲喜……」
「你說謊,顧輕決。為什麼你總是編謊話騙我?六年前是這樣,六年後又是這樣,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什麼?一個沒有思想沒有智商的白痴嗎?」
「雲喜。」他試圖走過來牽我的手,擔憂地說:「你冷靜一點,我沒有騙你,害死你哥哥是我不好,你恨我吧,讓我下地獄也好,讓我怎麼樣都好,可是你……」
「不好不好不好!」我胡亂地嚷著:「憑什麼你可以輕易地把我變成一個十足的蠢貨!憑什麼讓我去恨!憑什麼奪走我愛你的權利!憑什麼,憑什麼啊!」
「雲喜你別這樣。」他抓住我的肩膀,語氣近似祈求:「冷靜一點,好,我告訴你,如果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那時候我的確非常需要錢,我媽媽欠了一屁股的債,地下錢莊的人揚言要殺了我們,他們也的確付諸了行動,我們只有躲起來,到處躲,白天根本就不敢出門,可是又能躲到什麼時候?」
我激烈地打斷他:「所以你就把我賣了,從我媽媽那裡換了錢去還債嗎?」
「對。」他答應得非常痛快。仿佛早就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如果不是語氣里難以掩飾的痛楚,我甚至要懷疑他早已蓄謀已久。
「那你為什麼又要回到晏城?」我低頭把那張整整齊齊地摺疊在口袋裡的設計圖拿出來,一陣滾燙的淚水聚集在眼眶裡:「是為了完成這個我隨口說說的夢想嗎?」
他呆呆地凝視著我手裡的圖紙,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咬了咬嘴唇,狠狠逼退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聲音清冽地問他:「你愛我嗎?」
——顧輕決,你愛我嗎?
眼前的世界毫無徵兆地開始晃動起來,顧輕決悲傷的神情就在這晃動的世界裡漸漸地變得模糊,只是很快地,我就意識到這並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整個施工現場都在劇烈地搖晃著。
是地震。
我的腦海里立即閃現出這個詞語。
緊接著,幾個施工工人迅速地從各自的工作崗位上撤離,聚集到離樓盤不遠的空地上。
顧輕決緊緊地護住我的肩膀,在我耳邊沉聲道:「別害怕,靠牆快走。」
我跟著他不知所措地移動了幾下腳步,就聽見有人在遠處驚恐地大喊:「顧總監,小心!」
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讓我整個人跌進一種不可抵抗的暈眩之中,抬起頭,在我模糊的視野里,一塊巨大的水泥板正在我們頭頂傾斜著往下墜。
那一瞬間我的心跳突然停止,短短的一秒鐘被無限制地延伸,延伸至足足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在這漫長是世紀裡,有一束陽光猛烈地投射進我的眼睛,細細碎碎的光芒後面,是顧輕決模糊的容顏。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變得很勇敢,仿佛回到十五歲那一年,我仍是那個傻乎乎的阮雲喜,可以為愛不顧一切的阮雲喜。
不需要多想,我用盡全部的力氣,將顧輕決狠狠地撞開。
——顧輕決,我們會一直一直在一起嗎?
——我不知道會不會一直在一起,但是我會一直愛你。
——真的嗎?
——恩……真的。
隨著腿上傳來的劇痛,一切都歸於平靜。
沉寂的黑暗中,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自己正被壓在水泥板下面,整條腿都像被活生生撕裂一樣的疼痛,疼得那麼不真實,像一場無邊無際的噩夢。
然後我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聲音如裂錦撕開:「雲喜——!」
我想睜開眼睛,可是眼皮很重很重,重到我實在沒有力氣睜眼。有一雙結實的手不停地搖晃著我的肩膀。
「雲喜,雲喜!」
我聽不清那究竟是誰的聲音,像顧輕決,像宮嶼,也像哥哥。
很快,雙腿在一陣刺骨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覺。這種短暫平息的痛苦讓我產生一種退卻的心理,我模模糊糊地安慰自己,別怕,別怕,睡一覺就好了。
於是我重重地合上雙眼。
雲喜——
雲喜——
夢裡依舊有人在喊我的名字,但那聲音卻是歡愉的。
四周都是朦朧的水霧,晏城的早春就是這樣的,像人間的仙境。
後來霧氣漸散,我看清了喊我那人的臉龐,是阮雲賀。
他說:「雲喜,你快過來啊,就等你了。」
他坐在一棵巨大的榕樹下,面前是一張又圓又大的石桌,天光從葳蕤樹冠間細密地灑下,照得石桌上的茶具閃閃發亮。
我躊躇著,慢慢地走近他,生怕踏碎了這個幻境。
春風正好,榕樹正茂。
我低頭看見自己小小的足,趿著一雙嫩黃色塑料涼鞋,裙擺也是童裝的款式,再遲疑著伸手摸摸自己的臉,恍然大悟,原來我還是一個幼童,大約……七八歲時的模樣。
我開心地奔向榕樹下沖我招手的阮雲賀,聲音甜甜地朝他呼喊:「哥——」一邊撲進他展開的臂彎里。
他抱我坐在小小的石凳上,溫柔地捏捏我圓滾滾的臉頰。不一會兒,奶奶端來了茶果和點心,是我最喜歡的冰鎮汽水和雪白的奶油蛋糕。她的皺紋似乎淡了,格子布做的圍裙圍在肚前乾乾淨淨。
天空高遠,暖風陣陣。
漏光的大樹下,有我,有奶奶,有哥哥。
日子似乎還很漫長,有好多的時間可以浪費似的。太陽遲遲不肯落山,夏天離我們還很遙遠。
一切都太過渾然,太過完滿。
談笑間仿佛聽見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有個聲音輕輕地問我:「你啊,是在做什麼悲傷的夢呢?」
醒來的時候我正躺在醫院的病房裡,有個背影背對著我站在窗邊。我想說話,可是連呼吸的力氣都不夠用,只好靜靜地看著那個無限落寞的背影,是宮嶼的背影。
他望著窗外,這一天的天氣似乎並不怎麼太好,陰沉沉的,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
他的背影就在這忽明忽暗的光線中微微地顫抖,是在哭嗎,這樣想著,我的心就毫無預兆地痛了。
怎麼搞的,我總是讓他不開心。
「宮嶼。」我沙啞的聲音在寂靜的病房裡響起。
他的背影頓了頓,方轉過身來看我。
「你醒了。」他的聲音很輕,聽不出悲喜。
他走到我的病床邊坐下,目光擔憂地看著我,說:「怎麼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你昨天下午進的手術室,現在已經是第二天下午的兩點三十分了。」
我抿了一下乾燥的嘴唇,宮嶼立即伸手拿了一塊潔白的紗布,沾了些水,動作輕柔地敷在我乾燥的嘴唇上。然後他繼續喋喋不休地說:「你的右腿骨折了,不過你放心,沒到截肢的地步,但是想要正常走路還需要花些時間做復健才行。腿上十三厘米長的撕裂傷導致你失血過多,醫生說,如果救護車晚到一會都很有可能失救。」
他把紗布拿走,低下頭,沉默了很長時間。
「還有你最想知道的,顧輕決,放心吧,他沒事,他被你救了,如你所願。至於你爸,他帶著夏微他們幾個出去吃飯了,大家都為你提心弔膽了一整天。這次地震大家都沒事,就你最倒霉。」他沖我笑笑,笑得很慘,輕聲說:「顧輕決在另外一家醫院陪蘇重,地震的時候蘇重和可可正好被困在電梯裡,本來沒什麼事,蘇重擔心顧輕決,拼命用手摳電梯的門,把指甲都摳斷了。」
我淡淡一笑,嘲諷蘇重:「那個……神經病……」
宮嶼忽然正色道:「那你呢?蘇重是神經病,那你呢?你是瘋子還是白痴?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點點就被砍去一條腿?你腿上的大動脈被水泥板上的鋼釘劃出那麼大的一個口子,我上去找你的時候就看見一地的血,一地的血,我嚇死了!我以為自己就要這樣失去你了你知不知道!?」
他轉過身去,不再看我。
我知道他哭了,窗外下起雨來,潔白的閃電在某個猝然的瞬間照亮了少年臉上悲傷的淚水。
過了一會兒,我伸手拽了拽宮嶼的衣角,小聲地說:「對不起,宮嶼,我讓你擔心了。」
他轉過來看著我的眼睛,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語氣不甘的讓人心疼,他說:「你就為了顧輕決,就為了他……那你有想過我嗎?」
我愣了片刻,避開他的目光小聲地說:「不是那樣的宮嶼……」
其實我不需要過多地解釋,但我不想看到那個笑顏燦爛的宮嶼因為我的一舉一動變得沉默和憂慮。
「那是一次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災難,你知道災難發生的時候,人的智商很難在第一時間派上用場,不管那個時候站在我面前的是顧輕決還是別人,我都不可能站在那裡眼看著他被砸死,你說是不是?換做是你,你也會本能地把對方推開。」
宮嶼冷冷地看著我,隨口就反駁:「我不會,我可沒你那麼大方,隨隨便便就能捨身取義,除非我愛那個人勝過愛我自己,不然絕不會像你那樣不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看著他氣鼓鼓的臉龐忽然笑起來,我知道他這樣說便是原諒我了。
宮嶼瞥了我一眼,賭氣般地低吼:「你還笑,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我伸手擦了下眼角笑出的淚花,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是腫的,整張臉腫的像塊發麵饅頭,手指頭也是又紅又腫。
我問宮嶼:「天啊,現在的我是不是腫的像個豬頭?」
宮嶼點點頭,認真道:「簡直沒法看,丑得創意十足,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傾向,怎麼會喜歡上你啊。」
我笑容可掬地看著他:「說來也怪啊,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哭得七葷八素的,還撞了你一下,連句道歉都沒有就逃跑了,你怎麼會喜歡我呢?喂,宮嶼,說實話你對我是不是一見鍾情啊?」
他瞪了我一眼,臉上的陰鬱終於褪去了大半,他說:「一見鍾情是真的沒錯,不過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可沒哭,地點也不是在蘇總辦公室。」
我詫異:「那是在哪兒啊,我們從前也見過面啊?」
他神秘地笑笑,說:「將來有機會再告訴你。」
外面的雨還在嘩嘩地下著,偶爾打幾個震天響的雷。腿上的傷口開始疼得讓我坐立不安,吃了止痛藥也似乎不見藥效。為了分散注意力,我要求坐起來和宮嶼聊天,他怕坐姿會壓迫到我的腿部神經,所以只把床頭搖上來一點。
我問他:「你怎麼沒和他們一起去吃飯?」
他說:「因為我把顧輕決給揍了,所以我哥罰我留下來做看護。」
「三子也來了?」
「恩。你怎麼不大驚小怪地問我把顧輕決打成什麼樣了?」
「你不是說他去了醫院嗎,醫生會幫他包紮吧。」
他哼了一聲,起身去給我倒一杯熱水,我接過水杯,雙手捧著,白蒙蒙的水蒸氣籠罩著我的臉,帶來短暫而暈眩的溫暖錯覺。
「我和顧輕決分手了。」
喝一口熱水,胃裡舒服了許多。
宮嶼沒有說話。
我笑笑,繼續說:「其實六年前我們就分手了,他在學校門口的冷飲店對我說,雲喜,我們分手吧,後來他就離開了。那之後有人說他去了C城,也有人說他出國了,總之說他在哪兒的人都有,有一次胡萊萊去北韓玩兒,還說在那看見一個落魄的男生看起來特別像顧輕決。可是無論他在哪裡,離我多麼遙遠,我都沒辦法真正地打心眼裡相信我們已經分手的事實。
你能明白那種心情嗎?就是……很不甘心,很害怕,不敢輕易去想……
六年的時間,我過的很好,也交過幾個男朋友,只是心裡一直有一個執念,我總想問問他,我們之間究竟怎麼了。我們明明就說好了,要永遠在一起的,怎麼能說變卦就變卦呢?
可是昨天,他對我說,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宮嶼你知道嗎,在這之前我一直以為那是有意義的,我一直以為,六年的時間啊,我不過是放了一個長假,可是當他真的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我的時候,當一切都終於水落石出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那些根本就毫無意義,一點都沒有。
事實就是我們分手了,而且時間一眨眼就已經過去了六年,再也回不去了。原來根本不是放假,而是被辭退了。」
宮嶼坐在我的床邊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頭髮。
他說:「所以現在都過去了,雲喜。」
我用力地點點頭,看見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起了霧。
「從現在開始,換我來愛你吧。」他靜靜地說:「不管你是真的對我有好感也好,還是乾脆利用我也好,讓我陪在你身邊照顧你,關心你,呵護你。聽你說話也好,陪你散步也好,你想怎麼樣都可以,可是就是別把我推開,雲喜,我這麼愛你,不管怎麼樣你都沒有權利再把我推開。不然到時候我就消失,永遠地消失,你會後悔的。」
他的眼眶有些紅,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像是怕泄露眼底的脆弱,年輕的眸子避開了我的目光。
雨聲漸漸小了。
我們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後他慢慢俯下身來,輕柔地吻住我的嘴唇。
原來他的吻是涼的,像初冬的雪花,就要溶化在我微微發抖的嘴唇上。
——還是乾脆利用我也好。
他的話讓我的心狠狠地揪起來。
我知道我不會卑劣地用利用弄髒他的感情,可是我愛他嗎,我不知道。昏昏沉沉間,我握著他溫暖的手掌重新入睡,並且睡得十分香甜。
由於失血過多,足足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都在這種半夢半醒之間艱難地度過。
有時候醒來看見窗外蒼穹高渺,就把目光放遠,發很長時間的呆。
有時候爸爸送李阿姨親手煲的排骨湯來餵我喝,阮陶阮瓷偶爾也會跟著一起來,阮陶擰著眉毛看我打著石膏的腿,小心翼翼地喚我:「姐姐,姐姐,阮陶吹吹,不痛痛。」
李阿姨廚藝絕佳,兩姐妹愈發可愛精靈,爸爸好福氣。
工作室給我放了半年的長假,因此所有文字編輯工作全部落在可可一個人身上。她好不容易得空來看我,一見到我就眼眶通紅,撲進我懷裡大叫:「你搞什麼嘛!真是把我們都嚇死了!」
她有許多笑料要對我說,又怕打擾我休息,不斷地催促我快點好起來。
臨走前也不忘抱怨:「你真的要早早地康復,快來公司救我於水深火熱之中!」
也許是接受了太多人的關心和細心的照料,腿傷恢復的速度比預期的還要快一些。
只是難為爸爸在醫院住了十天,足足瘦了一圈兒,李阿姨又要獨自照顧兩個孩子,又要一日三餐往醫院送飯也著實勞累。我實在看不下去,讓爸爸回家去住,隔一日來看我一次足夠,李阿姨也不要天天奔波,我嘴饞了自然會打電話過去。勸了又勸,爸爸才終於肯打包回家。
事實上在醫院裡有護工陪著,吃的用的也都有講究,光是營養食譜就一天一個花樣,根本就不用為我擔心。而這一切都由顧輕決辦妥,他說我是為了救他才受傷,雖然沒辦法承擔我的痛苦,但至少希望由他來承擔一切相關的醫療費用。
我沒有推託,如果這樣能讓他心裡好過些。
又過了幾日,蘇重來探望我,拎著大包小包的補品和一束鮮艷明麗的大波斯菊。
她坐下來,第一句話是對我說:「謝謝你,雲喜。」
我意興闌珊:「我怎麼不記得幫過你什麼忙。」
「你不知道,你幫了我一個天大的忙。」她不動聲色,用纏著一圈兒醫用紗布的手指拿起一顆橘子慢慢地剝皮。
「雲喜,其實有時候我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你愛顧熙多一些,還是我愛他多一些。」她把剝好的橘子遞給我,淡笑著說。
我早就說過我沒辦法理解蘇重的腦部結構線路,她常常一開口就能把我雷得一點想法都沒有,不,那應該是胡萊萊,蘇重不僅讓我沒想法,還讓我鬧心。
她那張精緻的臉蛋上很快就浮現出了一絲悵然若失的憂愁,然後用一種非常富有感染力的音調對我說:「你知道的,地震前幾天我們才剛剛大吵一架,我對顧熙說了很過分的話。我說,你如果還要活在回憶里,不如去死好了,你死了一切都皆大歡喜,我也不用再糾纏你,我們之間總算是有了結果。
那之後我們就一直冷戰,誰也沒理過誰。
三天後就地震了,當時我和可可在電梯樓,我想該是時候聯繫一下顧熙了,兩個人總要有一個先低頭不是嗎?於是我給顧熙他們公司的前台打過電話,前台說他去了工地。緊接著電梯就突然停在半空中不停地晃動,然後我看見公司樓下迅速聚集了一群人。當時我就蒙了,腦子裡迅速閃過一個對於我來說非常陌生的詞語,地震。
那一刻我最擔心的人竟然是顧熙,我甚至都忘了自己還在電梯裡。直到那一刻我才發現,這輩子我都不可能離開顧熙了,我愛他,我可以不愛自己,可我不能控制自己去愛他。」
說完刷地流下兩行眼淚。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她會跑到我的病房來和我說這些。
「所以你就用手去摳電梯的門,直到把指甲都摳翻了?」我一想到那個血淋淋的場面就渾身發冷。
她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斬釘截鐵地說:「對。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就算死,我也要和顧熙死在一起。」
我看著她倔強的臉,又是一陣無語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垂下頭,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那樣,既悲傷又羞怯地對我說:「那天我在醫院裡包紮手上的傷,顧熙就站在我身後陪著我,我對他說,我們結婚吧,好不好?顧熙說,好。然後我說,婚後出國好不好?他說,好。我又說,婚禮在國內舉行,雲喜做我的伴娘,好不好?……雲喜,你別這麼看我,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自私、卑鄙、惡毒,這我知道。但是我已經沒有勇氣再去問他是否愛我了,我只能用這個方式讓他向我證明,他已經放棄你。」
「所以呢?」我咬了咬嘴唇,問她:「顧輕決怎麼說?」
她笑顏慘澹,語氣裡帶著一絲祈求,她說:「顧熙回答我,不要隨便替雲喜做決定。我就問他,那如果雲喜同意就可以嗎?他沒說話,我知道他是默認了。」
我發現自己真是太低估蘇重了,她說想用這個方式讓顧熙證明他已經放棄我,實際上卻是一箭雙鵰,用我的祝福讓顧輕決死心,也用他們的婚禮讓我死心。
胡萊萊說什麼來著,最毒婦人心,特別是像蘇重這種胸小的,一個比一個狠。我真想把我腿上的石膏扯下來甩到她臉上泄憤。
但最終,我卻笑著說:「沒問題啊。記得幫我選一件漂亮的伴娘裝,我的手臂比較精壯,千萬別給我選那種露肩的。」
蘇重破涕為笑:「謝謝你,雲喜。」
說完,就像一位領導感謝他的下屬那樣,真誠地握住了我的雙手。
一個半月後,我已經可以不藉助任何外力短暫地慢走,雖然右腿始終不敢輕易落地,但慢騰騰地走上幾步已經沒有太大問題。只是腿上的傷疤卻始終猙獰地盤踞在那裡,很是驚悚,怕是以後都再難穿上漂亮的裙子。
宮嶼再來看我的時候帶來了一支質地清涼的藥膏,說是可以有效地淡化疤痕。
我一邊貪婪地塗著藥膏一邊遺憾地嘮叨:「如果可以讓傷疤完全消失就好了。」
「貪心的小可憐。」他幫我蓋上藥膏的蓋子,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他說:「可以消失的乾乾淨淨自然很好,可是如果沒辦法,淡化一點也是好的。雲喜,有些傷痕如果你沒有辦法撫平,那就應該試著接受它的存在。就像你腿上的這塊疤痕,它表示你痛過,也表示你勇敢過。」
我胡亂地點了點頭,慌亂地避開他溫暖善良的目光。
他捏捏我的臉頰,扯出一個眼睛彎彎的笑:「雲喜,你害羞的樣子很容易讓人誤以為你是在鬧彆扭呢。」
「我可沒有害羞!」我急忙無力地辯解。
「我知道我知道。」他依舊是一臉得意的笑:「現在你是在真的鬧彆扭了,因為剛才被我看穿了你在害羞。」
「才怪!」
「現在這個是在害羞。」
「喂!」我作勢要撲過去掐他,卻被他溫柔地反握住手腕,他可憐兮兮地沖我撒嬌:「好了好了別打了,我畫了一天的畫現在累得快要散掉了。」
我白他一眼:「那還不回去休息?工作室那麼忙,你還成天跑到醫院來偷懶,小心引起民憤!」
他盯著我眼睛眯成一條縫,閃爍著狡黠的光:「可是我已經沒有回家的力氣了,就讓我留在這休息吧。」
「在這怎麼休息啊?」我想抽回自己的手腕,被他借力順勢一推,整個人後躺在床上,驚慌間,他的手掌抓著我的手腕,身體輕鬆地一轉,穩穩地躺在了我身邊。
「乖,別亂動。」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就這麼躺一會,我累了,想在你身邊睡一會兒。」
小小的病床需要兩個人緊挨在一起才躺得下,他把胳膊繞到我的脖子下面抱緊我的肩膀,下巴輕輕抵著我的腦袋,全然不顧我滿臉通紅的窘境,不一會兒就發出均勻舒緩的呼吸聲。
他竟然真的睡著了。
我在他的臂彎里,耳邊是他結實的心跳聲,咚咚,咚咚,像春天的湖面冰雪融化的聲音。
不知不覺間睡意悄然來襲,我們就這樣心無雜念地躺在一起,擁抱著彼此睡著了。
睡夢中依稀感覺病房的門開了片刻,靜了靜,又悄悄地合上。我想大約是護士查房,就沒在意,抵擋不住濃濃的睡意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宮嶼已經去上班了,發來簡訊提醒我努力復健,按時吃藥。
我微笑,打開他離開時放在床頭邊上的糖果盒子,濃郁的巧克力香氣讓人精神為之一振。
出院那天爸爸來接我回家,那天正好是阮陶和阮瓷的生日。李阿姨在家做好了飯菜,讓爸爸一定接我回去一起為兩姐妹慶祝。
一路上爸爸的心情極好,哼著一首年代久遠的曲子,時不時和我聊幾句家常。他樂呵呵地提醒我:「你李阿姨啊,嘴上說是給小丫頭們慶生,做的飯菜可都是你愛吃的東西。一大早就跑去菜市場買了好些食材回來,特地托老家的親戚傳授她花旗參燉老鴿湯的秘方,說是要給你好好補一補。她還記得你誇她煲的咖喱魚頭味道鮮美,又給你煲了一份好讓你帶回去吃。」
我說:「爸,我知道李阿姨待我是真心的好。」
他笑笑:「何止是你李阿姨,每次你來了吃頓飯就走,小瓷都要念叨好幾天,問我,爸爸,姐姐為什麼不來和我們一起住啊?我就問她,你喜歡姐姐嗎?她說,喜歡呀,姐姐對我最好,和媽媽差不多的好。」
我嘆口氣,知道爸爸接下來又要舊話重提。
果然,他扭過頭期待地看了我一眼,說:「雲喜,不如你回家來住可好?醫生也說你的腿一年半載是跑不了的,讓李阿姨照顧你我還放心些。也有助於你腿傷的康復,你說呢?」
也許是那一天的爸爸看起來太愉快了,愉快得讓我不忍心駁了他的興致。
我只好答應他:「爸,讓我好好考慮考慮,我一定認真想想再做決定。」
爸爸開心地點點頭,整個人看起來都是意氣風發的樣子。
他看上去似乎比起六年前,甚至十年前還要年輕許多,鮮活許多。
那天晚上李阿姨果然做了滿滿一桌的美味佳肴,這個善良安靜的女人,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氣質是事事爭強好勝的媽媽一輩子也不會擁有的。而爸爸需要的,卻正是這份自柴米油鹽中發酵而出的瑣碎且甘之如飴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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