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9-12 22:06:51 作者: 墨小芭
  噩夢

  在森林的盡頭,有一片廣闊的草原。

  草原上長著一棵小橡樹。

  今年秋天,小橡樹第一次結出了果實。

  「真希望有人來嘗一嘗我的橡果。」

  ——《小橡樹》

  1

  松蘿睡在晏城的春日裡,十點鐘的陽光透過豆綠的窗簾爬進來,漫過她宿醉的臉。

  雖然天氣預報整日在說近期會升溫,但晏城的春與冬始終都沒有劃出明顯的界限。松蘿覺得冷,收回露在外面的手和腳,把自己使勁地往被子裡埋了埋。

  展燁站在陽台邊喝下早晨的最後一口咖啡,回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鍾,放下杯子,走過去用腳戳了戳裹成一團的松蘿。

  「別煩我。」被子裡傳來松蘿沙啞的抗議。

  展燁寬宏大量地笑了笑,不急不緩地說:「媽打電話過來,特地囑咐我提醒你,相親時間是今天上午十點半。」

  松蘿的腦袋嗡了一下,掀開被子彈起來,迷濛的睡眼正對上展燁好看的笑臉。他穿一件純白的套頭毛衣俯身站在那,一雙狹長的丹鳳眼含著笑意,像一隻不懷好意的老狐狸。

  「現在幾點?」

  「北京時間十點整,鐺——!」

  「靠!」松蘿爬起來,咬牙切齒地衝進洗手間,「早點叫我是會死嗎?你這樣很難讓人不懷疑你對我還留有什麼不正當的非分之想。」

  「怎麼會?」展燁遞過去一套乾淨的衣服,無辜地睜大眼睛,「六點半我就開始叫你,第一次你叫我滾,第二次叫我去死,第三次揚言要把我衝進馬桶。我都忍著沒往你臉上踩,就是怕你帶傷相親影響不好。」

  「那我真要跪謝你的體貼了!」松蘿氣急敗壞地洗了把臉,披上展燁遞過來的外套沖了出去。

  沒走兩步,聽見展燁在身後喊她的名字,回過身,正接住他丟出窗外的化妝包,「路上化個妝,給對方留個好印象。」

  「你人真好!」松蘿給他一個笑眯眯的白眼,攔了輛的士鑽進去,「匯茂飯店。」

  松蘿喜歡晏城的春天,又高又遠的天空,鬆散地投下清清淡淡的陽光,把這座熱鬧擁擠的城市粉飾得跟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幾隻灰白的飛鳥在空中胡亂地盤旋,隨意落下幾粒鳥糞,砸在車玻璃上,惹來一陣不大走心的咒罵。

  晏城的人就和晏城的春天一樣,在火急火燎的環境裡發酵著自成一格的慵懶。

  松蘿從飯店的窗外收回目光,低頭抿了一口橙汁,強逼自己壓下一個巨大的哈欠。

  「對了程小姐,」坐在對面的男人吹了吹咖啡杯里冒出的熱氣,挑眉看著松蘿,「方便問一下在哪兒高就?」

  「算是老師吧。」松蘿將垂在頰邊的頭髮撥到耳後,儘可能溫柔地說,「在兒童館教小孩子畫畫。」

  「哦?和小孩子打交道,倒是很符合你活潑可愛的氣質。」

  「是嗎?謝謝。」松蘿抬起手背擋住嘴輕輕地笑了一下,笑容里夾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心虛。如果這樣的畫面被展燁瞧見,他一定會捂著胸口嘔起來,順便嘲笑她、諷刺她,把她的尊嚴捏在手心裡玩兒個夠。

  在這之前,可以說松蘿的每一個相親對象都是展燁的笑料,他們就像一盆盆陳年洗腳水,任展燁隨便端起一盆都能把松蘿澆個透心涼。

  可是這次的不一樣。

  松蘿腦子裡的小算盤迅速地對坐在對面的男人展開了測評,結實的身材,硬朗的眉宇,店外停著的賓利和金融界才俊的身份,按十分制計算,他怎麼算都不會低於八分。


  如果不是把咖啡喝得呼嚕呼嚕響,給個滿分也不為過。

  松蘿心裡牢記著媽媽說的話,人要追求完美,就會沒完,見好就收才是人生真諦,因此這兩分扣了也就扣了,絲毫不妨礙坐在對面的人已經超過及格線足足三分的事實。

  松蘿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面勝利的旗幟,白淨的臉上展開無遮無攔的笑容。這笑容映在八分男熱情的眼神里,像一團火,燃燒著窗外懨懨的春日。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傻笑了好一會兒,直到八分男把杯子裡最後的咖啡渣也吞下去。

  松蘿心想,原以為媽媽在「夕陽紅廣場舞隊」里認識的阿姨不會靠譜,沒想到給她介紹的遠房表妹家嬸兒的乾兒子倒是意外地讓人欣慰。

  和樂融融地結束了午餐,八分男主動開車將松蘿送回「貓殿咖啡」,兩人站在門外毫無懸念地交換了號碼,彼此道別。

  直到賓利的車尾消失在街角,松蘿才轉過身,看著站在院子裡澆花的展燁燦爛一笑,「你可以馬上向媽匯報,就說我非常滿意。」

  展燁咧嘴一笑,那個笑容在陽光里乾淨得有點孩子氣。他放下花灑,一手為松蘿打開柵欄門,另一隻手自然地接過她的包,語氣和笑容都沒有絲毫不妥,「你就不問問人家滿意不滿意?」

  松蘿回身揚起尖尖的下巴,「您眼睛沒問題吧?人臉上寫著24號加粗宋體的『超級滿意』你看不見?」

  展燁就只是笑,仿佛一切瞭然於胸,「我眼神不好,幾乎瞎。」

  見他這樣說,松蘿也沒了鬥嘴的欲望,一路穿過貓殿的大堂進了後院。

  貓殿後面是個三房大院,一間作為展燁的畫室,餘下的松蘿和展燁各占一間。

  松蘿原本不住這裡,畢業後一回晏城,她就在城南租了一個小單間,可是三個月前,那幢房子著了火。

  起火的時候松蘿正睡在題海里,迷迷糊糊間被刺耳的報警聲吵醒,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懵懵懂懂地跟著人群往下跑,因為沒來得及穿鞋,腳背上滲著血,也不知被人踩了幾次。

  終於到了樓下,回頭一看,滾滾濃煙從她隔壁的窗戶冒出來,夾著亂躥的火舌,映紅了漆黑的夜。


  等到消防官兵疏散了人群,她跟著大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在寒冬臘月里凍得差點失去了知覺。

  幸好有好心的鄰居把電話借給她。她捏著手機想打給家裡,又怕深更半夜嚇著爸媽,猶豫了片刻,撥通了自己唯一可以背下來的手機號碼。

  二十分鐘後,遠遠地看見展燁火急火燎的身影,他在人群里兜兜轉轉,一遍一遍地喊著她的名字。

  松蘿想叫他,可嗓子裡像是堵著一團浸了水的棉花,怎麼也發不出聲。她只能傻傻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片失魂落魄的海洋。

  直到他的目光穿過一個又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落在她身上,慌亂里方才有了安穩。

  松蘿看著那樣的展燁,看著他在人群中拼命地沖向自己,忽然間眼眶酸脹得厲害。

  他站在她眼前,沒有半句多餘的話,只快速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肩上,又蹲下身,搓熱了掌心為她焐腳、穿襪子。然後,非常自然、非常習慣地轉過身,把她背起來,這才開口說了那晚的第一句話,他說:「沒事了,跟我回家。」

  松蘿趴在他的背上,在徹骨的寒冷中輕輕地把臉埋進他的頸窩。展燁的身上有很淡的大吉嶺紅茶的味道,幽幽的茶香讓松蘿有點糊塗,朦朧之間搞不清楚自己是活在此刻還是已經回到了過去。

  小時候每次和人打了架,受了傷,展燁也是這樣背著她,慢慢地走在月光下,把她帶回家。

  那時候他們還小呢,小到還沒長出鋒利的爪牙,柔軟到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可現在,頭頂的月亮還和從前一樣又大又明亮,他們卻都已風馳電掣地長大了。

  那之後松蘿就住進了貓殿後院的空房。

  五年了,他們又住到了一處,因為一場臘月里虛張聲勢的火災。

  而此刻,松蘿坐在窗邊的榻榻米上,用腦門輕輕地抵著窗。院子裡晾曬著她的床單,剛洗過沒多久的樣子,往下落著剔透的水珠,起風了,柔軟的邊角在風中微微揚起。

  床單是展燁洗的,在松蘿正相親的時候。

  前一夜兒童館教師聚餐,松蘿酒量淺,回了貓殿就開始嘔,從走廊一路吐到床上,吐得渾身無力,最後一頭扎在吐髒的床褥上動彈不得。


  她喝多了就愛喊展燁的名字,像喊自己家遺失的小狗,展燁啊,展燁——展燁!

  等展燁真的氣急敗壞地走進來,她歪過沾滿嘔吐物的臉看他一眼,嘿嘿一笑,心滿意足地睡了。

  展燁強忍著噁心把她拖到客廳,用熱毛巾擦乾淨她驚世駭俗的臉,又找來自己的被子蓋在她身上,關了燈,站在黑暗中好一會兒才回自己的房間。

  松蘿的腦海里閃過這些斷斷續續的畫面,又想到自己方才小人得志的嘴臉,心裡忽然莫名得很不是滋味。

  腳邊的手機嗡嗡地振動了兩聲,松蘿劃開屏幕,看到八分男發來的簡訊:周六可否賞臉一起吃個晚飯?

  她想了想,收回神思,回了個「好」。

  2

  周五的傍晚,天還沒有暗透。

  松蘿收拾好畫具從兒童館走出來,一出門就看見表妹左泥從地上一躍而起,燦爛的笑臉像一輪小太陽迎向她,「松蘿姐姐,請吃飯!」

  松蘿忍不住笑,「你倒是機靈,知道來這堵我。」

  左泥緊緊地摟住松蘿的胳膊,忽閃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還不是因為想姐姐了嘛。」

  「是你肚子裡的小蛔蟲想我了吧?」松蘿用手指戳戳左泥的肚子,兩個人像孩子似的在大街上笑作一團。

  松蘿只有左泥一個表妹,小她一歲,從小就和她格外親近。她喜歡左泥也不全為那層親戚關係,更因為她活潑有趣,開朗純真,像個長不大的小天使,有著到哪都惹人喜愛的本領。

  兩人找了家常去的小酒館喝酒。這裡的青果米酒最是好喝,酒香醇厚,口感酸甜,配幾樣美味小菜,簡直是享受,所以雖然位置偏遠卻客源不斷。

  看左泥吃得兩眼放光,松蘿高興之餘又有點心疼,「你才當了幾天的記者,怎麼會忙得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


  「新人都是這樣的。」左泥把頭一偏,「沒有經驗就只能到處亂跑,屁股總粘在凳子上是要挨白眼的。對了姐姐,貓殿還沒僱到店員嗎?」

  松蘿搖搖頭。

  左泥說:「展燁哥哥最會挑刺了,給他一隻刺蝟,他能還你一隻光禿禿的小老鼠,難怪總招不到店員。」

  松蘿被逗得「噗」一聲笑出來,「被他聽到,小心擰你的耳朵。」

  「才不怕呢。」左泥笑嘻嘻地望著她,「反正姐姐會護著我。」

  正說笑著,外面傳來一陣騷動,東西打碎的聲音此起彼伏,已有好事的顧客圍攏到門口向外看。

  松蘿問老闆:「發生什麼事了?」

  老闆搖搖頭,「就這鬼子進村的架勢,不看都知道是道上的人替人收債來了。」

  「就沒人管管?」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能管?」

  左泥一聽就犯起了職業病,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直衝出去,松蘿怕她出事,匆忙結了帳,也跟著擠到店外。

  「姐你快看。」左泥回身扯住松蘿的袖子,指向不遠處烏煙瘴氣的小巷子,「這也太欺負人了。」

  松蘿一看,下巴差點掉在地上,那個領頭打砸店鋪的不是別人,正是約好了明天和她一起共進晚餐的八分男。

  她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下,張大嘴巴,半天冒出一個輕輕的「啊」。

  什麼叫欲哭無淚,大概就是金融界才俊搖身一變成了高利貸債主。也不知道現在提出反悔明天的約會,會不會就在這橫屍街頭。


  身邊的左泥看出她的異常,輕聲問她:「姐,你怎麼了?」

  松蘿苦笑著搖搖頭,「快走吧,出了巷子報個警,既然被咱們遇見了,總不好看完了熱鬧就拍拍屁股走人吧?」

  左泥點點頭,收起電話,兩人躡手躡腳地出了巷子。

  回到貓殿時夜已深了,展燁正在吧檯為客人沖茶,棕色的半身圍裙系在腰間,襯得兩條腿格外修長。看見松蘿,抬頭問她:「沒碰到?新來的店員剛走出去。」

  松蘿搖搖頭,表情懨懨的。也許是受了打擊,回來時都沒發現門外「招聘員工」的牌子已被摘了去。

  「你怎麼了?臉色不大好。」

  茶香裊裊間,松蘿平復了一下心情,勉強擠出一個笑臉,「沒事,我就是懷疑我到底是不是我媽親生的……」

  展燁笑起來。

  松蘿說:「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勻出一杯茶遞給她,「只是媽也經常這麼說。從這點看,怎麼樣都該是親生的了。」

  松蘿翻了個白眼,揉著太陽穴回到房間。

  窗外傳來依稀的蟲鳴,松蘿疲憊地想著,夏天又要來了,她那年復一年的噩夢也要近了。

  第二天下午,八分男比約好的時間晚到了二十分鐘,進來時捧著一束玫瑰花大笑著解釋:「路上堵車,久等了吧。」

  松蘿搖搖頭,笑得像一隻花栗鼠,「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才來沒多久。」

  實際上松蘿比約定的時間早來了二十分鐘,趁人沒到,在洗手間給自己化了個堪比臉譜的大濃妝,又把飯店提供給客人的廉價香水往身上倒了大半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活像一隻中毒的女王蜂。


  等他們的菜陸續上了桌,松蘿又起了歹念,徒手捏起一片菜葉送進嘴裡,嚼得吧嗒吧嗒響,還不忘沖八分男笑得花枝亂顫,「真好吃!」

  八分男笑得有些力不從心,只說:「你先吃,我去洗洗手。」

  松蘿擺擺手,拉他重新坐下,特地俯身附在他耳邊說:「洗什麼洗,我剛才上完廁所都沒洗手呢。」說完舔了舔手指催促道,「快吃吧,菜都要涼了。」

  八分男的笑容徹底僵在嘴角。

  果然,吃完了飯,八分男提也沒提要送她回家的事,想必是鐵了心從此相忘於江湖了。

  松蘿鬆了口氣,低頭看一眼自己荒唐無稽的打扮,「撲哧」一聲笑出來。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華燈初上,北風不緊不慢地穿梭在城市的樓宇之間。畢竟還未入夏,夜裡總是摻著點寒氣,這種帶有溫度的冷讓松蘿不自覺地想起很多久遠的事。

  小時候,她和展燁總是坐在這樣的春風裡等著各自的爸媽回家。等得無聊,展燁就拿出素描本架在膝蓋上畫畫解悶。他從小就有畫畫的天賦,簡單的幾筆,勾勒出連綿起伏的山脈,勾勒出倦鳥還巢的枝丫,還有一個愛笑的她。

  小小的松蘿在夕陽下舉起他畫的畫,笑得漏風的門牙透著微微的涼。

  那時候的他們總是在暗暗地比賽,看誰的爸媽會先回來。

  展燁總是獲勝的那一個,松蘿喜歡看他贏,喜歡看他盛著滿眼的星光笑著撲進展叔叔的懷裡。

  那時候的展燁多幸福啊,幸福得像一隻尾巴亂晃的小松鼠。只是後來,那條蒙著昏黃燈光的巷子口,卻再也不見了展叔和嬸嬸的身影。

  她搖搖頭讓自己不再去想,可是不行,五年了,每當夏天快要來臨的時候,她就會不斷地滑進回憶的泥沼里,深一腳淺一腳,越是掙扎就越是深陷。

  到家時夜已深了,松蘿換上睡衣,戴上耳機,像埋下一粒種子那樣把自己埋進被窩裡。

  她告訴自己,程松蘿,別擔心,夏天也許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快到來。


  3

  新店員到貓殿報到已有一段日子,可松蘿卻還一次都沒有見過。聽說是美術系大二的學生,上過展燁受邀回母校講過的一節色彩課,知道貓殿缺人手,主動提出在松蘿去兒童館的時間來做兼職。

  松蘿打心裡對這素未謀面的小姑娘充滿感激。這段時間她一心撲在兒童館舉辦畫展的事情上,實在是沒精力去兼顧貓殿的生意。

  為期三天的畫展,共需展出二百多幅兒童繪畫作品,其中有八十幾幅是來自松蘿所帶的班級,每一幅,都需要她全程跟進指導。

  孩子們個個熱情高漲,家長們也都是摩拳擦掌精益求精,幾天下來,松蘿早已累得不成人形。

  連續幾個加班的深夜,她去樓下麵館要一份湯麵,囫圇吃完,又回到畫室繼續整理孩子們的作品。

  就這樣一直忙到最後一天的小型拍賣會。拍賣全程有其他老師跟進,松蘿就一個人留在畫室里整理善後。

  整個畫室沉浸在落日的餘暉里,空氣間瀰漫著顏料的味道。松蘿穿一件松垮的襯衫穿梭在畫板之間,衣襟上沾滿各種顏色的染料。等她忙完了,才發現少了一幅自己的畫,打給同館的老師孟初省,那邊核對了下,回覆說不小心混在了學生作品裡,也不知道被誰給拍走了。

  「拍賣所得是要捐款的,很多人都沒留下姓名,捐了款拿了作品就走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找回來。」孟初省有些自責,「都怪我,拍賣會忙昏了頭。」

  「沒事的。」松蘿反倒安慰她,「不是什麼要緊的畫,只是還差幾筆沒有畫完,有點可惜。」

  關了畫室的燈下樓的時候,松蘿才發現自己是疲憊不堪的,緊繃的神經一鬆懈,腦子裡立即起了一層霧似的眩暈。

  正是下班高峰,好不容易攔到的士,卻被堵在路上半天。松蘿有氣無力地看著窗外的夜色,只覺得身上一陣陣的惡寒。

  當的士再次緩緩向前移動的時候,天上落起了雨點,起初只是零星的幾點砸在車玻璃上,一道閃電過後,雨簾開了閘似的轟然落下。

  升騰的雨幕間,撐傘的行人像海浪快速而有秩序地向前翻滾,松蘿望著人群,忽然瞥見一個女孩。

  她穿一件紅色的連帽雨衣,一雙紅色的雨靴在雨中倒退般緩慢地交替,像一團盛開在雨中的火焰,讓人很難不去注意。松蘿害怕這樣的紅色,讓人感到不祥,正要移開眼睛,那女孩忽然轉過頭來,朝松蘿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一雙含著笑意的眼睛,卻閃著匕首般的冷光。

  只一瞬間的對視,松蘿像被子彈擊中,整個人動彈不得。晏城在瞬息之間變成了一個荊棘密布的暗黑世界。

  匆忙付了錢,松蘿義無反顧地跳下車,穿過堵塞的車流,朝著暗流中唯一的紅色發瘋一樣地追上去。

  夜幕吞噬了城市上空殘餘的微光,冷風引來隆隆的春雷,雨水變得飛速而劇烈,毫不留情地敲打著城市的每一寸角落。

  是她……

  松蘿的腦海里翻滾著一個遙遠而又熟悉的名字,雙腳在積水中飛速地替換,刺骨的冷風灌滿衣衫,在她的胸腔里撞出無數個瘀青。

  不會是她的,絕不會。

  豆大的雨點像無數個強迫她清醒一點的巴掌呼在她就快麻木的臉上。

  松蘿並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看錯了,但她的腳步就是停不下來,它們不受意志的控制,著了魔似的拖著她疲憊不堪的身體奔跑在大雨中。

  直到左耳邊響起急促的車鳴,她才如夢初醒般停下腳步。扭頭的同時,下意識地抬起手臂擋住過於明亮的車前燈,幾乎是同一時間,天邊滾過一個悶雷,松蘿在刺耳的剎車聲里重重地倒下去。

  4

  又是那個年復一年的夢。

  松蘿看見自己懸在半截的梯子上,身後是熊熊燃燒的火焰,她知道那是地獄的淬火。

  火舌像被施了魔法般越躥越高,帶著噼噼啪啪的撕裂聲舔著她的裙擺,她只能拼命地往上爬,梯子上的倒刺劃破她的手和腳,那些傷痕疼得那麼真實,真實得根本就不像一個夢。

  她拼命地爬啊、爬啊,這半截的梯子像是永無止境般向上延展著,這使她想起故事裡的西西弗斯。


  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盡頭,隱約看見一塊模糊的光斑。

  松蘿抬頭看著那塊白光,覺得它像一個漏光的井口,正在躊躇著要不要靠近的時候,一張笑臉從光的盡頭探下來。

  「程松蘿。」

  是個女孩的聲音,一邊喊著她的名字一邊發出古怪的笑聲。

  松蘿眯著眼睛仔細地辨認她,終於在嘻嘻嘶嘶的笑聲里看清了女孩的面孔。

  「程松蘿,」女孩垂下的髮絲涼絲絲地掃過松蘿的臉,探下來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可怖,她說,「下去吧,到我在的地方去。」

  說完,伸出一雙纖細的手臂狠狠地推了她一下。

  松蘿尖叫著跌入身後的烈烈火海。

  夢醒了,滿世界的白。

  白色的牆,白衣的人,純白的床單和窗簾。

  松蘿意識到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恍惚地流眼淚,眼淚里混著她的恐懼和悲傷,讓她不由自主地蜷起身體痛哭失聲。

  「你怎麼了?」

  松蘿的忽然失控嚇壞了小護士,她按著松蘿不停發抖的身體緊張地問詢:「程小姐,你到底怎麼了?醫生說過沒有明顯外傷,怎麼會哭成這樣?!」

  松蘿仍是止不住地號啕大哭,沙啞的聲音像是承受著劇痛一樣發出撕裂的叫聲。病房裡的其他人都嚇壞了,紛紛退出去,護士緊張地向後看去,「是不是和醫生說一下,打一針鎮定?」

  「等一下,我來試試吧。」一個溫和的聲音攔住了護士,讓她先出去一下。

  松蘿聽見關門的聲音,然後是一個溫暖的胸膛靠過來,將她小心翼翼地擁在懷裡。

  她聞到很淡的檀木香味,又或者是陽光炙烤著菸草的味道,總之,那種若有似無的味道輕輕地籠罩著她的臉,意外地讓她的哭號逐漸轉化為嗚咽。

  「別怕,已經沒事了,不要怕。」那個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地安慰著,「都是我不好,急剎車把你嚇壞了,雖然沒有撞到你,但你應該受到了很大的驚嚇。現在沒事了……」

  男人的手掌輕輕拍打著松蘿的脊背,一下一下,輕柔而緩慢。

  松蘿漸漸平靜下來,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那顆在夢中被大火燒毀的心臟,在這個陌生男人的安慰下又重新恢復了跳動。

  她渾渾噩噩地抬起頭,將目光聚焦到那張寫滿擔憂的臉上。

  「你是誰?」

  男人看著松蘿,眉頭上淺淺的「川」字漸漸淡去,一雙白馬似的眼睛被淋漓的晚霞浸出一層和善的笑意。

  晏城的驟雨已過,迅急的黑暗吐出了滾燙的落日。

  松蘿聽見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回答她:「我叫江山。沈江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