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水仙的倒影

2024-09-12 22:06:21 作者: 墨小芭
  ||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愛著他時就仿佛是走在浮沙之上,細沙柔軟滾燙,而我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踏入萬丈深淵。||

  網絡上一直流傳著這樣一個問題。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你最想回去哪一年?

  只是一切不可重來,因而問題本身充滿了遺憾。

  2006年初,我十八歲,還有半年的時間就要參加高考。

  但我並不像其他的高三學子那樣痛苦緊張,相反的,那段時間是我和顧輕決最為甜蜜溫馨的時候,高考的壓力對我們來說只是一起考上同一所大學的動力而已。

  顧輕決很聰明,學習對他來說從來算不上是一件難事,從中學開始,他的成績就始終穩定在百名榜的前十位。和他相比,我簡直可以用「愚蠢」二字來形容了。不過我倒是一點壓力也沒有,我們家已經有一個優秀的阮雲賀了,爸媽對我從來也不抱任何希望。

  如果能和顧輕決考上同一所大學固然是我夢寐以求,但如果不能,只要能和他考到同一座城市也很好,無論二本還是三本,對我來說只要有顧輕決,去哪裡都是一樣的。

  每到午休的時候,我都會跑到超市去買兩聽罐裝可樂,然後和顧輕決一起蹲在地上慢慢地喝。冰涼的氣泡湧上我們的眼睛,我們看著彼此,打一個可樂味兒的嗝。還有半小時就要上課了,可是我們沒有半點高考迫近的自覺,像兩個廢物一樣蹲在道邊曬太陽。

  晏城的冬天,只有中午那一小段的陽光才真正算得上有點溫度,腳下的水泥地也被太陽曬得暖烘烘的,散發出一種陽光特有的甜香,人踩在上面,莫名地產生一種微醺感。

  我在這樣的陽光下扭過頭去看身邊的顧輕決,他拎著可樂罐的手指真好看,像一雙魔術師的手,修長潔白。他用這雙手揉一揉我亂糟糟的頭髮,手指尖帶著可樂冰涼的甜味,瞬間又消失不見。

  這些微小的細節雖然毫無新意且平鋪直敘,但卻可以讓我的內心感到無比的甜蜜,又時常為這種甜蜜感到悵然若失和模模糊糊的悲傷。很久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愛著他時仿佛是走在浮沙之上,細沙柔軟滾燙,而我永遠也不知道下一步會不會踏入萬丈深淵。

  也許這一生,再也不會如此刻這般去愛任何人了。

  在一節晚自習上課前,我拉住顧輕決對他說:「一起逃課吧?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就是在那一天,我決定帶他去看看那條可以通往寧星村的老鐵軌。

  三月初,我們一起逃掉了晚自習,手牽著手搭上了一輛開往郊區的大客車。老舊的客車在肆無忌憚的寒風裡搖搖晃晃,像是行駛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上。

  「好冷啊。」我笑著鑽進他的臂彎里,只露出兩隻眼睛充滿好奇地盯著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

  顧輕決的手臂環繞在我的背後,身上那種淡淡的清涼躍上我的鼻尖。我們像一對私奔的情侶那樣聽著彼此的心跳,胸腔里灌滿奇蹟般的溫暖。

  「顧輕決。」我抬起頭輕輕地對他說:「你知道嗎,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非常非常的幸福,我真怕自己不配擁有這樣的幸福啊。」

  他低下溫柔地凝視著我的眼睛,猶豫地,輕柔地,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窗外是一望無垠的沉沉暮色,紫色的黃昏,一層連著一層,染上大地塵埃的色彩。

  我們終於抵達了目的地。

  郊區的空氣新鮮得讓人感動,我們喝空了在車站買來的熱牛奶,挽著彼此的手臂走到鐵軌附近。初春的冰河正在融化,寂靜無聲的世界裡,遠遠地傳來河面的冰層化裂的聲音。

  咚。咚……

  細微的,堅強的,世界復甦的聲音。

  藏紫色的天空下,隧道看上去就像一座沉穩地屹立在鐵軌之上的城堡,郊區的夜晚來得要比市區更早一些,已經有點點的星光密密匝匝地自遠處湧來了,一開始只零星地看得到幾顆,到後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數著數著就再也數不清楚,這樣的景色讓我的心情變得無比的寬闊。

  我們站在城堡邊上,兩隻手牢牢地牽在一起。

  我對他說:「這個地方最開始是我的哥哥帶我過來的。那時候我剛到晏城沒多久,奶奶去世了,我非常地思念她,所以我哥就帶我來這裡,他告訴我有什麼想說的話就在這裡說出來,開往寧星村的火車就會把我的話帶給奶奶聽。」

  他用另一隻手溫柔地揉了揉我的腦袋,說:「你哥哥對你很好。」

  「是這樣。」我說:「我媽媽是個完美主義者,她不喜歡我,總是說我和爸爸一樣註定了是個廢物。你看我媽說話就是這麼帶勁兒,比她喝的那些洋酒還嗆人。我爸爸呢,他雖然愛我們這個家,可是總也沒辦法投入到生活中去,你知道嗎,他只想當一隻閒雲野鶴,可是他怎麼不想想,野鶴也是要吃飯的啊。」

  我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笑:「我是不是太羅嗦了?」


  「不會,沒那回事。」顧輕決微笑著看向我,認真地說:「我喜歡聽你說話,說什麼都行,然後呢?是不是該說說你哥哥了?」

  「恩,我的哥哥啊。」我無比驕傲地繼續說:「他和你很像,是個又聰明又溫柔的人。整個家裡只有他肯問問我,雲喜,你累不累啊,雲喜,你餓不餓,雲喜,你是不是不開心了?或者問我,什麼事情讓你這麼開心啊?只有他,只有我哥哥,在乎我的喜怒哀樂,願意來理解我的世界。

  所以啊,哥哥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喜歡的人。」

  顧輕決露出為難的神色,他說:「這可就難辦了,我一直以為我才是你在這個世界上最最喜歡的人。」

  「你?」我斜睨他一眼,大笑著說:「你當然不是!」

  看著他不滿的表情我突然很高興又很得意,忍不住踮起腳尖狠狠地吻了他一下,然後,我放開他的手,一個人跑進隧道里扯開嗓子大叫:「顧——輕——決——」

  我知道我的聲音結實地撞擊在牆壁上發出一遍一遍的回音。

  顧輕決就站在隧道的入口處,他的身後就是一片浩瀚的讓人暈眩的星海。

  我忍不住繼續大聲地喊:「顧——輕——決——」

  然後,當回音一遍一遍傳進耳朵里的時候,我閉上眼睛,對著站在隧道口微笑的顧輕決大聲地說:「我——愛——你——」

  顧——輕——決——是——阮——雲——喜——在——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

  回音替我重複了很多遍,最愛的人。

  最——愛——的——人——

  然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看見我最愛的人近在咫尺。

  幽暗的隧道里,空氣中瀰漫著星光的清甜。


  我們接吻,像《羅馬假日》里那樣。

  直到更深的夜晚來臨,我們坐在回程的車裡,像兩條擁有過一整片海洋的游魚,穿行在城市的霓虹之中。大雨欲來未來,空氣清涼潮濕。

  我想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去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了,哪怕那個人是你。

  我在心底悄悄地對他說,這樣用盡全力的愛情,這樣純粹莽撞甚至有些傻乎乎的愛情,一個人的一生當中只會有這麼一次,我毫不猶豫地把它傾注於你,此後再也不會有了,它不可再生,亦不可複製。

  然後,四月來臨。整座城市的溫度開始升高,距離高考就只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

  具體的日子我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好像是一個星期三的下午,我和顧輕決吃完了午飯一起往教室里走。

  蘇重走過來,攔住了我們的去路,她用那雙烏黑的眼睛筆直地盯著顧輕決,對他說:「你好顧輕決,我叫蘇重,蘇東坡的蘇,重生的重。」

  顧輕決不動聲色地回答她:「我知道。」

  「原來你知道啊。」蘇重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天真的笑容,然後說:「可是,我們同學三年,你從來都沒有和我說過一句話,我還以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

  顧輕決沉默了一會兒,說:「對不起,我沒有注意。」

  「沒關係。」她快樂地眨了眨眼睛:「那,你可以把你的筆記本借給我嗎?老師說你的筆記最工整清晰,我想謄抄一份。」

  大概就是從這一秒開始,有些什麼我無法明確表達出來的東西正在無知無覺地改變著。

  ——「顧輕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嗎?」

  ——「恩……也許吧。」

  那之後我常常可以看到蘇重出現在我視線範圍之內,主要是因為我的視線範圍通常都是以顧輕決為圓心展開,而蘇重就常常圍繞著我的圓心以各種方式高頻率地出現。


  胡萊萊拍拍我的肩膀,搖頭晃腦地說:「真的是快畢業了,班級里充滿了躁動不安的氣息,你說大伙兒是不是都忘了,高考過後還有美好的大學在等待著我們呢,怎麼一個個都急得跟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一樣。」

  「特別是蘇重。」她重點強調:「雲喜,就算你們家顧輕決雙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為阮雲喜。可你也不能真的就這樣被蒙在鼓裡吧?現在咱們班還有誰不知道蘇重喜歡顧輕決啊?」

  ——現在咱們班還有誰不知道蘇重喜歡顧輕決啊?

  我把這句話在心裡重重地重複了一遍。是這樣嗎?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而我卻始終後知後覺。

  又或許並非如此,我是說,也許我早就有所察覺,只是我不允許自己知道,我在逃避,在感情面臨考驗的時候,捂著耳朵一味地東躲西藏。

  我真的非常懦弱,懦弱到連自己都不可置信的地步。

  那段時間,在無數個夜晚,我曾經一個人悄悄地想像過沒有顧輕決的生活。

  一個人走在偌大的校園裡,一個人吃午飯,一個人喝可樂,一個人讀書,一個人放學,一個人看路過的鴿群和夕陽。

  差不多就是這樣吧,世界顯得無邊無際的大,而我看上去那麼孤獨而渺小。

  光是想一想,心就已經疼成了一片。

  但是該來的總是要來,好戲還沒有登場,太早投降的下場並不會好過迎難而上。

  就在高考的前四天,蘇重對我說:「阮雲喜,告訴你一件事,我喜歡顧輕決。」

  她坐在桌子上,小腿在半空中晃來晃去,教室里的人都已經走光了,顧輕決因為家裡有事也提前回去了。

  整個班級就只剩下我們倆,像一場劍拔弩張的對峙。


  我呆呆地站著,像個傻瓜,過了很久,才故作鎮定地對她說:「你喜歡顧輕決,應該去說給他聽,而不是我。」

  她笑了,笑得勝券在握一般:「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告訴過他?」

  「所以呢?」我勇敢地迎上她的眼睛:「你是要告訴我,他的答案是否讓你滿意嗎?」

  蘇重答非所問,眉眼間明顯帶著一絲嘲諷,她說:「你怕了?不過你放心,喜歡顧輕決是我的事情,告不告訴他也是我的事,至於他的回答,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和你一點沒有也關係。

  我只是想告訴你,別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痴情地談著戀愛,那種……類似於辦家家酒的痴情,其實並不值錢。」

  一口氣說完了這些,她從桌子上跳下去,拿起放在一旁的淺藍色書包轉身離開了教室。

  整個班級里就只剩下了我一個人,太安靜了,安靜得有些壓抑。

  我慢慢地坐在座位上,用手拍了拍滾燙的臉頰。腦海里一直有一個聲音控制不住地在想,顧輕決為什麼沒有告訴過我這些?他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他隱瞞了我,那麼隱瞞是不是就等於欺騙?

  帶著無數的疑問,我呆滯地望著窗外的天空,在那個黃昏,天空上上去那麼虛幻,一點也不真實。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站起來,忍著一陣暈眩慢慢地穿過一排排的桌椅走出班級,操場上殘陽如血,大風颳過,一陣突如其來的寒意讓我打了個寒顫。

  那天晚上我給顧輕決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後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一點聲音。

  他在電話那天餵了半天,才猶疑地輕問:「是雲喜嗎?雲喜,你怎麼了?你在嗎?」

  我忍著喉嚨里就快要溢出的哽咽嗯了一聲:「在。」

  「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你在做什麼?」

  「在做卷子,馬上就要高考了,想在考前多做一些題目。」


  「真乖。」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做了幾張了?不要熬夜,還是要注意休息才能在考場上發揮好。」

  「恩,我知道。」

  我握著話筒的手加重了力道。

  「顧輕決。」

  「怎麼了?」

  「我愛你。」我說。

  「我知道,乖,早點休息吧。」

  「你呢?你愛我嗎?」我急忙拋出這個問題。

  「你怎麼了雲喜?聲音聽起來怪怪的,你在哭嗎?」

  「沒……沒有。快告訴我,你愛我嗎?像我愛你一樣愛我嗎?」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溫柔的聲音回答我:「我愛你,雲喜。」

  可是你永遠不會像我愛你一樣的愛我。

  這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窗外的星光在黑夜中逃竄,就快要下起雨來,我透過小小的窗戶看著天上漸漸隱匿在雲層之後的月亮,突然有一種悲傷的預感。

  這個預感很快就得到了驗證——考前假期的第一天,顧輕決失蹤了。


  於其說是失蹤,倒不如說是我和他失去了聯繫。

  我打過無數遍電話給他,可是手機始終顯示無人接聽,就這樣過了三天,一直到高考來臨。

  2006年6月5日,高考前的一小時二十分鐘,我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

  是一條來自陌生號碼的簡訊息。

  「這幾天沒能聯繫你,實在抱歉,讓你擔心了。我已安全抵達考場,你也不要緊張,發揮出平時模擬考試的實力就可以。加油。——顧輕決。」

  我急忙把電話回撥過去,但那邊提示已經關機。

  眼前的操場在灼人的艷陽下顯得無比的沉靜,我忍住紛雜的心事安慰自己,即使是只收到簡訊也好,至少證明他是安全的,這樣很好。

  我合上手機,把它交給老師,低頭走向考場。

  之後又是漫長的了無音訊,直到高考結束,顧輕決再也沒有和我聯繫過。

  時間就那樣一天接著一天地流逝,每一天,從早到晚,我除了吃飯睡覺就是不停地撥打他的手機號碼,後來那個號碼被我打到關機,我就不停地給他發送簡訊。

  「顧輕決,至少告訴我你在哪裡啊。」

  「發生了什麼事情嗎?我去你家找過你,可是鄰居說你和你媽媽好多天沒有回家了。」

  「是去畢業旅行了嗎?」

  「哪怕是分手也好,和我說一句話吧?」

  「你究竟在哪裡?」


  「我很害怕,顧輕決。」

  「……」

  無數的疑問,擔憂,不安,恐懼,密密麻麻地填滿在心裡,就快要壓得我喘不過起來。

  幸好那段時間阮雲賀放了暑假回來,他一直陪著我,有空就騎著單車帶我到顧輕決家附近胡亂地轉悠,鄰居們都說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們母子倆了。

  我固執地趴在他家的大門上朝里望,裡面是一片沉默的幽暗,灼熱的陽光被厚重的大門阻隔著,只絲絲縷縷地照亮門前一角濕漉漉的青苔。

  就這樣一直到2006年7月。小暑,空氣悶熱,無風,是暴雨來臨的前兆。

  草草地吃過晚飯,我趴在桌子上繼續執著地給顧輕決發簡訊。發到第三條的時候,腹部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媽媽不知道去了哪裡,爸爸也不在家,猝不及防的疼痛讓我瞬間跌入黑暗的深淵。我像一隻基圍蝦那樣蜷縮著身體,慢慢地倒下去,在地板上無助地發著抖。

  「哥……你在嗎……?」

  我勉強地發出斷斷續續的聲音:「哥……我肚子好痛……」

  幸好阮雲賀在書房查資料的時候聽到了我的聲音,衝進來擰開了房間的燈,他被我的樣子嚇壞了,不停地喊我的名字,我緊閉著眼睛,在令人暈眩的昏暗中漸漸失去了意識,只隱約地感覺到被人從地上抱起來衝到室外悶熱的氣流里。

  至始至終,我都緊緊地抓著手裡的電話,像是抓住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那樣不肯放手。

  片刻之後,雷聲滾滾,瞬時間已有傾盆大雨磅礴而下。

  急診室里,醫院將我診斷為急性闌尾炎,需要立即手術切除闌尾,阮雲賀通知了爸爸,冒雨趕來簽下了手術協議。

  2006年7月,小暑,晏城遭遇了一場近二十年來最強的暴雨襲擊。

  整座城市都被籠罩在厚重的雨幕之中,像一座屏蔽在玻璃圍牆之內的海底城市。


  難得地安穩睡了一覺,手術進行得非常順利,我在病床上昏睡了三個多小時,體內殘留的麻藥漸漸失去了藥效。

  睜開眼睛的時候,腹部的刀口傳來一陣陣切膚之痛。

  「別亂動。」阮雲賀俯身摸了摸我的額頭,小聲地對我說:「你剛手術完,麻藥過後傷口會疼的,現在需要好好休息。爸爸回家給你煲湯去了,媽媽可能在忙,手機一直關機,等她開機後我們再聯繫她。」

  我舔了舔乾燥的嘴唇,輕輕地點了點頭。

  窗外的雨水如透明的利刃一排一排地砍在玻璃窗上,發出持續而悶重的聲響。阮雲賀把我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猶豫著告訴我:「雲喜,在我們來醫院的路上,顧輕決給你發過一條簡訊。」

  「真的!?什麼簡訊?」我掙扎著要去拿手機,被阮雲賀輕柔地阻止,他讓我不要別動,把手機拿給我看。

  幽藍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又一個陌生號碼。

  「今晚十點,老鐵軌見。顧輕決。」

  我慌亂地把電話回撥過去,阮雲賀說:「沒用的,我試著給這個號碼打過電話,那邊一直關機。」

  「哥,現在幾點了?」

  「九點四十。」

  「我得去找他。」我帶著哭腔看著阮雲賀,疼痛和擔心讓我變得語無倫次,像一片枯落的葉子在病房裡悲傷地飄浮:「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不停地變換電話號碼也是,沒辦法和我聯絡也是,好久沒回家也是,這些都太奇怪了,哥,他現在找我,一定是想讓我幫幫他,我必須得去……」

  我抽噎著,生怕顧輕決會因為我的遲到出現什麼差池。

  「雲喜,你不要慌。」阮雲賀語氣輕柔,像是在安撫一隻失去理智的小動物:「也許事情並沒有你想的那麼糟糕,你看外面下這麼大的雨,也許他不會去了,你說對不對?」

  「不會的!」我斬釘截鐵地打斷他:「顧輕決說要我等他,他就一定會來的!」


  「好好好。」阮雲賀妥協:「可是你現在才做完手術,下地都困難,要怎麼去找他?」

  他想了想,提議道:「這樣吧,我替你去一趟。如果他是找你幫忙,我就替你幫他的忙。如果他只是想見你一面,我就帶他來這裡見你一面,好嗎?」

  「可是……」我扭頭看向窗外,大雨像霧一樣籠罩著一切目之所及的景物。

  「別擔心。」阮雲賀對我溫柔地笑了,輕輕地颳了一下我的鼻尖,說:「我們的雲喜長大了,學會為愛奮不顧身了,作為哥哥還真是有點傷感啊。不過,既然是雲喜喜歡的人,一定是個不錯的傢伙。你放心,我一定會找到那個臭小子,帶他來見你。」

  我看著哥哥胸有成竹的笑臉,終於點了點頭。

  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意識到,那是阮雲賀在人間最後的笑容了。

  那麼溫柔,像陽光一般綻放在寒冷黑暗的雨夜裡。

  他推開病房的大門,背影頓了頓,回頭沖我眨了眨眼睛:「那我先走咯。」

  白色的木門在他的身後緩緩閉合。

  2006年7月,小暑。暴雨中,我的哥哥阮雲賀離開了人世。

  警方從老鐵軌的隧道里抬出了他血肉模糊的屍體。

  「可能是因為風雨太大,想要在隧道中避雨,火車駛來的時候沒能及時避開……」

  後來他們得出了結論,這是一場不幸的意外事故。

  只是,真的是這樣嗎?

  我的臉上泛起一絲古怪而絕望的怪笑。


  不是的,那才不是一場意外啊,那是謀殺,是我催著阮雲賀跳進了那個可怕的隧道,是我殺了他。

  如果不是我拜託他冒著暴雨去了那個地方……

  如果不是我執意要去見顧輕決……

  如果不是我……

  這一切都是我害的。

  自私的我,甚至都忘了提醒他要帶一把雨傘。

  我躺在黑暗裡想著這些,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胸腔里轟然碎裂了,那些尖銳的碎片試圖在我心裡撕扯出一些血肉模糊的傷口,可是沒用的,我緊緊地咬著嘴唇,比起死去的阮雲賀,再多的痛苦又算得了什麼呢。

  阮雲喜你怎麼不去死啊。

  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

  黑暗中,我艱難地翻了個身,突然抑制不住地嘔吐起來。

  即使這樣,胸口的玻璃碎片也只是越聚越多,越聚越多,沉默而尖銳地膨脹著,像是要把我炸成碎片。

  房門外傳出瓷器打碎的聲音,緊接著是媽媽歇斯底里的尖叫。

  又要開始了。

  我閉上眼睛,等著媽媽衝進來怨恨交加地質問我,為什麼死掉的那個人不是你。

  她問了我無數遍了,憤怒地、認真地、脆弱地、疑惑地、悲傷地、一遍一遍,像一個得不到答案就誓不罷休的天真孩童。


  我推開房門走出去,想找一塊抹布清理一下自己的吐,才到客廳,媽媽就尖叫著衝過來,她抓著我的頭髮將我猛地往牆上撞過去,雖然爸爸衝過來大力攔住,但我仍是因為慣性狠狠地摔了出去。腦袋磕在茶几上,撞翻了一壺滾燙的濃茶,茶水潑在胳膊上,一陣麻木的痛。

  「你這是在做什麼!這是你的親生女兒!」爸爸紅著眼眶,衝過來把我從地上扶起來。

  「她不是我女兒!是我的冤家!」媽媽狠狠地摸了一把眼淚,厭惡地看著我:「我當初就不應該把你生下來,是你爸,是你奶奶,她們非要我把你生下來,我生你做什麼?啊?生你就是為了害死我自己的兒子啊!」

  「夠了!」爸爸忍無可忍地打斷她。

  我呆怔了片刻,一個人沉默地穿過一地狼藉的客廳走進衛生間,將門反鎖。

  眼淚爭先恐後地湧出來,落在迅速泛紅的手臂上。我擰開水龍頭,用冰水沖打灼痛的皮膚,嘩嘩的水流伴隨著媽媽撕心裂肺的哭嚎竄進我的五臟六腑。

  直到手臂冰涼麻木,再也沒有痛覺。

  直到眼淚凝聚在腮邊,再也流不出來。

  顧輕決,你也許永遠也想像不到,即使在那樣難熬的時間裡,我依舊在思念你。

  我甚至殘酷地想著,我願意接受所有的懲罰,願意忍耐所有的痛苦和悲傷,但是我不能選擇去死,我還得活著見你一面。只要可以見到你,給我一個可以在你懷裡放聲大哭的機會,我就什麼都可以忍耐,什麼都可以,包括阮雲賀的死。

  無數個下著暴雨的黑夜裡,我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的一點微光,在心底小聲地安慰自己,沒關係的,只要見到顧輕決,一切都會好起來了,我心裡的痛也會慢慢消失,到時候我又可以正常地呼吸,正常地生活了。

  我總覺得,總有一天,至少在你的臂彎里,我可以享受片刻的安靜。

  至少。

  可是那時候的我並不知道,真正殘酷的現實還遠遠不止這些,真正的好戲還在後頭呢。

  哥哥的離世帶給媽媽的打擊遠遠比我們想像中的要多得多。


  她開始無法正常地工作,無法正常地進食,也無法安安靜靜地在家休息。那之後的每一個夜晚,媽媽都會在噩夢中突然驚醒,然後把熟睡中的爸爸拽起來,慘笑著告訴他,哥哥回來了。

  她慌慌張張地絮叨著:「我夢見雲賀滿身是血地在外面敲門,你快去開門讓他進來啊。」

  如果爸爸不去,她就一個人穿著睡衣衝出去,夜風從門外吹進來的一瞬間,屋子裡悶熱的空氣涼下去。

  有時候她就呆呆地站在門外,目光看著遙遠的地方,一站就是幾個小時。

  也有時候她會氣急敗壞地衝進我的房間裡,把睡夢中的我從床上扯起來狠狠地扇我幾個耳光,有一次她甚至卡住我的脖子想要殺了我。

  窗外稀疏的星光灑進來,在黑暗中投射出一小片朦朧的光暈。

  我在這片模模糊糊的光影里看見媽媽在哭,她用盡全力扼住我的脖子,哭得渾身發抖。

  我想叫她,可是我發不出聲音。媽媽淌滿淚水的臉在我的視線里漸漸模糊,很多支離破碎的光斑在她身後凌亂地飛舞著,而我的脖子越來越緊,終於再也沒辦法呼吸。

  其實,就這樣死掉也沒什麼吧……

  如果可以就這樣死掉,似乎也不賴啊……

  可是,沒能再見顧輕決一面,還真是遺憾啊……

  我用儘自己瀕死前的最後一絲呼吸這樣想著。

  是爸爸衝進來把媽媽從我身上拽下去,狠狠地推倒在門邊。

  當媽媽披頭散髮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我聽見爸爸斬釘截鐵地對她說:「我們離婚吧,太累了。」

  我坐起來,忍受著喉嚨里傳來的火辣疼痛,茫然地看向爸爸。


  他說:「就這樣吧。所有的東西都歸你所有。我不會起訴你對雲喜的家暴,同樣,也請你看在夫妻一場的情分上,讓我把帶走雲喜吧。」

  2006年7月,高考結束。

  顧輕決失蹤。

  阮雲賀離世。

  我的家,散了。

  就在爸媽簽訂離婚協議後的第三天,顧輕決給我打來了電話,約在學校附近的冷飲店見面。

  放下電話的那一刻,我終於露出了這一個多月以來唯一的一次笑容。

  我想起自己曾經在一本書中讀到的這樣一段話:每個人的青春期都是這樣的吧,以為一件事,一個人,就是那根徹底救你於渾濁庸常生活中的稻草。

  那時候的我就是這樣,把顧輕決當做了這根救命的稻草,天真地以為只有他可以徹徹底底地帶我走出這些讓我無法承受的生命之重。

  七月末,晏城熱浪滾滾,灼熱得仿佛不像在人間。

  推開冷飲店的門,一陣涼爽的冷氣撲面而來。我看見顧輕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正在低頭看著腕上的手錶。

  「顧輕決!」

  我幾乎是雀躍著沖向他。天啊,我有多久沒有好好看一看他了,他的頭髮長了一點,整個人卻看起來清涼無汗。

  他露出一絲疲憊的笑容,輕聲說:「雲喜,你來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坐下,他又對我說:「對不起雲喜,時間不多了。我來就是想對你說,我們分手吧。」


  我木然地瞪著他,來不及展開的笑容僵在臉上。

  「為什麼?」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沒出息地發問。

  他不看我,只匆匆說:「要說的話我已經說完了,對不起雲喜,我趕時間。」

  然後他轉身走出冷飲店,消瘦的背影走得很急。

  我像個傻子一樣呆呆地站了很久,才突然發了瘋一樣衝出去。

  「顧輕決你先別走!」終於追上他的步伐,我從身後緊緊地抱住他,絕望的姿勢仿佛是要和他同歸於盡。

  「顧輕決……你不能這樣對我。」

  他沉默的脊背挺得筆直。

  我紅著眼眶懦弱地追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

  「沒有,雲喜。」他的聲音聽上去很陌生:「不是你的錯。」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我了?」

  「不是。」

  「是因為高考成績嗎?我們讀不了同一所大學了?這個沒關係啊,不管你去哪裡讀書,我都會跟著去的,無論是本科還是大專,哪怕是什麼都念不了,我……我還可以工作的!」

  「不是這樣,雲喜。」

  「那……是因為蘇重嗎?」


  熱得虛幻的大街上,他沉默地站在那裡。

  我的鼻子突然一酸,胸口處猛烈撞擊的疼痛讓我怔怔地鬆開了緊抱著他的手臂。

  「真的……是因為蘇重?」我不可置信地重複了一遍。

  顧輕決的聲音殘忍而輕微,他背對著我,慢慢地說:「如果你一定需要一個理由,那就當成是因為蘇重吧。」

  我看著他,像一個電池用盡的玩偶,呆滯愚蠢地沉默著。

  他沒有回頭看我,筆直地,一步一步地離我遠去。

  「等等!」我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氣力又叫住他。

  「讓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我艱難地開口:「小暑那天,你發來簡訊讓我去老鐵軌,是為了什麼事?」

  四周靜悄悄的,沒有風,也沒有迷途的飛鳥。

  陽光像流水一樣緩緩地流經我肌膚的脈絡。

  他沉默片刻,再自然不過地說:「那天,因為雨下得太大,所以我失約了。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告訴你,我和蘇重的事,我們,在一起了。」

  我的肩膀開始控制不住地顫慄起來,瞳孔睜得老大,一瞬間,眼淚戛然而止。

  血液也在那一瞬間凝固成尖銳的冰碴,再也無法流經心臟。

  我已經,再也沒有力氣流出眼淚了。

  原來那一天他根本就沒有赴約。


  因為下起了大雨,所以隨隨便便就單方面取消了約定。

  但是代替我赴約的阮雲賀,卻因為這個愚蠢的約定喪了命。

  我似乎看見他在磅礴大雨中一臉平靜地耐心等待著,大雨毫無留情地砸在他的臉上,身上,他也許還在傻乎乎地想著,雲喜喜歡的男生,一定是個不錯的傢伙吧。

  多傻啊。

  就這樣死掉了。

  莫名其妙地……毫無意義地……在無望的等待中孤獨地死掉了。

  我機械地邁動著雙腿走到顧輕決的面前,突然沖他古怪地笑了一下。

  我說:「你知道嗎顧輕決,那一天我得了急性闌尾炎需要手術,所以我的哥哥代替我去那裡等你。雨下得那麼大,他一直傻乎乎地在等你,後來,他想到隧道里去避一避,卻發生了意外,被火車撞死了……我不知道他一個人在雨中等了你多久,也不知道他在隧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意外,是滑倒了嗎,還是扭傷了腳踝,火車呼嘯著沖向他的時候,他有沒有來得及呼救,有沒有害怕,有沒有絕望,有沒有一瞬間恨過我……」

  「雲喜……」顧輕決張皇失措地向我走了一步。

  「別過來!」

  「雲喜……」他停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悲傷地看著我。

  我從口袋裡把他送給我的打火機拿出來,那是他爸爸從俄羅斯商人那裡花高價買來的,是他的遺物。

  我把它扔到顧輕決的腳下,微笑著說:「你會下地獄的。」

  「是,我會下地獄的。」他的聲音支離破碎。

  「你應該和蘇重那個婊子一起下地獄。」我眼眶血紅,咄咄逼人:「顧輕決,你讓我覺得噁心。你們一定要不得好死,一定。」


  蘇重說過的話迴蕩在耳邊:別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樣痴情地談著戀愛,那種……類似於辦家家酒的痴情,其實並不值錢。

  她早就提醒過我,我真是天底下最蠢的大傻瓜。

  最後,我抬起頭,面無表情地對他說:「活該你是愛滋病患者的兒子,這是報應。」

  在愛情的戰場上,傷痕累累的、潰不成軍的我,終於狠下心,舉起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

  於是一切都結束了。

  大街上空蕩蕩的,一個人影都沒有,周遭是可怖的寂靜。城市在這一刻看起來就像一座烈日照耀下的墳場。我似乎聞到了一絲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而顧輕決已經離開。

  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刺目的天光里瑟瑟發抖。

  我知道有一個世界在這一刻正在我的身後逐節倒塌,寸草不生。

  那是六年前的夏天。

  十八歲的阮雲喜像一根連根拔起的木樁久久傻立,然後風馳電掣地長大了。

  事到如今,我想要的僅僅是繼續生活下去而已,將過去遺忘,痛快地一筆勾銷。我想溶化體內結冰的血液,我想在沒有顧輕決的歲月里逐漸變成一個溫柔善良的人,就像十八歲之前的我一樣。

  她或許孤獨,但是柔軟,她或許迷茫,可是善良。

  一個永遠沉溺在過去的人是沒辦法擁有未來的。

  這是我從蘇重的公寓裡出來時腦海里浮現的念頭。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拿著「彩虹天堂」的設計草紙發了一夜的呆。

  天亮了。我胡亂地洗了一把臉,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

  去公司上班的路上我給蘇重打了一個電話,像任何一個關心宿醉好友的朋友那樣對她表示深切的關懷。

  「你們畢竟是有六年的感情,不是說散就散的。」我誠懇地安慰她,心臟卻已經緊張地提到嗓子眼。

  「什麼六年啊。」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疲倦:「大二那年到現在也才不過四年多一點而已。」

  我擎著手機立在人潮洶湧的大街上停下了腳步。

  原來我的猜測是對的,高考那一年他們並沒有在一起,是顧輕決騙了我。

  「四年也不短暫,我們又有多少個四年啊。」我的聲音在一片嘈雜中聽上去十分冷靜:「好了蘇重,打起精神,我的車來了,一會兒公司見。」

  我合上手機,去公司和宮嶼申請了休假。

  「幾天?」

  宮嶼從一堆圖紙中抬起頭來問我,看樣子他又是一夜沒睡。自從《鯨》系列繪本大賣後他就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一次了。

  「兩天。」我想了想,又說:「不,三天。」

  「理由?」

  「想去看看媽媽。」

  「要我送你過去嗎?」


  「不,不用。」我不假思索地搖搖頭。

  「好。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剛一轉身,又被他叫住:「等等。」

  他用手裡的畫筆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笑盈盈地說:「你忘了臨別之吻。」

  我沖他笑笑,送他一對臨別的白眼徑直走了出去。他在身後抱怨:「女人,你可真無情!」

  這一天的大巴並沒有太多的乘客,我走到最後一排找了個空位坐下。一夜沒睡,我戴上耳機,調出幾首催眠曲閉上了眼睛,很快地,就在一路顛簸中沉沉地睡去。

  到站時已近黃昏,身邊的乘客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訴我已經到站了。

  睜開眼睛,窗外暮色四合,我活動了一下四肢,由於睡得太死,起來時整個腦子都昏昏沉沉的,像在海面漂浮。

  沿著一條繁華擁擠的街,一直往前走,走上大約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就能走到媽媽的公司樓下。

  正值下班時段,辦公樓里的上班族一批接著一批地從裡面走出來,拖著疲憊的身影走向各自停車的地方。年輕一點的職場新人則一邊打著電話一邊忙著給自己補妝,熱鬧地商量著晚上要去哪裡解壓。

  我蹲在辦公樓對面的一個小花壇前,固執地望著對面大樓的旋轉大門。

  又過了將近一個多小時的時間,人群漸漸消失不見。我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麻木的雙腿,到附近的報亭買了一包香菸,想了想,放進包里沒有拆開。

  然後我隨便找了家可以看見公司大門的餐廳走進去,點了一份澆蓋飯和一杯無限續杯的咖啡消磨時間。

  直到霓虹燈逐個亮起,十七樓的燈光才忽地熄滅。

  幾分鐘後,媽媽穿著一絲不苟的職業套裝從辦公樓里走出來。


  我結了帳走出去,穿過車來車往的馬路,等了一盞紅綠燈,才走到她的跟前。

  「媽。」

  我的喉嚨微微收縮了一下:「我想找你談一談。」

  她看了我一眼,夕陽的餘輝稀薄地映在她消瘦的臉上,不帶任何感情,她說:「你應該提前和我說,我還很忙。」

  「就一會兒。」我固執地看著她,再次強調:「我不會耽誤你多長時間。」

  她沉默了。

  這座城市的夜色靜謐地蔓延伸展。

  五分鐘後,我們面對面地坐在一間咖啡館裡,她點了一杯藍山,我點了一杯檸檬汁。檸檬汁的顏色讓我忽然想起十來歲那一年亮在頭頂的燈光。那是我第一次擁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是媽媽為了迎接我回家特地收拾出來的。小小的,溫暖的,亮著一盞檸檬色的燈。

  「說吧,有什麼事。」她低頭抿一口咖啡,冷淡地看著我。

  為什麼你總是這樣排斥我?你究竟在不滿我些什麼,討厭我些什麼,厭惡我些什麼呢?即使是阮雲賀還在世的日子裡,你也總是看我不順眼,僅僅是因為我從小就腦子不靈光,沒辦法像哥哥那樣遙遙領先嗎?就因為這樣,你始終都在討厭我、輕視我、甚至厭惡我嗎?

  我的腦子裡不停地盤旋著這些近似於牢騷的問題,當然,我並沒有真的說出口。

  很久以前我就明白,自己已經沒有勇氣在媽媽面前敞開心扉了。

  所以我也試著冷靜地、開門見山地開口:「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哥哥去世的那天,我為什麼要讓他去那個老鐵軌嗎?」

  媽媽沒有說話,但是她的眼神終於準確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我望一眼遠處晦暗的夜色,繼續說:「只要你告訴我,你曾經對顧輕決說過些什麼,我就告訴你。」

  又冷又靜的夜晚。

  又冷又靜的咖啡館裡,一對劍拔弩張的母女。

  我屏住呼吸,冷靜地等待著,等待她告訴我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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