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24-09-12 22:07:35
作者: 墨小芭
告 別
「不管你結不結橡果,我都喜歡你。」
「而且我相信,總有一天,你一定能結出好吃的橡果!」
小松鼠輕輕地撫摸著小橡樹,微笑著說。
——《小橡樹》
1
松蘿睡在晏城的春日裡,十點鐘的陽光透過豆綠的窗簾爬進來,漫過她沉睡的臉。
雖然天氣預報整日在說近期會升溫,但晏城的春與冬始終都沒有劃出明顯的界限,松蘿覺得冷,收回露在外面的手和腳,把自己使勁地往被子裡埋了埋。
鬧鐘在這個時候不合時宜地鈴聲大作,松蘿百般無奈地伸出手,摸索著去摁床頭的鬧鐘,卻碰到展燁微涼的手。
「快起床吧,小懶貓。」
展燁按下鬧鐘,大步走到窗邊推開了窗,陽光投擲進來,在他的腳踝處染上了一片薄薄的光影。
松蘿睜開眼睛,看著踏著一地碎光走向自己的展燁,甜蜜地笑了一下。
年底複診的時候醫生說過,也許繪畫會對他的病情有所幫助,於是過完了年,松蘿就帶著展燁回到了貓殿,允許他把自己沉溺在畫室里。
那之後,展燁開始畫他的新作品,而松蘿則接著畫她的《橡塔》。
他們互不干擾,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有時候松蘿畫倦了,就起身烹一壺熱茶,順便為展燁榨一杯新鮮果汁,醫生嚴禁他食用刺激性食物和飲料,展燁無奈自嘲:「我開咖啡館做什麼,不如開一家水果店。」
但也就只是發發牢騷,從不會真的違背醫生的囑咐。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們一如往常地圍坐在一起,雞毛蒜皮地嬉笑怒罵,而後忽然陷入一陣奇怪的沉默,像是在祭奠著什麼失去的東西。
大多數時候,松蘿不去打擾展燁。他畫畫時過於專注,時常被滿頭的汗水糊住了眼睛,松蘿隔窗看著他抬手蹭一下眼角,也只把果汁放在窗台上安靜地離開。但如果展燁的連續作畫時間超過五個小時,松蘿就會毫不客氣地把他從畫室里拖出來。展燁任她拖著,並不反抗,乖乖地到院子裡曬一會兒太陽。
小夏偶爾也來幫忙顧店,見到這樣的松蘿和展燁,忍不住搖頭嘆息道:「可怕的老虎變成了可憐的小貓,展老師,現在和我在一起還來得及,我可以讓你永遠當大老虎,我呢,永遠做你的小白兔。」
展燁看著她微微一笑,發出一聲軟糯的「喵嗚——」。
小夏撇撇嘴,「一物降一物,真是沒意思。」
這話讓松蘿愣了片刻,從前周宵游也這樣形容過她和展燁之間的關係,一物降一物,展燁降住了程松蘿,像是永無翻身之日一樣,為他的一個眼神慌亂,為他的隨口一句輾轉難眠。
如今他們又像從前一樣生活在一處,相愛在一處,可也許,有些東西早已經悄然改變,只是他們當局者迷罷了。
餐桌上,展燁遞過來一杯溫熱的牛奶,松蘿接過來喝一口,又擰眉遞迴去,「燙。」
「怎麼會?」展燁嘗了一口,慢慢地為她吹散牛奶上的熱氣,「給,現在可以了。」
松蘿復又接過,手指輕觸間看見展燁精緻的五官,他的氣色較之冬天好了許多,他的眉毛、眼睛、鼻樑和嘴唇,看上去都慢慢恢復到她愛他時的樣子,俊朗又挑剔,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她告訴自己,現在的一切都剛剛好,所有的事情大多都有了了結,展燁正在慢慢地康復,認真地按照她的要求早睡早起,努力地嘗試著戒掉香菸和咖啡,他們一起吃早餐,一起去附近的公園跑步,就像一對親密無間的愛人。
人世間原沒有什麼是兩全其美、圓滿無缺的。
她用一整個冬天的時間讓自己想通了這些。
剛離開沈江山的那些日子裡,松蘿患上了奇怪的眼疾,總是動不動就要莫名其妙地掉眼淚。她趴在案上畫畫,眼淚落在手背上,她站在陽台喝咖啡,眼淚滾進杯子裡,她和展燁面對面地坐在飯桌前吃飯,本能地咀嚼,本能地吞食,本能地用力去擦眼角的淚水。
老程去複診的時候給她帶回來一瓶眼藥水,她按時滴進眼睛裡,又照醫生的囑咐極力地眺望遠方,然而並沒有什麼作用。
直到新年的第一天,她牽著豆包出去遛彎,回來時見門口多了一個箱子,她俯身去看,原來是一盆才剛開花的兔耳花,稚嫩地綻放在彩色條紋的花盆裡。
她抱起花盆四下望了望,空曠的巷子裡只有遙遠而輕微的風聲。豆包疑惑地用它濕潤的鼻子拱了拱她的腿,又親昵地蹭了蹭它毛茸茸的大腦袋。
「原來是我贏了啊……」
松蘿撥一下嬌嫩的花瓣,目光溫柔地凝望著,「謝謝你。」
那天起,眼疾漸漸好了,不再無緣無故地酸澀刺痛。
她把花擺在臥室的窗台上,隔幾日為它澆一次水。有一次她放下花灑,一轉身看見展燁正倚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她,他像是才剛睡醒,頭髮還亂糟糟的,嘴唇上散布著蟹殼青的胡楂。
「松蘿。」展燁主動叫了她一聲。
「嗯。」松蘿問他,「你怎麼了?」
「平時這個時間你都會叫我起床,我醒來沒看到你,以為你離開了。」展燁低聲說。
「我不會離開你的。」松蘿說。
「我的病好了,你也不會離開嗎?」他眨一下那雙看上去純真又悲傷的眼睛。
松蘿發現,在這一刻,那些因為沈江山而搖曳在心間的軟刺,那些時常刺痛她的類似於溫暖的東西,都在展燁的目光里衰敗枯萎了。
於是她發誓般溫柔堅定地回答:「你的病好了,我們才能更好地在一起。」
展燁笑起來,松蘿也笑起來,笑著的眼睛裡映著他們從出生以來共度的全部歲月。
「所以……我們再也不會為任何事分開了嗎?」
「嗯,再也不為任何事分開了。」
「我們從出生時就在一起。」
「會一直在一起,到老得死去。」
展燁走過去吻住松蘿的嘴唇,他的呼吸是涼的,那樣細膩溫柔地掠過她的耳畔,他的手也是涼的,那樣小心翼翼地拂去她所有的動搖和不安,她縱容自己沉浸在這近乎虛幻的甜蜜里,輕輕地閉上眼睛。
2
展燁從精神科走出來的時候,正好有一片光穿過對面的窗戶落在他的半張臉上,他因這突如其來的明亮微微地眯上眼睛。
松蘿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問:「怎麼樣?還順利嗎?」
他乖乖地點了點頭,「醫生讓家屬進去一下。」
「好。」她的語氣明亮又溫暖,「你在這等我一下,『家屬』很快就出來。」
展燁羞赧地一笑,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著等她。
這不是松蘿第一次以家屬的身份來和展燁的主治醫師溝通他的病情,她已經習慣了醫生的那些提問和叮囑。
「他最近有沒有表現得特別開心或者特別不開心?」
「沒有,他的情緒還算穩定,只是不喝咖啡和茶讓他覺得有點辛苦。」
「有沒有按時服藥?」
「有,每次吃完都會配合讓我檢查確認。」
「有沒有發生意外受傷?或者和你提起一些你沒有看到、聽到或者聞到的事物?」
「沒有,他告訴我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了,更沒碰到她遭遇什麼危險。」
醫生微微皺一下眉,語氣有一絲顧慮,「他的表現非常好,但按理說現在應該還沒到完全消除幻覺的階段,所以這種看上去很好的狀態對患者來說也很可能是一個潛在的危險,這段時間家屬還是要多加注意一下。」
「醫生,你的意思是展燁一點也沒有好起來是嗎?」松蘿緊張地問。
「不不……」醫生看著她悲痛欲絕的臉耐心解釋,「就這幾次的複診情況來說,他恢復得非常好,每一次都有進步,我們不要太悲觀。」
松蘿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她想,自己有時候真的是太過於緊張。
那天下午,松蘿在廚房準備晚餐,展燁突然無比歡欣地衝進來一把將她擁進懷裡,「嘟嘟,嘟嘟,你一定要看看我的畫!」
他被喜悅衝擊得微微發抖,竟然久違地喚她的小名。
松蘿從他的懷裡抬起頭,伸手擦一下他的額,那些涼津津的汗水從他的額上轉移到了她的手心,「是你畫了很久的那幅《回溯》?終於畫完了嗎?」
他重重地點頭,「畫完了,松蘿,你要相信我,我已經可以分清楚現實和幻覺了!」
松蘿牽著他的手,飛奔到被夕陽染紅的畫室里,細小的塵埃在光線中打著旋兒,還未乾透的油畫布瀰漫出松節油的味道。
黑色的太陽,紅色的海,逆流而上的靜默魚群,和岸上殘破不堪的山茶花。
松蘿靜靜地看著眼前的畫,她的眼睛像是蒙著一道悲傷的濾鏡,看懂了畫布上所有的線索,那是展燁從小到大所有的恐懼與愧疚,渴望與失望,放逐與掙扎。
她問展燁:「你真的分清幻覺和現實了嗎?」
他點點頭,眼睛裡閃耀著奇異的光芒。
「那你告訴我,什麼是幻覺?」松蘿的聲音隱藏著哽咽,「什麼又是現實?」
「都是幻覺。」他眉宇間的痛苦化成了滾燙的眼淚落下來,「都是幻覺……只有你,只有松蘿是真的。」
松蘿垂下頭,落淚的同時大聲地說:「你也是真的。」
展燁「嗯」了一聲,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許久,他伸手攬過她的腰肢,頭一偏,深深地吻住她,像是要用盡此生的柔情,那樣深切而急迫。滾燙的眼淚糾纏在他們的唇齒之間,松蘿緩慢地閉上眼睛,再也分不清那些簌簌落下的淚水究竟是他的還是自己的。
纏綿的親吻還未結束,展燁已經將她橫抱起來,大步回到自己的房間。
天色漸暗,松蘿在窗外投擲進來的微弱光芒里看見展燁的眼睛,那樣黑而明亮。
他的吻吻上她的眼睛、她的耳垂、蒼白的頸和戰慄的鎖骨。
他們像兩株渴望陽光的藤蔓纏繞在一起,緊扣在一起的雙手之間輕輕迴響著潮起潮落的聲音。
整個世界出奇的安靜,只有他們呼吸的聲音。
當窗外烏青的天空底下掠過一群不知名的飛鳥,展燁在松蘿耳邊輕輕地說:「只有我們是真的。」
只有我們是真的。松蘿在心底重複了一遍,像在背誦《聖經》里的箴言。
深夜,展燁從夢中醒來,看一眼身邊熟睡的松蘿,輕手輕腳地走到客廳。
他打開燈,在一片赤裸裸的光亮里為自己倒了一杯水。
有一團暗影在門邊晃了一下,隨即一抹紅色的裙擺在可疑的微風中探出一角漣漪。
他的餘光準確地捕捉到了這一幕,於是他苦笑了一下,慢慢轉過身,迎向那團哀愁的影子。
當鍾辛完整地現身,屋子裡的光線就暗了下去。
展燁看著她,就像看著一束悲傷而轉瞬即逝的光。
「你不用擔心。」他輕輕地說,「我不會再丟下你了。」
沒多久,那幅《回溯》就以國內青年畫家罕見的高價售出,一時間展燁的名字在圈內聲名鵲起。但他卻拒絕了媒體一切形式的訪問,很長一段時間都不再碰觸畫筆,除了顧店,就是專心地督促松蘿完成她的《橡塔》。
有時候她需要畫到很晚,就讓展燁先睡,他不肯,就搬個小板凳坐在松蘿身邊,燈光是陳舊的暖黃色,將兩個人的影子放大了映在牆壁上。也有時候她畫累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趴在案上睡去,直到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四周盡情地跳躍,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枕著展燁的臂彎,而他擁著她,像擁著全世界一樣安然地閉目而睡。還有那些因為一個色調、一個分鏡而大聲吵架的夜晚,他們劍拔弩張,像兩隻劃分界限的獸,恨不能拼個你死我活。然後他們累了,倒在彼此的懷裡,在銀灰色的月光里心平氣和地分析誰說得更有道理。通常都是展燁,他有繪畫的天賦,天賦就是道理。
可以說,《橡塔》的後半部分,是松蘿和展燁一起完成的。
這個故事是因為沈江山才有了開始,又因為展燁才有了結局,只是除了松蘿,沒有人知道這個。
3
再次聽到沈江山這個名字,松蘿忽然有一種回歸的感覺,像雨水回到雲靄,塵埃歸於大地,親切而溫暖。
「姐姐?」長久的靜默里,左泥提醒她,「你還沒回答我,你愛過沈大哥嗎?」
松蘿坐在窗邊,安靜地微笑了,大家從來都只關心她還愛不愛展燁,還是第一次有人問她愛不愛江山。
許久,她慢慢地回答:「在遇見沈江山之前,我從不知道愛情是可以重生的東西。」
她的笑容平靜又明亮,宛如消逝而去的星光。
這個春天,所有人都沉浸在萬物復甦的喜悅里。這個春天,左泥和肖鎮也要回來了。
起初松蘿還有些擔心,但左泥的樂觀打消了她的顧慮。
她在電話里的聲音聽上去甜蜜又快樂,「我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肖鎮說,他相信我可以改變我所生活的世界,而不是束手就擒地被改變。無論我想繼續到處遊蕩,還是想回去,他都願意陪著我。姐姐,你知道嗎?事到如今,當我想起自己的報導第一次出現在電視中的時候,那一刻的喜悅和驕傲,都還是會像魔法一樣讓我忘了所有的痛苦,甚至有時候會讓我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幸福快樂的左泥,就像什麼都沒改變似的……姐姐,我是不是很傻?」
「左泥,」松蘿心疼地說,「你永遠是那個幸福快樂的左泥,這一點,誰也不能改變。」
「嗯,包括我自己。」
掛了電話,松蘿發了一會兒呆,才起身去展燁的房間翻找藥箱。
這段時間她脾胃不好,時常吃一點食物就覺得飽脹難受,正翻著,在抽屜的裡層摸到一個小小的盒子,用錦緞繫著,精緻又漂亮。
出於好奇,她將盒子打開,裡面是一條橡果形狀的吊墜,小小的一顆,閃爍著璀璨光芒,和她脖子上戴著的一模一樣。
原來展燁還是把它買下了,卻因為晚了江山一步,只得將它藏在抽屜的最裡面。
松蘿只覺得心裡有一角微微地濡濕,卻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把脖子上的那一條也摘下來,與手裡的這一條一起放在陽光底下輕輕地晃了晃,然後,選擇了其中的一條戴在脖子上,另一條放進了盒子裡。
展燁的聲音適時地從窗外傳進來,「找到了嗎?」
「找到了。」松蘿將盒子放回原處,關上了抽屜。
「吃了藥一起去班枝那吧。」展燁敲了敲窗戶提議道,「聽說新來的廚師廚藝了得,看看能不能喚起你的胃口。」
松蘿隔著窗戶沖他一笑,「也好,正有點想她。」
開春以來,班枝和游游都為新分店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時常是凌晨開完了會,胡亂地合一會兒眼睛,又要趕早班的飛機出差。
短短兩年時間,Thorn Paradise已在國內開設了四家分店,每一家分店的各處細節都是兩人親力親為,他們兩個合拍極了,一個紮實穩重,一個細心挑剔,摩羯座與處女座的搭配總能喪心病狂地將事情做到盡善盡美。
松蘿時時同班枝說:「除了游游,你再找不到讓你這樣折騰還不給你下毒的合伙人了。」
「天大的誤會啊。」班枝踢掉高跟鞋狠狠地陷進沙發里,「我們之中他才是真正的苛吏,那些密密麻麻讓人頭大的行程表可都全部出自他手。」
松蘿狡黠一笑,「他是苛吏你是貪官,你們啊,彼此彼此。」
班枝聳聳肩,「這我承認,千真萬確。」
兩人相視一眼,隨即大笑起來。
晚餐結束後,展燁和游游在公共區打撞球消磨時間。班枝則拉著松蘿在自己的辦公室里閒聊,對於班枝來說,辦公室就是她的家,安全、溫馨,任何豪華公寓都無法匹敵。
松蘿一向懂她,從不像別人一樣勸她買個房子,要她買個空蕩蕩的房子放置自己又有什麼樂趣?她需要的從來也不是什麼房子,她需要的是一個家。
想及此,松蘿將她藏在心裡很久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展開,「班枝,我一直想問你,你和游游,你們……」
沒想到班枝卻捂著肚子大笑起來,「我和游游?哈哈哈,程松蘿,你也太可愛了,怎麼會有這麼異想天開的想法?」
松蘿悻悻然,「游游一表人才,對你又溫柔體貼,你們事業上如此合拍,生活中又親近熱絡,我想到這一層也沒什麼不對的吧?」
班枝看她一眼,揩了下眼角笑出來的淚花,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抱歉抱歉,我忘了你是搞藝術的,豐富的想像力是你們賴以生存的根本。」頓了頓,收斂了笑容,認真道,「不過,松蘿,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松蘿的孩子氣又上來了,竟當真有些惱怒,「知道什麼?班枝你這樣讓我看上去像個白痴。」
「天。」班枝苦笑,「是我太精明還是你太天真?周宵游早就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松蘿,我和他真的沒戲,我們是最好的搭檔,在工作中誰也離不開誰,也是要好的朋友,在生活中互相關照,甚至像極了家人,惡言相向又轉瞬言歸於好,但也僅此而已,我們之間最不可能的關係就是愛人。」
「你說游游早就有喜歡的人?」松蘿瞪大眼睛,好友十餘年,她竟從未聽過游游談起自己喜歡過誰,「他喜歡誰?是我認識的嗎?」
「反正不是你我,你大可放心。」
「陸班枝!」
「好了松蘿,我可不想做一個搬弄是非的壞女人。」
松蘿雖氣,但還是乖乖地收起了好奇心,她不再試探,亦不想探究。如今的松蘿再也不是那個一心一意想要刨根問底的小姑娘了,她開始明白,很多時候,放下不必要的執念會讓所有人都舒服一點。
「一個不可能的人。」當門外傳來展燁和游遊走近的腳步聲,班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他愛著一個永遠不可能的人。」
4
松蘿在開滿錦帶花的院子裡給展燁理短了頭髮,她用海綿塊把落在他脖子裡的碎頭髮掃去,站到他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才滿意地說:「這樣精精神神的,叔叔阿姨看到也會高興。」
展燁「嗯」了一聲,又問松蘿:「爸媽什麼時候來?」
「掃墓要準備的東西很多,媽說顧不上咱們,她和爸爸開家裡的車去,我們兵分兩路到墓園集合。」
展燁說:「那我們也準備一下,一會兒就出發吧。」
松蘿點點頭,剛一轉身,就被展燁握住了手腕,他的手心很涼,像一片清涼的霜攀在她的皮膚上。
「怎麼了,展燁?」她回過頭,看著展燁在晨光下一覽無餘的眉眼。
「松蘿,」他毫不避諱地看著她,認真地說,「下山後我們就告訴爸媽,可以嗎?告訴他們,我們在一起了。」
松蘿只是溫柔地凝視他,好久好久,他剛理完頭髮的樣子可真好看啊,若不是濃眉入鬢,青色的胡楂若隱若現,這樣唇紅齒白的陰柔長相,真的是讓女孩子都要扼腕嘆息。
這就是她從小到大愛著的男人,永遠是一副少年的潔淨和驕傲。
她微笑著答應他:「好,等我們下山就告訴爸媽,我們要在一起。」
其實松蘿不是沒有想過,她和江山的事,她和展燁的事,爸媽是不是其實早已經全都知道,也全都明白了,不然怎麼會在她回家住的那段時間裡,一句江山也未曾提起,若在往日,她一回家,他們總免不了三句離不開一個沈江山。
如今想來,爸媽原是那樣喜愛著江山的,因為他們比誰都知道,江山是如何善待他們的女兒。
他們盲目深摯地疼愛江山,就像江山孤注一擲地深愛她。
她卻一意孤行地漠視了這所有的深情,心安理得地沉浸在這如同偷來的光陰里,像個竊賊,只怕多說一句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試探。
車子駛上高速的時候,松蘿緩緩摁下車窗探出臉去。春天的天空顯得異常明亮,又高又遠地在頭頂展開,空氣中依稀混雜著樹葉的濕氣,天氣預報說清明有雨,但松蘿望著這亮堂溫煦的春色,心想帶著的雨傘怕是多此一舉了。
到了墓園,爸媽已經把祭品從車裡搬了出來,展燁過去挑了重的拎在手裡,只讓松蘿捧著鮮花跟在身邊。
這一天的墓園算不上安靜,卻很安寧,像一塊巨大而沉默的琥珀,時間在這裡厚重地凝結,成年累月,永不流動也永不消散,把所有的悲傷和思念都密密匝匝地封存在這裡。
他們走了很久才走到展燁父母的碑前。
沈芬芳展開軟墊,將祭品一一拿出,老程伸手拭去碑上的塵埃,溫和地說:「老展,秋白,我們和孩子們一起來看你們了。」
松蘿和展燁一起將祭品按照沈芬芳的指揮擺放整齊,所有食物都是她昨夜親手做的,松花糕、糯米酒、藍莓松子餅,是秋白愛吃的,海鮮千層餅和蜜汁鱈魚塊是老展愛吃的。
松蘿想像著媽媽在廚房裡忙碌的樣子,恍惚感受到歲月的無情之處。昨夜的媽媽一定是溫柔而傷感的,在廚房的燈光下,一心一意地做著老友愛吃的食物,她一定想起許多往日裡一起走過的片段,那些鮮衣怒馬的青蔥歲月,也不知讓她落淚了沒有。
石碑上的黑白遺像上,展叔叔和秋嬸嬸永遠地定格在年輕時的模樣。展叔叔是個俊朗熱情的男人,眼神溫潤,神情開闊,眉眼間全是生機勃勃的希望。秋嬸嬸則是個眉眼細長的安靜女人,瓜子臉,薄嘴唇,一對整潔的麻花辮垂在肩頭,她不笑,正用一種悲傷的目光靜靜地看著這個世界。
年輕的一代人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他們是如何相遇、相知、相愛、相守,又是怎樣的過往,可以讓秋嬸嬸哪怕一秒的猶豫也沒有,就那樣丟下展燁斬釘截鐵地隨著展叔叔去了。
不知怎的,松蘿忽然想起小時候,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午睡中的她迷迷濛蒙地睜開眼睛,看見秋嬸嬸坐在她和熟睡的展燁身邊,輕輕地搖著手裡的竹扇。正午的陽光里,她垂首望著展燁,柔軟的長髮無知無覺地摩挲著她的面頰,那是松蘿從沒見過的溫柔模樣。
後來,展燁醒了,秋嬸嬸放下竹扇轉過身去,消瘦的肩膀淹沒在透明的光線里,像一場杜撰出來的幻覺。
春天的風呼啦啦地卷過去,松蘿抬起頭,看見一群鴿子無牽無掛地從低空飛過。她牽住展燁的手,他的手很涼,微微地發著抖,松蘿心頭一熱,忽然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天上的眾神啊,如果你們誰都不肯庇佑展燁,那麼請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守護他,使他不必在噩夢裡無望地掙扎。」
5
下山時天空暗下去,濃雲瞬時吞噬了透亮的天色,要下雨了。一行人加快腳步走出墓園,才到停車場,松蘿就再也壓不住地嗚哇一下吐出來。
展燁心疼地拍撫著她的脊背,擔憂地說:「路上先去趟醫院吧。」
「不要緊,只是早上沒吃什麼東西,有點暈車。」松蘿擺擺手,「別聲張,嚇到媽媽,她一定累壞了。」
展燁固執地看著她,「必須去醫院,就和爸媽說我們在市區逛一逛。」
「好吧。」松蘿不忍他再擔心,疲憊一笑。
展燁卻奪過她手裡的車鑰匙,一本正經地說:「還笑。回去路上我來開,你好好休息。」
松蘿有些猶豫,展燁已經連擁帶推地把她趕上副駕駛座位,「平日裡我像只小狗一樣什麼事都聽你指揮,這次你必須聽我的,不然回去我就造反。」
「可是……」
「我會小心駕駛,慢慢開,絕不搶道,你還有什麼不放心?」他的聲音里透出掩不住的失望。
松蘿看著他,終於,點了點頭,「那就辛苦你了,我也實在是不舒服得很。」
「多謝組織上對我的信任!」展燁啪地敬了個禮,孩子似的,高高興興地坐上駕駛座發動了車子。
他開得很慢,松蘿倚著車窗,出神地看著陰沉沉的天空重重疊疊地延伸向遠處無邊無際的盡頭。
開始有大顆的雨珠一滴一滴地砸在風擋玻璃上,終究還是下起了雨。
困意襲來的時候,松蘿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身邊的展燁,他的黑眼珠里反射著唰唰飛過的雨絲扯出的微光。
然後,她閉上眼睛,在淅淅瀝瀝的春雨里做了一場夢。
夢裡有一隻鵝黃色的幼鳥,靜靜地盤旋在正午的陽光里。松蘿眯起眼睛,看著那些光芒被它小小的羽翅帶動著,暖洋洋地聚集在它的軌跡上,明亮得讓人感動。
幼鳥在高遠的天空發出清脆悅耳的鳴叫,松蘿跟著它,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有一陣子,它飛翔的速度太快了,她跟不上,乾脆脫下鞋子隨著她的軌跡奔跑起來。
大地在腳下變得鬆軟,開出一叢叢白色的山茶花。
松蘿看到幼鳥從光滑明淨的天空俯衝而下,筆直地落在展燁的肩膀上。
她停下腳步,與他面對面地站著,誰也不說話,就只是安靜地凝視著彼此臉上的神情。
陽光在幼鳥的周身不斷地旋轉,慢慢地,慢慢地,流淌成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橫亘在他們之間。
松蘿愣愣地低頭看著眼前的景象,忽然聽見展燁靜靜地問她:「松蘿,我們認識多久了?」
她想了想,回答說:「很久了,從我出生的第一天開始我們就認識了,我們……」
展燁打斷她,「那你看現在的我,還是你認識的那個展燁嗎?」
松蘿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懂……」
「我們認識很久了,認識了我的一生那麼久……可是松蘿,在這麼長的時間裡,我們都長大了,很多事情也都發生了變化。」
「人活著,總是會變化的。」
「你說得對。」展燁喃喃道,「可是我偏不要接受這個,所以……我要離開這……」
「你要去哪兒?」
「一個永遠沒有變化的地方。」
「別這樣,別走。」松蘿焦慮地嚷,「沒有那樣的地方,你太任性了,讓我帶你回家好嗎?」
「對不起,松蘿。」他目光一閃,認真地說,「我讓你陪我走了這樣久,才肯承認有些事情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可我已經做好了永遠陪你走下去的準備。」
「永遠太久了,那對你不公平。」
他的聲音那樣平靜,甚至充滿喜悅,那雙哀愁的眼睛卻早已淚水滂沱。
「對不起,松蘿……對不起……」
松蘿猛地睜開眼睛,恍然意識到那句帶著哽咽的對不起並非來自夢中,而是來自身邊的展燁,他正在她的身邊流著眼淚不停地重複著抱歉。
「展燁……」
下一秒,整個世界在她的身下輕盈地升起,像一縷青煙,升得高高的又轟的一下砸下來,世界的輪廓在她的視野里顛簸著變得扭曲,緊接著一股巨大的力量衝撞過來,松蘿在劇烈的搖晃中跌進了一片無休無止的黑暗谷底。
6
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時常痙攣著驚醒,又昏昏沉沉地入睡,身上一陣惡寒,一陣燥熱地抽搐著。
總有人在耳邊喚她的名字,隱隱約約地,帶著哭腔,松蘿、松蘿地喚個不停。她被吵得煩了,拼盡全力地應一聲,又被洶湧的倦意拍進密不透風的睡夢裡。
如此反反覆覆了一次又一次,從夢中醒來,又回到夢裡去,醒來時沒有光,入睡時也沒有。沒有光,沒有展燁,也沒有那隻靜靜盤旋的幼鳥。
終於,她累極了,正想不安地大哭一場,就被一道熟悉的聲音輕輕地喚醒。
「姐姐,你醒了?」
松蘿睜開眼睛,看見左泥欣喜的臉孔,她眨了眨噙滿淚水的眼睛,扭頭大喊:「姨媽——護士——姐姐醒了!」
一時間,松蘿的視野被好幾張滿是擔憂的臉孔填滿。
她努力地分辨著,媽媽的臉、爸爸的臉、游游的臉、班枝的臉、孟初省的臉、左泥的臉、肖鎮的臉……隱隱約約地,似乎還有一雙白馬般的眼睛,又遠又悲傷地望著她。
醫生來時,他們唰一下退開,久違的陽光像水一樣流淌過松蘿的額頭,她覺得溫暖,舒展疲憊的眉眼輕輕地笑了一下。
松蘿又在醫院裡住了三天,這三天裡,總有一種奇怪的氣流圍繞在她的周圍。每個人都用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看著她,他們小心翼翼又鬼鬼祟祟,拙劣地粉飾著一些不能說又不能觸碰的東西,像是集體隱瞞著一個天大的陰謀。
第三天的傍晚,她再也按捺不住,抓住游游的胳膊質問他:「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我的傷並不嚴重,為什麼出院的時間又往後推遲了一個星期?為什麼你們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躲躲閃閃,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游游握著她的手,聲音還是往常一樣柔和又穩定的樣子,但松蘿還是察覺到他的異樣,她的目光尖銳地盯著他,聽他說完那些「例行檢查」的廢話。
半晌,她聲色俱厲地甩開他的手,「周宵游,連你也騙我!」
周宵游立即穩住她,正要解釋,被推門進來的班枝打斷了,「瞞了這些個日子也夠了,還能瞞她一輩子嗎?」然後放下手裡的果袋,直視著松蘿的眼睛告訴她,「車子翻下山坡的時候展燁就死了,當場死亡。」
突如其來的死寂中,周宵游已經做好扶住松蘿的準備,她卻只是穩穩地立著,靜靜的、定定的,一雙烏亮的眼睛盯著班枝。
「所有人都怕你承受不住,」班枝接著說,「但是松蘿,這是你必須承受住的。就算不為別的,也要惦記下肚子裡的孩子,那是你的孩子,你必須堅強點才能保護他。」
小小的病房裡,沉默的幕布猛地砸下,窗外的太陽落進遠處的群山,只餘下一層淡金色的光輝疏疏淡淡地留在天邊。
叮的一聲,電梯的門往兩側打開,沈江山拎著保溫飯盒從裡面走出來。
電梯與病房的距離並不遠,往多了算,也只有五十二步的距離,他走得很輕、很慢,每一步都在為病房裡的人思索著、心疼著。
曾經因為愛她,想讓她幸福,為了讓她心裡好受些,所以才忍著所有的不舍同意她離開,那是他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可沒想到,迎接她的竟是如此慘烈。
於是這五十多步里又有了許多的自責和懊悔。
如鯁在喉,他停下腳步,通過窄窄的門縫看見了松蘿。
她站著的樣子看上去消瘦了些,不施粉黛的臉上蒙著一層毛茸茸的光。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垂下頭,出乎意料地展開手臂不緊不慢地環住了自己的腹部。
那個動作看上去那樣溫柔,她低垂的頸露出一個優雅的弧度,竟有些讓人怦然心動的奇異感覺。
過了很久很久,她抬起頭,柔軟的聲音懵懂又疑惑地迴蕩在狹小的病房裡。
「可是……展燁是誰?
「還有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我怎麼會一點都不知道……?」
沈江山站在門口,手裡的保溫桶「啪」的一聲掉在地上,蓋子鬆了,溫熱的食物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開來。
7
松蘿洗了澡,換上一件寬鬆的白襯衫,春天就在這個乾乾淨淨的早上結束了。
她在廚房裡煮豆漿的時候,遠遠地聽見有蟬鳴傳過來,一聲連著一聲,她留心聽著,感到微微的耳鳴。
沈江山睡眼惺忪地從臥室走出來,正撞見松蘿出神地望著窗外,身後的鍋里豆漿煮沸了,猛地湧出大片的氣泡。
「小心。」
他迅疾地擰上煤氣,把松蘿護在身後,輕聲責備道:「你啊,一大早就在這發呆。」
「孕婦都是這樣的。」松蘿笑著環住他的腰,嘀咕道,「都說一孕傻三年,這才剛剛開始呢。你說,要一直這樣傻下去可怎麼好?」
「有我呢,再傻一點又怕什麼?」
他轉過來,將松蘿攬進懷裡,撫著她的脊背安慰:「沒嚇到吧?」
松蘿應一聲,把臉埋在江山的胸膛賴皮地蹭了蹭,像只被寵壞的貓咪。
再抬頭時,那種感覺又來了——有一種強烈的直覺在胸腔里橫衝直撞地提醒她,有些什麼弄錯了,一定有一些線索正向她提示著這個,可是她弄不清楚。
頭痛欲裂。
最終,她放棄了探究,看著眼前的沈江山恍恍惚惚地勸慰自己,這是我的丈夫,我是他的妻子,他讓我感到無比的溫暖和親切,我想,這種幸福的感覺不會是假的。
她又想起兩個月前第一次跟著沈江山回家時的情景。
他溫暖的掌心蒙著她的眼睛,在她耳邊溫和地說:「好,我們到家了。」
然後,他移開雙手,粲然笑著出現在她的視野里。
松蘿睜開眼睛,慢慢地環顧四周——到處都是暖洋洋的感覺。柔和的燈光、檸檬綠的窗簾、沙發上擺放著的一排毛茸茸的玩具公仔、茶几上的彩色條紋花盆裡盛開著的粉色兔耳花……
牆壁也是溫和的米色調,掛著一排可愛精緻的木質相框,松蘿走過去,看到相框裡他們的合影,有在動物之家穿著奇怪的花褲子對著鏡頭微笑的他們,有在栗園寵物醫院忙著照顧新生小狗的他們,有在咖啡館頭挨著頭對著鏡頭做鬼臉的他們,也有在山頂用背影迎接日出的他們……
照片裡,她的笑容看上去幸福無比。
慶幸的是,這些片段她都還清清楚楚地記得。
包括客廳里那幅巨大的油畫,《秋風》,那是她的作品,金色的麥田裡,兩個挨在一起的稻草人,一個是程松蘿,一個是沈江山,這些,她都沒有忘記。
醫生說,在那場車禍里,她的頭部因為受到外力撞擊,丟失了很小一部分的記憶,在以後的日子裡,這些記憶有可能會慢慢地恢復,也有可能就這樣永遠地遺失。
展燁。
她知道自己遺失的這部分記憶是和展燁有關的,他們告訴她,展燁是她的親人、她的鄰居、她的同學、她的朋友,也是她的青梅竹馬。
這讓松蘿感到很抱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偏會忘記一個如此重要的朋友。
吃完了早飯,沈江山帶著松蘿去醫院產檢。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不太熱,和煦的微風悠閒自在地穿梭在大街小巷。松蘿想走一走,沈江山便停了車,牽著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他們在路上遇到一個賣氫氣球的小商販,五彩繽紛的氣球綁在身上,像是會隨時飛起來一樣。
他的手裡還有一些玩偶和風車,松蘿想要一個風車,彩色的,沈江山就給她買了一個。
她把風車抓在手裡,像個孩子那樣對著它吹了一口氣,風車便慢悠悠地轉了兩圈。
她仰起頭,沖沈江山笑了一下。
起風了。
風車在她的手裡轉呀——轉呀——
像一道飛速旋轉的彩虹。
那次產檢過後,醫生送給松蘿一本藍色的家庭手冊,是醫院定製給每一位準媽媽的禮物。松蘿看到沈江山在家庭手冊的封面上一筆一畫地填寫——母親:程松蘿。父親:沈江山。
她的手指輕輕地撫過這幾個字,眼睛裡忽然湧起一股熱流。
8
雨水落在玻璃上,像破碎的霜花。夏日黃昏的雨後,大樹的葉子發出淺淺的幽綠的光。
這樣的日子重複了幾次,時間就在一場雨和一場雨之間緩慢地向前流淌。
電視機里正在播放本地新聞,記者左泥現場採訪晏城知名青年企業家陸班枝小姐,鏡頭裡的她妝容優雅,談笑之間會伸手碰一碰桌子上的手工鳥巢,又添一份天真模樣。
松蘿陷在沙發里凝神看著,嘴角展開一抹微笑。
鹿嘉偶爾會來做客,她和松蘿想像的一樣,乾淨的五官,瘦小的骨架,寬鬆的衣服和一副剔透的好靈魂。她們會聊一聊工作上的事情,但也只聊一會兒,鹿嘉就會把話題巧妙地轉移到松蘿喜歡的事物上。她是個極有分寸又溫和禮貌的姑娘,雖然時常給人一種冷漠疏離的錯覺,但這並不妨礙松蘿喜歡她。
午後散步時,她勸松蘿道:「你懷著寶寶一定辛苦,發布會大可不必勉強。」
「這孩子很乖。」松蘿溫柔地撫一下肚子,繼續道,「真的很乖,從沒讓我有一點兒難受。」
鹿嘉笑,「這樣小,已經是個孝女。」
松蘿也笑,良久,看著遠處,小心翼翼地說:「唯獨這本書的發布會,我不想缺席。」
鹿嘉看著她,只一眼,便移開目光輕嘆,「這麼好的天氣你卻不能飲酒,可惜了。」
真是個心較比干多一竅的姑娘。
七月,《橡塔》新書發布會如期舉行。
沈江山起了個大早為松蘿煲了一鍋蔬菜肉片湯,又為她準備了一雙柔軟的平底鞋。
松蘿打趣道:「整個發布會也不過一兩個小時,你這陣仗倒像是送我上戰場。」
沈江山為她擦乾剛洗的頭髮,一本正經地說:「這是你和寶貝女兒第一次出席公開活動,我這個做父親的當然要慎重慎重再慎重。」
「還不知道性別呢,怎麼就是個女兒了?」
「女兒好,女兒貼心。」他吻一下她的臉頰,狡黠一笑,「聽說女兒都偏心爸爸。」
「若是兒子怎麼辦?」
「兒子也好,只是要辛苦他和我一起保護他的媽媽,一點也不許偷懶。」
這一天的清晨,霧靄漫漫,太陽猶如碾碎的橘肉懸浮在寡淡的雲層里。
沈江山載松蘿到會場,為她鞍前馬後地將大小事情都辦得妥妥噹噹。鹿嘉看在眼裡,附在松蘿耳邊由衷道:「今天我算見識了,原來一個男人是會愛一個女人到這樣的地步。」
會場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細小的灰塵伴隨著嗡嗡的噪聲飛舞在疏淡的陽光里。
松蘿忽然有些反胃,一個人躲去洗手間,站了片刻又覺得吐不出來,便洗了手匆匆返回。
路上遇到一位記者,毫無預兆地將話筒擋在她的面前,「程小姐,麻煩回答一下,請問你對青年畫家展燁自殺一事有什麼看法?」
松蘿停下腳步,看著眼前唐突的記者冷冷地說:「他沒有自殺。」
「什麼?」
「他沒有自殺。」松蘿的語氣坦然而毫無退卻,「他生病了,很多事情不是他的意志力可以控制的,請你們給他最起碼的尊重,我再說一遍,青年畫家展燁先生的離開,不是自殺,是病逝。」
說完這些,她強忍著再次湧上胸口的憋悶飛快離開。
發布會正式開始。
松蘿坐在台上,聞到四周瀰漫著絲絲縷縷的油墨味。霧氣散了,陽光漸盛,松蘿順著蒼白的光線望過去,「《橡塔》新書發布會」幾個大字使她產生輕微的眩暈。
身邊的鹿嘉體貼地握住她的手,示意她回答記者的提問。
「您作為新晉漫畫家,出道兩年就能與鯨魚島旗下王牌作者鹿嘉聯手,並一舉奪得上一屆金龍獎最佳繪本漫畫獎,這樣的起點是否會給您以後的創作道路帶來壓力?」
「我想這些饋贈給我帶來的更多的會是動力。」
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卻在人群里焦慮地搜尋。直到看見沈江山站在人群的末端,微笑著朝她招了招手,一顆忐忑不安的心才漸漸找回安穩。
接下來的流程進行得還算順利,鹿嘉一貫體貼,搶先回答了大多數的尖銳問題,只留了些不痛不癢的問答交給松蘿。
太陽又升高了一些,會場的溫度也逐漸升高。松蘿覺得胸口煩悶,腹部傳來隱隱的疼痛。
她再次在人群里尋找著沈江山的身影,忽然被展燁的名字抓住了思緒。
「程松蘿小姐,聽說您婚期將至,有知情人士爆料,您的未婚夫就是著名青年畫家展燁先生,請問爆料是否屬實?」
松蘿一怔,耳朵里傳出鴿哨般的嗡鳴,她使勁兒搖了一下頭,讓自己保持清醒。
「程小姐,程小姐……?」
「對不起。」鹿嘉變了臉色,對那記者嚴厲道,「我們拒絕回答與《橡塔》無關的任何問題。」
「我在向程小姐提問。」年輕的記者執意將話筒對準松蘿,「程小姐,請你回答一下,爆料是否屬實?」
她固執的表情和鍾辛很像,細細長長的眉毛底下有一雙讓人莫名驚恐傷心的眼睛。
「不是展燁。」終於,松蘿站起來,強忍著劇烈的眩暈輕聲回答,「如果你看了四月份的報紙就會知道,不會是展燁。展燁……他已經……」
話音未落,此起彼伏的尖叫轟然炸開。
松蘿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小腿上蔓延出幾道觸目驚心的血跡,它們像汩汩的溪流,源源不斷地從她的身體裡流出。
大廳里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模糊和扭曲,她蹲下去,在說不出的絕望中試圖用掌心護住劇痛的腹部。
人群之外,沈江山發瘋一般衝過去,紅著眼眶不停喚她:「松蘿,松蘿!」
這是她第一次被一個男人這樣矛盾地抱著,仿佛重了怕弄疼她,輕了又怕她會消失一般。
她看著他,想伸手去擦他臉上滾燙的眼淚,可最終,用盡了全部的力氣,也只夠嘆一句混沌不清的「對不起」。
9
電影《遺願清單》里有這樣一句台詞。
人的一輩子結束時,在上帝面前會被問兩個問題,如果兩個問題你的答案都是「是」,那麼你就可以上天堂。
第一個問題是:你快樂嗎?
第二個問題是:你讓別人快樂了嗎?
松蘿坐在暖意融融的冬日陽光里,一不留神,畫筆落在腳邊,正要彎身去撿,突然聽到幾個孩子在門外快樂地叫嚷:「程老師——程老師——你快來看看呀!」
她裹一件外套跑出去,孩子們正圍著一處牆角歡快地議論著,見到松蘿,一張張笑臉仰起來催促她:「程老師,快看,快看呀!」
松蘿挨過去,擠到孩子們中間一探究竟。
原來是一朵花,很小的一朵,淺黃的,嬌嫩地生長在牆角的避風處。最後一場雪還沒融化乾淨,春天的第一朵花已然悄悄綻放。
陽光暖洋洋地照在指甲蓋大小的花瓣上,使花瓣看上去晶瑩又透明。
離開晏城的時候還是盛夏,如今一轉眼,第二個冬天也就要過去,時間可畏。
松蘿和馬修認識時,她剛到蓮坳支教不到一周,馬修是這裡的老教師了,有十五年的支教經驗,他還兼任蓮坳唯一一座教堂的牧師,深受蓮坳村民的愛戴。
他們成為朋友,全因為松蘿的一幅畫。
她喜歡在沒課的時候隨地支上畫板寫生,蓮坳依山傍水,四季分明,隨便一處風景都似世外桃源。有一次她正畫那些低矮的茅房,馬修站在身後和她搭話:「可否給小阿毛畫一張像?」
松蘿轉過頭,看見一張白人的臉,深邃的雙眸和高挺的鼻樑,金色的頭髮在風中亂舞。
她問馬修:「小阿毛是誰?」
馬修說:「小班那個喜歡讀詩的孩子,他過生日,這裡的孩子難得照一張相,還要步行到數十公里外的鎮上,我的老相機也早壞得不像樣子,看你畫得這樣真,冒昧了。」
松蘿笑著搖頭,「倒是可以畫,只是我畫得不好。」
馬修的眼睛瞬時亮了,「謝謝你,小阿毛一定高興。」
後來他們時常一起聊天,馬修會釀酒,高興了分松蘿一壺,兩人坐在小山坡上,把酒倒在缺口的瓷碗裡暢飲。
有時候馬修會問問松蘿來蓮坳之前的生活,他問得雲淡風輕,松蘿也講得大方隨意,講她在晏城教過的學生,貓殿的咖啡,講她的狗,講她的朋友,偶爾,只是偶爾,也講講沈江山。
來蓮坳前,她給沈江山留了一封信,用他們家的鑰匙壓在茶几上。
信上寫著,事事不如意,只因貪心極。
「江山,我坐在陽台上給你寫這封信,今天的陽光很好,把屋子裡的一切都照得閃閃發亮。就像你帶我回家的那一天,我站在這個房子的客廳里環顧四周,每一個角落都是你的心意,都發著溫暖的光。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我都沉浸在無盡的快樂和安寧當中。
那種深深地陷入幸福的感覺,美好得就像在做一場童年時代的夢。
所以那次產檢,當我把玩著手裡的風車,忽然想起所有被我遺忘的碎片時,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太怕從這個短暫的夢裡醒來,太怕失去那個享受著無盡幸福的程松蘿了,所以我對所有人保持沉默,即便明知道我的沉默就是天大的謊言。
那天傍晚,你在廚房裡為我煲湯,我坐在客廳看著你認真忙碌的身影,為自己念了一遍又一遍的魔法。
叮咚,叮咚,記憶消除完畢。
叮咚。
叮咚。
記憶,消除完畢。
展燁說過,如果有一天我把他忘記,他會放任我的遺忘,永遠也不會提醒我。
我自私地想著,那麼就讓我忘了吧,就讓我留在你為我建造的夢境裡,貪婪地享受著令我感到溫暖的一切。
那麼總有一天,我和展燁之間瑣碎的那些,緩慢的那些,溫水一樣流淌在歲歲月月之間的那些,就都會像鋼軌上開放的花朵,零星地、無人知曉地盛開著,火車呼嘯而過,就再也尋不見了。
你看,自始至終,我都壞得這樣心安理得。
事事不如意,只因貪心極。
也許正是因為我太過貪心,所以到頭來,才會什麼都留不住。
無論是展燁,還是那個還沒來得及與我們見上一面的孩子。
江山,無論如何,我都想謝謝你。是你在我的世界裡投擲了那些暖洋洋的東西,你提醒我愛和美好的生活還可以存在,提示我一些……類似於希望的……那些蓬勃旺盛的東西。
我遇見你,就像一個跋涉在黑夜中的人,忽然遇到了明亮的光,很多東西都變得有跡可循,很多東西都變得乾淨明亮了。
如果這世上真有神明的存在,我想,你的出現就是神對我最恩慈的眷顧。
當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家裡很安靜,一點聲音都沒有。
再過兩個小時,你就要回家了,像往常一樣為我帶回一束市場裡的阿婆新折的鮮花。你會擁抱我,在我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一下。
可是江山,在那之前,我要走了。
說真的,這一次我可不是逃跑。不過我也說不清楚,究竟為什麼要離開,也許是因為我需要一段放空自己的時間。
我需要一些問題的答案,關於我,關於愛,關於回憶或者生活。這些問題就像一雙無形的大手推著我,讓我快點走。
也許每個人都要走一條通往自己人生答案的路,這條路可能很熱鬧,也可能很孤單,也許繁花盛開,也許潮濕漆黑,但若是不去走一遭,是不是就會永遠地活在混沌里?
你一定也正走在屬於自己的那條路上。
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吧,無論這路的盡頭有沒有我,有沒有你,但總歸,會有一個正確的答案。」
10
當真正的春天席捲著整個蓮坳的時候,由於季節交替的溫差,馬修患上了流感。
他躺在不足十二平方米的房間裡,眨著那雙疲憊的藍色眼睛,請求松蘿幫忙打理一下教堂的衛生問題。
松蘿為他燒了一壺開水,笑問道:「你不怪上帝讓你得了重感冒嗎?」
馬修吹了吹杯子上的熱氣,一本正經地說:「上帝只給我們可以承受的苦難。」
「比如?」
「他給人智慧發明了感冒藥,還派來了天使給我燒開水。」
松蘿聳聳肩,「他該再派個天使替你打掃教堂的衛生。」
馬修也聳聳肩,「誰知道呢,興許新的天使正在來時的路上。在那之前,還是要麻煩你了,開水天使。」
這天夜裡,松蘿給蓮坳里的村民畫好了最後一張肖像畫。是住在山下的老阿婆,九十多歲了,具體是九十幾歲她也說不清。老阿婆的孫子說她九十六歲,重孫卻說是九十七,兩代人為此爭紅了臉。
老阿婆坐在樹下耐心地勸道:「爭什麼,這把歲數了,多一歲少一歲都是一樣的。」
樹上的花開了一叢又一叢,那些白色的花瓣在風中簌簌地落下,落在阿婆花白工整的髮髻上。
她沖松蘿笑了一下,臉上的紋路如漣漪綻放,「把我畫得漂亮點,要有精神。」
松蘿將畫紙卷好,用一條翠綠色緞帶紮好。第二天一早,她先到山下把畫送給了老阿婆。
去教堂的路上,有一群灰色的小鳥從樹梢上振翅掠過,在蓮坳濕潤且夢幻的清晨,發出一陣陣清脆的啁啾。
走進教堂的時候,陽光穿透薄霧灑向每一寸土地,無數斑駁的光線里,松蘿一眼就看見主禱台上巨大的十字架。
十字架的下方擺滿了鮮花,是虔誠的教徒從自家的園子或是田坳邊采來的,松蘿發現這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上還沾著晶瑩的露珠,在清晨的陽光里折射出剔透的微光。
她走過去,俯身聞了聞花草清新的香氣,一抬頭,正看見桌子上擺放的耶穌像。
「是你代我們受過了嗎?」她伸手輕輕地碰了碰耶穌的鬍鬚,笑著想道,若被馬修看到,一定會被批評。
「我聽說,只要在你面前誠心地懺悔,你就會赦免我們的罪。」
松蘿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話耶穌有沒有抽空在聽,但她還是垂下頭,像個犯了錯的孩子那樣無比誠懇地說:「在沒遇到你之前,我犯了很多的錯。我自私貪婪又滿是嫉妒,我膽小懦弱又頑固彆扭,我遇到什麼事都只想著要逃避,哪怕是遇到愛,也一直在躊躇猶豫。如果我把這樣的我,留在你這裡,你願意寬恕我,讓我重新上路嗎?」
四下里一片寂靜,只有細小的塵埃在光線里起舞。
不知道過了多久,松蘿聽見「丁零」一聲,一枚硬幣從教堂的大門滾落到她的腳邊。
她彎腰拾起那枚硬幣,微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團圓」的味道。
當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時,松蘿在耶穌的眼睛裡看到了安寧。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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