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024-09-12 22:09:48 作者: 墨小芭
  [回憶是暗夜裡蟄伏著的幼獸的眼睛,在白晝尚未抵達的時刻,靜靜地注視著它的主人,目光陰冷,卻不可逃避。唯一的辦法,唯有馴服,又或者,被它馴服。]

  顧西銘抓著我的手腕,手指漸漸用力,我吃痛地試圖掙脫出自己的手腕,卻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五月,這是……

  他的聲音聽起來沙啞得厲害,目光再不從那道傷疤上移開。在這個幾乎每一部泡沫劇里總有自殺的炮灰女N號的年代裡,腕上的傷疤是怎樣的含義,估計沒有人會不知道。

  所以一向悟性很高的顧西銘當然也很快就反應過來,他慢慢地抬起頭艱難地開口,你自殺過。

  語氣篤定,聽起來又莫名地讓我傷感起來。

  我也看著顧西銘,少年的眼睛被窗外忽然一閃的閃電晃著,明明暗暗的。我的手腕還被他擎著,有些酸痛。只是我克制著自己,所以我看起來那麼平靜,倒是顧西銘眉頭緊蹙,臉色煞白。

  他這樣子看起來是受了不小的刺激,我想我有必要跟他解釋一下,沒錯,我是自殺過,但是這跟顧西銘當年的不辭而別沒有太大的關係。

  正當我組織語言的空當,超市的門又開了,陸陸續續又進來兩三個人。

  然後我就看見城諫收好雨傘進來了,他自動忽略了我對面滿眼悲憫和痛苦神色的顧西銘,看著我說,就知道你沒帶雨傘會被困在這。

  說完,將我的手腕從顧西銘的掌心裡解救出來,低頭笑著對我說,在家裡等你半天了,快走吧,朗朗還等著呢。

  我被城諫拉著,哦不,確切地說,是被城諫以一種極其曖昧的姿勢摟著腰拖出了超市。走了幾步,我突然停下來。

  城諫撐著傘,一雙深邃的眼睛看著我,他說,五月。

  我抬起頭,咬了咬牙對城諫說,哦對了,我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放不下,現在想起來了,喏,就是這瓶礦泉水,這是顧西銘的,我現在就去還給他。

  沒等城諫做出任何反應,我就丟下他一個人轉身跑回超市。顧西銘還站在原地,就像他從前給我的錯覺那樣,仿佛永遠都不會走開。

  我將礦泉水遞給他,說,這個還給你,呃……不好意思啊,喝了一口,要不我退你錢吧?

  顧西銘沒有任何反應,我就當他是默許了,低頭翻口袋裡的錢。

  一直緊抿著唇角發愣的顧西銘突然清醒了過來,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神情悲傷得竟顯得他有些脆弱。

  他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因為……

  我立馬打斷他,別誤會別誤會,這可不是你犯的罪,我自殺絕對跟你沒有半點兒關係,恩,就是這樣。如果你一定要問我原因的話,那大抵就是什麼生活所迫精神崩潰心智不健全導致我做了傻事。

  不過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能吃能睡也沒一刀下去就讓自己翹辮子了,對吧。

  我的喋喋不休與顧西銘的保持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就在我好不容易從口袋裡翻出兩元錢零錢的時候,顧西銘忽然將一拽,我沒控制好身體慣性,就跌進了他的懷裡。

  我被顧西銘緊緊地抱著,外面電閃雷鳴,屋內圍觀群眾都默默地看著。

  那個時候我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他這是個什麼意思,總之我是一點兒別的什麼意思都沒有。顧西銘消瘦的下巴埋進我的肩窩,他一隻手環著我的腰,另一隻手在我腦後輕輕地揉我的頭髮。

  正當我發愣間,有一股溫熱的液體滑進我的肩窩,滾燙,又冰涼。

  有那麼一瞬間,我的心變得前所未有的柔軟,於是我也緩緩地抬起手臂,企圖給這個在我肩上流淚的少年一個擁抱。

  可是有一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對,就是那句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要錯過的,終究是會錯過了。

  沒錯,這句話實在是靠譜。

  所以紀小幽來了,為了順應這句特別靠譜的經驗之談,她撐著一把碎花傘,急匆匆地推門而入。

  於是我的手就那麼停在半空中,像是被捉姦了一樣尷尬得沒有著落。


  紀小幽的眼眶瞬間就紅了,有時候我懷疑她是不是可以做到想讓左眼睛流淚就左眼睛流淚,想讓右眼睛流淚就右眼睛流淚,不去演戲真是白瞎了這麼個人才。

  不過我也是一精神病,憑什麼我要覺得尷尬啊,明明是他顧西銘一把抱住了我,又不是我猥褻了他,一想及此,我又變得十分鎮定起來。

  紀小幽蒼白著一張小臉,估計是直接將我打上了馬賽克,所以才會那麼自然地無視掉我的存在直奔主題,她將顧西銘從我身上拽開,那力道,一般的心臟病患者絕對不會如此彪悍。

  她仰頭柔聲地對顧西銘說,哥,你怎麼突然一個人走了,讓我好找。走吧,雨好像不會停了,爸爸在對面的街上等我們呢。

  說完,才將目光轉向我,頗為驚訝地說,五月,你怎麼也在這裡?

  我在心底罵了聲娘,擠出一絲笑容說,沒事兒,我就是來打醬油的,真的,現在打完醬油了我就先走了。

  等我出去時城諫已經離開,地上斜放著一把黑色的傘,被大雨不停地沖刷著。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間覺得很內疚。

  到家的時候朗朗和城諫正坐在陽台上一邊觀賞著雨景一邊吃大蝦,見我進來了,朗朗立即招呼我過去。

  等我過去了,才知道他不是招呼我,是招呼我手裡的醬油。

  城諫的頭上蓋著一塊毛巾,衣服被雨打濕了,正往下掉雨水。

  我說,把衣服烘乾吧。

  朗朗說,那他穿什麼?

  我說,總有衣服穿的。

  在成諫和朗朗好奇的目光下,我拿出一件大碼的T恤和一條藏藍色的裙子……畢竟家裡實在找不出一條褲子可以塞得下城諫健碩的雙腿。

  朗朗客觀地分析道,總比裸體好。


  於是城諫在我們萬分期待的目光下十分不爽地換下了身上濕漉漉的衣服。

  我和朗朗都覺得城諫穿裙子也一樣很帥氣,和……性感。

  出來的時候他的語氣頗為不爽地說,我說五月啊,你是不是覺得顧西銘抱你一下就把你抱得特羅曼蒂克了啊?你們女的是不是都跟你一樣沒記性,一個個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說完,似乎覺得自己說得過了些,又降低了一點兒語氣,說,快吃飯吧,涼了就不好吃了。

  我看著眼前即使是穿著裙子也一點兒也不顯得猥瑣和變態的城諫,說,哦,你都看見了啊?

  我不瞎。城諫冷冷地回答。

  窗外的雨還在千軍萬馬地下著,風靜水冷,氤氳的水氣蒙在窗戶上,窗外的一切便顯得有些遙不可及。

  就像三年前的某一天,我坐在朗朗的病房裡看著窗外蒙蒙的細雨,當時也是覺得一切都遙遠得不太真實。

  那時候我還是那個乏善可陳的單五月,只是一夜間生活變得豐富多彩,懸念迭起,比苦情戲還苦情戲。

  老單因為涉嫌販毒被拘留,雖然我明知道是被紀小幽整了卻拿不出半點兒證據。顧西銘跟著紀家去了國外,夏莫舊病復發,夏媽媽回國,命令薄荷陪著他去醫院接受為期半年的封閉式治療。

  學校里去法國實習的名單下來了,單五月的名字上打著個刺目的紅叉,沒有任何原因,就只是覺得「家庭情況特殊」的單五月沒有資格代替學校去法國接受系統的培訓。這一切我都認了,每天夜裡待朗朗熟睡後我都要對自己進行一次自我催眠——沒有誰的人生是一生平坦,若真那樣,也太沒有看頭。

  聖經里寫,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我想,為了今後得安息,都忍了。

  那個時候我也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擔起一整個家的重任」。

  首先我要做的就是欺騙,我要絞盡腦汁來說服朗朗,老單只是出國勞務,為了我們今後的美好生活而不懈奮鬥著。

  其次,柴米油鹽醬醋茶,水費電費煤氣費,生活進入一種讓人無法忍受的雞毛蒜皮的境地。


  我的身體裡繃著很多根脆弱的弦,哪怕再有一點兒的風吹草動都會在空氣中轟然斷裂,我就會崩潰。

  事實上我真的崩潰了。

  當這樣精神緊繃的生活一直持續到朗朗生病為止。那段時間朗朗突然發起了高燒,伴著嚴重的咳嗽和嘔吐。起初並沒有太過在意,餵了他兩片感冒藥和一小瓶藿香正氣水,第二天好像有了些起色,只是整個人看起來很虛弱。

  那時我上午有課,下午有工作,朗朗很乖地跟我說,姐姐我不疼了,我想去上學。

  於是我這個被生活壓迫得幾乎失敏的姐姐,竟然就真的喪心病狂地讓高燒的弟弟去上課了。

  下午,我正在小餐館裡給客人結帳的時候,朗朗的班主任給我打來了電話,說,單朗朗暈倒了,現在在醫院。

  她還說,也不知道你們家的人都在搞什麼,孩子發燒到快四十度了還往學校送,是想讓他死在學校里賴上我們還是怎麼的,你快點兒過來吧,我下午還要給學生講課,真是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家庭……

  那天朗朗的班主任可能心情不大好,所以脾氣也不大好,說了很多尖酸刻薄到讓我想死想殺人的話,待我急急忙忙跑到醫院的時候,那個老師用一種特別鄙夷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我一下,說,是腦炎,等病好了再來上課吧,小心別傳染了學校的孩子!

  我說好好好,老師您放心。

  班主任瞪了我一眼,說,好什麼好,放什麼心!說完踩著小高跟蹬蹬蹬地走遠了。

  那天陽光稀疏,懶散且微弱地照進醫院的走廊上,我覺得冷,打了個哆嗦,抹了把臉上的淚,便又能擠出一絲笑容走進病房去了。

  朗朗躺在靜點室里昏睡,手背上扎著點滴,臉上有高溫引起的不自然的紅暈。

  我走過去坐在他身邊,等著他打完針。我叫了叫朗朗,他沒醒,我便背著他去找醫生,醫生說最好是住院觀察,怕有反覆發燒的現象。我想了想,說,把藥和注射液開了吧,我帶著他過來打就行。

  醫生抬頭看了我一眼,很輕的一眼,然後他沒有再說什麼就默默地給我開了注射票。

  十一月,大風天,常常下陰冷的大雨。


  朗朗打了針後就在家睡覺,許是太過難受,總是蜷縮著身子,像一隻小小的基圍蝦。我餵它吃了藥,蓋好被子,才又疲憊地換好衣服去便利店打工。

  那一天的客人很多,也許是天氣轉涼得太快,因此熱牛奶和蔬菜粥幾乎脫銷。

  那一天窗外獵獵的寒風夾雜著裂錦的聲音呼嘯而過。

  那一天我下了狠心,打算用為數不多的錢去給朗朗買一些排骨補一補。

  那一天還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呢?

  讓我好好想一想……

  夜色才剛瀰漫於天際,穿著稀少的路人匆匆奔跑,怕是要下雪的吧,凜冽的風席捲著塵埃刮過路人凍得通紅的皮膚,有人罵了句娘,一頭扎進前方無盡的黑暗裡。

  交班後,我到附近的市場買了一斤排骨,又買了些生薑和香菜,出來時整個世界已經黑得有些駭人,有消防車發出刺耳的聲音飛馳在路上。

  近來總是常常地犯著頭暈的毛病,被大風一吹,反倒更加暈眩起來。

  哦,對了,那一天我還為了節省車費決定走路回家。

  後來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我一時的吝嗇,說不定一切就都不一樣了,也許,我也就不會打開潘多拉的禮盒,將今後無法令我面對的事實傾瀉出來。

  說不定,我會永遠永遠都是那個乏善可陳的單五月,雖然父親坐牢,但依然頑強勇敢逆來順受的單五月。

  只是,人間之所以是人間,就是因為它並不存在如果,甚至有時候,也並不存在希望。

  在大風裡低頭穿越了小半個城市,走得腿打顫,又想到朗朗還沒有吃飯,於是提著東西開始奔跑。

  我跑得很急,心跳聲在耳邊格外地清晰。


  快到家的時候,那種暈眩感再度來襲,仿佛身體裡有一場不祥的海嘯呼嘯而過,席捲走為數不多的微弱光芒,如永夜的預兆。

  下一秒,就看到眼前瀰漫著濃煙的小區,是烈火熄滅後的刺鼻濃煙。消防車停在路邊,圍觀的人群多得你根本無法擠身進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那麼一瞬間,我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體內繃緊的神經突然間以最大的可能性繃得筆直,一粒塵埃的濺落都有可能讓它瞬間斷裂,甩出一道凜冽的弧線。

  心裡的恐懼讓我一直怔怔地站在人群之外,冷風穿過我不斷顫抖的身體,直到我確定著火的是我家沒錯之後,我才突然想起,朗朗還在家裡等著我。

  他生病了,發著高燒,他在等我回家為他做晚飯,也許他還守在電話旁等著老單的電話。

  可是,現在沒有家了,老單也不在身邊,整個世界都顯得空蕩蕩的,有的只是灰燼。

  我突然尖叫起來,發了瘋一樣推開人群朝屋裡跑去,有幾個人拼命地拉著我,告訴我這種做法很危險,當時的我,被突如其來的災難吞噬了理智,我扭過頭,惡毒地質問,如果你全家都死在裡面了你是進去還是不進!

  那人愣了一下,說,五月,是你?

  那人是陸之遠,顧西銘的同學陸之遠。

  濃煙四起的夜晚,在滿地殘骸里,我又想起了顧西銘。在這個寒冷的夜晚,在我被大火燒毀的家門前,突然想起那個離我遠去的白衣少年。

  只是在那一刻,朗朗被困在裡面的事實讓我很快從回憶里掙扎出來,甩開陸之遠善意的手,一頭扎進屋子裡。

  下一秒,我被一雙手牢牢地拽著,跌進一個人的懷中,我聞到淡淡的木槿香氣。耳邊是城諫沙啞的聲音,他說,五月,五月,你冷靜一點兒,你弟弟已經被送去了醫院。

  那根神經終於斷裂,一直以來的忍耐和堅持終於在成諫的懷裡,在嗆人的濃煙里,瞬間爆破,散落一地。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傷和無力。

  朗朗沒有生命危險,腿部三度燒傷,昏迷不醒。


  城諫帶著我到醫院的時候,我紅腫的眼睛裡已經再流不出半滴淚水。

  自從朗朗被推進手術室之後我就在醫院的走廊里蹲著,不敢站起,怕那種有風在體內呼嘯而過的感覺再次出現。已經很晚了,夜色暗淡,窗外霓虹燈與車輛的燈影交錯著閃過我的瞳孔。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聽見朗朗刺耳的哭聲,他大聲地叫著爸爸,叫姐姐,哭聲悽厲得像一隻受了重傷的小動物,漸漸的,叫聲越來越弱,越來越沙啞,幾乎聽不到。

  我發了瘋一樣跑過去,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人,拼命地捶打手術室的大門,朗朗,朗朗!我沙啞著嗓子拼命地喊,拼命地哭,拼命地用拳頭、用腦袋,用身體去撞門。

  城諫在身後緊緊地抱著我,像一雙溫暖的翅膀,將我不斷打顫的身體護在懷裡。

  他在我耳邊輕輕地說,五月你冷靜點兒,冷靜點兒,燒傷手術肯定是會疼的,朗朗能挺過去,你相信我。

  每個人都要我冷靜,好像冷靜與否,是我這個渺小又卑微的人可以自我控制的一樣。

  可是誰可以告訴我,我該怎樣使自己冷靜下來?

  我瘋得累了,靜靜地倚在城諫懷裡,身體像是抽空了力氣,軟軟地滑下去。

  城諫去辦理朗朗的住院手續的時候,陸之遠趕來了,他還是那麼安靜而靦腆,就像在顧西銘的生日會上的時候一樣,他立在那裡,靜靜地陪著我,不走近一步,也不離開。

  直到城諫來了,他才走上前禮貌地詢問,請問是五月的家屬嗎?

  城諫沒有說話,緊抿著唇看向我,才語氣淡淡地問他,有什麼事情嗎?

  我是五月的……朋友,這是在火災現場找到的,想必是對她來說極為重要的東西吧。

  陸之遠遞給城諫一個教科書大小的鐵盒子,雖然被大火燒得變了形,但裡面的東西應該沒有受到什麼損壞。

  城諫接過鐵盒子,陸之遠便淡笑道別,說,五月現在的情緒不太穩定,等過幾日我再來看她。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陸之遠的家就在離我家不到兩站地遠的地方,那一日本想去街尾的超市買些東西,恰巧遇到了火災,又恰巧遇見了我。

  是不是我們的每一次相遇都是早已被安排妥當的呢,如果那一天陸之遠沒有出現在醫院,如果他的家與我的南轅北轍,如果這些如果全部存在,是不是那個有關我的秘密就永遠也不會被揭曉了?

  夜裡,朗朗身上的麻藥漸漸失去了效果,哭得厲害,我只好陪著他一起哭,鄰床的病人被吵醒,翻了個身,皺著眉咳嗽了幾下。我便伸手捂住朗朗的嘴,也捂住自己的嘴,強忍著胸腔里瀰漫著的巨大哀傷圈著朗朗瑟瑟發抖。

  這個冬天實在是冷得駭人。

  房子著火的原因始終沒有確切的消息,也就漸漸地不了了之,沒有任何賠償和補助。

  我每天坐在醫院的小凳子上,看著朗朗的手背上多出一個又一個的針眼,青紫一片,最後點滴只能打在額頭的血管上,就連腳背都找不出一根可以分辨清楚的血管了。

  每天七瓶吊針,打完了也就到了晚上。

  這樣的日子像是怎麼也沒有盡頭了。

  那段時間多虧有城諫的照應,月清也常常來看望,帶些自己做的小點心,神情比我還要疲憊幾分,只是那時候的我,實在是再無力氣去關心別人的疲憊來自於哪裡。

  朗朗的腿部燒得厲害,做了手術後也不敢躺著睡覺,怕磨破了傷口,只能趴著睡,因為始終壓迫著心臟,所以常常半夜裡被噩夢嚇醒。

  那天朗朗又冷不防地醒了過來,他見我站在窗邊一個勁兒地發抖,小聲地問我,姐姐,你在幹嗎?

  我急忙擦乾了臉上的眼淚,轉身說,怎麼了,朗朗?是不是又做惡夢了?想不想喝水?

  朗朗搖搖頭,不放心地叫我,姐姐……

  我走過去抱住他,我們就那樣緊緊地依偎著,坐在濺滿殘酷月光的白色床單上。我的手中還拿著剛剛被開啟的鐵盒子,是陸之遠在我家找到的那一個。

  裡面有一張泛黃的照片,是一個溫婉女子抱著一個女嬰對著鏡頭淺淺地微笑著的模樣,她的身邊站著一個瘦高的男人,在那個年代應該是英俊非凡的模樣。


  兩個人依偎著,懷裡的嬰兒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笑容天真。

  照片的背面,寫著一排字跡工整的鋼筆字:小女兒五月,百日紀念。願你自製寬容地成長。

  我想,這個女子應該就是我的母親。

  她穿蓮青的荷葉襯衣,烏黑的髮絲高高挽起,微垂著頭,淡定沉靜的笑容自唇角一直瀰漫到瞳孔里。她還塗著淡淡的口紅,銀色耳釘閃爍點點光芒,只二十歲上下的年紀,那麼年輕,那麼美好。

  與我想像中的那麼不同,又那麼相似。

  只是她的身邊,那個嘴角向右揚起的年輕男子卻不是老單。

  也就是說,如果照片上的女嬰是我,如果將我抱在懷中的女子是我的母親,那麼,我便不是老單的女兒。

  照片下面是一條玉制飛馬吊墜,兩個拇指般大小,玉質通透。根據母親的年齡推算,這應該是她的屬相。

  我將吊墜掛在脖子上,下巴抵著朗朗的小腦袋問他,朗朗,如果姐姐不在了,你要怎麼辦?

  朗朗沒說話,倚在我懷裡睡著了。

  我算了算,住院押金,加上朗朗腿部植皮手術的費用,以及住院費、生活費等等,估計等朗朗出院了我就是去雞也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還上這一大筆錢。

  而且就算出院了,我們亦沒有了棲身之處。

  況且我又發現自己不是老單的女兒,說不定也不是朗朗的姐姐。

  我這一生,才過了不到五分之一的年月,卻已經失去了那樣多。

  沒有了記憶,亦沒有母親,老單也在監獄裡無法與我們團圓,又在紀小幽面前丟了尊嚴,下跪乞求,顧西銘走了又來,卻再與我沒有半分關係,沒有房子,更重要的是沒有錢,到現在,竟然連身份都沒有了。


  薄荷媽說的對,沒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了。

  我覺得如果生活繼續按照這樣的狀況發展下去,不是我死,就是我死。

  所以我決定早死早超生,自我了斷,不必再死撐下去了。

  我給朗朗蓋好被子,親了親他的額頭,然後打算走到大街上仔細為自己選擇一種死法。

  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朗朗突然醒了,坐起來問我,姐姐,你不要朗朗了嗎?

  這段時間朗朗瘦了許多,他坐在模糊的月光里靜靜地問我,姐姐,你是不是不要朗朗了?

  我看著他,心裡難過得厲害,我說,姐姐就是想出去走走,你乖乖睡,明天還要打一天的針。

  朗朗有些狐疑地看著我,小聲地說,朗朗不想在這裡了,姐姐,你帶朗朗回家吧。

  姐姐有什麼好呢,我說,小時候總是欺負你,這樣的姐姐有什麼用呢。

  我也不知哪裡來的靈感,又接著說,對了朗朗,如果你見到了媽媽,你最想和媽媽說點兒什麼?姐姐如果見到了媽媽,就告訴她,朗朗很聽話,很懂事,好嗎?

  朗朗緊張地看著我說,朗朗不要媽媽,朗朗只要姐姐。

  說完,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我顧不上鄰床的患者又在那假裝咳嗽,奪門而逃。初冬的洛城已經冷得刺骨,午夜時分,大街上沒有什麼行人,一輪圓月靜靜地掛在夜幕中央。風聲不斷,像鬼魅的笑聲一般透露出既陰森又猙獰的嘶吼。

  我摸了摸口袋,只剩五塊錢了。原本,作為一個好姐姐,她應該用這五元錢給自己可愛的弟弟買一份熱騰騰的早餐。

  但是我不配做一個好姐姐,所以我用這五塊錢買了一個廉價的刮鬍刀片,剩下的錢買了一支筆,又跟便利店的店員借了一張紙。


  然後我開始在大街上遊蕩。

  事實上,我希望自己可以死得體面一些,至少要有乾淨的浴室和可以用來減緩疼痛的溫水,可是那個時候的我是那樣匱乏,匱乏到一無所有。

  我找到一盞路燈,借著昏黃的路燈在小本子上寫了幾個字:我將捐獻我身上所有有利用價值的器官,算是回報社會,也希望社會回報回報我,讓我的弟弟單朗朗可以讀到大學畢業。

  然後又寫上了朗朗的病房地址,希望社會找到他,並讓他健康成長。

  理智離我越來越遙遠,但是在當時,我覺得自己再清醒不過,至少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

  我坐在地上,仰臉望著頭頂的燈,黑暗的映襯下亮得炫目,光芒的周圍有細小的蠓蟲旋轉著飛,仔細一看,竟是薄薄的雪,零星地,孤單地,在這座城市安眠的夜裡靜靜地飄落著。

  這個方位離鬧市有一段距離,我又遠遠地望著醫院的方向,想著朗朗是不是還在哭,又迫切地想要看一看他。

  接著又想起了薄荷和夏莫,也不知道等他們回來後,知道我死了,會不會氣得來挖我的墳。

  夏莫,一定會很難過吧,那個乾淨柔軟的孩子。

  還有顧西銘,哎,在清冷月光下,我忽然非常強烈地預感到,當我死後,我的魂魄就圍著這個城市不離開,然後我就眼睜睜地看著紀小幽和顧西銘手牽手步入亂倫的禮堂,也許千百里之外躺在墳地里的我,也會因為看到了這一幕而詐屍。

  記得梁小柔說過,上帝不允許自殺的靈魂飛往天堂。

  管它呢,總沒有比人間更寒冷的存在了罷。

  我拿著薄薄的刀片發了一會兒呆,打了一個冷顫,又拿出紙和筆添寫了一句:記得逢年過節給我燒點兒錢。

  這才又安心地將字條塞進口袋裡,也不知是讓誰記得,恐怕那時我已經沒有腦子了。

  你瞧,我是真的怕了貧窮,這輩子敗在了金錢的手上。


  那是洛城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場雪,起初只是零星地下著,後來就越下越多了起來。我的手臂垂在地上,溫熱的血液與落在指尖的雪花融在一起,意識漸漸模糊。

  對於那天最後的記憶,就是手機里傳出來的那首《最佳男朋友》,一直一直,不停重複。

  那是我的十七歲,一無所有的十七歲。

  而現在,我坐在家中巨大的落地窗邊,盤著腿,與朗朗一起品嘗城諫親手烹調的大蝦。那段仿佛沒有盡頭的時候,就那樣停留在我的十七歲,被時光刷地碾平,如一枚標本,靜靜地懸掛在我人生的長廊一角。

  我看著對面的城諫,他正埋頭幫朗朗剝蝦殼,手指修長。

  即使這樣看著,看著他眉目間淡淡的傷感,我仍是無法體會他的心情。

  無法體會那一日,當他接到朗朗的電話後,一邊撥通我的電話,一邊沿街瘋狂地尋找我的心情,也無法體會,當他在下著薄雪的夜晚足足找了我四個小時之後,在街角的一個胡同口聽到那首《最佳男朋友》時的心情。更不知道當他看到在路燈下昏迷不醒的我,跑來將我從薄雪中抱起時,心中的憐憫更多一些,還是心疼更多一些。

  湯姆第一次給夏莫做心理輔導之後告訴我們,夏莫有輕微的人格分裂,這也是他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鬼的原因。但更重要的是他有著超乎常人的恐懼心裡,常常夢見自己在幽藍海底無望地掙扎,亦或是夢到自己在潮濕黑暗的道路上靜靜地走,耳邊除了心跳聲以為再無其他。

  這些都是小時候的經歷給他帶來了憂鬱人格,但是一直以來憑藉著自身較好的自我約束能力和在成長中感受到的溫暖,使他一直處在比較正常的狀態當中。

  這一次青貓殺人未遂又逃走,給他帶來了非常大的精神和心理刺激。

  湯姆說,夏莫的病情朝著什麼方向發展還不能確定,因為病人目前無法敞開心胸很好地配合心理疏導。加之他的心理疾病維持的時間太過長久,只能一點一點通過周圍人和專業心理醫生的指導慢慢帶他走出心理囹圄。

  諮詢師不能給病人講病理,也不能硬要加速治療的過程,這樣反而會導致病情嚴重。

  湯姆走後,夏莫便一語不發地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屋內傳來了將門反鎖的聲音。

  薄荷怔怔地站在那,哭了,將臉深深埋進自己的掌心,肩膀抖得厲害。

  我只好安慰她,學著往日城諫安慰我的樣子,說,薄荷別怕,夏莫一定會好的,相信我薄荷。


  那段時間再也沒有人提起青貓,只讓城諫私底下叫人忙幫找人。這樣過了一段日子,夏莫的情緒竟真的好轉了許多。

  我們說話時也眨著一雙閃閃的純真的眼睛凝視著,好長時間都不再走神。

  有一天,夏莫到我打工的便利店來找我,買了兩杯熱牛奶坐在椅子上等我下班。窗外下著大雪,這個冬天的雪格外地多,整個世界都是白皚皚的顏色。

  我們一起走出去的時候已經夜裡十點多,夏莫撐了把傘,我挎著他的胳膊走在右邊。頭頂是雪花落在傘上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夏莫說,五月,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也總是這樣撐傘一起走,那個時候我肯跟你撐一把傘,別人誰也不行,就連我妹妹都不行。

  我笑著點點頭,抬頭間就見夏莫的睫毛上掛著一粒雪花,他的眼睛一眨,雪花落在他乾淨的皮膚上瞬間融化。

  夏莫也淡淡地笑著,繼續斯斯文文地說,那個習慣是青貓幫我改掉的。她總是那樣,說的話,做的事,從來都不徵求一下別人的意見。

  不經過我的同意就那樣闖入我的世界。五月,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又犯了病,覺得自己是一個孤魂野鬼,就那麼空蕩蕩地走在大街上,然後青貓就冷不防地出現了,她髒兮兮的小手扯著我的胳膊問我,先生,有需要嗎?

  那時候她可真是髒啊,黑乎乎的小臉,嘴唇凍得發紫,唯獨一雙眼睛是螢火璀璨的樣子。沒等我說話,她又說,先生,我是處女,只要你給我錢。

  然後她看著我的眼睛裡就突然多了一份驚訝,下一秒,二話不說,她就那樣扭頭走了。

  走了沒幾步,竟然猝不及防地昏倒在大街上。當時車來人往的,我怕她被車子撞到,就將她抱起來,帶回家。

  她喝了一大罐牛奶,貓一樣,又吃了四碗飯,抹了抹嘴對我說,那個,你叫什麼名字?不管你叫什麼,我先告訴你一聲,我喜歡上你了。

  說完她就跑了,瘦小的身影晃啊晃,就消失在街角。我以為自己是遇見了小精靈,一閃而過。

  我停下腳步,看著夏莫說,我知道你很喜歡青貓,或者說你愛她,也知道你非常非常想念她,但是夏莫你要知道,如果你不趕快好起來,那麼無論是薄荷還是我,都會像你失去了青貓一樣的難過。

  夏莫點點頭,像一個孩子。

  到了家門口,我與夏莫道別。

  男孩兒站在雪地里,臉上映著影影綽綽的月光,白色毛衣看起來很暖,卻又那麼單薄。他說,五月,真高興我們在很久以前就認識了。

  如果有來生,我們還會在遇見,你還是五月,我就不做夏莫了,我來做城諫吧,讓我來保護你。

  我說,可是沒有夏莫怎麼辦?在遇見城諫以前,都是夏莫陪著我不是嗎?

  夏莫忽然笑了,垂下頭說,我差點忘記了,那好,下輩子五月還是五月,夏莫也還是夏莫好了。

  我站在門外看著夏莫離開的身影,大雪簌簌地飄落,落在我和夏莫之間,使我的視野非常模糊,我只能隱約看到他的背影,一點一點淡出我的視線。

  不明來由地,胸腔里突然填滿了巨大的悲傷。

  第二天夜裡,我便接到了夏莫了電話。我不知道他在哪裡,只聽到電話那頭有獵獵的風聲,夏莫說,五月,對不起,我得走了。

  那時候我才剛沖完澡,身上濕漉漉地圍著浴巾,握緊電話的手有些發抖,我急忙說,你要去哪兒?夏莫,你現在在哪裡?薄荷在你身邊嗎?

  夏莫沉默了一會兒,回答我,我在外面,五月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秘密,實際上我是鬼,現在,我要回去我的世界去了。

  我握著電話,迅速找了件大衣給自己換上,心裡不詳的預感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只能儘量地拖延時間,一邊在字條上寫,朗朗,快給薄荷打電話,說夏莫哥哥出事了,待朗朗跑去打電話時問夏莫,那你到了那裡還會回來嗎?

  我知道他在電話那頭搖了搖頭,說,不會了五月,我再也不回來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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